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祭
2011-11-21乔忠延
乔忠延
与其说我是祭祀青蛙,还不如说我是负疚的自责。
写这篇文章的原由是我回了一趟老家,在河边捧一掬清水洗手,在田垅上踏着青草行走,却一个青蛙也看不见。往昔可不是这样啊!
我的家乡虽然在黄土高原,可灵秀得比江南风光毫不逊色。从吕梁山麓流来的清水,滔滔汩汩,成年不断,蜿蜒到我们村边,滋润得春绿夏黄秋锦绣,美得比图画还鲜嫩。乡邻们逮住了这么甘冽的清流,当然不会轻意放走,挖一条小河,再挖一条小河,让清水在里面蔓延。清流蔓延过的地方,就有了一方方的水田。水田里长稻子,长莲藕,也长荸荠。长出的稻子黄灿灿的,长出的莲藕白生生的,长出的荸荠圆鼓鼓。水田种啥都长得茁壮,长得丰饶。说起这茁壮,这丰饶,不该忘了青蛙。青蛙是水田里的卫士,吃掉了害虫,护卫了禾苗,才使乡亲们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
那时候青蛙可真多,草中藏的是,水里游的是,路上跳的是,稍不留神青蛙就会钻进裤脚里,袖筒里。偶有来客,瞅一眼这情景就奇怪,怪腔怪调地说:“这村里没垣墙,蛤蟆蹦到锅沿上,咯咯哇哇喝面汤。”蛤蟆就是青蛙,胆子大得敢上炉台,真够奇怪了。这只是奇怪,并无妨碍,到了晚上可就是另一种情形了,远远近近的青蛙都叫起来了。太阳一落,叫声四起,刚开始是一声一声地叫,接着是一群一群地叫,再后来就是漫天遍野地叫,叫声便像是打雷。这是到了蛙雷季节,每年清明前后蛙雷如期到来,要持续一两个月。应该说,这蛙雷比打雷要厉害得多。打雷不过就是一阵两阵,多者顶大一个时辰。而这蛙雷持久而漫长,非从夜幕降临,响到夜色消隐不可。听惯了蛙雷的村人,叫声越响,睡得越沉,再要过瘾就增添点鼾声与蛙叫和鸣。逢这时客人可就惨了,常闹得整夜睡不成觉,夜暗消退了,天色泛白了,蛙声停息了,才能在枕头上迷糊一会儿。
我也奇怪,哪里来的这么多青蛙呢!蛙雷轰鸣的夜晚,我曾经相随几个伙伴走向野外,去打探蛙声的秘密。结果发现,蛙声无处不在,无论我们走在哪里,都在蛙雷的包围中。只是走到的地方,蛙声息了,待我们一过,就又放开嗓门吼上了。伙伴们说,黑夜像是一个好大好大的铁锅,扣住了我们的村庄,青蛙们不是在叫,而是集聚起来敲打锅底,敲一敲就满天轰响。
青蛙可真多呀!
打死我也不会想到那么多的青蛙竟会没了,而且说没就没,绝迹了,一个也不见了。就是为了这青蛙的绝迹我感到无比愧疚,甚而觉得青蛙的绝迹我罪责难逃。我是杀害捕灭青蛙的第一个凶手。
冷静一想,我残杀青蛙的开头是1960年。那一年我10岁。有天晚上生产队里开会,是大饥饿来了,人民公社农场的鸭子没有饲料喂养,解散了,分给我们小队3只。四五十户人家仅3只鸭子当然无法分下去,最公平的办法就是抓阄。抓到我们家的希望自然是很小,如果希望小成了零,我就不会成为青蛙的杀手,也不会有刻下的愧疚。偏偏奶奶手气太好,一伸下去就把一只嘎嘎叫的母鸭子抓回了我们家里。这在别人看来是件眼红的事,抓回家一宰能做一锅好菜,在那个饿得眼睛发绿的年头,多少人都挂着三尺垂涎看手气啊!可世事总是和人们的意愿相反,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未必得不到。奶奶没有奢望,一手下去却逮了个正着,别人喜喜地瞅着奶奶,奶奶却忧忧地把鸭子抱回了家。
奶奶忧愁是现实的,杀了吃吧,我们家没人下得了手。喂养吧,鸭子离开了水不行。本来我家住在河边,可由于院子大,队里占了,把我们撵到了村子当中的一个小院里。鸭子下河必须弯过几条小胡同,胡同里人来人往,吓得它没法走。不过,这问题很快解决了,办法是用上了家里早就废弃了的一个破瓮,里面装上井水,鸭子就可以在里头扑腾。接下来的问题却难办了,鸭子张嘴要吃,下河去鱼虾都是美食,在瓮里却只能干耗力气。鸭子吃粮食也行,可那会儿人还靠野菜填肚子,哪有东西喂它呀!后来有了喂养的办法,不过从此我就成了青蛙的死对头。每每放学回家,我便提一个小布袋,拿一个小木棍,出现在稻田边,河垅上,任务就是打青蛙。打住了,带回去,就是鸭子的好吃食。
那时候我丝毫没有想过打青蛙是给自己制造愧疚,是给自己制造永远无法消除的罪孽,而且兴奋得不无狂热。只因鸭子在我家落户的第三天,我饭碗里增加了颜色。以往,除了绿色还是绿色,而现在一下添了黄白两色。绿的是野菜,黄的是蛋黄,白的是蛋清。蛋黄、蛋清都是鸭蛋,是我家这只鸭子下的。先别说饭有多好吃,我高兴的是我的劳动有了收获,改变了我和奶奶的生活味道。这激励着我的兴奋狂热继续持久,每天一放学,我撒腿就往田野里跑。在草丛里一拨拉就有青蛙跳出,瞅准它落下的地方,一棍子打去,那可怜的生灵便在劫难逃。
现在想来我真残忍,我是用残忍养育着残忍的我成长。我的同学不少都不上学了,一个个面黄肌瘦。有的胖了,那是浮肿了,饥饿威胁着大家。而我却蛮有精神,不仅有气力上学,还能蹦跳着追击想逃跑的青蛙,直至它倒在我的脚下。我有气力,是因为吃了鸭蛋;鸭子产蛋,是因为吃了青蛙。以逻辑推理,就是死去的青蛙用自己的生命养活了我,养活我再去残忍地捕杀它们的同胞。这样的残忍一直延续到我上了初中离开家乡。
事态如果到此为止,我或许会借口幼小无知原谅自己。可是我的残忍并没有就此停止,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进入了新的时期。1966年因为文化大革命我中断了学业,我和我的同学都被打发回了农村。别看政治情绪十分高涨,可吃饱肚子仍然是困扰大家的难题。照实说,我的家乡水足粮丰,没有吃不饱的道理。问题是征购粮是个没底的洞,我们打得多,公粮派得更多,日子还是勒紧裤带对凑着过。我家对凑的办法还是养鸭子。
此时我们搬回了老院,住在了河边,于是就孵了一窝鸭子。黄绒绒的小鸭子跑来跑去,可爱得很,跳跃着我们吃饱肚子的希望。只是再长大些希望变成了失望,一窝里面仅有一只是母鸭,其余都是不能产蛋的公鸭,真扫兴!就谋划稍微大些,把那些公鸭卖了,换点油盐钱。如果事情就这样进展,或许就会减少我的罪孽,岂料,世事不把我推进罪孽的深渊誓不罢休。在我准备养鸭口 的时候,我们村的驻军也养起了鸭子。不过,他们不是口 ,而是要调剂口味。谁会料到,他们的口味还没调剂,珍宝岛战斗打响了,一声令下就要移驻边疆去了。守土御敌总不能把鸭子也带上吧,他们就突击杀着吃。这便来了一个可乘之机,反正是吃肉,公鸭母鸭一样吃,我找到连长提出换鸭子,他欣然同意了。就这样我家有了鸭群,每日一个公将军领着成群妻妾摇摇摆摆下河去。到了河里,他们就有了吃食,不用我作孽呀!问题的关键是,鸭子自己捕食的能力有限,辛劳一天饿不着就不错了,这种状况当然产蛋有限。而我却恨不能让它们有无限的生殖能力,生出我们更多的吃食。这当然需要加餐,加的只能是满地蹦跳的青蛙。每逢田间休息,我又重操旧业,像10岁时一样打起了青蛙。我的劳作没有白费力气,很快大见成效,每天都能收到数颗白花花的鸭蛋。这时劳作的我不再是孩童了,不再舍得吃鸭蛋了。我们把鸭蛋积攒起来去卖,再用得到的钱买些粮食。这一来,肚子就对凑着不塌陷了。不过,这还是重复着旧日的逻辑,我们吃粮食,粮食靠鸭蛋,鸭蛋靠青蛙,还是等于我们残忍地吃了青蛙。
残忍的我继续着残忍。
我的残忍能够终止,是因为我离开乡村,进入城市,不再为吃饭发愁了。我不愁吃饭的时候,是土地又回到了农民手中,个人有了种地的自主权,大家都不愁饭吃了。“仓廪实,知礼仪”,我的良知复苏了,不仅不再残害青蛙还可怜起青蛙来了,开始为曾经的狠毒汗颜羞愧。
然而,我绝对不会想到,我那无法洗涮的汗颜羞愧会被乡亲们光大发扬。假日回到乡下,我惊奇地看到老老少少布下了捕捉青蛙的天罗地网。只是人家的手法比我当年高明多了,没有人拿着棍子追赶青蛙,悠闲地坐在树下垂钓。一支长竿拴一条麻绳,绳头挂着细钩,钩上穿着肉食,青蛙一见就扑了上去,一口吞进嘴里,本想大饱口福,没想到自己却成别人大饱口福的美食。也就在同时,城里的饭店添了一道菜:田鸡腿。田鸡就是青蛙,这南方的名称在北方盛行了,南方的美食在北方也盛行了。往昔,黄土高原上没人吃青蛙,如今却吃得津津有味。这时立地成佛的我绝然不吃,可是我不吃不等于别人不吃,面对熊熊燃烧的柴薪,我只能是小小的一杯水。更何况我这杯水还不敢去救车薪。我能对着钓青蛙的乡亲指手画脚吗?我心里很虚,如果阻拦他人岂不是自己偷走了牛,反过来却指责拔橛子的?自己刚走出乡村,还没阔起来咋就变了脸?我承认我的怯懦和无奈。
捕捉青蛙的人民战争在我的家乡热火朝天,青蛙就在持久的人民战争中消失了。而且,消失得一干二净。令我非常纳闷的是,1958年我们曾经大搞过除四害运动,工人不上工,农民不下田,学生不到校,一起下手消灭苍蝇、蚊子、麻雀、老鼠。那时候,报纸上登的,广播上喊的,大家干的都是除四害,可为啥除来除去不仅没有除净,还大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之势?而今,不见有人动员,不见有人督战,广泛而持久的捕捉就无声无息地灭绝了青蛙。那是因为抓到了就能卖钱,金钱的能量不逊于政治动力,还会喷发出罕见的魔力。
青蛙再被想起,是稻子没法种了,莲藕没法种了,荸荠也没法种了,水田里成了虫窝子。虫子太多了,有吃叶子的,有啃秆子的,还有专门吮吸籽粒里头那乳浆的,种一斗收半斗成了事实。而且,种下的是饱满的,收回的是干瘪的。那就打农药呀!打,乡亲们懂得打,农药打一次又一次,稍微晚点就会没有收成。好不容易收回来了,可是扳开指头一算账,稻谷卖的钱还不够买农药。谁也不是傻瓜,不再种这赔钱的东西了。
青蛙的绝迹导致了稻子的绝迹,稻子的绝迹让水田成为渐行渐远的历史。
——这就是我们残害青蛙所导致的严酷现实。此时,怀念青蛙不只是我,还有我那众多的乡亲。
为此,我才真诚地祭祀青蛙。
我感谢青蛙用众多的生命养育了我,使我度过了饥饿困苦的岁月。我愧对青蛙,为了我这一个生命的苟延,竟摧折杀害了它们无数的生命。在青蛙身上,我人性的残忍冷酷暴露得一清二楚。我看到我是由人和兽合成的肢体,饥饿时我是兽,是吞食弱者、善者的野兽;温饱时,我会戴上“知礼仪”面具,文雅成人。而且,不止是饥饿能诱发人的兽性,一切欲望,包括钱财、色情都可将兽性催蒸出来。我不敢再深思,再深思恐怕是在用兽性养活人性,再用人性的遮羞布来掩饰兽性了。这生存之道无疑就是青蛙灭绝的黑幕,也是我想起来就愧悔的原因。
如今,我像渴望水田再现的乡亲一样怀念青蛙。站在春晖温润的乡野,我怀念青蛙;走过潺潺欢歌的溪流,我怀念青蛙;徘徊于静谧寂寥的黑夜,我怀念青蛙。倘若真诚的赎罪能召回青蛙,我甘愿接受惩罚,并诚恳地致哀,鞠躬,衷心地呼唤——
青蛙归来兮!青蛙归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