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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拓散文小辑

2011-11-21陈拓

散文百家 2011年11期
关键词:阿尼玛雪域黄河

● 陈拓

遨游九曲黄河第一湾

黄河从巴颜喀拉雪山,冒着无法想象的冰山压力,喷涌而出之后,经过万古奔流到川西北草地,遇到南面渐渐隆起的松潘高原,东面逶迤而起的岷山余脉,北面南北走势的西倾山主峰,豁达地来了个山不转我转,漂亮地画了一个弧,形成了三万多平方公里平坦得天地难分的沼泽草地。一路滚滚而下、滔滔而来、雪浪汹涌、裂云撕岸的黄河,一下子放慢了快节奏,变得阴柔有余,阳刚不足,仿佛一个血性男儿,顿时变成了一个脚踩金莲步的小女子,沿途伸出她一双温柔的小手,拍打着清澈如许的河水,轻抚着两岸踮着脚尖的小花小草,款款而来。在九曲河首万里大草原上仿佛它是舍不得青藏高原这个哺育它成长的摇篮似的,曲折环徊,不忍东流。我没有见过哪一段黄河竟是如此沉伏,平缓,清澈,明净。

生活在河首的那个小县城,有幸能眺望着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条天河。我真想驾一叶小舟,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摇进它的深处,去了解这段上游黄河的全部,包括它的曲折经历,磨难痛苦和东流的幸福……可是我却一直无缘。直到一个美丽的夏天,我与一位女友到玛麦哲木道——黑河入黄河口处垂钓,偶遇玛曲黄河鱼场的一只机帆船去青海交界的河段打鱼。我与船上的几位职工谈起了他们最为熟悉的九曲黄河第一弯,谈起了有关它的历史、传说,他们答应搭载我随他们一游;于是我抱上一本书,辞别了孤单、幽怨、若有所失的女友,驶入了面前这条向往已久的天河。

从黑河入黄河口玛曲黄河渔场场部,乘船逆流而上,河水愈来愈流得平稳、缓慢,茫茫的一派大水,平镜似的一派大水,接天连地,深远苍凉。河的两岸平坦无垠,使海拔四五千米的岷山、阿尼玛卿雪山和西倾山主峰,变得很是低矮,仿佛这些山低得使天地深处的随便一抹白云,便能将这些高原的山遮挡。这使我这个爬过青藏高原很多山的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曾经让我们吃尽苦头的山,那些我们认为此生已无法跨越的大雪山,此时早已融入那条淡淡的地平线。

在天河的深处燃起一堆篝火,生命的篝火,与同船共济的打渔人谈论起九曲黄河第一弯的奇闻异趣,烹食着数条刚从河中捕捞上来的鱼,我感觉那是此生食过的鱼中最鲜、最美、最有风味的。吃着它,我仿佛看见最远古的黄河,从二百万年前的那次造山运动中,从昆仑山中横流四溢,自由地漾出来,在面前这片荒蛮的大草地上,东一晃,西一闪地流过,那些曾在这片土地永远灭迹成为化石的“远古披毛犀牛”,成群结队地在这条天河里游来游去,自由出没,可是,它们好像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部灭绝了似的,永远地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后人只能从洪水中或者沉没的沼泽草地中,偶尔漂出或者拣到的骨化石上,论证出这里曾是“远古披毛犀牛的故乡”这样的结论。然而,曾养育“远古披毛犀牛”的上游黄河,却一直流到了今天,从没有间断过。

我一块一块地添燃牛粪火,篝火如豆,映照着点点繁星,说不出的飘忽神秘。我静静地回味着那个远古的梦,看着面前几经沧桑,几经浮沉,几经黄河变流冲刷而淤积形成的草地,猛然间,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忧伤和感慨,“犀牛如此,人何以堪?”根据唯物论观,世上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年龄的,白露一朝,草木一秋,人活一世,黄河万古不息而已,然而,从生命的终极意义上来看,短暂和长久都是一种表现过程,没有本质区别,只有时间的长短之分,就像面前人生短暂如我,或者亘古永久如黄河,无论碌碌无为,还是万古奔流不息,从天上流来,都是进行一种各自生命的过程。

记得在曼日玛下乡时,曾听牧民们讲,我们停泊的此段——郎曲河至四川白河口处,常有水神(也有称为水怪的)出现,听来言之凿凿,还说有人曾见过。它出现时,一般在夏季夜深人静之时,就在我们停泊的附近。刚开始时,一般随着一声泼刺刺的巨响,一道巨大而绵长的滔天白浪逆流逼开河水,一直涌到四川若尔盖白河口处,才渐渐沉寂,恢复河水的自然流向。

篝火岑灭,夜深人静,等待着,等待着那牧人们心中的水神或水怪,我几乎等了一夜,但它始终没有出现。为此,我竟没有产生什么失望,水神也好,水怪也好,我知道,它们就深藏在神秘的黄河之水中,而我却停泊在它们之上,进行一种等待,进行一种等待的过程。等待是美好的,等待是一种希望,一种希望有时往往能支撑人的一生。站在喷薄而出的旭日下,我和这条天河被涂成了一种梦色。

当云雀一阵阵的清啼,将大地从沉睡中唤醒时,我在上游黄河上,看到了大草原日出的壮丽。在遥远得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尽头,太阳终于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放射出千万道金光,照得天空一片彤红,继之,露出端倪,露出半圆,最后全部露出来,如一个巨大的赤色巨轮,不停地滚动,最后冉冉地升上天空,将普照人类万物的阳光,涂洒在大地上,涂洒在我脚下的黄河上,使这条天河一时充满万分的娇柔,万分的灵顺,以至于承载着我的遐思便浮动起来,清波荡漾地浮动起来。……清波悠悠,微风徐徐,太阳普照,长河生色!我从它之上看见了冰雪积压下的巴颜喀拉河源;看见了那个沉浮在阿万仓古渡口,牵着马尾,抱着羊皮袋泅渡的游子;看见了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在扎陵湖相见的情景;看见了元初那支长途跋涉,很是疲劳,却为了寻觅河源经过齐哈玛的骑队;看见了用生命维护这条中华民族母亲河的清洁,却永远沉没在上游拉家峡的黄河漂流队;看见了两岸生生不息,撑着一叶“高原之舟”,逐水草而居,唱着属于他们自己情歌热恋的藏族牧民;看见了一脉相承,曾来积石疏导河水的大禹和他的优秀子孙们,令天下英雄不敢轻视,一泻万里的天河的全部,以及在它之上发生的一切“真善美、假丑恶”,但黄河却始终发源于青藏,汇天下南水北河,最后义无反顾地归入东海。“九曲黄河万里沙,波涛喷涌到天涯”,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仅仅是自然吗?

继续乘着逆流而上的机船,第二日夜宿在赛尔霞河口,沿途十余处河心小岛上灌木丛生,数百里河岸河柳郁郁,其间天鹅、黑颈鹤、黄鸭等多种水鸟栖息其上,充满一种别样的野趣生机。我没有想到在黄河深处还有这样的鸟的“桃花源”,真是一种奇迹!我们每经一处都一一登临,每上一岛都是鸟啼声声,鸟蛋遍地,很是壮观。第三日,我们的船正式驶进了河流湍急的巴颜喀拉和阿尼玛卿大雪山对峙的峡谷,奔流而下的河水,使我们的船渐行渐慢。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发源,经星宿海一路东下,终于从这里冲决围城,一涌而出。那一晚,我们夜宿在玛曲县最偏远的木西合乡府所在地,一路漫天野地的视野,紧紧地被两岸的高山夹制,令人感到一种别样沉重的窒息。

迎着满天的彩霞,循着这条深邃的河谷,我们又上路了。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玛曲与青海交界的门堂乡。我们不能再逆流而上了,只能到此为止。我没想到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地理上的分界却往往成为人生去向的分界。

忽然,那首几千年来困扰着中华民族的《黄河船夫曲》,在我的心中萦绕激荡,久久难以平抑,最后像冰峰挤压下的河源,从口中喷涌而出: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

九十九个艄工把船来摆……

我大声地吼着,歌声飘向水面,飘向清寂的河岸,飘向遥远……我知道,这是描写下游陕北、山西一带黄河的生命之歌,但我更加知道,这里是它的上游——九曲黄河第一湾,黄河的一切都不能与它截然的分割开来。

顺流而下的机船仿佛也产生了一种归心似箭的心理,一改去时的缓慢,一路飞舟,只用三天的时间,就将我们送到了出发的原地。

聆听诗歌

一个人,自有他灵魂痛苦、压抑、升腾,以及自由驰骋与翱翔的天空。

生养在青藏,成长在青藏,尤其对于那里的一句格言,一段斑驳残缺的典故神话,一首诗歌,从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别样的深爱。或许高原、雪域圣地,就是心灵与生命温馨的故乡的缘故吧,翻开岁月莽原上的积雪,罗布林卡、布达拉宫、湛蓝的青海湖,凝结为一页苍凉而广阔的史诗背景,便有一串远去的脚印,隐逝在诗歌灵魂的疆域里……

于是,在一片宗教笼罩的沉沉暮色之中,透过朝钟暮鼓,透过飘逸了几千年的梵音,透过米拉日巴、贡噶坚赞,透过八思巴,透过悠悠而深沉的历史,传来一声低低地但却振聋发聩的漫吟浅唱,然后走出青藏雪域诗神——仓央嘉措,那时他头戴鸡冠帽,身披黄袈裟,神情坚定而孤寂,勇毅而神伤,然后从一些木刻本、手抄本中悄然远逝,给人留下一个谜。

他真的从生养他又属于他的青藏悄悄消逝了吗?不,你听,他身后始终响彻着流自他心灵的诗歌。

“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的月亮/未嫁少女的容颜/时时浮现在我心上……”

跟随着他的诗歌,越过唐古拉,越过昆仑山,越过千山万水,越过一些历史的障碍与意想不到的重重困难险阻,走进一片被神秘色彩包容笼罩了二千多年的西藏,可谁曾想到出生在藏南门域地区纳山下宇松地方,世代信奉宁玛派僧徒家庭,又在民间生活了十五年的他成为雪域之神——成为历史上一统西藏的伟大的第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又谁曾想到作为雪域至高无上的保护神坚利斯的化身,贵为政教合一的最高领袖的他一夜醒来,在政治的旋涡中,遭到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不,他是早有思想准备的,他曾经向他的授业导师——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表示过情愿放弃“达赖喇嘛”尊号意愿的,可是在那个西藏历史上风云变幻的多事之秋,作为教规森严统治整个西藏格鲁派的最高领袖和多派手中争夺掌握的工具,他又怎么能如愿以偿呢?当时,一力扶持他上台的藏族地方政府的执政者桑吉嘉措,告诫他要恪守清规,不犯戒律,潜心读经;而另一方不甘心西藏政教大权落入藏族人手里的蒙古拉藏汗势力,则借他的作为“人”的行径,极力进行攻击,说他不是真达赖,并以此借题发挥,罗织罪名,上告清朝皇庭,想达到另立的目的,然而,天降大任于斯人,他的灵魂与行动又怎么能在这些交困面前屈服呢?

于是,在深夜的拉萨街头,或者薄暮的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留下了他的诗歌……

“拉萨的人群当中/琼洁的人品最好/来会我的那个幼年的相识/家就住在琼洁”;

“住在布达拉宫时/叫持明仓央嘉措/住山下拉萨时/叫浪子当桑汪波”;

“背后凶恶的龙魔/无所谓怕与不怕/前面香甜的苹果/我一定要摘到它”。

这样,随着严厉又一力维护他的第司桑吉嘉措的被杀,他不得不放弃“雪域之神”的桂冠,不得不离开生养他,给他雪域精神灵魂的土地与人民,以及他深爱的害得他“身败名裂”的情侣了;公元1706年,仓央嘉措辞别不惜为了他对抗拉藏汗铁骑和清朝皇庭圣旨的各大寺院僧侣,被解送北京,行至青海湖滨,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寒冷的高原之夜,悄然而逝,给人留下一段伤诀的神话故事。我一想起令清庭与拉藏汗等势力皆大欢喜的那一夜,我的心至今还在滴血,但我想正是那一夜,他从一个地方宗教领袖,而一跃成为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雪域诗歌之神的,那一夜,他——一个有家不可回的浪子,我知道,绝没有后悔。

在他离开雪域之后的数十年里,蒙古西藏派拉藏汗势力在西藏历史上导演了一幕幕丑剧,但其后果,使他们这些占据青藏的蒙古王公贵族们所始料不及,他们虽然妄想以自己的儿子或者子侄代替仓央嘉措的办法来极力消除他在蒙藏人民心中的影响,从而想达到从政治上完全统治西藏以及整个青藏高原的目的,可是结果恰恰相反,他们一力想扼杀他与他的诗歌的同时,蒙藏人民唱着他的诗歌,在雪域青藏这片圣地乐土,走向雅鲁藏布江河谷,走向藏北,走向昆仑山腹地牧场,走向属于青藏的爱情,走向今天、明天……

一个真正的人,从肉体上是可以消灭他的,但他至高无上的精神却是无法消灭的,反之愈弥,何况还有他的诗歌呢?

久远延伸的岁月,更加增添了仓央嘉措的魅力,从青海湖畔消逝的四百多年里,他燃烧的那一把火,并没有随他远逝而熄灭,相反,如星火燎原之势,燃红了青藏雪域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每一代生养在那块土地上的人。“心中热烈的爱恋/问伊能否作伴侣/答到:除非死别/活着便决不离散”,他那孤独游荡的影子,与他的低吟浅唱,或者寂寞忧伤的诗歌一样,自始至终萦绕在人们心里,而且还会一代一代地萦绕下去,如果高寒的雪域,奇绝的青藏还唱歌的话,还爱情的话,他们都会唱着他的歌,与他交流谈心,都会沿着他的足迹,体会他,体会他的诗歌——一个雪域之神,一个真正的人的心曲。

聆听一种诗歌,美丽富饶的雪域青藏,宛若梦里。

闯进感觉的边缘

我不知道哪里是天的边缘,哪里是地的边缘,但我觉得,这里仿佛就是它们的边缘。

随着一路西去的兰(州)郎(木寺)公路,翻过海拔4000米,分界碌曲、玛曲两县的西倾山南支主峰郭莽梁,到达黄河首曲的玛曲县城。然后从玛曲县城出发,沿着一条向南再折而向西的环绕山岭、缓坡,有时还大段大段飘摇着长草的便道,迎着越来越稀少的牧场牛羊,迎着因没有人烟而引起的寂寥与怅然翻过闹日浪山翻过华尔庆山,又迎着奔流而下的黄河,闯进由巴颜喀拉与阿尼玛卿对峙的大山峡谷,顿时,一种从没有过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就连阿万仓大草原上轻飘飘奔驰了五六个小时,素来以越野闻名的北京吉普车,也像一个坚定而执著的大蚂蚁,艰难地蠕动着,在一水中流的北岸河沿,缓缓地向前爬伸。

与析支河曲大草原一望无际的平坦判若两地,沿途除了耸立着有点狰狞的峭壁以外,就是刀片似的碎石铺满并延伸着只有一辆车可以通过的路面,还有的就是数十条冷冷的河流,仿佛不愿意这条车路向前延伸似的,不时横阻在面前,汽车一会儿俯高,一会儿就低,谨谨慎慎地左转右盘而行。

吉普车像一只大蚂蚁,艰难地溯流而上,在这甘青边缘的崇山峻岭之间,山的高大,谷的深邃,使人一下子变得那样渺小,渺小得连一只蚂蚁都不如,这就是自然。在它的面前,你还有什么话说,只能默默地,一步一步迎着飞流而下的黄河,向前去;那时,我分明觉得,这条旷古的深谷里,只有我们这一行人类;那时,我不知道所在的这条河谷,面前的这条路,伸向哪里又终止在哪里?

仅仅是一条古老的河觅着这条河谷顺流而下,一条狭窄的路又沿着这条河谷逆流而上吗?猛然间我问着自己,感到生存本身并没有什么残酷。

终于走进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连当地的人们谈起它都有点色变的算不上小镇的乡政府所在地时,夕阳已经西下,空空荡荡,一片暮色的草地上没有街道,不见人影,只有几栋孤零零的红墙瓦屋,其中两三栋没有门也没有窗更没有一丝遮挡地黑汪汪地张开着,仿佛是那条我们跋涉了整整一天,还不见底的高山峡谷伸在外面的一张大口,要吞噬什么似的,不由人生出一股寒气。

吉普车停了好久,才见一个老阿姨颤巍巍地走出来给我们开门,她的身后跟着三个怯怯的儿童,两男一女,脸黑黑的,而且用一种陌生新奇的目光,看着我们将大包小包,提着走进专门招待上面来人,也是来此地的外人唯一投宿的房屋,并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老阿姨给我们点上灯,生上火,直到老阿姨回到她自己低矮的房屋,我偶然从一灯如豆的光里,看见她们还站在那里。

真是边缘,两三个月不见一辆车,仅订的三两份日报,往往作为月报季报收看……我确实有点想象不出他们是怎样在这样的边缘生活下来的,但我知道他们不仅生活了下来,而且从遥远的汉代,他们的祖先——迷唐羌游牧到这里就开始了。

这条河不知从哪里流来,这条沟又不知延伸到哪里?对于这我已似乎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黄河不息地在这条大山狭谷顺流而下,引着我们闯进这里的那条路,始终寻着北岸的山脊向上而去,想象不出尽头,但这条路分明告诉我们,这里还有人类生存,这里必定也有它值得留人的东西,包括吃、穿、住这些最基本的生存条件。

我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准备办完公事起程,那个年老的阿姨,像一个送别儿子的母亲,早早地起来为我们生起火,我们刚洗漱完毕,又提来一壶滚沸的奶茶,以及他们的天食酥油与糌粑,吃着它,别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滋味,升起在心里,苍凉而广阔,像一道沉重的风景线,遥遥地散布在我的身后。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踏上了归程。探出头我遥遥地看见,七八个穿红衣的少年喇嘛,头戴鸡冠帽,神采飞扬地骑马沿河而上;而那昨天看见的三个儿童站在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三个学生的那所空空洞洞没有门户的红墙瓦房的学校门口,企冀地望着,尤其那个女孩,那样子仿佛是我那小女儿;还有那位年老的阿姨,手搭在额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形象分明就是我的母亲。我看见的那一瞬,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背脊,是那样的温暖而安详,是那样的沉静。

寻觅一只神羊

横亘在青海果洛草原的阿尼玛卿大雪山,像一只白色的羊,终年被笼罩在云里雾里,给人留下一个诱惑而揪心的谜。

老早从朋友口中听说,阿尼玛卿雪山之巅,有一只阿尼老公山神之妻变成的神羊,它洁白如雪,心地善良无比,它英勇无畏,而且常常急人之难,忠诚的护佑着那里的部落……我得到这一线索后,就千方百计地寻觅它,尽可能地询问那里的老人与懂民俗的人士,但苍茫的果洛高原,仿佛是没有什么人了解这部神话的全部,使终年积雪,云雾萦绕的阿尼玛卿雪山,更增添了神秘色彩。

又一次,我途经“蕃唐骏马之道”,去阿尼玛卿北麓的红日仑部落,去寻觅历时数年几经周折得到的也许是最后一条线索——一个年届八十高龄名叫索南卓玛的老人,据说她知道那个神话中白羊的故事——那只无与伦比的白羊的故事。

抖尽数日长途跋涉的风尘,让一口气奔走了近一整天的豹花马饮饱了清澈的河水,然后走进阿尼玛卿一处幽深的沟坳,走进了一所低矮的用草皮垒砌的小屋,找到了她,找到了全冬牧场只有一人一犬的索南卓玛老人。

坐在青海牧区很是熟悉、又很亲切的草皮小屋里,喝着索南卓玛老人滚熬得彤红彤红喝起来很是苦涩的大茶,感觉小屋外空荡寂静的夏日黄昏中,无边的牧草,不断延伸着它丰美的躯体,我的马,饥饿的马,狂吃乱嚼着荒芜久旷的青青水草。

老阿妈索南开始讲起神羊的故事。她的声音,缓缓的像一条久远的河流,仿佛从阿尼玛卿纵深舒缓、沉重地流出,流来,我的心不禁怦然而响。

“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这是一个神话故事。”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阿尼玛卿周围的部落里,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的全部……那是我少女的时候,我和我的姐姐,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听我弥留之际的外祖母讲述的。”我怕打断老阿妈的思绪,静静地没有说话。

“很久很久以前,阿尼玛卿山下,析支河首草原上,在阿尼老公的率领下,整个部落和睦相处,沉浸在幸福欢乐之中。夏日,他们扎帐在美丽似仙境的西麦朵塘(意为鲜花之滩),金莲花的花粉染黄了酥油;冬天,他们驻牧在一望无际的黄河两岸,飘摇的牧草,招引着牧场和畜群,可是,就在那时,一群早已垂涎河首富饶美丽的豺狼,在一个牛羊肥壮的秋天,忽然从北方疯狂地闯进了部落祖辈赖以生存的河曲,它们肆无忌惮地闯进畜群,闯进帐圈,咬断牛羊的喉管,围攻前来保护畜群的骑队,叼撕婴孩,蚕食父老,一时河首草地的上空,腥风血雨,乌云翻滚,无数善良的人们挣扎在生死线上……这时,生活在阿尼玛卿雪山之巅的阿尼老公,正在接受天神的加持,无力拯救,可是他的妻子,美丽的妻子,不忍再看下去,便遵照渡母的指示,毅然变成永远也无法恢复人身但神力无比的白羊,奋不顾身地冲下山去,扑入咆哮的狼群,与之进行了七天七夜的血肉搏杀,待阿尼老公率援赶来时,他的妻子——那只美丽、勇敢的白羊,满身创伤地躺在血泊之中,而那群豺狼也被它追杀殆尽,可她从此永远变成了一只白羊,一只美丽无比的白羊,一只让人崇拜的神话中的白羊……”

“听我外祖母说,它终年站在高高的阿尼玛卿山际,警惕地望着,敏锐地观察着,全心全意地护佑着河首的部落。它有时潜入婴儿啼哭的帐圈,抚哄着因母亲前去挤奶而无人照看的孩子;有时,它忽然从天而降,从凶猛的恶鹫口中,夺下咩咩而叫的羔羊……”老阿妈索南讲到这里,满是沧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看起来是那样肃穆。她仰起脸,久久地仰起脸,望着不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仿佛还沉浸在故事之中,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她的经筒。我不忍再打断她悲伤的回忆,悄悄地退出草皮垒起的小屋,一个人久久地伫立在空旷的阿尼玛卿山野,像一只孤独的鹰,盘旋在山际上空,探视着,寻求着让人神魂无所依,生命无所宿的白羊。

寄宿在老阿妈索南的草皮小屋中,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一夜辗转反侧的我,在黎明云雀的婉转啼鸣中,辞别了阿尼玛卿雪山深处贮藏着真善美的草皮小屋,辞别年届高龄,这一别今生再不可能见面的老阿妈索南卓玛,依依不舍地顺原路而回。但我没走多远,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首大意为“伸出你的头,砍掉你的头;伸出你的腿,砍掉你的腿;不砍掉你的头和腿,小羊的头和腿,不知将从哪里伸出?母羊母羊哟,你的小羊就是我”的歌,哦,又是一只关于母羊的歌!我喜极而泣地勒转马,歌声却渐次而远,而那所我昨夜寄宿的草皮小屋,也忽然间隐没于云雾之中,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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