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
2011-11-21徐发明
● 徐发明
妈妈年轻时是村子里做布鞋的能手。每当快到过年的时候她起码得赶制二三十双布鞋,自家老少7人一人一双是本分,村里人托妈做的是情面难却,主动送几双给上海、杭州城里的亲朋好友是妈的礼尚往来。当然,妈妈不是“专唱山歌不种田”的人,她得按照生产队里的劳动纪律下田地干农活,做布鞋只能利用雨雪天、节假日和晚上的时间来加班加点,所做的布鞋往往是春天里动手,到快过年的时候才完工。
记得有一年的大年初一,爸爸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去同住一村的外婆家拜年,快到吃中饭时,外婆叫我去把妈妈叫来一起吃中饭。我回到家里,妈妈正起劲地用剪刀剪着一大堆破衣服。我说:“妈妈你别剪了,外婆叫你快去一起吃中饭,说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得好好休息一天。”妈妈说:“我哪有心思坐下来休息,如果我不利用生产队放假过年的时间把破衣服拿出来撕碎整理好,等生产队开工后这么多新鞋就做不出来了。”我听着妈妈的话,看看脚上的新鞋,心里甜滋滋的,觉得妈妈的话很有道理,就一蹦一跳地跑回外婆的家去。
妈妈一年到头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外,起早落夜忙的就是做这些布鞋。春暖花开的时候别的妈妈带着儿女去山上采山花,我的妈妈就是呆在家里叠鞋底;夏天的夜晚,我们坐在门口的道地上,数星星、看月亮,听隔壁的叔叔伯伯讲笑话,妈妈却是坐在煤油灯下,用一根根早已搓好的苎麻线纳鞋底;秋季雨天多,人家的妈妈会趁着雨天的空闲时光炒一大碗蚕豆或南瓜子给孩子们吃,可我的妈妈往往是呆在房间里,用几个鸡蛋钱换来的横贡尼布做成一只只鞋帮,有时候连中饭、晚饭也要我们这些做不好饭的兄弟姐妹们做;冬天的夜晚,别人家屋里早已见不到灯光听不出人音,可是妈妈一直在暗淡的煤油灯下把一双双鞋底和鞋帮搭起来,妈妈称之为搭鞋。
搭鞋,看起来只是鞋底鞋帮一合的简单工序,但妈妈说它是做布鞋当中关键的一道工序,鞋帮挺不挺、鞋样美不美,全在这鞋底鞋帮一搭中,每次搭鞋,妈妈总是小心翼翼、一丝不苟。过去的煤油灯比不上现在的电灯亮,妈妈怕此影响到她搭鞋的针迹整齐和均匀,常常让我们把煤油灯照在她眼前,使灯光把鞋面照得亮一些。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当中我当二,又是最爱读书的一个,每次都会利用妈妈搭鞋的时间在灯光下看书或抄写词语。妈妈见我不想睡觉,就叫我替她照油灯,起初还觉得这是好事,帮妈妈照灯既能得到她的欢喜又能借用灯光看书,免去我平时因看书多用了一灯盏煤油而听到的骂声。
但是,照灯毕竟是一件辛苦事,照上十廿分钟还可以,但时间一长提灯的手就会发酸,手骨发酸,灯光不是太高就是太远。当瞌睡虫一个个爬上我头顶的时候,双眼就会不知不觉地闭上来,头一点点地低下去。一次,我照着照着,迷迷雾雾中觉得额头一热,“吱”的一声,闻到一股头发烧焦味,一摸额头,发现额头上的一小撮头发被煤油灯的火苗烧掉了。我累了,想睡了,但是妈妈每晚搭好两双鞋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想我再坚持一下,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缺少封面卷了角的越剧《祥林嫂》剧本,让我边照灯边看书上的唱词,她自己边搭鞋边连唱带念地讲着阿毛的故事:“阿毛,阿毛……你不要怪我呀。我是笨,我是傻,我单知道下雪天野兽在山坳里没有东西吃才会到村子里来,我就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狼。你不要怪我啊!”妈妈起劲地唱着、念着,但我除听清了这几句外,其他的什么知觉也没有了,直到妈妈的鞋底打在我的头,我才知道刚才我又瞌睡了,而这次瞌睡不是自己的头发被煤油灯的火苗烧焦,而是手上的煤油灯掉到了桌子上,倒出的煤油流到了妈妈放着的街面布上。做好的布鞋是妈妈的命,她打我、骂我,说我是太婆帮忙越帮越忙。在妈妈的打骂声中我眼流鼻涕地上楼去睡了。
不知是妈妈疼爱自己的儿子还是怕到时又给她添麻烦,打从这一次后,她再也没有让我带着瞌睡替她照灯,但新的麻烦又出来了。记得有一次我正患感冒,替妈照灯时鼻子塞得难受,为了让鼻子通一下气,我拼命地用鼻孔往外出气,想以鼻气打开鼻孔的大门。谁知自己“呼嚓”一声竟然把灯光吹灭了,灯光一黑,妈“阿唷”一声,搭鞋的针头刺进了她手上冻裂的伤口,等到我找来火柴重新点亮煤油灯时,一滴鲜红的血迹已经染到了雪白的鞋沿上。就是因为这一滴血迹,妈妈就忙到了凌晨,她先用橡皮膏包好自己手上的伤口,又要我舀来一脸盆清水,拿来一支牙刷和牙粉,再让我重新照起煤油灯,自己就细心地用牙刷蘸蘸清水、一遍又一遍地刷干净鞋沿上的血迹,然后再把牙粉涂在染过血迹的地方,她说,牙粉能起到漂白的作用。
夜深人静,三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只有妈妈的自言自语声和我鼻子发出的“呼嚓、呼嚓”声。要是以前,这些声音会成为一种催眠曲让我昏昏欲睡,但这一次,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在暗淡的灯光下我发现妈妈老了,以前乌黑的头发中间已经夹杂了缕缕白丝,而且变得像冬天里山上的茅草一样干燥。妈妈粗糙的双手上布满了道道深沟,有些还能看到里面红红的鲜肉。我记得,那一条伤疤是她上山拾柴时被树枝划破的,那一条伤口是起日落夜下田干活时冻裂的,那几条裂缝是因为在搭鞋中用力过猛而重新破开的。我把眼光又落到了妈妈包在伤口处的橡皮膏上,雪白的橡皮膏布上渗透出了暗淡的血水。妈妈你太逞强了,双手破裂得这般样子还要加班加点赶制这么多布鞋,如果你少做几双布鞋,或许你的头发不会这样干燥,或许你的眼神不会如此苍老,或许你的双手不会破裂得这种样子。但我又很快想到了脚上的布鞋,记得今年春节,隔壁堂兄是穿着露着大脚趾头的布鞋去外婆家拜年的,坑埠头的阿毛是踏着无后跟的布鞋去上学的,我每年正月穿上的都是新布鞋,看过来的眼光都是羡慕的。还有,上海阿姨每年过年时送给我们的两斤白糖,三小盒饼干都是因为有了妈妈每年给她寄去的两双新布鞋。想着、想着,我对妈妈多了一份敬重,对妈越是敬佩,对己越感到内疚,假如自己能忍受一下鼻塞的难过,妈妈今天就不会受到这一种伤痛,也不会带给妈妈这样的麻烦了。
我越想越多、妈妈越做越认真,突然“喔喔”一声,睡在楼梯脚下的大雄鸡叫了,叫声惊得我和妈妈同时跳了起来了。妈妈说:“鸡都啼了,你该去睡了。”但她自己还左看右瞧地摆弄着这一晚上搭好的两双鞋,似乎想找出一点什么毛病来再作修改。
如今生活富裕了,布鞋再不像以前那样珍贵了,千把元一双的皮鞋算不上贵,一百多元一双的布鞋走不上场面。但我就爱穿那些布鞋,不管是商场里看到一百多元一双的北京布鞋之类的品牌鞋,还是市场在售的十来元一双的普通布鞋,我都爱去翻翻去看看,在这一翻一看中难免会想起妈做布鞋我照灯的那段情景,触景生情,就不由自主地掏钱买布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