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离我还有多远
2011-11-21吴中心
文/吴中心
A
我是个摩的司机。
我把自己的摩的停在三角坪的一个路口,锁都懒得上,然后租别人的摩的去了郊区的梅园找阿红。梅园是我们这座小城前几年开发的唯一的别墅区,现在还没有开通公交车,路也没有完全平整好,一般人都租摩的去那里。骑自己的车去不太方便,我和阿红的事还没有公开。阿红是住大别墅的,我是骑破摩的的。摩的停在别墅外,鬼看见都认为不和谐。
会有和谐的一天的。正因为有底气,我才敢与阿红继续交往。
三角坪在城乡结合部。三条路在这里打了一个交叉,中间站着个又高又大的、一身三面的女人雕塑,在指挥人迷路——看着雕塑一模一样的三张脸,很让有些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这里人来车往,常常有几十辆摩的在这里等顾客。我也在这里做生意,把一个个男男女女送走,又回来,像是织布机上的梭子。摩的是我的衣食父母,我的命。我把它放在这里是以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为理论依据的,偷车贼绝对不会在此下手,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见阿红。以往都是这样做的,每次车子都安然无恙。可事实证明,这次我失算了,高手之外还有高的,马背上还有耍刀的,等我回来,摩的已不翼而飞。
今天是星期三,我同阿红每周在这一天见面。我有她整幢房子的钥匙,我找遍了每间房都不见她的人影。房间多,我找了半天。小城就是好,只要花大城市一套房子的银子就能买个大别墅,难怪阿红选择从白沙回家乡买房子。她年纪轻轻就说叶落归根,再也不去白沙了。我冷笑。我知道她在白沙干什么事。我们这个地方的漂亮妹子基本上都去过白沙,大多数去了一次,去二次,不到去不动的时候不会不去。有一个妹子,赚了钱回家为哥哥建房子结婚,建到半路没钱了,她对哥哥说你别慌,我再去一趟白沙。不过我还是相信阿红。猎人杀了一条大野猪回来,如果又立即上山寻找新的野物,一天又一天,那条被打死的野猪就会在家里烂掉。阿红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她终生不会去白沙了。因为有我。她说我是她的宝贝,谁都会守着自己的宝贝的。母亲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洞,洞内长了一棵什么病都能治好的仙草,可是谁也没办法采到它,因为有一条大蟒蛇像蚊香一样缠着它。大蟒的坚守令人敬畏,我只是不明白,它老人家寸步不离仙草,它自己是怎么长大的,难道它不吃也不喝吗?回到客厅,我翻看墙上的挂历,手指在星期二的字样上轻轻弹了一下:“该死,早来了一天。”也许是太想阿红了吧,我把时间搞错了。越惦记着时间,越可能把时间搞错。
于是我躺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想着会不会有好运气,在我等待的极限内,阿红突然回来。我说过我的衣食父母是摩的,我必须抓紧每一分钟来赚钱。赚钱除了实现远大理想,还要侍候宝贝母亲。阿红很可能打麻将去了,打麻将赢了或者输了都有可能制造“突然”——离开牌桌。一个没有工作的年轻女子打打小麻将没有什么不好,消遣时间总比再到白沙去要好一些。有个在白沙受了刺激的妹子,回家后经常发癫,一上麻将桌就忘记发癫了,打得超好,赢多输少。
每次到别墅见到阿红,她怀里总是抱着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布娃娃,“宝宝”“宝宝”叫个不休,有时还真枪实弹地喂奶。我叫她癫婆子,想要孩子想癫了。可是,她一见我进房就放下宝宝投入我的怀抱,迫不及待地剥我的衣服。我们汗泡雨淋地操作,有一次我竟然把宝宝垫在她的屁股下,她也顾不了那么多。我开玩笑说我比麻将还厉害,她说你就是我的宝贝。只有男人才叫女人宝贝,我对此有点儿恼火。
不过,她一说到宝贝,我就会想到白沙。白沙是个好地方,产宝石。是那种表面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石头,切开它,里面有菊花,栩栩如生。当然,有的有,有的没有。我亲眼看到一个人从白沙背回一块面相鬼怪的石头,他用电锯把它切开,里面是一团黑,比表面还差。他朝石头踢了一脚,围观的人都笑,我也笑。我们这些没去过白沙的人最想得到宝石了,但我们热议的都是它上面的瑕疵。
虚伪是吧?正是。
B
本来我躺在沙发上快睡过去了,中央电视台第十频道正在播放“台北故宫”,主题歌《爱延续》深深把我吸引了。我喜欢看《百家讲坛》和《寻宝》,那些古人的风骨和宝物上的锈迹让我激动不已。如果当年学个实用的技术,今天也不至于做摩的司机吧。不过,我对那时报考历史专业一点儿都不后悔,每个人的爱好都是天生的,不必强求别人理解。
溪的美鱼知道
那流泪倾诉的依赖难分离
风的柔山知道
那留在千年的故事难忘记
想到梦里都会笑
期待看见你的好
感谢天都知道我心里的想要
看似漫长的等待
却是永恒的未来
你的出现将是我
幸福开始的骄傲
Here I'm,Tobetogether
伸出手我就想拥抱
……
第一次认识阿红也是在三角坪。当时,阿红从白沙风尘仆仆地回来要租车回梅园,她向我们这些摩的司机款款走来,敞开的米色风衣扬起一路尘烟。风衣内是黑色的短裤,脚上是深红的靴子,雪白的大腿很刺眼睛。江南小城的秋天还很热,有的摩的司机甚至赤膊上阵。阿红秋冬搭配的服饰让摩的司机像看到了仙女下凡,她的相貌、风度、着装通杀小城猪板油。“猪板油!”摩的司机挤眉弄眼。他们都知道猪板油又白又肥,不用锅子煎,手指一碰就流油。我身边的几辆摩的争先恐后地向她身边挤,我并没有迎上去。我的原则是守株待兔。我凭实价吃饭,不“杀黑”。这是我母亲要求我这样做的。我可以不信上帝,但必须听信母亲。阿红绕过那几辆车子,径直来到我身边。
“去梅园多少钱?”阿红问。
“二十。”我答。
“杀黑。你以为我是外地人,梅园是我的家。”阿红走开了。
她与旁边一位摩的司机讨价还价,最后敲定十五元。然后,她迈着胜利的步伐回到我身边,凑近我的耳朵突然大叫一声:“脚夫,去梅园十五块钱!”
“你去坐十五块钱的好了。”我说。过去,给地主抬轿子的人才叫“脚夫”,是下下等人。
我没有要阿红的高价。十五块钱的,其实是先骗她上车,中途摩托玩几次莫名其妙的熄火,他们再停下车,东看看西摸摸,就是跑不动,叫你进退两难,到那时,加价是唯一的出路。加了钱,车子跑得飞快。
“我给你五十,你去不去?”阿红盯着我的眼睛说。
“给我五百,我也不去。”
阿红不由分说横向坐到后座上:“今天老子非坐你的破车不可。”当然,坐上之前,她照例用手纸擦了擦座垫。
“车虽破,但干净。”我这辆“南方—125”开了多年,用它赚了它本身数倍的钱,旧是旧了点儿,可被我擦得一尘不染,绝不会弄脏顾客的裤子。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女子,我认真打量这个自称老子的女人,试图寻找久违的梦境——与梦中情人邂逅。邂逅往往产生传奇,而传奇是令人向往的。虽然抵达的希望很小,但此时我的心里还是麻了一下。
“坐我的车当然欢迎,不过我还是不多不少收你二十,你干不干?”
“二十就二十,我同你干了。”
“吴大学,二十干了她。”摩的司机一片笑声。
我的脸红了,他们更加起哄起来。其实,我是为他们的粗鄙脸红,因为我也是个摩的司机,靠同样的工具维持生计。我与他们并不合群,他们只知道我读过大学,却连我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叫我吴大学多少有点儿戏谑的意思。不过,他们从内心还是高看我一眼的,一般不同我抢生意。
路上,我问阿红为什么要坐我的车,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的猫腻啊,我上过好几回当了。我真的在乎那几块钱吗?我是喜欢实在人,在白沙我专与不实在的人打交道,不是东西。我说她是在白沙吃惯了花里胡哨的大餐,突然想吃家乡的红薯,可是家乡的红薯也变了味,不能吃的都不是好东西。阿红说,我的话说到了她的心窝里,她高兴起来,在我的腋窝搔了下。我警告她:“注意安全。”她横向坐在摩的的一边,无依无靠,随时有被甩下去的危险。“停车。”阿红说。我没停。“停车!”她又喊。我问为什么,阿红说:“这样坐不安全。”我停下车。阿红把一条腿划过座位,双腿夹住坐垫,两手抱着我的腰,身子伏在我的背上。我能听到她的呼吸。我总担心我身上有没有汗味儿。
这就安全了。只有亲人和朋友才这样坐。
一般年轻女人宁可不要安全也都是横向坐,怕与摩的司机有过分的身体接触。如果正向坐,摩的司机是些鬼一样的人,经常耍花招,靠急刹车来捞取乳房的摩蹭。摩的司机把这种龌龊行为叫做“尝干味”。有一次,一个摩的司机问我,吴大学,你尝过干味没有,我说尝过了。不说尝过了,他们会不高兴的。
年轻女子只同值得信赖的摩的司机正向坐。
天高云淡,几只鸽子在飞,路边还有没来得及砍伐的老树夹道欢迎。风痒痒地吹着,坐摩的不能说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我把车开得很慢,宁可多走路,也要绕过水凹和土凸,简直不是摩的出租,而是哥哥接长年在外的妹妹回家。此情此景,路人看起来我们就是兄妹。阿红唱起了歌,是一首白沙方言歌,我听不懂歌词,但欢快的旋律却能引起我的共鸣。我打口哨为她伴奏。
我告诉了她手机号码,表示今后愿意做她随叫随到的“脚夫”,还离题万里地自报家门:“我是个下岗人员,同瘫痪在出租屋床上的母亲相依为命,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买一辆桑塔纳,光明正大地跑在大街上载客,不再提心吊胆地怕被城管抓。我最担心的是,尽管母亲少吃饭,少喝水,仙风道骨,但这样的人说走就走了,可能看不到我成功的那一天。”
后来,我同阿红成了朋友。
C
阿红的背景,我没有权利去打听,就好比我不便去追问我母亲的历史一样难于启齿。过去阿红工作的地方——白沙,虽然耳熟能详,我也没去过。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路。
我学的是历史专业,大学毕业后在一个企业做工会工作。企业倒了,母亲也病了,我要照顾她。做摩的司机再好不过了,我乐此不疲。我母亲托人给我介绍了N个对象,越是条件差的人越看不起我,我偷着乐,我是块拙玉,越是不懂行的人越不识货啊。母亲说她是我的累赘,她不死,我就讨不到老婆。母亲又说她有一个宝贝要送给我未来的老婆。她有什么宝贝啊,守寡几十年,没过一天好日子,要是有宝贝的话早就卖掉了。我知道母亲说的是那块当枕头枕的石头,她肯定是把它当菊花石看待的,几十年寸步不离。她没有切开它,我也不敢说要切开,我隐隐约约觉得它与父亲有关。我连父亲都没有见过。我父亲是否还活着,活在哪里,是个永远的谜。不过,我在梦里见过他,好像是在白沙的大街上。他站在大街的正中,就那样站在大街的正中,胡子拖地、衣袂飘飘,然后钻进一辆出租车就不见了。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是恢复高考制度后,方圆几十里接到的第一张通知书),村里人在背后议论:难怪只有她的崽能考取。我们那里的人都认为没有父亲的孩子最聪明,因为其母十个有九个是风流角色。听说我母亲年轻时花鼓戏唱得不是一般的好,是本地的明星,但是她宁可舍弃众星捧月的机会,也要不辞劳苦去外地演艺。我不敢在母亲面前提白沙,因为她一次也没有说过这两个字。后来我在母亲强烈要求去城里住的反常行为中得到了佐证,我绝对不怀疑她的为人,但能肯定她是个不安分的人。别人老了要回家,她老了要去城市。我问为什么,她说,城里人多,好玩。
那时,我大学刚毕业,在小城最大的企业工作,已经有了去城里住的条件。按照母亲的要求,我为她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租了间小房子。后来母亲瘫痪了,我也失业了,我就同母亲一起住。房子小是小了点儿,可我们不打算搬家。母亲说,我走不动了,还能听,这地方就是好。母亲躺在床上听闹市的喧嚣,如同听音乐一样痴迷。
我有特异功能,整天在外面跑出租,早出晚归,却时刻能听到母亲的呼唤,还能看到她在床上的一举一动,并总是在她需要喝水、如厕的前一分钟赶回出租屋。感谢摩的,还有比它更便利的交通工具吗!我何尝不知道,母亲少吃饭、少喝水是不想给我添太多的麻烦,如果说我是一棵仙草,母亲就是守着我的那条大蟒。
“多亏有你这个有灵性的儿子,谢谢你。”
“多亏有你这个乐观的妈妈,谢谢你。”
我们母子的幸福指数一定超过了全社会的平均值。真的。
每当我说起这些,阿红总是好奇地笑,说我母亲格外可爱,是块宝玉,越老越值钱。“但是……”阿红说到“但是”就不往下说了,可我觉得母亲很正常。尽管我和母亲寄居的斗室几年一成不变,但窗外的世界时刻在发生变化,连我这个摩的司机的通讯工具都换了好几代了。BP机、模拟手机、数字手机,不换还不成,新的逼旧的,老的打不通,更奇怪的是新的比老的还便宜。我们都跟着时代大势在向上走,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有一幅漫画:天下着大雨,大家都打着伞,只有一个看起来像知识分子的人光着脑袋瓜子在冒雨踽踽独行。别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就算没打伞,避避雨也好。他回答说,你们没有看到前面也在下雨吗?这画儿还获了大奖,可我对它有意见,在它上面大笔一挥,写了句批示:错。雨,是会停的。
有一次,阿红说:“你一个大男人,堂堂大学生,搞摩的出租冤不冤!别开了,我们去白沙,我养活你。”
“你没有这个权力。”我非常生气,抽身便走。“我的摩托车虽然破旧,但很干静。”
“你是在说我不干净?”
我还真有这个意思。
走到门口,身后传来阿红的哭声,是那种恸哭。头埋在胸口,头发罩着脸,哭声九曲十八弯也找不到出路,看后让人特别心疼。
我有一个表弟,人高马大、好吃懒做,老婆出走,他跟着走。老婆干那事,他给他们放哨,完事后打一顿老婆,又继续他们的事业,已经在大城市买了房子。我虽然相信阿红,但她这么有钱始终是个谜。不过我不想拆穿谜底,因为那是过去的事情。现在阿红像蚊香一样缠着我这个穷光蛋,我何德何能值得她坚守?
于是,我回到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不知说什么好。直接安慰她可能会雪上加霜,最后我还是选择了说我的衣食父母:“摩的出租有什么不好,实在。更何况我是有野心的,我正在积攒钱买桑塔纳,做个堂堂正正的出租车司机。那时,我娶你。”
不能原谅阿红的过去,我的大学白读了。我骄傲。我表弟是个小学生。
“摩的出租要到何年何月才买得起桑塔纳啊。”阿红不哭了,抬起头来像小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想到了鸟窝内的幼崽,头和身子像个“8”,几乎看不到翅膀和腿,一根毛也没有,飞不动,嘴张得像把剪刀,嗷嗷叫,等母亲来喂食。
“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着。一个人天天想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实现。问题是现在上面正在整治摩的市场,我只怕连摩的也开不下去了。”
“上面也太霸道了。”
“他们也有难处。”
阿红自然不知道上面的苦衷。近年来摩的如浅水内的鱼苗,成群结队,只见一张张嘴探出水面找水喝。上面多次采取裁减措施,收效甚微。摩的司机大部分是下岗职工,赶尽杀绝又于心不忍。后来上面就引进外地经验,把摩的分为单日和双日出车两大块,分别上街营运,这样每天无形中就减少了一半。可是几天后就没有人理睬这一套了,单双齐飞,裁减没成功,倒把人们的时间概念搞乱了。再后来,小城有了第一批出租小车,摩的被赶出了大街。出了大街的摩的司机更加不安分,宰客是家常便饭,还有人飞车抢夺,把路人的耳环和半边耳朵一起拉走,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结果,还是要整治!城管隔三差五抓一次,重罚,罚得摩的身上没一根毛,想飞也飞不动。所以,现在的摩的司机一个个转眼间成了地下工作者,他们一只眼睛瞄着城管,一只眼睛瞄着顾客,猫在城乡结合部接客。
阿红说:“难怪白沙的摩托车早几年都收缴了。有次我看到各种各样的摩的堆积如山,像做梦一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不准骑摩的,工厂又制造它干什么。”
“以前是自行车,现在是摩托车,将来是小轿车,它们都有存在的理由和消亡的命运。其实我也喜欢干净、规范的大街,一辆辆小车像沉鱼,多好看!别人的车子,别人赚钱,看看也舒服。”
“有其母,必有其子。”
“小时候,村里有个人结婚,我高兴得又跳又叫,有个大人在我的头上重重地打了一下,说,别人进洞房,你小崽子高兴什么。”
阿红大笑,想得很远:“你这样说来我还真有点儿怀念白沙了。那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清早起来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常常捡到金项链。但是……”
“没有摩的。”我插嘴道。
“就是。”
“别急,我们总有一天会赶上白沙的,我把那个日子定在我出租小车上牌的时候。砸碎摩的,鸟枪换炮,前提是我先要把鸟枪使好。”
“那天是我们和谐的日子。”阿红苦笑。
我最怕阿红苦笑。她曾多次说要赞助我一辆桑塔纳,被我顶回去了。我不会用她一分钱,与钱干不干净没有关系。我们摩的司机有很多人都想鸟枪换炮,当然是凭自己的力量。我一个人另辟蹊径,他们会笑话我的。现在阿红不敢说要帮我了,只苦笑。我觉得笑中有个东西:她要离开我。
D
等了一个多小时,阿红还没有回来。再不能等了,我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也看不到她的容貌,有点儿不正常。母亲每天下午要喝一次水,上一次厕所。虽然极有规律,但我总是要等到她发出信息才回家,其实信息来自我的第六感觉,出租屋内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
今天中午吃饭时,我对母亲第一次说了阿红。母亲竖起耳朵听,一言不发。我又说了一遍,问她听清楚没有。她眯眯笑,说没听明白。母亲一贯听力很好,她是想多听听我同阿红的事。我理解。小时候听大人讲民间故事,百听不厌,明明知道故事结束了,还在不停地追问“后来呢,后来呢”……母亲说她看到了我同阿红的孩子,好可爱哦!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像个洋娃娃。阿红的别墅内就有这样一个洋娃娃,阿红叫他宝宝,爱不释手。我说母亲有三只眼,是个神仙,她说我是神仙的崽,一个小神仙。我问:“你能肯定阿红不会离开我吗?”她答:“肯定!”最后,母亲终于承认那个准备送给我未来媳妇的宝贝就是枕在头下的那块石头,是我的父亲远走高飞时送给她的。然后她大声地笑了,眼角吊着几粒清泪。我说把它切开吧,你守了它这么多年,就是不是菊花石,也早已经成仙了。母亲说她不敢看。
走吧,先回去看母亲,也许现在是她最需要我孝敬的时候。明天再来。星期三是多么可爱,想起明天,今天等待的烦恼一扫而光。
距三角坪还有三百米,摩的司机放下我就走了,本来我是应该有所觉察的,因为这时我看到了阿红。世界上的景物都死绝了,我的眼里当时只有她,其他事都没有想。我跑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阿红说:“送我去火车站,我要去白沙。”
她还是要走。我知道是我的固执把她推到了容忍的极限。她要我送她,也许是做最后的告别吧。我不想阻拦阿红。拒绝她的帮助,用摩的换桑塔纳不是一天两天的主意,任何人都不可以改变。我认为不是我的错。
“现在我要向你坦白,我在白沙有个孩子。他没有父亲。”
“是宝宝吧?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绝对不是你离开我的理由,也不是我喜欢你的累赘,你早说出来迟说出来不说出来并不重要。”
阿红泪如雨下:“你是一个宝,我会在你的身边烂掉。”
“我送你走。”
走到三角坪,我才发现那里空荡荡的,三面雕塑女郎显得特别明朗,露出和谐的微笑。我第一次看清她的面目。我抖了一下,抖出了一身的轻松。车流井然有序,一些穿制服的同志们像游鱼一样穿梭。一股不祥之兆的疼痛和神交已久的兴奋涌上心头,果然,我的摩的不见了。
“谁偷了我的车子?”我放声大叫。
没有人理会我。我的呐喊在三角坪上空回旋,站在雕塑上的几只鸽子扑棱棱腾空而起,叼走了雕塑的沉重,留下一片空寂。
几辆大卡车停在路边,上面堆满了摩托车。我那辆车昂起头,示威似地看着我。我像做梦一样。但是,就是把我的摩的大卸八块,我也能认出它来。我的五脏六腑都掏空了,身子软绵绵地往下坐。《爱延续》在耳边回响:
Here I'm,Tobetogether
秋去冬梅开雪地
春后夏夜望月星
爱延续
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像快艇一样在我脑海里飞驰而过,开出一条河,把我的脑袋一分为二。
“走,我们回梅园,老子不去白沙了。”阿红把我扶起来,“有什么了不起。”
她的话有如天籁之声,因为就在此时,我看到母亲安然地闭上了双眼,嘴角舒展着笑纹。枕边的石头已经被切开,两个横切面上绽放着一模一样的两朵菊花,交相辉映、美艳绝伦。我知道它价值连城,产自白沙。
我回答阿红:“我要先回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