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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炎诗存》中的朱长庆先生

2011-11-21包立民

四川文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长庆顾先生朱先生

□包立民

朱长庆先生,字善馀,1899年生于虞山(今常熟)的书香门第,今年是朱先生的110周年诞辰。常在报刊上读到名流政要百年诞辰的纪念文章,可是朱先生早已越过百年之辰,却没有看到一篇纪念文章,原因不言自明,他不是名流名家,不是大腕明星,更不是政要伟人,而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上海和平中学(原名圣约翰青年中学,现名上海现代职业中学)的一名普通教师,而且还是一位戴过帽子的“右派”教师,试问如此这般的“小人物”,又有谁来写纪念文章呢?恕我不恭,要不是最近拜读和平中学的另一位老师——朱先生的老同事老朋友顾正武先生的《继炎诗存》(其中有顾先生题赠朱先生的八首诗作),怕我这个老学生,也差一点要忘记今年是朱先生诞辰110周年了。

顾先生、朱先生,均是我五十年前的老师,顾先生教历史,朱先生教语文。我上高一时,朱先生接任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时在“反右”前后,严格来说应该是“反右”以后,因为那已值1957年9月,“反右”已开始,但中学似乎要慢一拍,朱先生时年五十又八。

印象中的朱先生,四方脸,身着银灰色的中式夹衫,穿一双质地很好的皮鞋,戴一副细边银丝眼镜,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朝后梳着,腰板很挺,头微微朝天,遇有同学招呼,总是微微一笑,一口软绵绵的常熟口音,是一位十分注重仪表、注重师道尊严,却不古板的老师。记得他上第一堂课时,手里拿着讲义夹,慢步走上讲坛,开口道:“同学们,我叫朱长庆,今年的语文由我来教。”说罢,转身在黑板上流畅端庄地写下自己的姓名。他讲课慢条斯理,朗读课文,尤其是吟诵古典诗词时,总是摇头晃脑,拖腔哼调,还能学古人的腔调吟唱,得意处,一边唱,一边用手比划,手舞足蹈,活像是舞台上的“老秀才”。但这位“老秀才”并不古板,更不冬烘,思想很开明,不守旧,与同学们相处很融洽,穿着也很入时,并不像一位年近花甲的“老秀才”。手头保存了一张1991年(他逝世前一年)赠我的一张老照片,照片摄于1957年夏五月,地点是和平中学校园,但见他盘腿端坐在花坛前,神态安详,面露笑容,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一点也不显老。

朱先生出身于旧式家庭,曾祖父朱立斋是清末一位知名诗人。先生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又偏爱诗词歌赋,是一位颇具旧学根基的饱学之士,可是他不守旧,接受新文学、采用白话文。当年全校有十多位爱好文学的同学,课余组织了一个“文学爱好者”小组,写新诗、写散文,出墙报,辅导老师是王传纪,朱先生也表示支持,还亲自到墙报前阅读诗文。我是文学爱好者,也时有诗篇在墙报上发表,所以他格外注意我的作文,批阅也更用心了。记得1958年开春,上海掀起灭“四害”的爱国卫生运动,麻雀是“四害”之一。一日,全市号召集中力量围剿麻雀,工农兵学商,不分男女老少,人人手里拿着棍棒,吆喝着轰赶麻雀,高音喇叭不时播放灭“四害”的歌曲,还有人敲锣打鼓,以壮声势,赶得麻雀东飞西窜,晕头转向,无处栖身。朱先生以此为题,布置作文。说句实话,我对此举是有点反感的,于是采用拟人化的手法,站在麻雀的立场上,以麻雀的口吻来反问人类为何要与它们为敌,像发了疯似的,穷追猛打轰赶它们,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想不到这篇作文竟蒙朱先生青睐,他不仅在作文本上密密麻麻加了不少红圈,还在讲坛上当着全班同学,声情并茂地朗读了这篇作文。可惜好景不长,朱先生竟从讲坛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有一天,在校园的旮角,远远见到朱先生的身影,只见他戴着一顶宽边草帽,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低着头,弯着腰,一左一右费劲地打扫着校园的垃圾,我赶快走上前去,轻轻地叫了一声朱老师,他慢慢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仿佛没有听见,又独自扫了起来。后来听说,朱先生被后补进了“右派”行列,时年五十九岁。再不久又听说他退休了,就此一别,再也没有在学校里见到朱先生。

与朱先生重逢,是二十多年以后了。诚如顾先生在《和朱长庆老师见赠之作》一诗中所言:“一阳乍转报新春,接得瑶笺如获珍。毕竟我公诗人后(顾注:朱立斋曾孙),攡辞撷句见精神”。诗中的“一阳乍转报新春”,诗意很清楚,是指朱先生的“右派”冤案得以平反了。关于朱先生的“右派”帽子是怎么戴上的?说来可笑复可气,1957年和平中学“反右”,揪出右派的名额不够,没有达标。于是1958年补课,补谁好呢?校党支部一位负责“反右”的女将,找朱先生谈话,名为向党“交心”,交来交去,交出了他历史上曾两次加入国民党(一次是“蒋记”国民党,一次是“汪伪”国民党)的问题——双料国民党,尤其是“汪伪”国民党,这还了得?!哈哈,来得正好,几乎没有过夜,就给他补上了一顶不大不小的“右派”帽子。朱先生的帽子戴得也太容易了,可是戴帽容易摘帽难,从1958年到1985年,整整戴了二十七年,比一般的右派还多戴了好几年。原因是,他戴帽不久就退休了,时间一长,大家忘了他头上有帽子,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右派”。所以当学校为校内的“右派”老师公开平反时,唯独没有他的名字。那么,他又是如何摘帽平反,如何“一阳乍转报新春”的呢?

说起朱老摘帽之事,还与我有点关系。时值1985年春,我出差上海探望顾先生,顾先生笑着问我,还记得我们学校有位朱长庆老先生吗?我忙回答道:“记得,当然记得。他是我们高一班的语文老师,常熟人,会吟古诗,可惜教了不到一年,就戴帽退休了。不知还健在不健在?”顾先生笑了,用他的苏北口头禅称呼朱老道:“这家伙子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今年八十六了,比我大十多岁,身体比我还好,眼不花,手不抖,还能刻图章。可惜他头上的帽子至今还戴着,学校里踢皮球,无人管他的事。你想不想见见他?”我听说朱老的“右派”冤案至今尚未平反,心里有点沉重,于是请顾先生与朱老约一个时间,一起见见面。

见面的地点定在静安公园。与朱老睽别将近三十年了,细细端详坐在我身旁的朱老,额上多了几道皱纹,头发白了、稀疏了,此外却没有多大的变化,依然穿着整齐,干净利索,依然慢语细声,谈吐清晰,三十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多。事后,顾先生告诉我说,朱老近年丧妻,丧失了相伴多半个世纪的老伴,独自做饭,独自料理生活起居,仍然保持着整齐的生活习惯,据朱老说这是一个人的门面。我问他别后生活情景,他苦笑道:“还不错,我是一个被人遗忘的人,祸兮福所倚,因为被遗忘,‘文革’中倒没有吃苦头;也因为被遗忘,至今的帽子还戴着。我到学校去了两次,校领导已换了几个,当事人则推说做不了主。这顶帽子对我已无所谓了,可是对子孙却有点无法交待。”我了解了他当年戴帽子的详情,劝他写一份申诉材料,由我向学校的主管部门长宁区教育局反映,以便早日落实政策。他听了我的建议。很快,朱老的帽子被摘掉了,顾先生也收到了朱老“报新春”的“瑶笺”。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的兴趣爱好,由文学转向美术,转向诗书画印,交游圈也由作家转向书画家。朱老多才多艺,既能写诗,又善篆刻,与我的志趣不谋而合。此时的朱老,不仅是我的老师,而且成了志趣相投的忘年交。他师承常熟篆刻名家赵古泥的汉印风,刀法清丽工稳,圆润遒劲,恰如顾先生在《题朱长庆篆刻印存》所赞:“却老扶衰君有方,奏刀游艺百忧忘。淋漓圆润涵遒劲,苍石古泥一脉香”。承朱老错爱,先后为我治了六方印章,有名章、释名章,斋号章,还有闲章。何谓“释名章”,释名者,解释名字之谓也。有一次,他问我名字是谁起的?我回答是常州的一位表姐。他点头说:“蛮好,立民立民,立在民中。我为你刻一方释名章如何?”我本一介布衣,源自平民,自当立在民中。朱老为我刻的释名章,一印中的,语重心长,寄托了他的希望,希望我永远立在民中,不要忘本。

值得一提的是,我特请朱老刻了两方闲章,印文由李商隐的一句七言诗衍化而成的。诗云“相见时难别亦难”,我衍化为“相见恨难”,“别是容易”。这两句印语,既是指五十年代一别,至八十年代相见之难;也是指每年一次的“鹊桥”相见之难。可是分别呐,似乎显得太容易了,一声再见就匆匆而别了。朱老深明此意,特意选了一对寿山石狮钮对章,精心地治了朱白两方汉印,并郑重地刻了边款:“立民弟正之,戊辰善馀刻,时年八十九。”一位八十九岁的老人,居然眼不花,手不抖,还能刻章留边款,在当今的印坛上似乎还不多见。

早在青少年时代,朱先生就投师常熟名篆刻家赵古泥学书学印,与他同门的有后来名扬十里洋场、大江南北的邓散木。由于他家境较好,又进过师范学堂,所以他没有做职业篆刻家,没有以印为生,仅为师友同学刻着玩,以印会友,自娱娱人,故印名不显。据我所知,他一生为人治印不下千方,但很少收钱。《继炎诗存》中有《朱老以每字十元为润格商予,再以前韵答之以代简》一诗,诗曰:“先生刀法岂寻常,苍石遗风飘逸香。一字十元不谓贵,须知百世可流芳。”这首诗可证他此前怕无“润格”。十元钱在今天看来太不值钱了,但在八十年代,艺术尚未步入市场的年代,似乎还值点钱。当年的文字稿酬也只是千字十元。朱老为人治印不计报酬,为何到了大髦之年要订“润格”呢?是退休工资不够用了,还是用“润格”来挡挡驾?个中原因,我不知道。倒是联想起一件往事,我供职的《文艺报》副刊,曾约请朱老刻过一方“金石书画”的栏头章,按一字十元的稿酬,四个字开了四十元。朱老是否由此想起自己治印也该订一个润格呢?艺术有价又无价,其实朱老的“润格”又何止一字十元呢?据我所知,他为上海名画家朱屺瞻刻过一方章,朱屺老报以山水画一幅;他也为北京山水名家何海霞刻过“八十起步”的闲章,何海老也以二小开册页相赠。当时朱屺瞻、何海霞的画价已以上千元一方尺的润格相计算了。以印会友,以画会友,虽本是文人雅趣,又岂可区区以一字十元相计耶?!

顾先生、朱先生都是文史、艺文的饱学之士,既是同事,又是老友,有四十五年的交谊,步入耄耋之年后,无法经常会面,于是鱼雁传书,以书传情,以诗代简,互相唱和,有时还在诗中开开玩笑,互娱互乐。请看《前与朱老函,将召字误成照,朱老告我,诗以谢之》,诗题有趣,诗写得更有趣味:

弄璋作獐李林甫,误召成照顾正武。

我无李公赫赫名,此事幸不传千古。

作诗一笑便置之,感君告我真有补。

今后应当仔细些,鲁鱼亥豕会吃苦。

最后两句由信中的错别字,引出“文革”中的“文字狱”,的是春秋笔法。可惜没有看到朱老的回信或和诗,不然对照读来,一定更有兴味。

朱老淡泊名利,故享高寿(九十又三)。逝世前,朱老自知不久于人世,提前为亲友亲笔写好讣告,告诉家人,待他故后,在讣告上填上年月日及时辰,分送诸亲友。我在北京也收到了一份他亲笔写的讣告。顾先生收到讣告后,不由老泪纵横,情动于众,写了《悼朱长庆兄》三诗哭之:

身怀绝艺几人知?帽重如山苦自支。

惟幸襟怀素淡荡,虽经劫难近期颐。

期颐可到我许君,今日哭君君得闻。

修短彭觞何足计,世间万事尽浮云。

浮云过眼便成空,世事纷纶略与同。

四十五年谈笑乐,只遗泥爪印飞鸿。

顾先生常笑谑朱老:“这家伙子身体可好,准能活过一百岁。”殊不知他的身体比朱老还要好,年寿已超过了朱老,今年九十又六。两位老寿星在教育岗位上默默无闻,不计名利,辛勤耕耘了几十年,“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他们的师恩,师德,凡是受教过两师的学子想必是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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