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玫瑰
2011-11-21李荔
●李 荔
黑夜的玫瑰
●李 荔
窗外的夜,以黑为底色,在精密地组织着另外一个世界,浮尘高悬于空气中以独特的舞姿尽情地舞蹈,路灯抱紧那些灯影下暗黄的温暖,一辆车疾驰而过,一阵尘烟扬起,车消失在路的那头尘烟留在了路上。风从窗前刮过,带着呛人味道的风从窗缝里挤进屋里来,微微掀起窗帘的一角。白天喧嚣、嘈杂、繁缛的细节,在这样一个被尘土遮蔽无法透明的黑夜,我跟随着一场早有预谋的逃离到达漆黑之后那片插满红烛的高粱地,它让许多株伫立的高粱秆子瞬间长成玫瑰,在那台红烛的映照下,所有刚刚挂上高粱花的高粱穗绽放成一朵朵美丽的玫瑰,这关于玫瑰影像的比喻,是我长大成人之后才找到的隐喻。从那个夏夜开始许多片由浮尘幻化得玫瑰的花瓣在那个夜晚漂浮、反复、重叠着显现。
阿霞是这家唯一的女孩儿,皎白的脸庞上零星地撒上几颗雀斑,依然挡不住那纯真洋溢着的青春;阿霞爱笑,一笑一口龅牙,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你的面前,但是却掩饰不住那份真诚和平和。矮胖的身材与那张方正白皙的脸庞相衬托,用憨态可掬来表述是恰到好处。阿霞的父亲,个头不高人很敦厚,一手好木匠活,经常把一根卷好的磨合烟夹在耳后,干活累的时候,取下夹在耳后的磨合烟,在锯子上蹭两下,在墙角找个合适的位置蹲下来,眯起长满褶皱的双眼,惬意地吞云吐雾,这时候,阿霞的母亲,推着一车刚从地里拔来鲜嫩的草,横冲直撞地从大门外冲进来,嘴里骂骂咧咧,把鲜嫩的草撒到羊圈里,看到羊们幸福而又知足地叫着,阿霞母亲的怒容逐渐消退,狠狠地瞪着老头子几眼,自顾地忙着烧火做饭了。
阿霞的父亲面无表情地继续吞云吐雾,依然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个刚刚成好架子的大衣柜,在阿霞父亲的面前突然跳起了舞,那方正的木框左右摇摆着,一个出水芙蓉的美丽女子从大衣柜中间的镜框里婀娜而出,一条蜿蜒曲回的小溪跟随着时间在回旋,那位女子一身素衣,一条大辫子歪垂在胸前,手脚轻灵地弯腰插稻,抬手抹把汗,再继续,第一次跟着父亲走出村庄出去做活,在村子边就遇到这样美丽的风景……磨合烟燃尽的烟灰烫到了手指,也把他从那个还没来得及装镜框子大衣柜的影像中拉回,那是多久以前呢,20年30年或者就是昨天?再看看眼前的这个女人,臃肿的身材,只是在那满脸的褶皱的沟壑里依稀可以感受到一丝江南水乡的那个插稻秧女子的韵味,阿霞的父亲摇摇头自顾地笑起来了。
这个大衣柜是阿霞的父亲帮助邻家的女儿打得嫁妆,邻家的女儿准备嫁到城里,是多喜庆的事儿,对于生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女孩来说,一下子攀上了高枝成了凤凰,听说男方家都是吃商品粮的,根本就不稀罕这些乡下粗笨的家具,但是邻家的家风很严厉,给女儿说,这个大衣柜要也要,不要也得要,这木料是进新疆就栽的榆树,年龄几乎和女孩一样大,进城又怎样,也不能忘了本!阿霞的父亲扬着手里的木刨子或锯子也在附和着,两个老人各自对着未完工的大衣柜倾诉着自己美好的愿望。之于他们,一辈子没识几个字,没去过几趟城里,没见过几件比自己打制更为精致的家具,他们的世界就在眼前,或比眼前更为久远的以前相比,那时候缺穿少吃,一家一家逃荒要饭,一家跟着一家挤上火车,往西再往西,没有时间观念,没有路程概念,只有逃生的信念,走吧,只要不停地走。走着走着,黑发变成白发,走着走着儿女满堂,走着走着就该为儿女盖新房打嫁妆,走着走着就走到戈壁滩的那块空地上,几块土块垒起的坟头,就是自己的终点,至于曾经出发的起点,已经在那头遥不可及,用一辈子的路程来衡量,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是在邻家女孩出嫁的那天才见到大衣柜完整的模样。方正的大衣柜从椭圆屋顶的窑洞里抬出,本身就像个新嫁娘,再加一朵大红的绸子花横拦在中间,更是无比靓丽和惊艳,堆满棉花秆和葡萄枝子的乡村小道,一漫是土黄色,从土黄色里跳出的这朵喜庆的大红花,淘尽小村的落满灰尘被压制已久的愿望。大衣柜的两扇门上分别雕刻了两束花,那花雕刻得很精致,花叶明晰,纹理细致,两床被装上红枣和花生的新被子,百鸟朝凤、鸳鸯戏水,把娘家所有的愿望理想全部都塞进了大衣柜。与大衣柜配套的还有一个精致的梳妆台,梳妆台中间椭圆的镜子上也贴上一张大大的双喜。邻家女孩用红头巾把脸盖住,由她的哥哥背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车,在一阵狂欢里带点伤感的唢呐声里,小车徐徐驶出了破落苍凉的小村,这个小村没多久的历史,但是有了一辆小车载这里的女孩从这里出发,小村里土色的希望似乎在瞬时地绽开。一辆蓝色解放牌的大卡车拉着一车满当当的幸运和幸福以及这个小村里所有妙龄女孩的梦想摇摇晃晃从我和阿霞的眼底下走远。
七月大漠戈壁上的小村,满地蒸腾的热浪,那些见证岁月的土墙一点一滴地收藏着这里几十户的人家平凡而又琐碎的故事。对于那里安分守己的人们来说,从盖着红盖头的邻家女孩被抱进那个黑色的小汽车起,一切想象在瞬间的思量里冲破这黄黏土的禁锢,小村的那些长势正旺的高粱已经吐穗,嫩绿柔软的高粱穗从高粱叶子间,慢慢伸展开来,就像我和阿霞开始幻想着已经来到爱情国度的边缘一样。邻家女孩的那块方正的红头巾里,写满了甜蜜和幸福,被荒凉落寞的小村包围的青春里,我们朝着一块红色的方巾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阿霞真的恋爱了。她藏在被窝里偷偷地给我表述着她神秘、美妙的感受。她常趴在我的耳朵边秘密地告诉我,那个男孩子抱她了,还悄悄地亲她了一口。男孩是外地人,没有父母的孤儿,比阿霞年长。他们经常在那条长流不息坎儿井渠的背面小丛林里约会。从那个夏天开始,我就为阿霞打着掩护。每当阿霞的父母来找她的时候,我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和转移话题,或帮助阿霞做事。之于精心打制木工的阿霞的父亲和每天侍弄那几亩荒地的母亲,阿霞依然是他们疼爱的小女儿,阿霞的父亲也开始选木料,为女儿打嫁妆,母亲也四处打听哪里有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上门的媒人也是一拨又一拨,只有阿霞无动于衷。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帮助阿霞完成了一场青春叛逆的逃离。之前,阿霞以要和我一起住为由,把她的衣物全部搬到我的房间,在她父母面前,我们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当她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收拾她的行李。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看到阿霞总是含着泪滴,一件一件把衣物叠好,然后一件一件放进箱子里,取出来,再放进去。当阿霞把能放下的衣物全部送给我的时候,她点数着这是她妈妈亲自给她缝制的,那一件,是她父亲第一次给她买的上衣,样式是土了些,但是颜色她很喜欢。我感受到了阿霞的不舍和无奈。灯影下的阿霞收藏起了那永远挂在腮边的温厚的笑意,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的阿霞,在摇曳的灯影下变换着姿态,她以青春书写着唯美,她以小村的朴实丰盈着她笨拙的梦想。
临走的那天,她忙着给父母拆洗床单被罩,还特地去给她父亲称了几两磨合烟,并嘱咐我要常提醒他的父亲尽量少抽烟。在阿霞交代这些的时候眼圈也在泛红,人长大只是瞬间的事情。阿霞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她临行前的心愿全部完成,她等待着,晚上那场美丽的婚礼。阿霞一共收拾了两个包,一个大箱子,一个她自己缝制的布包,布包里被充得鼓鼓囊囊的,我问她是啥,她眼圈一红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块红色的方巾,这是当地的女孩儿出嫁时候必须要有的嫁妆,该是自己的母亲亲自为女儿盖上,到了婆家由新郎揭下来,这是人生的一场交接,无论女孩嫁到了婆家享福还是受罪,但是在这一刻是纯洁幸福的。阿霞为了自己叛逆的青春,她把自己的幸福作为了人生的一个赌注,她摩挲着那块红色的方巾,又把她整齐地叠进了包里。
天黑了,阿霞的婚礼的行程开始了。等到家人都睡熟了之后,阿霞轻手轻脚地把房门的窗户打开,我们费尽力气把箱子从窗口递出去,由于箱子太重,稳稳地摔在了地上,阿霞吓坏了,以为会惊醒她的父母,那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是阿霞青春的一个宣战口号,她的父母将为之付出多大的代价。在小村里,都是以女儿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来衡量这家人的声望。
阿霞从那个养她18年陈旧的小院里逃走,她走的时候,是从后院的那扇小门出发的,小门外面是一块高粱地,一大片的高粱地在柔软如纱的月辉笼罩下显得温柔又宁静,刚刚挂满高粱花的高粱穗随着习习夜风轻轻地摇晃着,几声蛙鸣或小虫的鸣叫,一阵刷刷的响声,似乎整个高粱地都在动起来,阿霞丰厚的嫁妆装满在她的心里,在被黄黏土禁锢了太久的小村庄里演绎一场青春的协奏曲。
阿霞顺着高粱地中间那条长满青草的田埂向前走,田埂很宽杂草相互缠绕,把整个埂子覆盖得密不透风,阿霞就是从这条埂子上离开家,离开她的少女时代。田埂走到头是一条长流不息的坎儿井渠,再往前走,是火焰山脚下的公路;而阿霞的路呢,走到尽头会有幸福等待她么?几次我想把阿霞的父母叫醒,想告诉他们我和阿霞早已预谋的这场逃离,但是,看到阿霞幸福沉醉的眼神和她无比坚毅的表情,我还是退缩了。等到下半夜的时候,阿霞的离开还是被父母发现了。只听见隔壁阿霞父母房间里一阵一阵嘤嘤的哭声,然后就是阿霞哥哥发狠的咒骂声,甚至还有操刀使棍的声音,他们沿着黑夜的边缘,呼天喊地,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阿霞趁着黑夜早已隐蔽在那片铺满绿色杂草的高粱地里,走向了她自认为幸福的那一端。
七月的高粱已经开花,透过夜色我看不到那些细小的花穗吊在即将成为果实的高粱粒上,摇摇欲坠,一阵风的过往,都会被摇撒落地,高粱花瞬间飘落时散发那股清香的味道能沁入人的心底,这就是阿霞爱情的味道么?
帮助阿霞逃离的那个夜晚之后,有种忧郁就植根于黑夜。每当黑夜来临之际,我总有种惶惑在滋生,那片透着成熟气息的高粱地因为阿霞的穿过,瞬时变得阴郁起来。阿霞逐趋成熟的青春却不能像那块即将收割的高粱那样回赠给养护它的土地和为它劳作的农人,而我也不由地站在那块高粱地之外观望、想象和凝视,那些逐渐模糊又清晰的理想,若隐若现地让我不停在那条条方正的田埂上徘徊。直至多年以后,我以一个固定的模式在奋力寻求自己爱情之时,竟然依旧是照着阿霞那种出逃的背景为参照。
在那个蛮荒的小村里成长着蛮荒的青春,而已绽放的玫瑰缔生着所有的玫瑰,爱情与完美,这样甜蜜的词汇被事物的本身所包围,我不知道阿霞是不是也被她的幸福所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