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金阁寺》的美学思想

2011-11-24潘利锋

文艺论坛 2011年3期
关键词:柏木由纪夫三岛

■潘利锋

论《金阁寺》的美学思想

■潘利锋

三岛由纪夫作为日本当代文坛知名的作家,其长篇小说《金阁寺》是他的代表之作。1956年,小说一问世就荣获日本当年度读卖文学奖。之后,小说被翻译成多国文字,蜚声海外,成为日本当代文坛的经典之作。众所周知,小说取材于1950年7月震惊日本的京都鹿苑寺纵火案。作者虽以现实中发生的事件为创作素材,但小说绝非现实事件的简单复述。因为作者以其独特的艺术世界,在美与恶的辩证关系中,真实再现了二战期间及其战后近十年日本社会的生存状态。据说,三岛在动笔之前,曾特地前往京都,作了十分详细的采访和实地体验,从纵火者的经历,到金阁寺、警察局和法院的各种记录,再到禅寺建筑和宗教生活细节,他一概都不放过。他甚至专程跑到纵火者林养贤的故乡舞鹤,体验北海岸边荒凉的风景,以便感知引发肇事者纵火的早年心象。可以说,在三岛的创作生涯中,还不曾有过如此精密细致的采访经历。正如他本人所述,“凡能看的地方都看了,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估计有用的东西都详尽地作了笔记,就像采集植物和采集昆虫标本一样。”①三岛之所以为这样一件非人性、反社会的犯罪故事所吸引,并作详细了解,进而引发文学创作,据他自己的交代,不外如下两个原因:“一是探究寺僧纵火的犯罪动机,一是剖析寺僧从被金阁的美所俘虏,到产生对金阁的美的反感,最后走向毁灭金阁之美的心理历程。”②或许三岛在美与恶的价值问题上所持的“倒错”观念,与林养贤“对美的反感”有某种相通之处,才使他选择了金阁事件作为创作素材。不过,小说虽源于金阁事件,“但并不是事件的再现,而是借此展开观念性的艺术世界。”在三岛心目中,“金阁事件是假象,美才是实象,是本质性的东西。实际上作者是想借这一假象来反映自己的美学观,反映美的本质性的东西。”③那么,小说是如何反映作者美学思想?其美学思想是什么?为何会形成这种美学思想?为了更好地回答上述问题,我们将结合具体文本和三岛的文艺思想,对此进行尝试性分析。

小说的主人公“我”名叫沟口,是一位患有严重口吃的年轻僧侣。这位住在舞鹤一个穷乡僻壤的年轻人,身体瘦弱,加之口吃,不愿与他人交流,自幼形成了极其孤僻的性格。“我”被排斥在现实生活之外,游离于“我”本应该归属的现实社会,“我”因此被社会抛弃了。与此同时,“我”因口吃受到他人的嘲笑和冷落,于是乎在“我”的内心世界生起了一股恶的欲望。这股欲望随即构成“我”生存的理由之一。“我”时常幻想自己成为内心世界的王者,对那些歧视自己的人加以诅咒和报复。“我萌生了一种感觉:我正在向黑暗世界展开手臂,五月的鲜花也罢,制服也罢,居心不良的同学也罢,不久都将落入我的手心。”④即便是“我”的梦中情人有为子也不放过。“我开始咒有为子,咒她尽快死去。”⑤在意识到自己的丑恶之后,“我”企图寻求一种美,以此来构成“我”生存的另一个理由。从小就从父亲口中得知金阁寺是世间最美的事物的“我”于是将它视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美的化身。然而,令“我”困惑的是金阁寺的美无法与现实融为一体,它渐渐成为扼杀现实的力量,成为恶的象征。为什么会这样?答案或许很复杂,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这便是沟口所崇拜的美是其内心所虚构的一种幻象,是一种因意向性所生成的美。这样一来,金阁寺的美在“我”身上演绎成为一种精神图像,其存在方式可以简单地概括为非存在的实在。即金阁寺因其客观存在作用于“我”使“我”生成了一种对其美仑美奂的认知。但这种认知仅是非客观存在的精神图像。“金阁与我的关系就此中断,我想,我与金阁处于同一世界的梦幻已经破灭。原先——甚至比原先更为绝望的事态卷土重来。美在彼处,我在此处的事态。”⑥“我”因此悬置在一种自我分裂的焦虑中,内心的痛楚和苦闷时常油然而生。两者形成的巨大张力将“我”的内心无情撕裂。此时的金阁寺对于“我”来说不再是求生的稻草,而是将我推向深渊的恶魔。昔日的金阁寺不再存在于“我”的心中,不再是“我”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准。它的非客观存在性令“我”痛不欲生,另“我”身心疲惫。在经历其煎熬和折磨之后,“我”希望战火可以将“我”与寺庙共同毁灭。可是,令“我”失望的是战火并没有毁掉金阁寺,它完好无恙的矗立在“我”的眼前,恼羞成怒之余,“我”萌生了一种邪恶的念头——亲手毁掉这座曾经令“我”兴奋的寺庙。“总有一天我会制服你!让你服服帖帖,不准你再跟我捣乱!”⑦眼前的金阁寺不再具有无与伦比的美,各种有关它的幻想在现实面前逐一破灭。它一次次成为阻扰“我”实现梦想,化解“我”本能的欲望。它早已成为恶的帮凶,美的成分在逐渐消解,恶的功效被片面的夸大,美与恶之间的辩证关系转变为一种对立关系,恶成为美存在的否定者。终于,“我”在满足现实欲求——嫖妓之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放火烧掉了这座曾令“我”魂牵梦绕的金阁寺。“我”以其荒谬的行径烧毁了金阁寺,这是“我”对美的叛逆的结果,是“我”对恶的尽情言说。看着燃烧的金阁寺,“我”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我吸了一支烟,要活下去,我想,就像干完一件事正在小憩的人常想的那样。”⑧只有在毁灭的过程中,“我”才能真正拥有金阁寺的美,也只有这样,“我”与金阁寺才能属于同一个世界。正如郭勇先生所言:“金阁的美高高在上,存在于彼岸世界,对于站在此岸世界的‘我’来说可望而不可即,可是,身处世俗的‘我’却常常渴望着要与远在天上的神圣的金阁融为一体。而唯一能实现俗圣融合的手段就只有毁灭这一条途径了。”⑨望着眼前的浓烟,“我”终于明白金阁寺的美只不过是自己幻想的结果,金阁的外表之美无法掩饰其内在丑恶,面对残酷的现实,金阁华丽的外衣被逐一剥落,褪色之后的金阁或许只有在烈火中才能得到重生。

小说中除了沟口之外,还着重刻画另一个与“我”存在同样生理缺陷的年轻人——柏木。刚入大谷大学的“我”就注意到了柏木。“因为他的缺陷使我产生了一种安心感。他的内屈足一开始就意味着对我所处条件的认同。”⑩这个与“我”一样患有天生生理缺陷的年轻人,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柏木最明显的特点是双腿向内弯曲,且程度很重。他走路委实不易:总像在泥潭里移步,一只脚好歹拔出之后,另一只脚又深深陷了进去。全身亦随之大起大落,以致走路成了一种动作夸张的舞蹈,全无任何日常性可言。”⑪很明显,柏木在“我”的眼里是一位外形极其丑恶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表现出极强的主体性。他如同恶魔一般,用各种行径颠覆传统。他不像“我”害怕他人歧视的眼光,相反,他敢于正视自己的生理缺陷,并将之视为自己存在的理由。“因为内屈足是我生存的条件,是原因,是目的,是理想,是存在本身。”⑫“柏木以不良少年的诸种恶行来和他者进行周旋,以此拓展自我的疆域,一跃成为欲望的主体。”⑬在与他者的较量中,柏木敢于直视现实的丑恶,敢于嘲讽虚幻之美。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强烈意志和恶的本质,他拒绝了美貌女子的求爱,而委身于相貌丑陋的老妇人;以近似卑鄙的手段追求妙龄少女;以近似粗暴的行径对待插花女子;好友鹤川在其影响下也选择了自杀。他正如歌德笔下的靡菲斯特成为人类永在否定的精灵,成为恶的象征者和执行者。他否定人类的向上精神,不相信人类会那么执着去追求光明;他否定美的存在,不相信人类会成为美的追求者和体现者;与此同时,他代表着邪恶,不断引诱他人堕落,用各种卑残的伎俩使自己遂愿。众所周知,靡菲斯特与浮士德的关系有点像撒旦和人类始祖的关系——前者引诱,使后者失去现有的生活,逼迫后者去开拓新的世界。浮士德的进取精神和开拓意识离不开靡菲斯特。他并非真正的恶,而是激发浮士德永远向上,追求发展的动力。三岛笔下的柏木也是如此。他始终将自己饰演成为一个邪恶的说教者。在他的教唆下,受其影响的鹤川毅然选择了死亡,以此抗衡世俗的无聊和乏味;此外,“我”的转变也是一个典型。前文说过,柏木起初留给“我”的印象就是恶魔主义者。因此,“我”对他的理论和说教很不适应。于是,金阁寺的崇高之美成为“我”抵制他的精神支柱。可是,在“我”的内心世界中却潜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不是对美的憧憬,而是对恶的崇敬。当战争结束之后,见到满城的灯光,“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其眼中,万家灯火笼罩着浓郁的悲凉气氛,一切灯光都成了恶魔之灯,邪恶之灯。想到这里,“我的心才得到安慰,并希冀心中油然而生的这股邪恶不断繁殖,无限繁殖”。⑭此后,当“我”服从美国军官践踏妓女的肚子的时候,恶魔之心再次出现。“我又踩了下去。第一次踩时的别扭感到了第二次变成了一种快感。”⑮随着与柏木接触的深入,“我”对他的言行逐渐产生了认同。深藏于内心的那股邪恶力量被激活起来,如果说践踏妓女的肚子还让“我”感到忏悔的话,那么,与他游览岚山和龟山公园的经历则让“我”感到理所当然。“美丽的景色简直就是地狱”!⑯柏木的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让“我”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我”开始明白曾经令“我”醉生梦死的金阁寺只不过是一座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它以虚幻之象欺骗了“我”的耳目,强制性的剥夺了“我”的生存的各种欲望,使“我”成为它的奴隶,成为横亘在“我”与现实之间的绊脚石。因此,在受到柏木近似恶魔般的说教后,“我”决心与金阁寺决裂,结束与它的幻想关系,让自己回归现实,体验各种生存的欲望。柏木成为“我”前行的动力,他一次一次地改变了“我”对金阁寺的认知,最终识破了金阁寺的诡计,摆脱了幻象的束缚,“我”的生命内部发生了本质性的飞跃。

通过对作品的人物形象的解读,我们发现这样一个事实:三岛笔下的人物都具有一种恶魔性和破坏性的冲动,以此达到一种悲壮美。那么,何谓美学思想?简单的说美学思想是一种抽象的带有很强主观性的对美的思想认识,是人对事物的美的认识能力和审美评价能力的凝聚,融入了个人的思想感情和审美偏好。三岛认为美是存在的力量,恶是魅惑的力量。自我陶醉是将两种力量合二为一的最佳方式。因而,在三岛的小说中时常会出现主人公自我陶醉的描述。《金阁寺》也不例外。小说多处描写了“我”见到金阁的情形。其中,第一次同父亲前往鹿苑寺所见的金阁和最后辞别时所见的金阁最为突出。因为这两处有关金阁的描写字里行间充盈着“我”对金阁的幻想。“美为了自我保护而有意欺人耳目的情形也时常可能存在。我必须摈弃自己的眼睛视为丑陋的障碍,仔细审视每一个细节,亲眼找出美的核心所在。”⑰“虚无是美的构造。于是这些未完成的细部之美,便自然包含了虚无之兆。这座用纤巧玲珑的木料构成的建筑,在虚无的预感中瑟瑟发抖,恰如璎珞在风中飘摇。”⑱多么富有诗意的想象!金阁华美的外形让“我”想入非非,自我沉醉。美与恶在此有机结合于一体,共同作用,从而构成一种虚无飘缈的境界。

形成这种美学思想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认为原因有二:其一为作者独特的人生经历;幼小的三岛被禁绝了一切男孩子的游戏,包括玩小汽车和玩具手枪。取而代之的是精心挑选出的三位街坊女孩陪他玩堆积木、过家家和折叠纸,这些无形的绳索捆缚反而让他生出对男性的向往之心。当他第一次玩男孩游戏时,他开心地仆伏在地;当他第一次见到掏粪工健美的下身轮廓时,他绝望地屏住了呼吸;更甚者,当他13岁第一次邂逅《塞巴斯蒂昂·圣殉教图》时,他完全神魂颠倒了。此外,三岛由纪夫幼时患有严重的尿毒症,引起头痛、恶心,处在危笃的状态。几经抢救,三岛才被从死亡线上拉回。但三岛的这种病,一个月里或轻或重总要发作一二回,不知多少次受到了病危的光顾。他本人后来回忆说:“当时我的意识逐渐凭借倾听向我走过来的病魔的脚步声,就能推算出是接近死亡还是远离死亡的疾病。”⑲久病的三岛过早体会到死亡的意义,再和病弱的祖母生活在一起,每天弥漫着死亡气息和充满幻想的生活,却成了日后在三岛体内潜流着的对死的一种浪漫的冲动。其二,战败留给日本国民的只有一片废墟,并且美军的军事占领,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外来民族对日本列岛的涉足。这对日本民族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阴影。作为一个战败国的子民,战败对“我”意味着“不是解放”,而是没有改变,“永恒,是融入日常中的佛教时间的复活”,也就像佛教中所信念的“轮回转世”的那样,只是再一次从头开始的命运而已。这么说并不是对生活很乐观的那种姿态,这种否认所有曾经拥有的态度,也透出一种消极、颓废的感伤。这不仅是小说中主人公的心态,也是体现那一代一些日本人的心态。就连作者本人也曾说:“夏天(1945)的观念将我引向两种极端相反的观念,一是生、活力、健康,一是死、颓废和腐败。这两种观念奇妙的交织在一起,腐败带有灿烂的意象,活力勾起沾满鲜血的创伤的记忆。战后一个时期,正是充满这种景象。因此,从1945年至1947年这几年间,我仿佛产生一种夏天总是连续不断的错觉。”⑳日本战败给三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虚脱和失落。他顿时失去其长期赖以生存的以日本传统为傲的精神支柱。在美国文化洪水般的冲击下,他一方面对本国的传统美由盲目狂信,到产生自卑感而失去自信;一方面他要为恢复对传统美的自信而采取行动,因而精神处在一种焦虑不安的状态之中。传统的真善美的方程式再也不能体现他被颠覆了的美学观念和美学原则。因此他需要设计一个崭新的、绝对的美与丑、恶对立的方程式来构筑自己的独特的美学世界。他不断地体验到自己的生命被永远地抛离所有的正常轨道、难于融进现实,而且由此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失落和恐惧。三岛意识到欲除旧创新,不付出代价是无法实现的。“不把现存某处的东西一下子毁灭掉,事物就不可能复苏……”“一切收获的仪式都是从阿多尼斯的死亡中产生出来的,艺术这种东西只能通过一度死亡再复苏的形式来把握生命吧。”㉑三岛对“毁灭美”所进行的阐述,无一不表现了他“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美学观点和决心㉒。

纵观《金阁寺》,我们不难发现三岛善于在恶中寻求美。可以说恶和美合而为一是三岛由纪夫努力探寻的理想的美学思想。“我”在柏木的熏陶下,将沉睡心中的恶激活,使之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它改变了“我”对美的看法,虚无之美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美应该包含恶的成分,应该是在恶的催生下形成的一种真实之美。恶不是对生命的否定,而是一次对有限生命的超越与升华。

注 释

①⑳三岛由纪夫著,唐月梅译:《艺术断想》,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01页、第112页。

②③唐月梅:《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第163页、第164页。

④⑤⑥⑦⑧⑩⑪⑫⑭⑮⑯⑰⑱三岛由纪夫著,林少华译:《金阁寺》,青岛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第9页、第45页、第110页、第184页、第65页、第50页、第55页、第84页、第18页、第180页。

⑨⑬郭勇:《美与恶的辩证法——重读三岛由纪夫〈金阁寺〉》,《外国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

⑲奥野健男:《三岛由纪夫传说》,新潮社1993年版,第32页。

㉑叶渭渠、唐月梅:《20世纪日本文学史》,青岛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㉒王向远:《三岛由纪夫小说中的变态心理及其根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4期。

湖南科技学院外语系)

猜你喜欢

柏木由纪夫三岛
《哦!爸爸》:希望你一生平安、健康、勇敢有正面力
如是说
From Monroe to Mishima:Gender and Cultural Identity in Yasumasa Morimura’s Performance and Photography*
画中话:人鹭百年情
“牵手”的力量
“牵手”的力量
回不去的三岛时代
三岛由纪夫的心理世界及其文学创作
莫言:三岛由纪夫猜想
镜中的表演者——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