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的真相
2011-11-22唐韧
唐韧
当代老作家晚作研究的两大亮点是巴金、冰心。纪念巴金时,有人说,如果巴老没写《随想录》,社会对他的评价当大不相同,信然。冰心也同样。他们晚年的反思发生重大影响,站到了“立言”的新的高点。孙犁晚作则多不触及过于沉重而重大的主题,而着重个人遭际、回忆、晚年日常感受,因而在偏重思想性的研究者眼中,没有“明火”,亮度不足。
巴金思考的着力点是“人怎样变成兽”和“人怎样变成牛”,答案是“今天我们必须大力反封建”,是算一笔总账,主调是激愤的;孙犁晚年也“算总账”,但反思着力点是人,放在对人性恶的清算上,忧伤着人性的破损沉沦,主调是哀痛的,比如:
“我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能够长寿,并不像人们常常说的,是因为喝粥、旷达、乐观、好纵情大笑等等,而是因为这场‘大革命,迫使我在无数事实面前,摒弃了只信人性善的偏颇,兼信了性恶论,采取了魯迅式的、极其蔑视的态度的结果。”(《孙犁文集续编一·心脏病》第140页)
于是对“文革”浩劫的动力,他的结论就集中于人性恶:
“十年动乱,大地震,是人性的大呈现。小人之用心,在于势利,多起自嫉妒。卑鄙阴毒,出人意表。平时闷闷,惟恐天下不乱,一遇机会,则乘国家之危,他人之不幸,刀砍斧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孙犁文集续编一·转移》第348页)
将十年动乱的起因发掘到嫉妒,是不是层次太低了呢?鄙见以为,“嫉妒”之恶,看似肤浅,但若从非政治层面看,自有其深刻性。人世众生,上至帝王将相,下到草根小民,无时不处于竞争较劲之中,事实上,政治、文化也者,反倒常充作利益争夺的虎皮,嫉妒这“阴火”和极左这明火,谁更可怕、更难除、更深层并不难分辨。
但没有“左”的神经,也一样会“刀砍斧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君不见,在现在这个鼓励争强好胜的年代,为了升迁雇凶杀人;为了夺一个保送重点中学名额,可以毒死两个成绩在自己之上的同窗;为了争夺一个帅哥儿,可以编造谎言陷害情敌之类新闻车载斗量。电视剧、“传奇故事”等节目也甚多此种素材。斗不过比自己强的,又不甘居人下,合理竞争就攀着嫉妒的绳索滑向其对立面。
在孙犁小说《言戒》里,为人非常谨慎的主人公,仅因对一羡慕作家收入的门房随口说了句“你也写吧”,到“文革”就遭到门房疯狂的报复。对该门房,说他愚忠或极左,还真是抬高了他。“文革”中以血统论打击同学,同是“红五类”出身者,照样会狠狠“踏上一只脚”。其行为动力,与其说是对“狗崽子”有深仇大恨,不如说是不容别人比自己能干,是一宗比政治总账更有涵盖力、迁延力,可解释古往今来社会现象大根由的人性总账。
曾见一篇批《圣经》“十诫”的小文,说若把嫉妒贪婪好色等人的天性一概都给戒除,人就成神了,还有人气儿吗,宁愿不戒,也要保持做活人的权利。也有人以为,嫉妒产生动力,人类为进步计,需要争强好胜,为有争强好胜之心,需要嫉妒这个“能源”。无论说嫉妒是人性所托,还是“进步能源”故不应戒除的先生,都没有看到它背后撒旦的狞笑。在生存竞争中生出嫉妒,自然是天性,但魔鬼的活动若无这个天性为内奸,便难成事。跟嫉妒比起来,连路线斗争都可能只是导火线。人在强势中,对比自己差的、嫉妒不起来的人,斗争中反而常能宽容一两步。故而,令曹操杀杨修、曹丕害曹植的那种原因,才应该算是更深层更长远的。
最近在报上看到,当年苏区“肃反”中迫害柳直荀的夏曦,与他“本比亲兄弟还亲”。柳被诬杀,据说“主要因政见不同。柳反对土改中侵犯中农利益,不主张杀地主全家,不赞成把富农赶出苏区,这些都触犯了夏曦‘左的神经”云。读了两遍,怎么都觉得“‘左的神经”这解释太单纯。而“柳知识渊博,才华出众,精通英语,参加过南昌起义,是洪湖苏区开创者之一”一语,使人不免推测,这么优秀的同志,又与夏“比亲兄弟还亲”,在为革命大计争辩的时候,必定直言不讳,触犯的恐不止是夏曦“左”的神经,是不是还触痛了他碰不得的自尊,进而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呢?这当然是我一己的判断。夏曦后来承认路线错误,表示要将功补过。不过路线错误,毕竟还有王明先生兜着责任,而里面那个更深层的“小”,是不是也已清理、暴晒了呢?“嫉妒”,若作“能源”,也太不清洁、也太不安全了。
因此,凡回顾历史,不能只以简单的“路线错误”一勺烩,来掩盖人性恶的污垢。虽说它难被实证,但有孙犁先生所说的“无数事实”佐证和事件语境的常情分析,我想,至少当事人自己,是可以窥见真相的吧。
【原载2011年1月9日《文汇报·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