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
2011-11-21杨明
□杨明
金锁
□杨明
银锁是一种香烟的牌子。或者说就是一张这个牌子的香烟盒。银锁和别的香烟盒一样宽,一样长。天蓝色的底子上,淡紫色的花边,底部正中配着汉语拼音印着卷烟厂的名子:都康贝尔卷烟厂出品。两边一面印着一只大大的锁面上突出着四只小刻度盘的椭圆柱形密码锁,另一面也配着汉语拼音印着两个美术体的素字:银锁。它的折痕还很新,但已被熨帖地抚过多少次,安安静静地平展在二扁向上托起的两只手心里。
野外高远的天空下,二扁托起了一小片阳光。
二扁把双手捧到鼻尖下,贪婪地嗅,嗅那种烟丝特有的焦咸味。
阳光的气味真好闻啊。二扁心里想。
银锁是二扁从同学那里换来的,耗费了一个重机枪子弹壳和二尺布票。子弹壳黄澄澄的、金灿灿的、沉甸甸的,已经跟了二扁好几年了。子弹壳是二扁他爸从前开车跑外时从北边的一个边境小城给他带回来的,共带回五个。前年二扁的奶奶没了。奶奶生前最疼二扁,弥留之际也是看了二扁最后一眼才闭上眼睛。奶奶的去世让二扁悲痛到了极点。奶奶下葬的时候他悄悄地把两个子弹壳埋到了奶奶的坟里。布票是二扁从家里的箱子里偷偷撕来的。二扁还没有到正当地从箱子里撕布票的年龄,但眼下的事情显然十分急迫,同学要,他就得给,他不能等他的年龄够了才办妥这件事。
被攥得温热的子弹壳离开了自己的手心,二扁的心里有无数的针在扎;想到自己迟早会因布票的去向问题而遭到一场超大范围的鸡毛掸子和鞋底的轮击,二扁心里疼得发抽。
但在银锁轻飘飘地落在二扁手心里的一刹那,二扁的心在阳光下缓缓地化开了。
银锁啊,是银子做的吗?那锁的底面和两侧都找不到钥匙孔,旁边也没印着钥匙,它是怎么锁上的呢?又怎么打开?难道这天底下还有不用钥匙的锁头吗?是不是到了银子做的这个等级及其以上的就不需要钥匙了?都康贝尔在哪,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吗?是不是一个深深的大山洞,里边藏着好几万箱像子弹一样码得整整齐齐的香烟,洞门用这把不用钥匙的大银锁锁着?还是那里活着一棵开着紫花长着蓝叶的香烟树?上边结着一把把在阳光下闪亮的银锁?谁种下的香烟树?谁在嗅着迷人的焦咸去采摘那些成熟的银锁?
二扁回到家里,把银锁从书包里翻出来,压到炕头的炕席底下。然后放上炕桌写作业,二扁写了三分钟,一篇生字写错了好几行。朋友的朋字一起头他就写成了月,尔后一路月下去,一直月到末尾。二扁回身掀开炕席角,取出银锁,立在炕上向屋里所有的地方四下审视。
二扁跳下炕,站到缝纫机前,侧着头端详缝纫机的圆肚子,手捅开圆肚子的暗盖伸进去左右摸索,摇摇头。二扁来到窗下,从窗台上的一摞书里挑出一本“毛选”来,翻到《丢掉幻想、准备斗争》的末尾与《别了,司徒雷登》的开头之间的那两页,把银锁夹在里边。想想,又打开书把银锁取出来,转到靠墙摆着的箱子前,对准箱盖和箱盖上收音机底座的一条夹缝,把银锁轻轻推进去。
二扁写完作业到院里劈柴。二扁的斧头不像以前那样准确、有力而迅速,有些恍惚。有好几次险些劈到了手背上。还有一次终于砸到了脚面上,二扁疼得一咧嘴,蹦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回屋。
二扁拽一根妈妈的织衣针,探到夹缝里小心翼翼地把银锁拨了出来。二扁站在堂屋地中间,目光再次转着圈地大肆搜刮。不知过了多少圈,目光又回到原处,在箱子上定格。
家里所有贵重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现在的,从前的,爸爸的、妈妈的、奶奶活着时候的,唯独没有二扁的。
二扁翻开箱盖用脑袋顶着,双手顺着一角扎了进去。二扁先端出一个满盛着各种票据证本的纸笸箩,又把下边的几件叠得齐齐整整的逢年过节开大会走亲戚或有其它正经事才允许拿出来穿的基本上不带补丁的衣服掀掀,摘下抿着一角叼在唇间的银锁,摩挲着平铺在箱底,用衣服压好,纸笸箩放回去。
二扁从柴棚里找来一把锁头。这把又黑又大的永固牌铁锁是冬天里锁菜窖用的。现在已经是晚春了,菜窖早已经填了。只有到了秋末重新挖菜窖时它才能重新派上用场。
二扁决定中止它的休假期,现在就让它上岗开始工作。
铁锁咔嗒一声合死在箱子的锁搭上,二扁的心也终于咔搭一声落了地。
二扁他妈下班回来了。她今天心情格外地好。因为她刚刚托熟人以平价买来了一斤不用票的议价白糖。她哼着歌进了屋,“北京城的毛主席虽然没有见过您——”手强调着歌声的拍节颤向箱盖,她要把糖唱到箱子里去。
“您给我的幸福却——”耶?歌声戛然而止,二扁她妈忙低下头去看,呀,这箱子怎么锁上了?“二扁、二扁呀——”
“二扁,这箱子你锁的?”
“嗯哪。”
“你锁箱子干啥,谁让你锁箱子的?”
“我整来个银锁,放在箱子里,怕丢了,就锁上了。”
“啥,银锁?银子的?”
“嗯——锁吧,是银子的,银锁——嗯是纸的。
“什么屁话,到底啥玩艺?”
“纸的。”
“放你妈的屁!越大越傻兮兮的,有纸做的银锁吗?”
“有,我那个就是。”
“你这孩子,又是你从哪掏换来的小人书吧?
“是烟盒。”
“烟盒呀,烟盒你锁箱子里干什么?”
“它是银锁牌的,它好可看呢,它不用钥匙,它上边还有四个小扣子呢。”
“你这孩子呀……”
二扁他妈解下腰上的一串钥匙,边仔细辨一下那箱子上的锁边把钥匙凑过来,准备挑一根捅进去。
二扁他妈就愣了。
那把锁她打不开。那把锁的钥匙现在她没有,也没必要有。那把锁唯一的钥匙在二扁他爸的手里。二扁他爸又开车跑外去了。不过这回去的是南边。南边可是个印象中历来都应该比北边更遥远得多的所在,二扁他爸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二扁他妈关于一斤白糖的大好心情就这么被全面地瓦解了、篡改了,篡改得正像眼下抓在手里的这把不是时候的永固一样坚硬而冰凉。她气恼地一甩手,锁被她甩得悠来悠去,她的目光随着这悠来悠去陷入阵阵迷惘。她可怕地感觉到了问题的越来越严重性。
锁头打不开,就意味着拿不出来那套灰咔叽的人民装,就意味着她就得穿着有少许补丁的并且上下配不成套的衣服去参加几天以后的五一劳动节表彰大会。屁股上那两块倒没什么,一块新一些,一块旧一些,一块圆了些,一块扁了些,左边大了些,右边小了些。但毕竟会夹在椅面和屁股之间。自己只要在开会前和散会后快些进入和离开,或双手背到身后用人造革提兜做些遮挡就是,不必担心被人过多地关注。但左肩上这块前后相连的补丁怎么办?这块补丁还非常新,像一副小褡裢一样鲜艳地贯通在肩头上。而衣服已经穿了近十年了,补丁和衣服之间根本没有完成总体特征上的有效磨合。这种醒目的反差将使自己的左肩头沉重地承担多少人独自研究和相互探讨的目光?且慢,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锁头打不开,首先就意味着纸笸箩已经彻底陷落在箱子里边了。笸箩里有豆腐票——一个月别想吃豆腐了;有粮票——一个月别指望用零星的炉果面包麻花甚至油条打打牙祭了;还有肉票——油罐已经见底了,昨天就打算割半斤肥的焅点油吃,昨天没来得及,今天就永固了。而所有这个票那个票的并没有散落在笸箩里,它们统一地夹在一个本子里。
粮食本!二扁他妈的心陡地一沉,顺藤摸瓜的思路出现了致命的故障——哈哈,操他妈的这下好了,一个月喝西北风去吧。
二扁怔怔地看他妈,认为是该去搬炕桌的时候了。搬之前他说:“妈,我放炕桌去啦,咱吃饭。”
“吃你妈拉个逼——”二扁左边脸上着了一下。
“你这杂种——”二扁右边脸上又着了一下。
把二扁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两下是真的。虽然不疼——他妈就是真打他也不会疼,不像他爸。二扁不是怕挨打,他早已做好了就义的准备。但此时此刻使他更甚于疼痛的是发自内心的惊愕,他惊愕的是个程序问题,挨打的程序。他妈还没开箱子查看就先扇过来了?一瞬间二扁大悟了,他妈的眼睛有透视功能,已经透过了箱子数出了布票短了二尺。
唉,早不发现晚也发现,早晚也得发现。早发现更好,省得老是提心吊胆。二扁把浑身的皮子紧了紧,竟有些如释重负。
“你个小杂种,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你刘大爷,让他拿撬棍过来,把锁头撬开。”
什么?二扁的心一下又揪了起来。他不愿这么快就以任何方式把锁头打开,不然他对银锁的终端隐蔽还有什么意义?
邻居刘大爷正在家里坐着,二扁慌慌张张跑进来,“刘大爷,不好啦,快去劝劝我妈吧,她要撬箱子啦,还要你帮着撬呢。”
“啥?撬箱子?你妈撬箱子干啥?”
“不知道啊,无缘无故就要撬。”
“净扯鸡巴淡。”
“真的呀,现在就请你拿撬棍过去呢。”
刘大爷满腹狐疑,就先没拿撬棍,跟着二扁过来了。
二扁他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刘大爷讲了。讲得很无奈,“大哥你说这事咋整,这豆腐可以不捡,油可以不焅,果子可以不买,饭总不能不吃吧?”
刘大爷回手就捎了二扁一个小脖溜儿,“这小兔崽子,啥时能让大人省点心呐,嗯?”
二扁心凉了,他的统战失败了,刘大爷并未充当他的盟军,刘大爷也和他妈一样责骂他,说明大人都是一样想的了,箱子是非撬不可的了!
刘大爷说:“大妹子,想点招吧,能不撬就别撬,一把锁好几毛钱呢,可惜了的。再说那锁头也不是那么好撬的,这撬棍万一要使得不利索,把箱子的哪疙瘩刮了碰了,你不得后悔一辈子吗?”
二扁他妈说:“有啥招?饿一个月?”
刘大爷说:“大妹子,你先别上火,等我一会。”刘大爷低着头出去了。
刘大爷回来了,拎着一杆小秤,秤里撮着半下子高粱米。刘大爷平起秤杆,定好砣,眼看着悠悠的秤杆稳下了,说:“大妹子,你看好了,这是五斤,啊。”
二扁他妈忙说:“大哥这哪行,你们家粮食也不宽绰啊。”
刘大爷说:“谁家粮食宽绰了?不宽绰就紧点吃嘛。怎么也比你白白地祸害掉一个好端端的锁头强吧。”
二扁他妈还是说不行不行,二扁他妈心里想,五斤高粱米,经济点吃够我和二扁吃三天的了,可是三天以后怎么办?不还是得撬锁头吗!但二扁他妈却不能这么说,人家借粮食给你来了,她就得表示谢意,表示婉拒,不能怪人家考虑问题不周,不能把三天以后的难题再强加给人家,人家只不过是近在咫尺的邻居,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二扁他爸。
刘大爷看出来了,他找到二扁家的米袋子,把高粱米折进去,回头笑了,“大妹子,甭犯难,我都替你张罗好了,你听,他们来了,还不快出去迎迎。”
二扁他妈迎来了刘大妈,还有刘大妈纠集来的一支小小队伍。七八个人,都是左邻右舍前房后趟的街坊们。大家上炕的上炕,找凳的找凳,站着的站着,都在七嘴八舌地说二扁他妈别撬锁头了,我们大伙给你凑粮食来了。
这情景让二扁他妈始料未及。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快,这刘大哥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就自作主张,我家就是那么容易抹下脸来求人的吗?但这少许的不快随即便被一种由衷的感激之情驱散了,哎,关键时刻还得是街坊邻居们啊。谁也不白看着,都来伸手相帮。二扁他妈把家里所有的饭碗都端来了,给大家倒水。白水太淡了,二扁他妈含着笑,打开了那一斤白糖……
筹粮会开得热烈而欢快。大家在甜甜的气氛中议定了二扁家向各家借粮的顺序与数量,并由刘大爷做了专门的会议记录。根据这份记录,二扁他妈可以分期分批地借到高粱米二十五斤、玉米面二十斤,还有小米十斤。够了,一个月的粮荒怎么也能打发过去了。
散会之后夜已经深了。二扁他妈收拾好一摞空碗,回屋来看自己的平价白糖。一斤白糖已经变成了一张包装纸上的稍许微粒,在灯光下反着零落的晶莹。二扁他妈叹了口气。回头再去找二扁,二扁耐不住困倦,蜷缩在炕梢里,在灯光下流着口水睡熟了。
“这杂种操的——”二扁他妈一腔怒火升起来,抡起巴掌扫过去——
巴掌在半道上拐了个弯,摸到了灯绳,轻轻一拉。
灯灭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一个月总算过去了,二扁已经急不可耐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这箱子什么时候才能打开呢?他想银锁都快想疯了,日复一日的目光早已在永固铁锁上结上了厚厚的茧壳。
一个月总算过去了。二扁他妈终于在大街上望见了二扁他爸的车。二扁他妈不顾一切地迎上前去,欢天喜地地从车门里盼出了二扁他爸的徒弟。徒弟对二扁他妈说,师娘,我那台车上的启动锁坏了。师傅就让我先开着他的车回来了。他把我的车弄到修理厂修呢,也快了。二扁他妈说,啊、啊,这么个事儿、这么个事儿,你看看、你看看——
二扁他妈随后接到了二扁他爸的电话,车修好了,正在星夜往回赶,明天中午就能到家了。
二扁他妈的情绪又空前地大好起来了,虽然昨天晚上她还有些心惊肉跳。昨天晚上她去串门,看见刘大爷和刘大妈正往炕洞子里藏一只佛龛。一问,才知道上边又派下来工作队了。已经到二扁他们学校西边那了,正在由西向东挨家挨户挨趟房地平推呢,进一家搜一家。搜啥呀?那谁知道呀,反正估摸着有啥犯忌的娇贵的东西还是趁早藏起来妥当。二扁他妈心里就有些嘀咕,这又是啥工作队下来啦?破四旧?好像不对,四旧已经破过七八回了;查反标?也不大可能啊,上个月才查完的嘛,不是刚刚把二扁他们原来的那个语文老师抓走的吗,说是在他们家的炕席底下搜出了攻击伟大领袖的埋汰裤衩。埋汰裤衩怎么成了反标,又何以能攻击伟大领袖,这一切都让人不得而知。反正不管什么工作队,一下来就让人右眼皮不停地发跳,好人坏人一块跳。二扁他妈跳着眼皮回到家,看哪哪跳。看到那只箱子,箱子便在她的眼里筛糠。二扁他妈想,家里值当的东西都在这个箱子里呢,可别让工作队搜出什么差池来。她赶紧把箱盖上的收音机和其他东西挪开,喊二扁过来搭把手。她要把箱子抬到柴棚里去,用劈柴和煤藏好。可是娘两个较着劲抬了好几次,二扁把吃奶的力气都献出来了,箱子只是挪了挪窝,就再也撕扯不动它了。这口硕大的箱子太沉重了,它是用积年的被无数遍的桐油吃透了的柏木打就的,每块板子都有一寸多厚,四周还包着八只打成云卷样的铜角。想来想去还是二扁这小杂种作孽,怎么就偏偏把箱子锁上了,箱子好好地开着,那就可以先把里边的东西都倒腾出来,怎么也能把空箱子抬出去然后再顾东西。现在可好,箱子里光二扁他爸那套新工具就有二三十斤,还没算他奶奶那块白石凉枕呢。二扁他妈无可奈何又不无遗憾,其实就算箱子锁着也不怕啥,从前搬家的时候,自己要开箱子倒腾东西,二扁他爸伸手一拦说费那个事干啥,人家自己一蹶腚一长腰嗨地一声便把箱子甩上了肩,噔噔噔一溜小跑扛进屋来。唉,他爸徒弟的那台车上的什么锁早不坏晚不坏,坏得真是个巧……二扁他妈转念又一想,怕也没什么吧,四旧也破了这么多回了,也没碍这箱子什么事。这箱子里又没藏着埋汰裤衩,都是些干净衣服。粮票布票豆腐票肉票粮食本啥的都是光明正大从政府领来的,盖着革委会的大印,怎么也不会成了反标吧。自己也是,听着风就是雨的,连个主意都拿不正,没事藏什么箱子?!
天刚一放亮二扁他妈就幸福地忙起来了,这时她跳的已经是左眼了,忙得像小姑娘一样欢快。打一盆清水,投一块抹布,在炕上炕下门窗家具所有的犄角旮旯里穷追不舍地擦抹。擦得刚刚醒来的二扁眼里一片明亮。二扁他妈侈奢地做好了借来的最后一顿饭,叫二扁起来吃了上学。她自己被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盈溢着心房,已经饱了,洗过脸坐在镜子前精心地编大辫子。
二扁背着书包出门,看到了胡同口外马路上停着的一辆汽车,和他爸他们开的不是同一种。又看见了刚从刘大爷家里出来的几个人,向他这边走过来。几个人都戴着绿军帽,有的缝着五星,有的没缝五星;一律穿着没有领章的绿军装,军装新旧不等,有的像发的,有的像做的,有两个兜的,有四个兜的,胳膊上都勒着个红箍,手里都掐着个语录本。其中一个指着二扁对为头的说:“队长,该这家了吧?”
为头的一点手,“那小疙瘩你过来,”二扁抬起头看他,他嘴角颤着烟卷儿问:“你家大人在吗?”二扁奇怪地盯着他的嘴角,点点头。他脑袋一晃,“走。”
二扁他妈往手心里扑了些万紫千红牌胭粉,边挑剔着镜子中的自己,边匀开粉和着歌儿的韵脚往脸上的细皱纹里拍:“砸烂万恶的旧世界——”房门一响,一干人等稀里呼噜地鱼贯而入。
原来这是一支献铜工作队。市革委会决定,要在市中心广场塑一尊伟大领袖铜像。铜像要十多米高,伟大领袖穿上呢子大衣和皮鞋,上一块大石头墩子上站着,向全市人民挥动他的铜手。伟大领袖从哪里来,从人民群众中来;伟大领袖的铜从哪里来?当然从人民群众挨家挨户争先恐后的贡献中来。人民家里的铜锅铜碗铜盆铜钱铜钟铜锣铜镲铜喇叭铜的一切,都将化成滚滚铜流,投身到伟大领袖的模子里去。
工作队长看到了箱子,走上前去四下摸了摸,敲了敲,说这个中。马上上来俩人,拿着大号改锥和榔头,嘁里咔嚓一阵子,八朵铜云干净利落地从二扁他妈的眼眶里飘了出去。二扁他妈听到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飞出一句兴高采烈的人话:“队长,这也是铜啊!”
工作队长身边的又一个人闻声挤上前去,低头仔细查看。二扁他妈也急忙把眼神拢起来看过去,看到了箱子上的铜锁搭。看到那人接过别人手里的改锥,摸了摸那锁搭,找个角度用力一插——
这一下插进了二扁他妈的心里——
那是个塑成如意形状的锁搭,锁挂便是那微曲的如意的梁,从箱盖上垂下来,扣在下箱口从如意底座那朵灵芝里突出出来的锁鼻上。锁搭因年岁的久远已经发乌了,今天清早被二扁他妈用力地擦,擦出了微微的光亮。
那人一边工作一边诉说着气愤:“队长,您说从前那些破四旧工作队都是怎么干的工作!这么腐朽没落的东西都看不着吗?还有没有一点无产阶级革命责任感?”锁搭在木板里吱咯吱咯地叫着,配合着革命者对它的工作进度,“还有你这位女同志,怎么还能允许有这样的东西在你身边潜伏着?你的革命觉悟哪里去了?请问你什么出身?哼,真是,思想领域的事情就是个最马虎不得的事情,你看这个锁搭,七亿人民不斗行吗?”
二扁他妈早已没了方寸,眼不随心,左眼右眼一块跳,机关枪似的。
锁搭七扭八歪奇形怪状地从箱子上下来了,随后被人跟上去两榔头给它整了整形,如意立马成了委委屈屈的烟袋锅。
工作队要撤了,临行前队长清了清嗓子,领头喊起了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万岁——”
二扁他妈如梦初醒,一个高蹦起来,舞着拳头跟着喊:“万万岁——”
门外汽车的马达声再次惊醒了二扁他妈,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汽车门前,拚命地摆手,“首长、首长,那锁搭上还有一把永固锁头哪,那不是铜啊,那不是铜啊——”
汽车玻璃摇了下来,方才撬锁搭那个人露出脸来。二扁他妈奇怪地盯着他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竟然——是个司机。我操他妈的,他竟然也是个司机?!
司机探出脸来,教育二扁他妈:“我说你这个女同志,到底还有没有点起码的觉悟啊?为伟大领袖表忠心,至于你这样叫魂儿似的吗?你很危险呐……”坐在司机旁边的工作队长打断了话头:“行了行了,要相信群众有个认识过程嘛,哪个是你家的锁头,赶快拿走。”
二扁他妈说那锁头她现在拿不走,打不开,没有钥匙,钥匙在孩子他爸手里,而他爸是一个多月前离开家的。锁头则是她孩子一个月前锁上的,为这他们娘俩已经借了一个月粮食吃了。不过他爸马上也就要回来了,汽车上的锁头已经修好了,说是中午就能到家……二扁他妈逻辑混乱地解释着,把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得语无伦次。
汽车呜地一声开走了。
二扁他妈愣在原地的尘烟里,偏着脑袋用力琢磨她的锁头和箱子。
她不知该是哭还是该笑。
二扁坐不住了,旷了上午最后一节课,翻墙而走。二扁他们班教室在学校最后一排紧里边一角,离墙近,离大门远,走墙要比走大门节省两三分钟。
二扁一口气跑回家,刚进院门就隐隐捕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汽油味,二扁咧开嘴笑了。
果然让他猜着了,爸爸果然提前到家了。
“爸呀——”二扁大叫着跑进屋,太好了,爸爸总算回来了,他已经憋了整整一个月了,从打他换回银锁那一天起就没人跟他分享那漾在心头快盛不下了的巨大喜悦和幸福。他要给爸爸好好讲讲银锁,爸爸会高兴的,会吃惊的。然后他请爸爸开锁打开箱子,他把银锁取出来,他和爸爸一起欣赏。他还有很多关于银锁的问题要和爸爸探讨。
二扁撞进屋,弹开的嘴巴张在那儿了——
箱子变样了。箱盖开了,里边的东西——衣服啊、纸笸箩啊、票啊证啊本啊什么的扬了一地,爸爸的工具袋也在地上咧着嘴,新工具七零八散,炕上炕下都是。下箱口的上沿那儿,正和二扁此刻的嘴巴一模一样——赫然大窟窿。
二扁的目光像抬箱子一样挪了挪窝,挪到了一只手背上暴起青筋微微发颤的大手上。那手里抓坏蛋一样抓着一只香烟盒。
那不是银锁吗!
二扁的嘴巴动了动,动出了怯怯的声音:“爸,回来啦。”
二扁他爸心里疼啊。这箱子!这箱子是二扁的太奶奶带过来的嫁妆啊,快一百年了,被几代人天南地北而毫发未损地保存到今天早上,这箱子一代传一代,已经传了几代长男了?怎么到了自己这就……二扁的姐姐在几年前三年饥饿时夭折的时候还不满五岁,家里连口棺材都置不起,自己不顾他妈的再三哭求,权衡再三铁着心肠死活没用这口箱子敛了她,怎么到了早上就……二扁他爸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儿子面前停住,寸住牙根平静地问:“这就是你的银锁?”
二扁的心狂跳起来,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他妈,他妈好像刚刚哭过,正冲他急急地摇头使眼色,还偷偷摆了下手。二扁把目光正回来,看他爸那只越攥越紧已攥出咯咯骨节声响的手,抬起来,看爸爸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点了点头,说:“是。”
“好小子!”二扁左边脸上着了一下。
“好小子!——”二扁右边脸上又着了一下。
二扁像冬天里他在冰上玩的陀螺,左边挨了一鞭刚要往右转,紧接着右边的一鞭又旋着在冰面上劈出了焦脆的裂纹,二扁原地转了三圈半,后脑勺哐地一声实实震在水泥地面上,胸口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天花板上无数颗五颜六色的星星缤纷地飘落下来。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呀——”二扁眼前一暗,他妈的脸咣地一声贴到他的脸上,被泪水沏开的万紫千红牌胭粉乱七八糟地涂了他一脸。二扁听到风声过耳,风声的末梢炸裂开来,啪、啪——是鸡毛掸子。二扁却觉不到疼,他妈一声不吭地伏在他身上了。几次炸裂之后,鸡毛掸子断在他妈背上。
二扁眼前一亮,他妈被拉起胳膊狠狠一甩,踉踉跄跄栽到屋角,“你还惯着他,你还惯着他——”
二扁听到咔哧、咔哧、咔哧、咔哧——二扁激灵一下坐起来。
无数颗五颜六色的终于缤纷地飘落下来了,砸了二扁一脸,却不是星星,是纸屑,比星星更多。
“给你的银锁!”
“爸呀——”二扁悲从中来,泪往上涌,放声恸哭。
“好小子,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你给我滚起来,冲箱子跪下!”
刘大爷被惊动了,拍手打掌地闯进来,“兄弟你干啥呀?有你这样的吗,大老远的刚一进家门就这么下死手打孩子,打贼呢?整得大人哭孩子叫的。走走走走,上我屋,我那半瓶白干还给你留着呢。”
“跪着,跪到天黑!敢动一下看老子回来不打死你——”二扁他爸一边被推搡着一边挣着身子回头吼。
刘大妈也过来了,帮二扁他妈拾掇起炕上地下的东西,再连搂带劝地把二扁他妈弄到另一个邻居家。
“孩子,起来吧。”临走刘大妈小声地说。
二扁偏跪着。二扁泪眼婆娑地一把一把拢地上沾着灰土的碎纸片。大部分拢回来了,还有零星的遗在四处。二扁跪着满地走,四处搜寻。他哭得嗓子眼里像卡了一枚杏核一样疼痛,哭不动了,可他还没哭够,边搜寻边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搐。
缝纫机旁有一小片,二扁过去捡起来。接着他的抽搐便愣了一下,也忘记了一耸一耸。
缝纫机脚踏板底下,有一个烟头。
烟头到了二扁的手里。
这是一个他平时只能在听说中想象得到的烟头,它竟然是带海绵嘴的!海绵嘴上边连着一小截烟蒂,有字,下边的是锁字,上边的被烧掉了一半,是半截竖两只点和一条横。
二扁的心头再次狂跳起来。
二扁想起来了,他从同学那换来银锁时同学就告诉他,还有一种烟盒,叫金锁。也是这个烟厂出产的。外表冷眼一看也和银锁差不太多。但上面印的密码锁和金锁两个字都是金黄色的。锁面上的小扣子也比银锁多两个,是六个的。烟盒纸也比银锁长一点,窄一点,内层的衬纸也不是那种蓝灰色的柏油纸,闻起来是原汁原味的辛辣和焦咸,而是银色的锡箔纸,它闪着光亮,闻起来柔和、清香,甚至甜丝丝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金锁的烟是带海绵嘴的啊。同学说他也只是在他爸爸的朋友那看过金锁。把二扁听得又失落又羡慕,同学也没有,但毕竟还亲眼看过。哪里有金锁呢?二扁愿为此再付出两个子弹壳,和家里所有的任意一种票。
眼下安静在手心里的这个,它是什么?
二扁连忙把烟头送进衣兜里,他怕他爸突然回来了看见它。
二扁的脑袋剧烈地翻腾起来。他爸他妈都不会抽烟,刘大爷刘大妈整天盘腿坐在炕上,围着一只旱烟笸箩你推过来,我拉过去,这辈子也甭指望在他们手里得到一只香烟盒。而这支烟头昨天还没有,昨天晚上自己扫过一遍地的。今天白天再没有别人来过啊,这支烟头是谁扔的呢?
二扁脑海里闪电似的划过一道,早上上学的时候——
“那小疙瘩你过来……”
“你家大人在吗……”
“走……”
是他!那个带着一伙绿军装,开着和他爸不一样的汽车挨家推门就进的人。他们叫他队长。
是他!二扁一瞬间恍然大悟,怪不得那队长嘴角颤着烟卷说话时自己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得劲,原来是那烟卷啊,烟卷怎么还会一半黄一半白呢?原来那黄的是海绵嘴啊。
队长们是先从刘大爷家出来再到他家的,就是说他们是从西边来的,他们向东去了。
二扁一边想一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大门外,正在向东跑着。
二扁跑啊,跑啊,跑跑看看,看看跑跑,跑过了再返头,没找到什么又重新向前跑,碰到个什么人,不管认识不认识,拉住人家打听打听,有知道的就告诉告诉他,给他指一指……
二扁的双腿终于追上了汽车轮子。
就是那辆车!二扁一眼就认出来了。二扁心里滚过一阵热流,油然涌起了一股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就像他爸以往每次出远门回来时,他在放学的路上突然听到他爸的汽车正在对他一长一短地鸣着喇叭那会一样,虽然此刻眼前的这辆汽车是无声的。
二扁在那车轮下又找到了一个烟头。没错,是海绵嘴的。二扁摸着后脑勺上撞出的大包,心里踏实了。
工作队仍在挨家挨户地剿铜。二扁不敢远了,也不敢近了,一家一户地跟着他们。目光一刻也不愿离了他们的队长。队长明显烟瘾很大,出出进进之际,手上嘴间时时有烟卷在晃动。
二扁逐渐摸出了一些规律,一来他们这片地处郊外的铁路住宅区并不太大,一水的平房,不过十来平方公里;二来工作队的汽车原本开得也不快,在各趟房外的马路上走走停停。这给二扁的跟踪工作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只有一片平房都查到头了,而另一片平房还有一段距离,汽车才呜地一声撒撒欢。二扁也才撒开丫子拚命地追赶,目光在汽车屁股后边的地上不停地穿梭,生怕汽车上扔下什么来自己漏看了,被风刮跑了。
工作队每悉数攻进一家,二扁都贼头贼脑溜到汽车旁,站到踏板上向驾驶楼里窥视。工作队在每一家里都有所斩获,兴高采烈地捧着战利品出来送到汽车斗子里去;二扁哪一次也没在驾驶楼里侦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二扁不知道已经离开家多远,但他的口袋里已经多了七个烟头了。队长的烟抽得很奢侈,每个烟头上都能清晰地找到那个锁字。其中第六个只抽了半截,锁字上边还有另外一个字,是完整的。
金字。
二扁跳着脚欢呼起来。
天擦黑了,工作队们从一家里出来,队长神色慌张地对大伙道:“那什么,今天就先到这吧,那个谁,你负责记住这家,明儿一早咱就从这疙瘩开——哎呀,不行了,我憋不住啦——”工作队长向胡同口的公共厕所飞奔而去,差点把闪避不及的二扁撞个跟头。
队长蹲在坑位上,十分辛苦。可能是一整天里忙于工作,憋的功夫大了点。累得他两手攥着拳,严厉地瞪着眼,面红耳赤,锉碎钢牙,脖子筋都蹦起来了。偏偏又进来了一个小孩,站在小便池前边掏鸡鸡边回头看他。那小孩好像没啥尿儿,没尿还硬挤,腆着小肚子只顾拧着脖子盯着他瞅,两只小眸子在苍茫下来的暮色里亮晶晶的,把队长盯得更加拉不出来。队长高喝一声,喝进两个工作队来,责令他们俩赶紧把这小孩领出去。
队长苦苦拚了十来分钟,才觉得顺畅了,通泰了,透络了。哼哼叽叽地抬手周身上下地摸,没摸到纸。刚才憋得太急了,忘了。队长说:“操,这事整的。”再摸,摸出烟盒来,看里边还剩着三四支,队长抽一支出来,点着了,美美地尝了一口。队长把烟盒剥下来,用衬纸包了烟小心地放回兜去。把烟盒团在两手心里反复地揉,揉得软了裁成两半,好歹把下边那点私事给办了。
二扁看见队长方着步从厕所踱出来,嘴上香烟的火头一明一暗地眨着。二扁松了一口气,想,他这盒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抽完呢?
工作队们回家了,汽车没影了。
二扁低着头在胡同里来回走了两趟,自己也该回家了吗?不,不行,绝对不行。万一明天自己找不准这个地方了怎么办?而且谁知道队长他们明早什么时候来,万一自己来晚了怎么办?队长恰好在自己没赶到的功夫抽完了烟把烟盒给别人怎么办?
公共厕所墙边躺着一根大水泥管子,又粗又长,二扁猫腰钻了进去。
夜深了,二扁又困又冷,抱着胳膊缩成团,上下眼皮直打架。
一阵夹着哭音的呼唤声由远而近,二扁浑身一抖,耳朵竖起来。
好像是他妈。
听清了,是他妈。
“二扁——二扁呀——你跑到哪去啦——快回家吧——你爸已经后悔了,不打你啦——”
“二扁我的儿啊——你这杂种操的快回来呀——呜——”
二扁往管子里边躲了躲,瞪大眼睛警惕地向外边看。他从管口看到了他妈的背影,月光之下,他妈左肩上那块小褡裢一样的补丁不甚分明地一耸一耸,耸着哭声远去。
夜更深了,二扁抗不住,坐着睡着了。
二扁做了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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