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杀
2011-11-21马璐瑶
文/马璐瑶
在安宁来到我们屋子里之前,我们正在如火如荼地玩“大冒险”,这本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游戏,可一个骰子的加入顿时激发了每一个人的兴趣。那是某某随身携带的一个骰子,六个面上写着诸如“亲”“吻”“抱”之类的字。某某拿出这个骰子的时候,我们先正儿八经地讨论了一下吻和亲的区别,接着房间里就充斥了笑声以及谩骂声。我们大家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是这个时候安宁过来了。安宁站在门口,浅浅地一笑,然后问:“你们在玩什么呢?这么高兴。”房间里顿时没了声响。某某悄悄把骰子藏在手里,又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手不敢握太紧,“亲”在他的指缝中隐约可见。谁谁把盘着的腿收敛了一下,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谁谁的袜子居然是大红色的,还在脚底板上破了一个洞,很生动。叉叉当时正装作一脸陶醉地被“亲”的样子,因无法掩饰,居然红了脸,真是难得。总之安宁一来大家都忽然不自然起来了,我又一次在心里暗骂我们居然傻到邀请安宁一起旅游。
安宁是那种人如其名的小女生,总是一副现世安好的沉稳样,女孩的这种沉稳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气质”。安宁不算漂亮,她长着正儿八经的眉毛,正儿八经的鼻子以及正儿八经的嘴巴,典型的正儿八经的大众脸,上帝造她跟邮局盖邮戳差不多。然而安宁就是有那种魔力,就算你不看她沉静如水的眼睛,单是她熟睡时安然的样子就能与千万人区别开来。见过安宁的人都忍不住打听这个女孩,并对她进行猜想。这样的女孩应该会钢琴吧,这样的女孩也应该画一手淡雅的水墨画吧,这样的女孩也应该写一手清秀的字吧,这样的女孩应该读过很多清丽的文字吧?极尽你的想象力去填充一个十八岁女孩的内涵吧,安宁绝对不负所有人的期待。安宁是一个令你渴望、期待接近的女孩。
“十一”前,我和几个朋友打算假期去一个古镇游玩,几个人都动了邀请安宁同行的心思,最终掷骰子由我去邀请安宁。邀请没有任何困难,我摆出极尽诚恳的姿态之后,安宁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很荣幸。
叉叉为此专门去做了一个新发型。叉叉的激动难以抑制,跟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说。叉叉对理发师表达自己的喜悦并描述同行者的优秀,结果理发师也深受感染,一激动把叉叉的一块头发剃得过短,以致露出了青白色的头皮。叉叉很悲痛。至于某某和谁谁,除了在以前一直被他们称为浮云的外貌上大做文章外,还搞到了安宁的所有资料,绝对能让我们学校档案室汗颜。我说他们这些的时候,其实不算厚道,因为我们大家都半斤八两。
旅途一开始还是非常愉快的,帮这样一个女孩拎行李、泡泡面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唯一让人不爽的是安宁只带了一个行李袋,只吃一碗泡面,而我们却有四个人。傍晚的时候火车飞驰过丘陵,窗外满是香蕉林和甘蔗林,流蜜的十月。阳光从车窗的右上角斜照在安宁的脸上,安宁托着下巴望着收获的丘陵心满意足。有一刻我怀疑我在安宁的眼睛里看到天堂的模样,天堂有着夕阳一样金黄的颜色。
晚上,叉叉拿出扑克,用他能做出的最优雅的姿态走到安宁旁边,脸上也是一层淡淡的微笑。其实叉叉一系列的动作都是恰到好处,可惜在他张嘴问“安宁,你要打牌吗”这句话时,我和某某还有谁谁都在强忍着笑,看叉叉出丑。虽然我们经常在电影里看到民国时期的太太打麻将的景象,但潜意识里还是把麻将的近亲“扑克”归入低俗的领域,感觉只是市井之徒的消遣。出乎意料的,安宁出示招牌式的浅笑后,答应了叉叉的邀请。一共五个人,我和某某、谁谁压大小后我输了,只能沦落到看他们打牌的分儿上,鉴于安宁也在其中,姑且称之为欣赏。
安宁可以说完全不会打牌,并且没有任何学这个东西的天赋,果然是拿毛笔的手碰不得牌,看王尔德的眼看不得“J”“Q”“K”。看一个不会打牌的人和三个刻意让着她的人打牌,你可以想象我作为旁观者有多么无聊,当事人又有多么尴尬。叉叉出了一个“4”,安宁为难着说不要,然而叉叉的表情更加为难,连忙把“4”收回,说不想把对子给破开。在这种神奇的状态下安宁持续赢着。所有人都不捅破这个大家都看得出来的秘密,并且还要在打牌的时候做出一副温婉如玉的君子模样。这很为难人,你能想象孔子打牌的样子吗?不过由想方设法让自己赢到处心积虑让别人赢也还算是刺激,锻炼逆向思维。那天晚上的牌局就伴着火车行驶的声音苟延残喘到列车熄灯,然后每个人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睡觉去了。
我必须在这里重申某某、谁谁还有叉叉我们四个之间的友谊,是那种铁哥们儿的关系,用同穿一条裤子这种比喻实在都没有力度。让我难过的是,我们居然为了一个女生,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第二天到景点游玩的时候,我们分工还算均衡。由于我昨晚没和安宁打牌,今天他们三个让我给她打阳伞,很够哥们儿。叉叉是给安宁提东西的,某某给安宁讲解景点并趁机兜售他那少得可怜的学识,于是谁谁就只有恨恨地(他的恨恨只针对我们)替安宁付账。不过后来安宁私下里把谁谁付的钱都又给了他,谁谁象征性地推辞后也就释然了。
那是一个标准的、小桥流水人家的古镇,以四月的油菜花闻名全国,可惜现在是十月。我觉得安宁倘若穿一身青花布衣、插一把银簪子,会与这古镇组成一幅动人的画,或者不要那么麻烦,民国时候的学生装扮也够清丽干净的。总之,安宁像是水乡古镇走出的大家闺秀,不是未语人先羞的娇美,而是款款大方的气质。安宁在小溪边一个卖银饰的摊子旁挑拣镯子,我很敬业地一直为她撑伞,并且不失专业水准,不断地根据太阳的角度调整阳伞的位子。卖饰品的阿嬷眯着眼睛说:“姑娘,你男朋友真体贴。”谁谁咳了一声,然后拿出钱包指着安宁挑的东西问:“一共多少钱?”阿嬷顿时傻了眼。
估计是安宁也觉得尴尬,当天晚上很委婉地给我提出她自己可以撑伞,并且谢绝谁谁帮她付账。叉叉又人模狗样地说怕累着安宁,依旧可以帮她提东西并且这也不会引起误会。某某立刻表示他愿意在导游这一职业上为安宁奋斗终身。谁谁回应:“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叉叉对谁谁说:“要不……咱用三个袋子分?”某某冷笑:“贱人!”这两个字把本身有些失控的局势推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某某先是冷笑一声,接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安宁啊,我忽然想起一个笑话,给你讲讲吧?”安宁礼貌地一笑请他讲。“叉叉有次去谁谁的寝室帮他下载电影,下载到一半忽然两个女生来借笔记。他们事先根本不知道她俩要来,于是迅速将下载窗口最小化。谁知道俩女生借完笔记还不走,坐在那里玩谁谁的电脑。玩了一会儿屏幕的右下角忽然跳出来一个小框框:《松岛枫×××》下载完毕。”某某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三个脸都黑了,尤其是叉叉和谁谁。安宁握紧左手拳头,右手拿着的筷子僵在那里,先是尴尬,接着是屈辱,很快跑回了房间。
我说过我们四个是铁哥们儿,安宁走了,我们没什么利益冲突了,立刻回归了统一战线。四个人面面相觑后决定去道歉。安宁打开房门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见过很多能跟我们大谈限制级笑话的女生,某某刚才的笑话并没有多少力道,居然能把安宁给搞哭了。我们有点儿手足无措,愣在那里,原先准备好的话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安宁浅浅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刚刚有些失态,真是影响大家旅游的心情了。”然后立刻收拾东西,准备一起去下一个景点。于是,我们四个更加手足无措。
后来的情形我就记不大清了,那一整天我都觉得别扭极了,事实上大家都很不自然。安宁应该生气才对,她应该重重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然后对我们怒目而斥,接着小跑着离开。或许是另一种情况,她笑着说:“你讲的这个还不算好笑,我给你说个……”不不不,安宁不应如此,安宁是神一样的女孩,跟水一样清澈安静。这下好了,我们不但往这潭水里扔了小石子,还排放了化工污水。安宁是造物主造出的最纯洁的女孩,我们这样是对美的破坏和玷污。一整天我都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我们怎么能如此肮脏,安宁怎么能如此圣洁。甚至连生气都不会发泄的,还要擦干了眼泪向我们道歉。她这样更加重了我的自我谴责,整天都良心难安。
晚上的时候安宁自己先回房间了,我们四个坐在另外一个房间小心翼翼地想着今天的事情。这个时候某某打破了沉默,拿出一个骰子,露出一脸坏笑,“咱们玩‘大冒险’吧”。顿时我觉得我们又回归了自我,并且忽然有一种感觉,我们四个的友谊从来没有这么坚固过。
“你们在玩什么呢?这么高兴。”安宁忽然出现在房间门口,带着浅浅的笑。房间顿时从沸腾跌入冰点。我忽然觉得安宁的笑很邪恶,是那种罂粟盛开时的邪恶的美。房间里持续沉默,沉默……
“安宁……有兴趣一起来玩啊……”叉叉说,同时把骰子藏到枕头下面。安宁莞尔一笑,款款地走了过来。房间的气氛从冰点开始升温,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几乎要把人给闷死。
“咳……咱们来讲笑话吧……”我试图打破沉默,“每个人都必须轮流讲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其他人必须要笑……”
……
“居然还得三天我们才能回学校!”安宁走后,谁谁恨恨地说。确实这一路对我们来说已经完全变成煎熬了。谁谁说完我们又是一宿无话,沉默。
那天晚上我难以入睡,反省着自己的过错。从我出生到现在,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肮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形形色色的东西开始入侵我的大脑?或许女孩真的是水做的,那为什么造物主在我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就用泥漫不经心地把我捏了出来,泥的手,泥的脚丫子,更恶心的是,泥的大脑。污秽、肮脏。翻了九次身并且去了两趟厕所后,我决定给安宁发一条信息。仔细考究了措辞,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不算太晚,便发了过去。大意很简单,不过是对这几天我们的无礼和粗俗表示歉意,但我发誓我把这辈子的所有文采都用在这条短信上了。过了一会儿,安宁回信息:“没关系,我还要谢谢你们一路上对我的照顾才对。”
愈发地辗转反侧。我宁愿她把我们臭骂一顿,这样才能心安。可她却是一个如此有教养的人,这种教养剥夺了我们被原谅以及自我救赎的机会。没缘由的,我开始憎恶安宁,憎恶她的一毫一发,像此刻我憎恶自己一样憎恶着她。我回想着跟安宁有关的一切,最让人难以从脑海中抹去的就是安宁的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你看到安宁,她准是浅浅地笑。我想,若干年后当这个女孩从我生命里消失的时候,我可能记不得她的容貌,更记不得她有多么优秀,唯有她的浅笑难以泯灭。或许安宁的浅笑会化作一个符号,仅仅是一个嘴角或者什么。然后呢?然后再无止无休地对我进行鄙夷,鄙夷我的粗鲁和庸俗。嘴角一挑冷笑着告诉你,有些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无法改变,你注定了粗鲁和庸俗。这嘴角化作成千上百的样子到处飞动,进而化作利剑,高悬天空。破晓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眼前好像只黑了一秒钟就立刻被惊醒,我顶多只睡了三分钟,可窗外已经大亮了。房间的门开着,模模糊糊地记得刚刚传来踹门声、女孩的尖叫以及不可辨识的嘈杂。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门查看究竟。头有点儿痛,像宿醉的感觉,看到的东西也是朦朦胧胧的。
叉叉拿着一把水果刀,刀尖还在滴血。某某和谁谁面无表情地僵硬在一旁。安宁面部扭曲地侧伏在床上,她满脸的惊恐和痛苦。我们四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安宁喘着渐渐微弱的气息,惊恐、痛苦……鲜血和时间在同时流逝……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在安宁的嘴角看到一抹淡淡的微笑,那微笑渐渐幻化作利剑高悬天空并发出凄厉的声响,或许那是笑声,安宁的浅笑里从未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