孔雀菜
2011-11-25马金莲
马金莲 (回族)
自打出了门,李富贵就梗着脖子。走过一段平路,拐上通往北山的上坡路,他一直没有转头,连目光也不斜视。左边的山畔上长满了野草,野花开放着,有蝴蝶在飞舞,还有甲虫在匆匆奔跑。地里的麦子、胡麻、洋芋,一块连着一块。他不看右边,只看左边,看庄稼,细细地思量这是谁家的,看野花、野草,看蝴蝶、蜜蜂、甲虫,就是不向右掉头,不去看,哪怕用目光扫上一眼也不行。这一路上他像一棵倔犟的老草,内心被狂风吹打着,但始终坚持着,不向自己避讳的方向倾倒。
真的没有勇气向那个方向多看一眼。连一眼也不行。
他感到脊背上冒出了汗,额上也直冒汗珠子。
他一步一步走着,脚步迟缓,沉重,也有一股从心底硬撑出来的强硬。
他要爬上北山,去铲孔雀菜。
农历五月,正是野草野菜兴旺的时节。每一年的这段日子,他都会抽出空子,上山铲孔雀菜。这已经成为一个难以改变的习惯。
随着山路上升,盘旋,风变得凉爽起来。山上没有村里闷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风,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像给人穿上了一件凉凉的薄衫子,浑身上下都凉飕飕的。他摘下草帽子,扇了扇,凉风吹过,额头的汗顿时消散,多日来罩在心头的那种沉沉的压迫劲儿松散了些。他吐出一口长气。
再转一个弯儿,就进入了北山洼,山下的村庄就会看不到了。
终于,他忍不住转了一下头,向着右边。
看到了山下的老坟。坟院里的坟头根本看不清。但是,他分明看到了那个新堆的坟头。这一路上躲避的,不敢去看的,可不就是那个新堆的坟头嘛。
一股烫烫的热浪在心里翻了个跟头,满腹都是说不出的难过,悲凉如水一样,一点一点淹过了心。
那是儿子的坟头。他的儿子舍木,就睡在那个土堆下。
舍木入土整整一年了,这一年当中,每一天,他都是掐着指头数着日子熬过来的。明明知道舍木早就不在了,是他亲眼看着乡亲们送的埋体。奇怪的是,他心里有个地方总在隐隐地渴盼着。总感觉舍木还会回来,哪一天回来呢,说不上来,然而终究会回来的。就像儿子在深圳转悠的这些年一样,他现在肯定在另一个地方转悠着,等到有一天想老家了,便会坐上火车回来,突然出现在老父亲的眼前,把老汉吓上一大跳,接着又几乎高兴死。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舍木就这样出现过。本来,他跑出门去已经三年了,连个电话也不来,断了音讯。整整三年呢,李富贵差点急疯。眼看着等待得没了希望,那个冬天,下着雪,老汉心里灰塌塌的,干啥都提不起精神,懒洋洋地趴在窗口看雪。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门口挤进个白白的影子,跺掉脚上的雪,放下大包小包,走到窗口给他说了赛俩目。声音粗粗的。他心里针扎了一样,几乎跳起来,来的是儿子,舍木回来啦!
可不正是儿子。这小家伙,十五岁上,书念到初二,就没心思念,跑到外头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年,可把他老汉急坏了。那么嫩的一个人,只是个娃娃芽儿,谁知道在外头吃些啥苦,受着多大的罪呢,李富贵真是日夜想念,不断扯心。
儿子突然就回来了。李富贵顿时乐得热泪长流。儿子长高了,却瘦得厉害,高高的身子骨儿像一根竹竿,站在那里大风就能吹倒的样子。他长相随他妈,眉清目秀,肤色白皙,如果不看身材,单是看一张脸,竟然比那些女子娃还要俊秀。儿子性子也与女子娃有些相近,小时节就胆小、害羞,在外面受了欺负回来从不向大人告状,只是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儿子出生那年,李富贵已经四十一岁了,前面一排溜儿全是女儿,李富贵两口子就把这儿子稀罕得宝一样。他忘不了舍木带给这个家里的惊喜,成长中带给他的幸福和满足。老伴儿早早病逝后,因儿子的缘故,他一直没有续弦。儿子从小体弱,那时家里穷,冬天生不起炉子,夜里,儿子尿水特别多,一泡连着一泡,尿湿了所有的尿布。他怕湿坏了儿子,就把他放在自己肚皮上睡觉,他身底下压着那些湿乎乎的尿布。等儿子长大,不尿炕了,李富贵发现自己得了风湿病,从此腰腿疼痛,经久难愈。
他觉得值,为了儿子健康成长,做父亲的怎么付出都是值得的。本来,他盼望儿子能够好好念经,将来当个阿訇,不光对儿子好,对他老两口也是好事,无常后有个人早晚上坟。但儿子对念经不感兴趣,那就念书。他又希望儿子以后能考上好学校,吃上国家饭。儿子还是叫他失望了。儿子和这里的孩子们一个样,书念得马马虎虎,吊儿郎当。李富贵便没了最初的奢望,只是盼望这孩子快快长成人,顺顺当当给他娶上媳妇,他老汉早一天抱上孙子。
谁知道呢,山里人过了几辈子的日子,那种宁静被打破了。或者说,长久以来形成的一种生活状态被颠覆了。日子再也不平静了。人们不再愿意守着土地好好过日子了,纷纷跑出去打工,不仅仅是男人,后来连女人也往外跑。
舍木那时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庄里那些小伙子出门一段日子回来后,头发变成了黄色,臂膀上雕着老鹰、龙的图案,耳朵上还带着大大的耳环,手里拿着叫做手机的小盒子,能呜里哇啦说话,还能和千万里外的地方通话。村庄里的人谁见了不瞠目结舌呢?
舍木看见这些后,眼里泛起了活色。李富贵察觉到了,心里有些不踏实,就决定领上儿子上北山,去铲孔雀菜。
铲孔雀菜,这是他和儿子多年的习惯。
李富贵背上背篼,提着铲子,给儿子一把铲子,爷儿俩一步一步上了北山。
北山上孔雀菜最多,到处都是。李富贵挑一处长势旺盛的,放下背篼,埋头铲起来。儿子跟在身后铲。他回头去看,儿子头耷拉着,不吭声,只是默默地铲着,有些孔雀菜被拦腰铲掉,断口处冒出一滴滴奶水一样的白色汁液,糊得儿子两手都是。他瞅着儿子的手,那手指细细的,白白的,像娇生惯养的女娃子才有的手。李富贵在心里笑了一下,这贼娃子,打小儿就没舍得叫他下苦,啥重活苦活都没干过,一双手自然嫩生生的。嗨,这些年,把这娃惯坏了,书念不进去,就该好好儿让他务农了。祖辈都是农民,农民嘛,守住田地,好好劳作,就饿不着肚子。现在,李富贵眼前头明朗了,给儿子设定的路清晰了。他要儿子做一个勤劳本分的庄稼汉,接过父亲的担子,撑起这个家。
儿子显得心不在焉。铲了半天,手边只是几朵孔雀菜,其中还夹杂着野草。
李富贵不爱看了,过去,蹲在儿子面前,拦住了儿子的头。舍木抬起头,脸上显出不解的神色。你看看,你铲的可叫孔雀菜?李富贵抓一把儿子的劳动果实,抖给他看。
儿子看着父亲,神情怪怪的,显得茫然无措。
给你讲过多少遍了,这孔雀菜不是野草,是一种救命粮,你爷爷那时代——不,远的咱不说了,就我小时候,那一场接一场的饥荒,全靠它们救活了性命啊。李富贵动了真情,声音颤抖起来,我们一家人,全靠这孔雀菜救的命啊。
这你早就说过了,都几十遍啦!儿子小声咕哝。
每一年,春夏之交,野菜能吃的时节,他都会忙里偷闲,带上儿子,上山来铲孔雀菜,顺便把过去的事情提一提。
一来,他爱吃这野味儿。现在日子好过了,至少不会饿肚子了。可一到五月,他口里就淡,馋着这一口苦苦的野菜。吃着它们就像又回到了过去,那饿死人的年月,他忘不了那种苦哇。他一个哥哥一个妹子都是在那时饿死的。妹子就是在铲孔雀菜的山路上咽的气。二来,他想借着铲菜吃菜的机会,给儿子念叨念叨这事。现在的娃娃,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糟蹋起五谷来眼都不眨的。有些孩子,馍馍、饭粒掉在地上,不去捡拾,而是用脚去踏,踩成泥。把馍馍疙瘩当土块往水坑里扔。他见了多少回了,心里又气又可惜,现在的人养的娃娃少,金贵得很,没吃过苦,自然不知道爱惜五谷。他亲眼看着庄里有些娃娃在外头混成了二流子,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像这土地上长大的老实本分的人了。他可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也忘了本,就给他讲这孔雀菜有多好,吃着苦,后味儿却甜,闹了饥荒可当粮食救命呢。叫他千万不要忘了老辈人经历过的艰辛,眼前头的好日子,可得好好儿珍惜着。
李富贵记不清,这样的教育坚持了多少年了。记得儿子能走动,能爬上这北山时就开始了。
舍木啊,这孔雀菜——李富贵想再强调一回孔雀菜的可贵之处。
不料,儿子打断了他的话,硬邦邦地说,这不是孔雀菜,是苦苦菜!我们课本上写着呢,是苦苦菜。
李富贵吃了一惊,随即便惊喜不已。啥?咱这山野里的野菜也能写到课本里?你快说说,咋写的?
儿子却显得没有兴致,眉头皱起一个大疙瘩,也没咋写,就是叫苦苦菜,一种野菜,能吃。
呵——李富贵还是乐了,对对对,是叫苦苦菜。人老五辈都这么叫嘛,孔雀菜这名字,还不是你给起的!
舍木也乐了,一直郁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李富贵捕捉到了这丝笑,心头顿时一暖,别看儿子身架长得老高,一副小大人的老成样儿,其实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笑容都嫩嫩的。
儿子从小口拙,也可能缺少亲娘的教导,七八岁了,说话还咬不真字儿。第一次跟父亲上山,指着一朵朵碧绿的苦苦菜,拍着小手惊喜地喊,孔雀菜,孔雀菜,这么多的孔雀菜呀!
李富贵被儿子憨憨的童音给逗笑了,便也随儿子,把苦苦菜喊成孔雀菜。后来的日子,儿子长大了,念书了,音也念得准了,但爷儿俩还是把苦苦菜叫做孔雀菜。这一称呼里有着儿子童年美好的记忆,也有李富贵拉扯儿子的艰辛,一点一滴,融入记忆深处,难以忘怀。
今天,既然儿子指出来,要纠正他童年时候犯下的口误,李富贵就跟着改了口,苦苦菜,苦苦菜就苦苦菜,反正叫啥都一样。
爷儿俩都有些累,天黑时分背着苦苦菜进了门。李富贵当即挑拣了一些鲜嫩的菜,用开水焯了,踏了蒜泥,泼了油辣椒,拌出一顿凉拌苦苦菜。很好吃。儿子从小就爱吃这一口。父子俩坐在灯火地里,嘴里嚼着苦苦菜。李富贵看着心头很熨帖,吃完碗也不洗,就抚着饱饱的肚皮上炕睡了,睡梦里也感到了欣慰,同时盘算着,从明儿开始,他要教儿子干农活。
第二天,李富贵起来不见儿子。一看自己的衣裳,上衣兜敞开着,里头七十块钱不见了。他急忙到处找,没找到人影子,倒是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李富贵不识字,拿去请人念。纸上说“我决定去打工,苦苦菜留着等我回来吃”。就这几个字。李富贵捏着纸条,指头禁不住颤,心里更是颤得厉害。这贼娃子,翅膀子硬了啊,这就扔下我老汉一个人走了,外头有啥好啊?他在心里骂着儿子,把剩下的苦苦菜晒干,串成串,准备冬天当干菜用,万一儿子突然回来想吃,就做成酸菜给他吃,苦苦菜做的酸菜味道很不错呢。
李富贵想去找儿子,就去问常跑外头的小伙子,他想打听打听,外头是个啥路数,大家经常在哪里打工,他好去找儿子。
你儿子多大啦?一个小伙子问。
十五。李富贵说。又补充一句,春天刚满十五。
十五是小伙子啦,你还不放心?再说,他是个男人,又不是女人,难道还怕被人给拐卖喽?
几个小伙子都笑起来。
李富贵不甘心,问你们出去在哪里打工,只要告诉我地方,我就能找到这碎贼娃子。
年轻人瞅着李富贵笑了,说,你这老汉,半辈子窝在山沟沟里,快老瓜了吧,你儿子去哪里我们怎么能说上个大概呢?你知道外头有多大吗?说着,一个人伸出双手,在空中泛泛画了个圈儿说,外面的世界啊,这么大,大得没有边边子!
李富贵看着他画出的那个圈儿,有些心虚,如果真是这么大的话,可叫他上哪里找儿子去。
这时一个比较老实的娃劝李富贵别去找,你儿子又没说他要去哪里,你肯定找不着,出了门,天南海北的,不好找,弄不好,把自个儿也给弄丢了。
李富贵迟疑了,恰好地里的活计忙起来,他实在脱不开身,就把找儿子的事情缓下了。
舍木这一走,直到三年后的那个寒冬才回来。
从这开始,李富贵就再也留不住儿子了。每次好不容易盼到他回来,住不了几天,又要走。好像他的心变野了,已经不在这山洼里老家的土地上,外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牵挂着,叫他难以割舍。李富贵唯一欣慰的是,儿子对他孝顺,隔些日子会给父亲汇一点钱。李富贵领了钱,舍不得花,存起来了。他坚持着种地,只是上了岁数,实在下不动苦了,只能把山顶上那些山地抛了荒。好好儿的地,荒了真是可惜,可是他老了,岁月不饶人,不服老是不行的。想送给别人种,但是这几年农村人都看重的是打工挣钱,对于种地,尤其是山地,一点也不当回事了。
北山上是阳洼地,全荒了,一大片一大片,长满了刺蓬。苦苦菜也不好好长了,一簇一簇乱乱的,没有过去杂生在庄稼丛里的那种鲜嫩劲儿了。他还是上山铲菜,拌一些吃,剩余的晒干,仔细收起来。一年一年下来,收藏的陈年苦苦菜有小半窑了。他舍不得倒掉,或者用来烧火,可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就买了只羊羔,是晚秋的羔儿,显得很瘦弱,叫人看着可怜。寒冬的时候,羔儿不喜欢吃干苜蓿,整天咩咩叫。李富贵就用苦苦菜喂它。整个漫长的冬天,羊羔成天卧在门外的屋檐下,嘴里嚼着苦苦菜。李富贵蜷在炕上,睡不着,听羊嘴里的咀嚼声。羊慢悠悠的,嚼起来就是好半天。李富贵禁不住恍然走神,觉得是儿子回来了,小家伙还是那么调皮,抓起门口的苦苦菜就吃,像羊一样,居然还嚼得噌噌响。
他爬起身,打开门,北风裹着雪花,在门外纷飞。羊羔卧在干柴上,闭着眼回草。抬头望,天空灰沉沉的,漫无边际的风雪正在往下压。李富贵心里也灰沉沉的,连咳嗽声都闷闷的。羊羔抬头望望他,目光困困的。
整整一个长冬,李富贵一直坐在窗口,透过玻璃望着远处的天。
到了五月,李富贵上山去铲苦苦菜,身后牵着他的羊羔。
他铲的苦苦菜很多,收藏在拴羊的窑里,有空的时候就去窑里坐坐。羊拴在门口,窑里的一面门扇上都是苦苦菜,经过艳阳暴晒的苦苦菜干燥得很,带着阳光的干爽味儿,泥土的腥味儿,苦苦菜特有的药味儿。他嗅着这气息,禁不住走神,这些味儿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儿子的味道。他的舍木,像小羊羔一样陪在他身边,是吃着苦苦菜长大的。不管他在外头待多久,挣多少钱,变成个啥样的人,在他心中,他还是儿子,他的舍木。
慢慢地,李富贵听到了大家的议论。可能,这事早就传开了,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只有李富贵老汉一个人蒙在鼓里。
这些年,他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儿子一年半载或者三年五载回来一趟,给他带回一些稀罕的吃头,也会留一些钱,又匆匆走了。逗留的时间总是很短。他说忙,说外头世界不像咱山里这样悠闲,时间是掐着分分秒秒过的,也是换算成钱计算的。就是说一个壮劳力在家闲待一天,就损失一天的收入,弄不好连刚找的工作也给弄丢了。
李富贵不多说什么,只能看着儿子。其实他满肚子都是话,憋了很久了,好不容易盼儿子回来。这会儿,心里乱乱的,说不出来。他的舍木长大了,像个大人了。他默默看着,那老迈的目光里,有喜悦,也有酸楚。当送儿子离开时,还有留恋与不舍。
儿子却要决然得多,拽着拉杆箱子说走就走。走出老远,也不会回过头看一眼身后,更不会给老父亲挥挥手。如果没有别的人,李富贵眼里就会美美呛上一层泪花。这碎贼娃子,长大了啊,真狠得下心!
回到家,东看看,西瞅瞅,还是那个家,什么也没有变动。其实儿子什么也没有带走,可李富贵觉得儿子一走,家里不一样了。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分明少了什么啊。炕上堆成一团的被子,枕头上压皱的枕巾,那是儿子刚刚睡过的。儿子把他的心带走了。李富贵发现,他人是留在老家,心却随着儿子走,去了那个叫深圳的地方。
也有人看着李富贵一个人日子过得寡淡,就开着玩笑劝他续弦,家里有女人才像个家,日月才会有滋味。李富贵坚决摇头,早过了那个年岁,对女人没心思了。他现在,只盼着儿子早一点娶上媳妇,叫他早一天抱上孙子,那才是一个人老了之后盼望的福分呢。
外头的生活把儿子改变了。每一回,李富贵提醒儿子该成家了,儿子会默默听着,最后慢腾腾地说,以后,以后有钱了再说吧,我还小呢。
这就是儿子的答复。儿子倒是把钱看得越来越重了。儿子甚至流露出这样的心思,想在外面的城市里买房子,把家安在那里,再把老父亲接过去,享福去。李富贵觉得这念头可不咋的,咱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农民,祖宗八辈儿都靠土里刨食活命,你把好好的土地扔了,跑到大城市里去,有啥好?
儿子可不这么认为,他说从这穷山恶水的地方逃出去是他的愿望,为之奋斗一辈子都不后悔。为了实现愿望,他拼了命地挣钱,攒钱,就更少回老家来,慢慢地连电话也打得少了。
李富贵想儿子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敢这么轻贱老家,这碎贼娃子,屎吃大的!等他娃上了年岁,活到我这个岁数,就能够明白老家有多好。
这时李富贵听到了闲话。关于儿子的闲话。是傻子狗头说出来的。
这天狗头碰上李富贵,向他开口借钱,说借一千,五千也行。
李富贵愣了,这傻瓜,开啥玩笑?就摆摆手说,叔家和你家一样紧困,你不是不知道吧,要是三五块钱叔倒是能借你,这太多了,就没有了。
狗头常年头上扣一顶狗皮帽子,三伏天也不知道取下,谁要是硬给他扒拉下来他就跟谁翻脸。李富贵闻到了狗头头上的臭味。狗头把一根指头伸进帽子下,抓着挠挠,笑嘻嘻地说,叔真抠门儿,家里出了摇钱树,不愁没钱花,还跟我哭穷哩!
李富贵纳闷了,撵上前一步说,狗头你说啥?我家有摇钱树?在哪里?我咋不知道呢?
说着,不自禁地回头往自家院子看一眼,似乎那里真有棵摇钱树长着。
院子里倒是有几棵杨树,这会儿风吹着,树上的叶子在哗哗地作响。
狗头嘴一咧,不屑地说,叔装糊涂啊,不借就算了,没必要跟一个瓜子打马虎眼儿吧?
狗头又咧咧嘴说,叔眼看是要进黄土的人了,还把钱看得这么重,你们爷儿俩真是一个样儿,往钱眼里钻哩!
李富贵吓了一跳,狗头脑子傻,口齿倒是清楚得很,他的话李富贵都听清了。
他扯住狗头问,你把话说清楚,你叽里咕噜说了些啥,得给我说明白!
狗头又呸了一口说,叔还不承认呀,你家舍木为了钱连命都不顾啦,庄里人都在议论这事呢,你不知道吗?
李富贵更奇怪了,我儿子连命都不顾了,这话打哪儿来?
他一把抓紧狗头,狗头嗷了一声,逃走了。
李富贵觉得有人将一块石头扔进了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怎么也难以安稳下来。狗头的话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胡说八道,凭他的脑子绝不会想出这样一番话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他的舍木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李富贵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一定有什么事儿,他心里立时就忐忑不安起来,连脚步也跌跌撞撞的,迎面碰上一个堂哥。不等李富贵张嘴问,堂哥一把扯住李富贵的袖子说,我听到了一件事,想当面问问你。你说你,就那么一棵独苗苗,咋忍心那么糟蹋呢?
李富贵还是一头雾水,他急红了眼,急吼吼冲老哥嚷,啥事,究竟出了啥事?你快说呀!
堂哥一看他的样子,叹一口气说,原来你真不知道,我错怪你了。舍木这瓜娃呀,干下傻事啦……
原来他的舍木,这几年在深圳,并没像他说的那样——在工地上抱砖头,背水泥,刮腻子。他根本就吃不了那样的苦,起先还学着大家的样,流血流汗地硬撑着,后来实在吃不了苦也挣不到钱,落魄之下和几个混混混到了一起,居然打听到卖血可以换钱,钱来得快,还不用那么苦。就开始抽血卖血。五六年了,他一直那么做,居然攒了一点钱。
你说,咱祖祖辈辈,穷是穷点,可啥苦不是人吃的,钱挣不上可以慢慢来嘛,咋就那么糟蹋身子呢?
新近打深圳回来的人都在议论哩,说舍木这娃娃完了,把身子骨儿抽干了,瘦成了干柴棍。哎呀,我们听着都心疼哩,你就一个后人,还指望他顶门立户哩。
堂哥上了年岁,一大把胡子索索抖着,感慨着,叹息着,老眼里闪烁着浑浊的泪。
李富贵则软在地上,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堂哥的大门。
他决定去找儿子。就算那个深圳远在天的边边上,他也要把儿子给找到,揪回来。他捏着儿子的电话号码,背了个大包袱就上了路。
李富贵不识字,出了门才知道现在的社会,你不识字,就跟个瞎子没啥区别。
他首先去了陕西。他年轻那会儿,山里人赶麦场,年轻力壮的男人结成伴儿,到秦川大地上割麦子,挣几个血汗钱补贴家用。他也去过。在他的印象里,外面的世界就是三秦大地,苍苍茫茫的地面上,一望无际,全是滚滚的苍黄麦浪。出了门,李富贵发现世道早就变了,年轻人打工撵的不是麦地,而是城市,纷纷拥进城里打工了。
李富贵只在咸阳火车站逗留了一夜,就坐上火车南下。
这一路上,他基本上没吃什么,心里实实的,沉得像塞着一块石头,哪里还有心思吃。就是渴得难受。看到别人打开水,他随人群找到水龙头,一看到排队打水,他心头急切地渴起来,等不及了。开水根本不解渴,就利用手里一个矿泉水瓶子盛凉水,一口气灌下五瓶子,肚子里胀乎乎的,这才觉得不渴了。
当终点站一到,火车上的人群纷纷往下挤,大包小包,乱纷纷的。李富贵问了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年轻人,知道深圳到了,便也抱着自己的包袱,随人流往外走。出了火车门,车站上乱哄哄的尽是人。除了刚刚一块下车的那些人还说着北方的话,别人说着嚷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明白,就是觉得在乱嚷嚷,他眼前晕晕乎乎的,根本分不清南北。这时,车站里不仅仅是往外走的人,还有往进拥的,出出进进的,根本辨不清方向。他就紧紧跟着刚才一块下车的那些人,他们往哪里转悠,李富贵就赶紧往哪里赶。
来来去去的人,每个人都急匆匆的。他这几天吃得少,又在车上颠簸,跟着跟着就跟不上前面的人流了。脚底下打着颤,赶紧撵着,追着。终于,乱哄哄的人流中,几个说着北方话的年轻人不见了。李富贵迷路了。前后左右都是人,他连出口也找不到了。走了一阵,一回头好像回到了刚才走过的地方。忙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走着看到几个长长的队伍,每个人手里都捏着票,才明白人家是等待检票,要乘车离开的。转悠了好一阵子,才算摸到了出口。
外面下着雨,一出站,细细的雨丝就贴着头皮落下来。街上湿漉漉的,尽是车,在雨里滑来滑去。李富贵呆住了,这就是深圳。他忽然想,多年前,儿子第一回来到这个地方,不知道是怎样的遭遇,内心里又是怎样的想法呢。他那时才十五岁啊,而且,出门时身上才装着七十元钱。
李富贵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他迷糊了,完全迷糊了。真想不到深圳会是这样子的。好像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到处是人,是车,乱纷纷的。他茫然地看着,没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也没有一个人是他的舍木。远处的楼那个高,玄乎乎的,看着都眼晕。
他忽然那么急切地想见到儿子,可能只有看到舍木他心里才会感到安全。眼前这个乱纷纷的世界,真让人感到惊慌啊。
李富贵找到了一个电话亭,摸出兜里揣着的一张纸,拨打儿子的号码。
意外的是,话筒里没有儿子那熟悉的声音,一个女人热情又冰冷地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啊?李富贵觉得当头顶挨了一闷棍,不甘心,再拨,还是那个声音,对不起……
走出公话亭,李富贵脚底下软软的,觉得有些晕。忙在马路边上坐下,平抚着心口那里的剧烈颤抖。这可怎么办?千想万想,什么情况都预料到了,就是没想到儿子是停机。停机的意思他还是知道的,那就是说电话欠费了,要么就是儿子根本不用这个号码了。但愿是前一个。这个碎贼娃子啊,千万不要换号码。
雨渐渐大了起来。李富贵站在一个很大的牌子下,把身子往里缩,一会儿包袱就湿了。他心疼,使劲往怀里抱,还是湿了,连身上也湿了。一把伞过来,露出一张半老女人的脸,冲他比画着,说着什么。嘟嘟囔囔的,他听不懂。女人换了普通话,李富贵听明白了,是叫他去住店,一晚上七十。李富贵摇摇头,硬着舌头学着普通话的样子说,贵了,太贵了。
五十,五十不贵啦。女人摇着指头,起劲地摇着。李富贵肚子饿得慌,淋着雨,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女人晃着指头告诉他天要黑了,天黑这里不安全,有坏人的。他就完全没主意了,只能跟着女人去住店。
五十不贵,很便宜啦。老女人卷着舌头,冲他不满意地嚷嚷着。边走,女人又招揽了几个人。也都是出门的,背着提着的都是行李包袱。李富贵心里顿时踏实下来,感觉遇上了同伴。大家踏着雨水,跟着女人左转右转,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弯儿,才迷迷糊糊到了地方。
沿一排湿唧唧的台阶走下去,好像是到了一个地下仓库。一间黑糊糊的屋子,里面是几张床。水泥地面潮得粘脚。
就这地方,还五十块钱呢?李富贵暗自嘀咕。同伴们倒很安然,胡乱把自己扔在床上呼呼就睡。李富贵也很累,掏出干粮咬了几口也睡了。把干粮口袋挂在床沿上,包袱软乎,枕在头底下。
李富贵在人群里走,走着看见了舍木。父子俩两年半时间没见面了,都很激动。一时好像又在老家的北山上,李富贵带着儿子铲苦苦菜。儿子忽然哭了,说你看这棵孔雀菜,太大了,我铲不下。李富贵回头看,真的,那是一棵小树一样大的苦苦菜,几乎和儿子瘦小的身子一般高了,难怪儿子铲不下。他赶过去,帮着儿子铲。爷儿俩忙活得热火朝天……
李富贵醒来一看,同来的五个人中有两个不见了。他翻起身,头底下的包袱不见了。他顿时惊出一身汗。悄悄去摸腰里,内衣下面硬硬的一块,钱还在,被他缝在一个小兜里。包袱丢了,干粮口袋还在。他苦笑着摇摇头,一定是早走的那两个人,见他枕着包袱睡觉,以为里面有贵重东西,偷走了。
他一向睡觉并不死,可能在火车上连着站了好几个日夜,实在太累了。
李富贵觉得懊恼,那包袱里不是别的,是一包晒干的苦苦菜,他带给儿子的。不想就这么丢了。
李富贵走出地下室,到了外面。睡了一夜的城市,居然和昨天没什么区别,湿漉漉的,乱哄哄的。他顾不上理睬这些,忙找电话亭,接着给儿子打电话。
连着打了几回,还是停机。
电话不通,李富贵感觉自己和儿子间唯一的线索断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儿子。怎么才能找到他的舍木。
他在街上茫然地走着。
这里的大,远远超出了他这个一辈子待在山沟里的农民所能想象的范围。
到处是人,到处是楼,看上去好像很有秩序,又给人乱纷纷的感觉。李富贵留意着一张张擦肩而过的面孔,谁都不是他的舍木,都是陌生而冰冷的面孔。他心头一阵一阵地迷糊着,焦急得不行,干脆上前向路人询问起来。有些人神情茫然地摇摇头,有的人干脆很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别烦人,及早滚开。
没有人告诉他,说曾经见过舍木。他的舍木,好像是一滴水,掉进这个城市就被淹没了。那么多面孔,哪一张是他要寻找的呢?
李富贵一个人站在马路上,感觉周围滚滚而来,滚滚而逝的不是人流,是流水。浊浪滚滚,谁都会被激流裹挟,带走,淹没。包括他自己。
那些呼呼奔驰的车辆,带起的气流在周围流淌。李富贵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身在何处,他迷迷糊糊往当路走着。他的舍木会走在路上,还是坐在某一辆车里?如何才能够找到他啊?这是个什么地方啊,这么混乱,哪里有老家山村里的宁静呢?在老家,最复杂的声音,也就是风吹过不同的东西,发出的层层叠叠的声响,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声响,哪里会这么喧嚣呢?
李富贵感觉自己被一只很有力的手扯住,拽出马路,一直到了路边上。
一张被怒气扭曲了的脸,冲他恶狠狠骂着,骂了些什么,李富贵耳边轰轰的,居然听不清。
不过心思醒过来了,被拽回现实当中来了。刚才骂他的是个警察。警察非常生气,看样子恨不能把这个老汉给一口吃掉。李富贵听出他是在骂自己,不想活就到没人的地方去找死,别在马路上扰乱交通秩序。
警察还警告说,你要是再犯傻,就会被车流轧成肉泥。
李富贵扭头望着马路,看那些车激流一样消逝,惊出一身汗来,刚才真是够危险的,这么多的车,碾死他一个人就跟碾死个蚂蚁一样简单。
他脚跟软软的,眼里一片茫然,他找不到儿子,感觉把自己也给弄丢了。
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儿子了。如果儿子真在这里不顾性命地卖血的话,似乎也是能够理解的。
当年,十五岁的少年,那么瘦弱,一贫如洗,在这个陌生得可怕的地方,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啊?原来,他寄回的那些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是鲜血换来的。而他,虽然很节俭地过着,有时候还是会花掉一些钱的,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那些钱,都是鲜血换来的,一滴一滴的血,得多少滴才能换来一毛钱,一块钱,甚至更多呢?
李富贵沿着马路牙子茫然地走着,茫然地寻觅着,渴盼能遇上儿子,渴望出现奇迹。
这样的寻觅坚持了六天,奇迹没有出现,他熬不住了。口袋里的干粮坏了,长出很长的绿毛。他饿得走不动时狠着心咬几口。即便是这样的干粮,也剩下不多了。这里没有回民饭馆,他打问过,没找到。冷水加发霉的干粮,他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李富贵决定回去。再这样下去,一把老骨头可得丢在这地方了。
他重新回到火车站,买了北上的车票。
半夜,火车走动,咣当咣当声不绝于耳,单调枯燥,李富贵蜷缩在车厢里的一个角落,又饿又困,浑身酸疼,疲倦,连心里都是说不出的疲倦。
窗外是黑糊糊的夜,一些树木庄稼的黑影子擦着火车,在不停地倒下,倒下。李富贵那么清晰地感觉到,他把儿子丢了。不是刚刚丢失,而是在十年前。丢在了南方那个城市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个吃着苦苦菜长大的孩子,他把自己给弄丢了!
李富贵神情黯然地回了村。一个人在炕上躺了好几天。邻居家女人不忍心,端过几回饭,他吃不下,饭放冷了,才昏昏沉沉爬起来扒拉几口。
世事是怎么了?他活了五十多岁,一直活得兴兴头头的,就是穷,也没什么怕的,吃糠咽菜,也是能够熬过去的,况且现在的人,起码肚子吃得饱了。儿子咋就把钱看得这么重呢?连命也不顾了。现在钱是不缺了,儿子手头有多少他不知道,单是这几年他寄回来的,李富贵存在银行的折子上,两万了。李富贵苦了一辈子,哪里敢梦想有一天能拥有这么多的钱呢?他就很高兴,这些钱给儿子说媳妇不用愁了。现在的女子,虽说彩礼高得吓人,不过,他攒的钱,就是把方圆最好看的女子给娶过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一切全变了。钱还躺在银行里,一分不少,但是,一想到儿子为此付出的代价,他心里就疼,疼得说不成。这世道呀,说不成了。
半个月后,李富贵才拨通儿子的电话。
舍木哇,李富贵沉声说,我的娃,你回来吧——
你怎么了,病了吗?舍木听到父亲的声音不对劲,急忙问。
李富贵梗着脖子说,病了,严重得很,你要再不回来,怕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舍木不说赶回来的话,电话那头沉默了,李富贵只听见吱吱的电波在耳边流淌。半晌,儿子声音软软传过来,你再等等,等等好吗?我很快就能挣够钱,等挣够了就回来。
电话挂了。再打,关机了。
山里的日子永远是那么悠然,寂静。干完活倚在树下歇缓的时候,李富贵就禁不住走神,眼前老是显出深圳的情景。感觉就像做了个睡梦,梦里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地方走了一遭,醒后,依稀记得一些情景。那么高的楼,一幢一幢,实压压的,遮天蔽日。那么多的车,搬家的蚂蚁一样,来来去去,拥挤不堪,把人都看晕了。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啊,那里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他不知道,他一辈子在山里生活,只是在那里的大街上流浪了一圈儿,就几乎把自己弄丢了。儿子呢,他的舍木,那么小就出去了,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只拿着七十块钱,在那里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与磨难,有谁知道呢?
总之,他的舍木,一个山里娃,是迷失了,他把自己深深陷入到那个奢华富裕、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去了。
李富贵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不爱和人打交道,整天守在地里干活,没事了背个背篼上北山,去铲苦苦菜。他家的场地外面,都晒满了苦苦菜。
那是一年零七个月后,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天气,舍木终于回来了。他雇了一辆小车,将自己一直拉进了村里。后来大家才知道舍木并不是为了显摆,而是实在没力气自己走回来。李富贵蹒跚着打开门,儿子被人搀扶着下了车。李富贵没有去扶儿子,他看着眼前瘦得像一根竹竿的儿子,神情茫然极了。儿子也一脸茫然。最后,李富贵把儿子拖进了家门。
舍木说他在最后的时候赶回来,只是为了陪陪老父亲。
舍木的病情在急速恶化。李富贵日夜看着儿子在眼前一点点走向死亡。
乡亲们都来看舍木,大家拿来了各种各样的吃食,都是乡下人亲手做的,凉粉碗坨,千层油饼儿,摊鸡蛋,腌韭菜。舍木一样一样尝着,每一样都只是吃很少的一点儿,还会吐出来。他还是很认真地吃着。忽然呜呜地哭起来,说小时候我要是能吃到这些,这些年我就不会把钱看得那么重,不会连性命都搭牵上啊。我穷日子过怕了,就只想活得好一点儿。
李富贵默默看着儿子。最后抱出一抱干苦苦菜,挑出完好洁净的,开水焯了,拌出一碟子来。舍木吃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你带我上山,我们去铲孔雀菜。有多少年了,没去铲孔雀菜了。
李富贵背着儿子爬上了北山。
二十九岁的舍木,已经轻得像一把干透的柴火,李富贵只是缓了两回,就爬到了山顶上。三月,苦苦菜还没有出苗。只有一些冰草芽儿在风里晃。儿子四下里看了看,抓一把泥土,闭上眼,在鼻子底下闻。一脸陶醉,呵——永远睡在北山脚底下,这么干净的风吹着,和乡亲们做伴儿,多好啊。
又说,炕席底下有一张存折,钱都在里头……
李富贵默默听着,什么都没说。
日暮时分,父亲背着儿子向山下走去。
舍木在下山的路上咽了气。
舍木的葬礼很简单。
李富贵没有如大家预料的那样,儿子一走,就爬不起来了。
他一直顽强地活着。种着附近的几亩地,养了一群羊。和大家一样,春种秋收,冬天坐在窗口看雪花儿。每年五月,万物竞长的时节,他会背一个小背篼,上北山去铲苦苦菜。
这一年,村上要建一所小学校了,庄里人自然都高兴,这下娃娃们再也不用跑上十几里路去读书了,可少受多少苦啊。学校动工那天,全村都去现场看,李富贵也去了,他放下背篼,搓着手上的泥,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淡红色的本本交给队长。接着,队长向大家宣布,李富贵老汉要为学校捐款——十五万。李富贵他希望学校建得漂亮点儿,早一天开课。
村庄里的人那个吃惊呀,再打量李富贵,那老汉还是穿得那么旧,那么朴素,背着背篼,握着铲子,正往北山上爬去。
抬头望北山,但见山顶上山腰里,一片片碧绿的苦苦菜,正在迎着风,起劲地晃动着它们小小的叶片。
风势一紧,满山洼都是绿色的小手手,在欢快地拍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