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2011-11-21司马无极
□ 司马无极
秋风走远之前,我回到了这个栖身多年的院落。
院落里很寂静。夕阳的余晖中,几片黄叶正从天空飘然而落,院落里的银杏树仿佛消瘦了,树下已铺了一层灿灿的金黄。大概是这油画般的景致吸引了我,我不觉驻足,像解读一个季节般读着眼前的金黄色的落叶。
落叶有时在微风的拨弄下欠一欠身子,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安静地呆在树下。在我的意识里,这每一片叶子皆是有灵性的,恍惚中,它们都带点羞涩地眨巴着眼睛,悄然与我进行着心灵的对话。难道世上万物间真有着某种我们无法破解的信息感应?此时,我情不自禁地生出莫名的感动来。
我的心不由沉重起来,俄尔,匆匆又悒悒地奔上楼去。
家里装修房屋,我离家寄居汉墓区已越三个月了。
汉墓,即汉代崖墓。“崖墓”是官方说法,在数十年前的乡野,人们管它叫“蛮洞”。彭山江口沿江一带逶迤的山岭,镶嵌着四千八百余个蛮洞,就像密布在银河岸边的古老星辰。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墓群。这些墓群是由汉时彭山先民攀山凿石而成,是他们在山崖上创造了自己独有的归宿。
当然,我并不是寄居在墓穴里,而是寄宿在崖墓下方一家闲置的民居中。我做了这所民居的临时主人,也就由此与那些崖墓里两千多年前的先人们做了邻居,也由此我的人生里便沾了些文物气息。
相伴那些以崖墓而居的老祖宗始自初秋。此时已是秋末,我那简陋的房舍已大致装好,回去看看,或许过两天就搬回去。嗯,这也算是一种叶落归根吧,虽严格意义上说这只能算是回家。
是的,家,任何动物都有个自己的家,不管那个“家”叫家、叫巢、叫窝、叫洞穴,还是叫其他什么。当我怀揣一种惴惴不安的激动打开屋门时,装修一新的房间给了我一种惊诧的陌生感,我想:这不是我的家了。其实,这个家也仅仅是在我迷茫的眼里一晃而过,更是在我的心里一晃而过。潜意识告诉我,我急匆匆回到家里,是想见到一棵树,一棵约有半米高的孤独的小树,一棵生长在他乡的不起眼的小槐树。槐树是落叶乔木,每逢秋凉,枝摇金风,其叶亦会飘落归根的。是的,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不管这树是伟岸参天之巨乔,还是渺小孱弱似草芥,它们如一支支上天恩赐的毛笔,年复一年地书写着鹅黄春风和萧条秋色。而秋之绝唱,便是那飘然而归的落叶。
我迫不及待地奔向阳台,可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那小槐树静静地伫立在花盆里,灰黑色的树身依旧展示着生命的苍凉,可它已经枯死了,干枯而依旧浅绿的叶片仍然坚定地垂挂在细细的瘦枝上,像是在向世界昭示那视死如归的生命对母体的不离不弃。
一种罹难般的感觉揪住了我,惶惶然而魂不守舍,不觉潸然泪下。十年,暑往寒来,愁多夜长,是这棵小槐树陪伴了我,它驱走了我心灵里那如病魔的孤独感,让茹苦的亲情有所依偎。而更重要的,它是我几乎全部思念的寄托,正如落叶是秋的寄托。
视而不忍,我的目光从那棵小槐树上移开了。
我本是冀中人,二十六年前徙蜀,来到这秦时明月映照下的武阳故地——彭山。一晃,人老了。十年前,母亲离世,我回故乡送走母亲,返川时顺手在家门口的槐树上摘下了一只槐角。在北方,槐树代表着怀念。故人难忘,故土难离,故乡难舍,大凡人都有怀旧情结,更何况我本天涯倦客!我怀念母亲,怀念故土,怀念那片土地上一望无际的麦田和那一片一片如云的柳林、榆林、杏林、枣林、白杨林,那夏日的斜雨、冬日的飞雪,我甚至怀念那大平原上半个世纪前就已干涸了的河床以及漫天飞舞的黄沙……回川后,我把那槐角里的种子种在了花盆里。春天的一日,一株槐苗破土而出了。我激动不已,像面对亲生的小儿,痴痴地看着那小苗儿一天天拔高长大,它就日饮露、披风沐雨,记述着不易的生命艰难的历程……存活生长在西南方的天地之间,就像我。
对我来说,人生也确实不易,而去家四千里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蜀地小城当更属不易,毕竟故土难离呵!不过,我并未就此而萌生悔意;恰恰相反,我早就视生命如一片青叶飘落这片土地而感到幸运。只因这片土地匪夷所思的神奇和荣耀,只因我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一介子民。
寄身这片土地不久,我便可以如数家珍般历数这片土地上的秘史典故和风流人物了,就像历数这片土地之上天空里的星辰。我将这片土地绘制在了心里。
这个人杰地灵,以古老历史文化沉积而著名的小小县城位于府、南二河交汇处,依山傍水,史有“武阳咽喉地,雄浑踞西川”之记载。公元前316年,秦惠王姬阆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于蜀王开明氏败亡地设武阳县。我在这片土地上沿历史的长河回首顾望,竟陶醉在了那久远的遐思里——长桥明月,双江渔唱;“市廛所会,万商之源”,“异物崛诡,奇于八方”……而这片土地上更有圣贤名士辈出:商贤钱铿于此成长寿之术,是为彭祖;汉张纲“豺狼当道,何问狐狸!”之语振聋发聩,是为大忠;晋李密修千古一篇《陈情表》而名动天下,是为孝首;盛唐李白于象耳寺铁杵磨针而修出个万世文宗,是为诗仙;蜀汉刘备于莲花坝深埋帝王之梦,是为“皇叔”……
在一个浮躁而势利的时代,人们热衷于乞吃老祖宗,不管这未曾谋面的老祖宗是流芳青史的千古英雄还是遗臭万年的民族败类,都要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并把他印制成一个地方的名片广为散发。但彭山似乎并无此好,这片土地上的“名片”似乎无需挖掘或炮制,更无须为做孝子贤孙虚以归宗认祖与别人争得头破血流,从而成为天下笑柄。这片土地上的名流若金色的叶子从历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端的是俯身可拾。彭祖、开明氏、彭岑、张仪、司马错、张纲、刘备、李密、李白、杨展、岳升龙……不胜枚数。
或许,彭祖这张牌大概是彭山无数张牌里的老王了。因为“长寿”乃万类生物天生的共同企求,且汲引忘疲。生物本能,古来如此。本土著名音乐人余启翔、绍兵的一曲《幸福长寿》传唱在寿乡大地,如仙鹤将美好的祝福衔往四海。一位叫牛放的当代著名作家来到彭山,挥毫写出了“天下苍生当以彭祖为师”十个大字,他似乎把整个人类人性的本真都收归进去了,一言绝后。我想,大概后来人怕是不敢再来这彭祖山上舞文弄墨了。
可我并非为觅求长寿药方而来。我似乎是人类这棵树上长出的一片变形的叶子,恐怕有点另类。至于我为什么而来,我并不知道,其实是并未沉下来深思过,正如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一样。但有一点我是明了的:我是一片由至诚的感情胚胎的叶子,生存于情感世界里,我滞留于这片土地,仅仅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的依恋。虽终究难逃漂泊的命运,但我依然固执地循着自己的轨迹随风起落。
我感恩于这片土地接纳了我,感恩于这“长寿之乡”的水和粮食养活了我。多少旧事犹新,日月恍然如昨。二十多年前,我,开始了在这片土地上种植希望,种植我的人生。虽我终究无力将自己种植成传奇,甚至无力为梦想搭起一片绿荫,但我却在这片土地上收获了见识和思想,在这片土地上拜谒了我们古老民族文化的根本。
我感动于这片土地上淳朴的人民,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这片土地上种植了春夏秋冬,种植了丰足,种植了璀璨。当然,就我而言,还在这里种植了刻骨铭心的爱情,生命,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开花。
我不能不说,这是一片神奇沃土,就生存意义而言,这里是人间天堂,这片土地上会永久地生长着一种纪念意义。
这片土地就是我的家了。这是一个以“根”命名的家。其实,我早已将这片土地当做了自己的家,虽北方的那个家会永远怀揣在我的心里,但异乡人的概念已在不知不觉中随过往的秋风而去了。每当我穿行于这个花树浮动的城市和那竹林掩映下的乡村,便会不自觉地沉迷在一种眷恋里。如果说我的出生地是我迢遥的故乡,那么,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想想,在这里可是二十六年啊!我的半辈子!
从汉崖墓回到这个我栖身多年的家里之后,我在阳台前站了一会儿,那种陌生感也渐渐淡了下去。我的目光又回落到了那棵与我相依为命的小槐树身上。其实就我内心的牵系而言,我的意绪并未随我目光的游离而移开那棵小槐树。我固执地相信,树木是一种有情感有思想的生物,它有着与人类同样高贵的生命。当我从阳台上把花盆搬进屋里,用双手挖开盆里的泥土时,令我意想不到并感动万分的是,那棵小槐树没死!是的,它没死,它的根依然活着,坚韧地活着!我大喜过望,兴奋不已,忘形地举起双手,喊了声:谢天谢地!
若说叶落归根,我想,百年之后,我会与这棵小槐树同行的。我会如一片落叶微笑着躺在这片土地上,那将是一片叶子在秋天里对故乡对生命的绝唱。而这棵小槐树,也会将无数音符般金色的叶片撒向天空,让秋风弹奏出一支悠长的西蜀挽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