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生命
2011-11-21肖璇
□肖璇
诗意生命
□肖璇
这时,我们发现房子侧翼顶上有个人,须发全白了,脸又黑又小。我认得是老五叔。他把瓦蹬到地上,用羊角锤撬那些桷子。他似乎在拆那个侧翼,那是他七柱九列房子其中的一列。
老五叔你干嘛要拆房子啊?
烧。
老五叔显然没认出我,似乎也不想和我多说,吐出那个字后,又埋头用力敲梁。积年的灰尘腾起来,烟雾一样,把老五叔瘦小的身子藏在里面,我们不大看得清他的模样了……
开年后,我给表弟打电话。表弟让我给他在城里找个工作,我找来找去,最多的也就是砌墙修房的活,表弟这玩鸟耍虫的公子哥儿,不知他愿不愿意。顺便我问了问老五叔的情况。老五叔啊,他已经死了!表弟在电话中大笑着告诉我,你说这老头儿怪不怪?他居然在地下用大瓮藏了十瓮黄谷,足有两万多斤。他死的时候才告诉他儿子的。他让儿子记住藏黄谷的位置,将来发生饥荒的时候,就回村来挖。他给儿子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可他一死,他儿子就嘻嘻哈哈说出来了,开来挖掘机,把黄谷全挖了出来。有一些还黄黄亮亮干干燥燥的,有一些却已发霉变黑了,也不知他藏了多少年。他儿子给他造了一座很大的墓,在村里算是独一无二的大墓了。那些干燥完好的黄谷,他儿子全倒进墓里了,说这是上好的干燥剂,可以让他爹的遗体保存很长时间。
七年前,我豪情万丈地离开故乡,想要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人生坐标;七年后,我又再次回到这里,剩下的只有背上空空的行囊和一颗疲惫的心。
很多年前,我曾很多次像今天这样站在故乡熟悉的河堤上,俯瞰着这一江柔波缓缓流动,它是我的故乡彭山的母亲河——岷江,在我的印象里,它总是这样迈着细碎的步子不快不慢地流动着,有一种温婉的美。
如今河堤早已被翻新,新修的河堤古色古香,美观大方。河堤的两边绿柳成荫,花团锦簇,到处都洋溢着浓浓的美好温馨的生活气息。在这样的氛围晕染下,岷江显得更加柔美可人,它依然迈着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步子缓缓流动,在它的身上我感受不到历经沧桑的痕迹,仿佛岁月的刻刀从未曾对它雕琢。它的生命依旧完整如初,充沛如初。
小时候外婆很喜欢带我来河堤上看河,那时候的河堤远没有现在这样的精致,只是光秃秃的一条水泥砌成的长堤,显得有些单调。我坐得不耐烦了,便会疑惑地问外婆:“这河水流得那么慢,有什么好看的?”外婆没念过书,但是她说的话却常常让我觉得很深奥。“是流得慢,但是流得长久啊。”外婆转过头看着我,她的脸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散发出红润的光,有一种安详的美。我心里一动,突然觉得身边的这条河和外婆好像。
外婆是一个安静的人,说话轻声细语,遇事不急不躁,从不怨天尤人。她常常对我们后辈说:“过得也要过,过不得也要过,天不由人,逆天而行人受累,顺天而行人轻松。”所以,当外公在母亲和两个舅舅很小的时候就自私地抛弃了他们时,外婆并没有哭天抢地,她默默地承受,一天一天辛苦地劳作,一点一点地将母亲和两个舅舅拉扯长大。而当大舅乘着改革春风下海打拼,屡屡成功后春风得意地衣锦还乡时,外婆也没有喜极而泣。她拉着大舅的手淡淡地说:“人这一辈子要想过得快活,就不要太看重得失。”
外婆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去世时已将近九十岁。母亲说她走的时候很平静,仿佛熟睡了一般。外婆的一生无大悲亦无大喜,她将生命静静地流淌成了这脚下的缓缓的河水,波澜不惊,却源远流长。
现在想来,外婆似乎早就洞穿了生命:如蜉蝣一般的人常常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无论是阴霾当空还是风和日丽,我们都要随遇而安,保持一颗平常心。这样才不至于在命运之海的波峰和波谷里时而欢呼雀跃时而悲痛欲绝,最终淹没在自己泛滥的情绪里,让生命变得疲惫空虚。
我深情地注视着这不紧不慢流动着的如外婆般安静的水波,隐隐感受到它温婉之中蕴藏着的强大的淡定,或许就是这淡定让它历经时序的轮回,仍然满盈着生命的活力。想想外婆说的话;“是流得慢,但是流得长久啊。”再看看脚下这条流动着的充满智慧的生命,我突然感到很惭愧。
七年来我浮躁而冲动,在意每一次小小的甚至微不足道的人生比赛。每一次获得了小小的胜利,我会激动喜悦,可是短暂的喜悦之后,我又会陷入对下一次胜负的深深忧虑之中,这样的怪圈让我的心无法安宁,生活变成了沉重的石头,而我则成为不停地推着大石头的西西弗斯,无法停住沉重的脚步。
七年的争强好胜没有给我带来精神的富足,相反却让我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生命被异化成了沉重的壳,而我变成了一只负重的蜗牛。
记得读大学时,我最尊敬的老师——一位教授现代诗歌的老学者曾经语重心长地教导过我们:“生命的脸庞不能戴上厚重的面具,生命的双翅不能承受太多的痴妄,让生命像树一样自由生长,像花一样自由开放,我们才能真正自由。”“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我们不解地问他。“用一颗诗心感受世界,诗意地栖息在这熙攘的尘世,这便是生命最自由的状态。”
至今我还是不甚了解老师口中“最自由的状态”,但看着脚下这缓缓流着的岷江,它有节奏地微澜着细细的水波,我却无端地觉得它极像一首流动的诗歌。难道许多年前,它便领悟了自由的真谛,懂得了诗意地栖息?
我陷入了沉思,时间慢慢地过去,天边的晚霞渐渐淡褪了绯红的颜色,天空变得暗淡,夜幕悄悄拉开,给河堤对岸的山水染上了墨绿的色彩。河堤上造型别致的灯如一颗颗璀璨的明珠,错落有致地镶嵌在河堤的各个角落,两排绿柳在晚风的轻拂下轻柔地摆动着身姿。远远望去,整个河堤宛如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意蕴深远。
晚饭后,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出来散步,这些亲切的家乡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聊着生活的琐事,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幸福。河堤一边的凉亭里,有一群头发斑白的老者,他们自发地组成了一个老年乐队,一位老者担任主唱,其余人担任伴奏,正忙得不亦乐乎。虽然他们唱得不怎么好,但是来往散步的人们总会驻足欣赏,大概人们从这有些跑调的歌声中感受到了如少年般热烈的生命吧。不远处的彭祖广场上早已灯火通明,人们随着欢快的音乐跳起了健身舞蹈,这些兴奋的舞蹈着的人们,仿佛一朵朵旋转着的浪花,尽情地挥洒着生命的激情。
我不禁感慨,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啊!他们每个人的身后大概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辛酸,也许还是些不能为人道的剧烈的疼痛,但是我却无法从他们的脸上看到黯然的表情,他们的生命似乎有着不竭的动力,就像这优雅地流动着的岷江一般,完整如初,充沛如初。
人们常说,山水灵性。有什么样的山水,就会孕育出什么样的人。而这美丽的岷江,千百年来不仅滋养了这里富饶的土地,更滋养了这里人们的心灵。它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无声地传递着生命的真理:生命不必急促,无需介怀,顺风而动,随遇而安。也许正因为这样,我家乡的人们才会如此健康长寿,幸福美满。而我的家乡彭山也当之无愧地成为了远近闻名的“长寿之乡”。
想到这里,再看看身边这些惬意自在的人们,我感到心中的疲惫与伤痛正在被慢慢平复。
细细想来,其实我一直追寻的生命坐标就在我脚下的河水中,就在我身边的人群里,只是过去我执念太深,未曾领悟。而这样惬意自在的生活难道不就是老教授口中“诗意地栖息”吗?
我满怀欣喜地嗅着微风中河水的气息,看着这如水墨山水般精美的河堤,看着来往的闲适安逸的人们,恍惚中我觉得它们都变成了一个个灵动的生命意象,慢慢地交织成了一首悠远绵长的诗歌,这首诗歌会随着这里人们的代代繁衍而生生不息,它会让每一个彭山人懂得如何诗意地栖息,写意地生活,如何享受生命最真实的美丽。它也会让我的家乡彭山以智者的姿态,从容地矗立在这青山绿水之侧,惯看沧桑巨变,笑谈秋月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