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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的守望

2011-11-21王月鹏

散文百家 2011年8期
关键词:渔洋隐士山水

●王月鹏

在马踏湖,当我走进“徐夜书屋”时,一种温和的力量击中了我。我知道,在我与徐夜之间,是一个入世的人与隐居者之间的距离。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素在瞬间焊接起了这段距离。我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我想跟那个叫做徐夜的人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他是一个隐士。然而我们知道他。按照鲁迅先生的说法,真的隐士大抵是不为人知的。被人知晓了的隐士,还算真正意义上的隐士吗?不管是出于他人的,或是自我的什么原因,这终究与隐士身份是不相符的。隐士之于徐夜,也许仅仅是一个表象。这个表象,应该包蕴了太多难言的东西。

在清朝,孝妇河畔出了几个赫赫有名的人:上游博山境内的著名诗人、官至翰林的赵执信;中游淄川境内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蒲松龄;下游桓台境内一代诗宗、文坛领袖,官至刑部尚书的王渔洋。在我看来,还有一个隐居山水之间的诗人徐夜。

徐夜生于名门望族,14岁即能赋诗,所作《闻歌》意境悠远,谱曲后传唱一时。生于官宦世家、自幼聪颖的徐夜,本应走上一条读书仕进之路,然而明清易代的战乱和家世消衰的磨难,同时降到他的身上。崇祯壬午年,清军袭破济南,进逼新城,徐夜参与了抗击清军的战斗,新城陷落后,清军残酷屠杀城内民众,徐氏家庭中有十余人遇害,徐夜的母亲也投井殉难。国仇家恨,使他痛不欲生,从此拒绝功名仕进之路,在系水之东过起了隐居生活。他开始更名“夜”,取思明向明之意。后来,山东有司两次举荐徐夜出仕,王渔洋也数次推举,但他“志在沉埋,力以老病辞”。

所谓隐士,就是隐居不仕之士。一个“隐”字,大抵与山水相关,同时也很难脱离庙堂这个参照物。天生就对政治毫无兴趣,且把隐逸始终如一地当作价值追求的人,不能说绝无仅有,最起码大多是不可置信的。一个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人的出生与成长过程,本质上就是一个不断融入公共话语空间的过程。我更愿意从政治的角度,或者说是从策略的层面来看待“隐士”。关于隐逸原因,无非就是“退”与“进”两个方面。一种是“以隐为退”,比如先官后隐的陶渊明,半官半隐的王维,忽官忽隐的董其昌,还有那些“隐于朝”的所谓“大隐”,大多是在官场遭了挫折,受了启悟,开始对喧嚣或危险的处境有了警惕,开始视尊荣犹敝履、富贵如浮云,向往起了平平淡淡的“真”生活。另一种是“以隐为进”。这委实算得上一种不错的技巧。内心渴望功名,由于时运不济或条件不成熟,只好暂且归隐山林,静观时势变化,等待机遇降临。最典型的恐怕当属姜太公吕尚,当年他隐钓于渭水之滨,为的是钓上姬昌这条大鱼,施展建功立业的抱负。

自古以来,隐士就有真假之分,真的隐士,理应在公众的视域之外。那些被公众所熟知的隐士,那些被我们谈论着的隐士,统统都是可疑和不够纯粹的。我知道这种判断的偏颇和武断,但对于隐士这样的话题,也许它是最具效用的一种方式。真也好,假也罢,以简单的真假标准来看待隐士,其实是不妥的。

比如徐夜。他是一个隐士,但又不仅仅是一个隐士。在“隐士”这件外衣之下,其实隐藏着一颗不安的心,一些很复杂的经历和想法。他无时不在关注国事,关心抗清斗争的形势,甚至在为之而奔走,他的潜隐于山水,更多的是一种姿态。抵抗,不合作的姿态。

孔子曾问颜回为何不去当官,他这样答道:“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钎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回不愿仕。”倘若吃饭问题解决不好,作为隐士的人格独立和心性自由则很难长久。盘点历史上的隐士,很多是在这方面没啥顾虑的,他们得到了朝廷的保障,达到衣食无忧的份上。徐夜不像陶渊明那样,有着“悠然见南山”的潇洒情怀。他是一个没有生活保障的隐士,过得很困窘,甚至要靠向友人乞贷来维持生计。他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并且为信仰而牺牲了现世幸福。他不会不明白守望的无望,希望的渺茫。但他仍然在守望着,在希望着,在苦难中幸福着。他是一个隐士,一个拒绝融入自己生存时代的诗人。山水是理解他的。他在山水中寄寓自己的忧思。“世界尚昏蒙,山水何为者。”他曾这样地慨叹。

隐士之为隐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庙堂”的存在。谈论徐夜,要想绕开王渔洋显然是困难的。在很多人眼中,王渔洋是一个御用文人,是陪康熙皇帝玩诗的那么一个角色。作为清初诗坛盟主、一代正宗,是很容易沦落为所谓意识形态诗人的。然而他没有。这得感谢他的“神韵说”。对于这个“神韵说”,后来的很多人颇有微辞甚至不屑一顾。他们大多是在艺术范畴里争得面红耳赤,尤其是那个赵执信很是愤慨了一番。所谓“神韵”,因了飘忽的特质,委实很具阐释的空间,有着艺术增值的可能。但与其说这是一种艺术,我更愿意以为这是一种智慧。不仅是艺术的智慧,更是政治的智慧。在一个盛行文字狱的年代,身在宦海的王渔洋选择这种书写方式,让他有效地避免了艺术和政治上的双重局限。虽然,他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因诗获罪的结局。他在康熙身边混了二十六年。对于一个诗人,这确实是一个并不短暂的时间。

他一方面在被动地与皇帝说话,一方面又在主动地与山水说话。他在这样的两种说话中平衡着自己。

作为政治家的诗人,以及作为诗人的政治家,王渔洋做到了“两条腿走路”,并且相得益彰地走了很久也走出好运。现实中的王渔洋,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表象而存在的。他把“核”紧紧地包裹在了里面。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曾经自问过:诗人何为?这也许是他在诗中很少涉猎现实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不主张诗歌体现现实苦难,但这并不等于无视现实的苦难,他会通过政治的方式和途径,去关注和解决那些现实中的苦难。以诗人的思维从政,可能很难行得通;同样,以政治的眼光写诗,恐怕很难发现美、捕捉到美,很难确保艺术品质的纯粹性。正确处理政治与诗的关系,王渔洋做到了。

一个处在主流意识形态领域的诗人,往往是很容易“短命”的,诗人的本质与美相关。而美,大抵总是瞬间的事情。一个诗人要想经得住历史的检验,就得超越瞬间的美,超越当下的是非得失,去面对历史。这让我想起古今中外的那些抒写政治情怀的诗人,其差异居然是如此之大。比如西方的米沃什,也是一个充满“意识形态激情”的诗人,他在故乡遭遇战争的时候写下田园短歌《世界》,在恐怖之中写下了轻柔的诗歌,难道这与热爱无关么?难道可以依此指认他的对于故乡的冷漠么?他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宁馨家园的希冀。同样地,他从大使馆参赞职位上出走,然后在异乡对故乡的怀想,使他绕开所谓乡愁,在另一个层面完成了对故乡的怀想与确认。

当我们要达到某种事物,必须通过另一种方式、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方式的时候,确实是一种难言的悲哀。

王渔洋即属此类。他的寄情山水,实质上是一份轻松下的沉重选择。他始终徘徊在自然与社会之间,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入世与出世在他身上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这样的处世哲学,让他避开了很多的算计和险机,同时也难免要陷入另一些误解和非议。

王渔洋曾作过一首题为《盆鱼》的诗,诗中描写了草堂环境的幽静,鱼盆的精致清雅以及盆鱼色泽、形状之美。在他看来,盆鱼是幸运的,可以“远鲸鳄”,可以避开渔人的围捕,能够在清澈平静的盆水中逐虫戏草,优哉游哉。王渔洋对盆鱼的赞美,基于他对平静、安逸和闲适的向往,理解这一点,不能忽略了他的身在官场的政治背景。而徐夜的一首《放鱼》,则表现出了与王渔洋截然相反的观点:“不识海天大,宁知瓯盂窄。谁知细小躯,已具江湖魄……”在徐夜看来,鱼被养在盆中,致使其体魄细小,是莫大的悲哀,应当纵之江河湖海,使其适意遨游。这个不同的观点,与他们各自的处境相关。王渔洋身处宦海,貌似自由实则危机四伏,故向往鱼盆的保护;而徐夜隐居山林,才华无施展之地,所以思慕更为宽广的施才空间。当这样的向往在现实中受阻,当受阻的向往退隐到了山水中的时候,该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朱夏辄复变,深绿日以肥。感彼生物勤,节候曾不违。清晨荷锄出,田间人尚稀。观物适自然,时见朝鸠飞。不惜筋力疲,但恐坐食非。作劳有时息,高舂行来归。端坐抚素琴,可以理朝饥。”这是徐夜的《初夏田园》。一个隐士的田园,一个荷锄劳作的诗人,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从他的闲淡安适中感受到难言的沉重。他把渴望与无望都埋在心底,他相信山水是理解他的,也许是唯一能够真正理解他的东西了。他向山水倾诉,把渴盼化作赞美,把焦灼化为平和,外表越是平和,内心越是不平和。他在燃烧自己,他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他心有不甘。这是草根的呼吸和守望。

王渔洋为文,选择的是“神韵”。徐夜的处世,其实也是一种“神韵”。他们之所以选择飘忽和无所指,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巨大想法,他们在心里有着很明确的所指。我更愿意以为,他们所选择的为文和处世的方式,都是作为一种策略而存在的。

策略仅仅是策略。当他们面对真诚的时候,常常体现出作为诗人的性情和可爱的一面。比如他们之间不合时宜的交往。徐夜是有复明想法的人,他一直在为这个想法而忙碌着。但王渔洋并不在乎这些,足见他的勇气与性情。他之所以要这样做,远不是因为与徐夜是什么外行兄弟。他们是精神上的同道者。徐夜的存在,对王渔洋是一种慰藉;徐夜所坚持的,甚至从一定程度上来讲也是王渔洋所向往着的。如果说,一个达官显宦与一介寒士结交尚不足奇的话,那么在清初那种民族情绪非常浓重的氛围中,一个视满清为仇寇的“半隐士”与一个备受清朝廷赏识、器重的贵官结为莫逆之交,似乎就有些不可思议了。以王渔洋的经验,他不会不知道与徐夜的交情会旁生出怎样的隐患。徐夜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符号,一个不可言说的寄托。这是无法掩饰的,虽然他一生都在掩饰。

王渔洋在京为官时,曾经数次向徐夜索取诗稿,意予刊刻,但终不能得。徐夜死后,他将自己收集到的二百多首诗付梓,并为之写序。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最素朴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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