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草木生命

2011-11-21李天斌

散文百家 2011年11期
关键词:草木奶奶生命

李天斌

在乡村,生命与草木息息相关。

房顶用茅草盖,柱头和椽子用树木做,家具用木料制,吃的是草木长出来的粮食,烧的是草木,草木成灰后,还用作肥料;生病了,百草都是药:消炎、理气、通经络,草木化成水,温养五脏六腑……草木俨然乡村的经纬,覆盖空间,也网络时间。

没有草木的乡村,算不上乡村。乡村是肉体,草木是魂魄,是心灵的皈依。房子落成后,还必须栽下草木,所谓“前榆后柳,不富即贵”——这是祖父对我说的,祖父还说,这是他祖父对他说的,说草木长起来,一间房子,一个村子就有了荫蔽。祖父心中,一株草木,近似神祇。

从一株草木出发,乡村就是乡村了。

在乡村,草木遍布每一个角落,像流水,从山野沟壑间一路蔓延,一直流淌到房前屋后。往往是,一抬头,一低头,你就看见了那抹嫩绿,和着风与泥土的味道,在你心间弥漫;还有音乐般起伏的鸟声、虫鸣声,以及传说中的一双蝴蝶,它们在阳光下铺展开来,那流水,就多了几分韵致,就成了一幅画,一首诗,很多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出这份明净的诱惑。

离开村子多年,我念念不忘的,就是乡村的草木。我曾经有二十余年,在这草木间行走。很小的时侯,父亲就给我准备了一副草木行头——竹子做成篾帽,棕叶织成蓑衣。那时候,这雨具是必不可少的,一副蓑衣与篾帽,几乎成了乡村的图腾。听爷爷说,不单是活人需要,死去的先祖们,也离不开。我也目睹每年的清明,爷爷都要虔诚地到先祖们坟头挂上白纸,说白纸就是阴间的蓑衣篾帽,有了它们,亡魂就不会被雨淋湿。爷爷去世后,留下的就仅是这样一副雨具,一份执着的精神认知及乡村生命的底色,让我永久怀想。

到我七八岁,就索性与草为伍了。每天,我都要割草喂牛。为此,我几乎走遍了每一寸山野,即使隐秘的山路,闭上眼也能摸到,也认下了很多草木。当我俯下身去,一手摸到它们,另一手挥动镰刀将其割下,似乎就看到有温情泛上来——亲切与柔润遍布身体的叶脉,阳光般的手指抚摸内心。有时,扒开草丛,我还会看到某把生锈的镰刀,甚至是某只面目不堪的胶鞋,于是就会怔上一阵,就会想,它们究竟是谁留下的呢?从这里走过去的,都有哪些人?……想象是漂浮的,方向模糊甚至充满了偶然性,想象的冲动却是真实的。多年后,有好几次想起这个细节,忍不住就热泪盈眶——或许,一块草地,早对我暗示了什么?而我,也一定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那里?

只是,在时间背后,一块草地的往事,已遗失在风中。

在乡村,草木的生命是顽强的。沙粒之上,岩罅之间,都可以生长。通常是,某堵悬崖峭壁上,粒土不存,但一株草木或一簇草木,却在那里屹立,根须裸露、盘根错节——山风浩荡、四季更迭中,容颜不改,心向苍穹,一份坚韧让人动容。

众多的草木,则深扎于泥土,风吹不掉,霜打不去。秋天到来,父亲还要带我爬到坡地上,割尽草木,再放上一把火。我曾疑惑地问父亲:“烧了它们不就死了吗?”父亲说:“明年一开春,它们就发了,甚至长得更好。”父亲所言不虚,第二年,几阵春风后,我果然又看见了茂密的草木。后来读到白居易吟草的诗,就有些愤愤不平,其实这些句子,早被父亲他们写在草木上了。

而我,或许也是一株顽强的草木了?我自幼体弱多病,据母亲说,有很多次,我都会突然死去,气息全无,父亲甚至下定了把我扔掉的决心。但很多次,我都奇迹般活了过来,父母都说我命大,也命硬,经霜后,又在春风中复活了;奶奶也该是一株风吹不倒的草木了?在她四十岁那年,肚子里莫名其妙地长了一个包块,让她吃不下、睡不好。生性暴躁的奶奶,抓起手中正砍着猪草的菜刀,一刀就割了下去,包块被割掉,血淌了一地,伤口抹上一层嫩绿的草色……意外的是,奶奶竟然就此病愈了——一次奇迹,再次证实草木生命的质地。

不过,不知为何,在我听到的比喻中,更多说的是草木的脆弱和不堪。

譬如“人是三截草,三穷三富不到老”,这句话说的是:人的一生穷富无常,不能因一时富裕而忘乎所以,也不要为一时穷困灰心丧气。不管哪种情况,都隐隐地透出生命的一份沧桑;譬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的又是生命的短暂,人生就像一根草,春夏发芽开花,秋冬花叶枯去,直至零落入尘,其间不过匆匆一瞬;譬如“女儿都是菜籽命”,直接将女儿比喻成一颗菜籽——在乡村的传统里,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嫁到哪里,就落在哪里,就像在山野中撒下去的菜籽,落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生。这样的比喻,说的是生命的无助与不确定性,还有一份惶然与凄怆——以至于很多年,我总会想起远嫁他乡并最终无人所知的姑姑姐姐、妹妹她们,在一株草木上,她们更像一缕山风,一迈出脚步,从此就踪影难觅了。

一旦以草木喻人,草木似乎就变得轻而且贱了。

往往是,在乡村,一旦有人夭亡,就会有人想起草木生命的易碎,就有人会说:“人这棵草呵,咋就经不住风吹雨打呢……”一声叹息里,生命的另一种情态显露无余。

我就记得,在村里,总有很多小孩,尚在襁褓或稍稍长大,未及经历人生四季,就被疾病所收割。在一株草木尖上,生命仅容得下一个匆匆的点头。奶奶就说过,在他生下的子女中,就有两个仅留下这样的身影,然后就没了。多年后,奶奶总是痛心疾首——奶奶说他们其实也没患什么大病,只是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一个人能否活下来,全靠命运。多年后我也听得心惊肉跳——命运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在一株草木上,命运或许仅是一滴露珠,随时都会在风中跌落,并粉身碎骨。

还记得我有一个小学同学,白天刚刚跟我一起玩山楂果,到晚上,就因急性阑尾炎死去。他母亲抱住他的尸体痛哭不止。这时候,他爷爷一字一句发话了:“人就像一棵草,风吹来,哪会有不折断的时候?”……很多年,我一直记住了这句话;很多年,在远离乡村的岁月,这句平静从容的叙述,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切割我内心的疼痛。

在乡村,一株草木上的生命,它还是卑微和无语的——四季之中,时间之上,它从不张扬,甘于卑怯,它始终默默地——风吹雨打、光照尘掩的过程,始终寂寞无闻、无声无息。

村里的很多人,他们来到了尘世上,最后离开尘世,自始至终,除村人外,没有谁知道他们。他们就像一棵草,随意地生、随意地死,生死的过程,连风也忽略了;往往是,风有一天从往年的路上经过,才发觉这个人没了。譬如就我而言,每次回村去,都会看见一些新起的坟茔,没有立碑,不见死者名讳,觉得无限陌生,一问之下,才知村里很多熟悉的人已然故去。惊奇之下,忍不住就有莫名的忧伤,如水泛滥。

他们中,很少有人能留下名字。往往是,一抔黄土埋下去,他们的名字从此也被掩埋了。他们的名字,从出生起,日起日落中,早已没了亮色,甚或已是锈迹斑斑,无可辨认了。在一个名字消失的背后,所有的过往,都已沉入一片暗黑,包括记忆,也显得无能为力。

不过,村里也有很多长寿的人,他们一路走来,走过了四季,一直到牙齿落了、头发白了,眼睛不见亮了,腰弯了,背驼了,甚至是不能吃饭了,只能吞饭了的时候,风仍然没有将他们吹没。但这时候,他们无一例外地又羡慕起早早折断的草木来,“这风呵,咋就不把我也弄断呢?……”至此,生命只剩下死亡的期盼,一株草木的命运,也终于无可言说。

我也终于相信,关于一株草木,它是意蕴丰富、情态各异的——在乡村,一株草木上的生命,其实就是百态人生,坚韧与顽强,脆弱与不堪,所有的场景,均在那里呈现……或可说,一株草木,即是乡村生命的全部世界了?

猜你喜欢

草木奶奶生命
草木深
给奶奶按摩
草木皆有
草木深
奶奶喊你吃饭啦
奶奶驾到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我家也有奶奶等
草木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