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的夏季

●刘馨忆

散落的夏季

●刘馨忆

老营房里的杂树林

离开老营房十八年后，因参加陆海空联合业务训练，我又回到了那里。隔着近二十年的时光，我看见了散落在老营房各个角落的青春岁月，晨操、学习、工作的身影仿佛就藏在某处，呼之欲出。老营房虽老却不旧，干净、清爽、幽静、亲切。回到老营房，就像回到有母亲关爱的家。

训练间隙，我总是喜欢在老营房里四处溜达。尤其喜欢老营房边上那一片山坡。远远地，我看见当初的荒草坡已长成了茂密的杂树林，随着山坡壮壮美美地向高处延展开去。一条伸入杂树林的水泥小径浸满鲜绿的青苔，被早晨的雾气与滴落的露水濡湿了，成一块块湿漉漉的深绿。顺了小路走进杂树林，听惯了嘈杂市声的耳朵，立刻就捕捉到了林中的静谧。鞋子在石级上敲出的脆响，还有踩在落叶上的嚓嚓声惊动了整个树林。我感到它们在一一醒过来，鸟咕咕地叫了几声后停止了鸣叫，树叶却在微风里悄声地细语，一缕缕晨曦从树叶里探下来，在树下的浓荫里洒下点点的光斑，照见那些晶亮的露珠，在树叶上，草尖上一下一下闪着眼睛，静静地却也是好奇地注视着我这个突然的撞入者。

我欣喜地发现树林里有香樟、梧桐、桉树、柏树、桑树、桢楠、麻柳、杉树，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比我所记忆的要多得多。只是找不见当初的那棵小香樟树，夜晚的树下坐拥的一对人，却早已天涯海角。手抚香樟树，以为会有疼痛来袭，却没有。最喜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它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与林间的雾霭相缭绕，浸润了我的衣袖与发丝。树下堆积的落叶上，飘落着一些深红的香樟老叶，露的湿润里有令人心惊的艳丽。捡一片在手中，随叶的筋脉撕开，清凉而沉着的异香扑面而来，在手中，轻轻地辗碎，几天过后，仍是满手留香。在房间里放几片，蚊蝇也不敢来袭。忍不住收拾那些美艳的叶子，攒成盈盈一把，带回宿舍去。

林里还有许多野生的灌木和带刺的藤科植物，因无人砍伐，也已长成树状，枝条纵横交错，红色的果实顶着早晨的露水，在光束里闪着迷人的光。树下长满奇美的杂草，开着美丽的花朵，与杂树林交错成层次叠荡的绿。在这密林里的小路上漫步，身边再有一位亲爱者，怎么说都是一件美丽而惬意的事。而散步时，与同伴一起吃瓜果留下的果核随手丢在林里，多年过后，果核长出苗来，又结出了果实。我看见林间小路旁竟然长了好几棵桃树，果实已红透了，被鸟啄得都是孔眼。沿着小路还长着好些的枇杷树苗，碧绿的叶子尽力地向上伸展着，把林间甜味的秘密招摇成一片奇异的风景。

谁想得到二十多年前，长满山坡的却是茅草呢？每到夏季，茅草白色的绒状花序随风而开，满山坡都是摇曳的茅草花。花的摇动中，不时会在齐膝高的草丛中闪现出捧读诗书的青年学员或是谈天论地的年轻军官来。绿的草里，白的花衬着粉的脸、红的帽徽和领章，曾经美煞了多少人。

那时，山坡上只有少量的树，是老兵们种下的。这个传统被我们继承并传递下去。训练课余，我们业余生活的重要内容就是在山坡种树。一批一批的青年学子来了，走了，留下了他们种的树，留下了他们的青春传奇。仅仅过去了二十多年，那一片广阔的荒坡就长成了密密的林子，长成美丽营院的一个倩影，树高林密。

走进这片杂树林，就如遇见了当年的美少年。隔着二十年时光的两种美，有一种依稀传承。只是多少记忆里那些恒定的事物，明明还看得十分真切，转眼却没了踪影。

一只山雀嘀嘀地叫了一声，隔一会，另一只也叫了一声，随后其他的山雀就跟着讨论似的嘀嘀叫了起来，你一声，它一声，叽叽喳喳的，被我打断了的清晨的合唱重新开始。铃虫和蝉也上下呼应地加入山雀、麻雀的歌唱。而一只不知名的鸟在树林深处不时会发出一两声粗壮的叫声，像是警告喧哗的山雀似的。另一只鸟自得其乐地叫“贵贵羊”，总会有一只鸟不紧不慢地回应道“这个——好”。它停顿半拍后之后说出的“好”，充满自信地肯定。后来却在我的窗户外头的大树上，从早到晚地叫“你在哪？你在哪？”一声比一声音调高，声音里充满呼唤的焦虑。半个月后的傍晚，它孤单的声音终于等来了另一只鸟的回应，几声“咕咕”过后，打过招呼的它们就都不叫了。

聆听着杂树林的对答和吟唱，仰脸迎着林中斜射而入的阳光束，心里有一种与青春相遇却没有相认的黯然。那些战友，那些清亮的日子，在哪儿呢？

杂树林已忘记了我的撞入，她的居民们自顾自地开始了一天的日子。鸟语、虫鸣，草绿、叶翠。我贪心地呼吸着林子的气息，试图找寻那个遥远的自己。

在都市里生活多年，只觉得天空不蓝，大地不绿，夜晚不暗。淡远了四季更替，疏离了明月星辰。回到梁平山，回到我的老营房，没想到她还保留着自然与四季的鲜亮，亲切慷慨地赠予了我前世今生的美目流盼。如一季花开，花谢。

草地上散落的岁月

老营房里有一片丰美的杂树林，白色、亮黄的花朵装点出夏的热烈。紧挨着杂树林的山脚，有一块偌大的深绿的地毯，是一个天然的足球场。草地的边沿有一圈泥土的跑道，分道线经不起多年的打磨，已经模糊不清了。跑道外是几条交错的水泥道路，伸向不同的营房。自从大部队从这里搬走之后，这里就静了下来。无论篮球场上的几个年轻军人怎样喧哗，那里的热闹似也并不对这里的安静有何影响。空寂的院子里，有鸟在高声地鸣叫。十分的有幸，那些天里，草地成了我的领地。无论我何时来到这儿，草地上都极少有人，偶尔有几只狗在草地上打滚玩耍，我可以静静地捡拾那些散落在草地上的青春，那些飘散的岁月。

在跑道上快走了十圈之后，我在草地上坐下来，静静的夕阳里，我把自己躺倒在草丛中。仰面看着高远的天空，看着天空的暖橙色一点点变暗。厚实的草垫簇拥着我，让我的四肢舒坦着，十分惬意，有点无所顾忌。我把头歪向西边，看见最后的霞光穿过香樟树林，把它们长长的影子随风抹在草地上。树梢之上，连绵的远山隐约成一片青烟之色。我把头扭向东边，半块草地浸在一片金色里，半块草地却是墨绿的阴影，湿润、静谧，然而惊艳，连同那半圈香樟树林，在金色的霞光中更有一种别样的绰约风姿。

透过林带的缝隙，可以看见林带下的池塘里，水纹闪着凉凉的光，隐约里听见鱼搅动水的声音，让我听到不同寻常的大自然的声响。我的头顶是伸展而去的杂树林，南面的林带之外是广袤的田野，稻香里有蛙声开始渐渐响起。

仰面看着这片琥珀一样纯净的天空，我的身子轻得要乘风飞去。鼻尖偶尔掠过几只回巢的倦鸟，倒有好几只白色的蝴蝶不知疲倦地在我的四周飞舞。侧目望去，铁线草开出的顶端分叉的花茎，已结满细细的草籽，形状像是布下的天线阵地。它要发送或者说要接收的是什么呢？铁线草里还有茂密的夏菇草，花期过后，酱色的花蕊里已全是细密的籽实，却还保留着花开时的身姿，像箭一样指向天空，在微风里摇曳……

我仿佛听见风里飘散了的人声。二十年前，这个草地是多么的热闹啊。晚饭过后，年轻的父母们带上孩子，在草地上玩耍；恋爱中的年轻军官们喜欢沿着草地到杂树林去；更多喜欢讨论时局的人则围着草地一边谈论一边散步，一圈又一圈；更多的年轻军官们则喜爱在这片草地上左奔右突，追逐飞扬的足球；还有的远远地坐在草场的边上，三五成群，看球赛、晒太阳、聊天；还有夜晚在草地上展开的野外驻训前的紧急拉动演练，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汽车灯的光柱交错在草地上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过后，一顶顶野战帐篷蘑菇样开满了夜间黑暗的草地，一个个身影快速地在光束里闪动，我就站在暗处，远远看着灯影中的那个他，心里满是关切……微风里，我仿佛听见岁月里的那些欢笑，看见散落在时光里的那些人……

翻了一个身，胳膊上浸着草的汁液，有了一种草的芳香，我闻了似曾相识的气味……我低头嗅着草地的气息，想象着自己化为一只低飞的蝴蝶。我看见：早春里忽然下了一场大雪，草地连同整个的营院，都罩在一片洁白里。草地边的花园里有几株桃树，红的花朵上压着厚厚的雪，有一种别样的美。桃枝下伸过来几张年轻女学员的脸，绿的军装衬着红扑扑的脸，和粉的桃花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青春的身影。不知谁突然摇动了几下树枝，雪便纷纷落下，树下的姑娘们惊呼起来，纷乱地跳开，欢笑着却追打摇树枝的那个。我们一路跑向草地，在雪地上又打起了雪仗……我看见我静静地站在草地上，手握着手枪，一次次地瞄准，每一次都对自己说坚持瞄准五分钟，可每次不到两分钟手臂就酸痛得直抖。我和自己赌着气，不够五分钟不休息，可越瞄手越抖，手越抖就越和自己较劲。军训结束，手枪考核成绩仍是我所有项目中最差的……

有三条狗在我的不远处呈三角形卧在草地里，我抬头望它们，它们也抬头望着我，我把头埋在草里，它们也把头埋在草里。我用手叩击草地，它们试探性的匍匐前进，当我一不留神打一个喷嚏，它们便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快地向后退。我笑了，我们多么像埋伏下来的四个兵。静静的草地上，我快乐的笑声把飞舞的蝴蝶吓了一跳，翅膀一扇，飞走了。狗也一溜烟的跑了，只剩下被它们压弯得草在风中挣扎着直立起来。

我踩着软软的草，心里有着久违了的熨帖。脱下鞋子，赤脚走在草地上，草地的柔软与丝丝凉意让我的双脚有了惊异地抚慰。这一片草像是变魔术似的，翠绿，金黄，墨绿，军绿，就这样一种颜色接着一种颜色渐渐地暗了下去。

像是谁遗失的水晶颗粒，幽蓝的天空突然就缀满了星星。心里突然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星空？这个与我的生活疏离了许久的词汇，从我脑子里闪过。繁星点缀的记忆和生活也从岁月里闪了出来。也许五岁，也许是十岁。母亲说，早起的第一个人才能在白天看到前晚星空洒下的钻石。白昼的钻石会比夜晚的星星更亮。因为怕自己不能第一个醒来，整晚上都靠着床，不敢睡。结果每次醒来后，太阳已经已经把大地烤得暖暖的了。我把生日时母亲送我的尼龙袜子给姐姐穿了几天，想讨好她叫醒我一起去看童话般的满地钻石。然而我始终没有见过一颗钻石，因为姐姐总也叫不醒我。

一直以为有些事情不会改变，就像我不能早起看到白天的星星一样。从不曾想母亲会有离开我们的一天。许多事情不经意之间突然就降临了，分别是那样骤然而至，失去是那样无可挽回。我不再有少女时的瞌睡，我终于能早起了，看见了白天的星星，就在这个草地上，在草尖上，一颗颗露珠晶莹透亮，每一颗里都藏着一个璀璨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