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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奔

2011-11-20梅海霞

福建文学 2011年9期

梅海霞

夜 奔

梅海霞

1

她起先靠在床上翻通讯录,这会儿忽然坐起来,那样子完全像个复活的僵尸。那是正月初七的夜里11点30分。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衣柜顶上有一个帆布双肩包,她把包扒下来抖了个底朝天,点了点钱包里身份证、工资卡、几张百元整钞、一打零钞一样不少,往火堆里丢柴火一样丢进了包里。接着卷了几条内裤、胸罩,衣柜里其他一应衣服碰也没碰,只把刚进门脱下的那一身又穿回来,站到镜子前,踮起脚跟又落下,像要做出一个决断似的。

她拉开搁首饰的抽屉,一会儿工夫,她已经倒腾过这些珠宝首饰,她一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一手掠过叮里当啷的首饰堆,把那只最贵重的小方盒拖了出来,打开绒面盒盖,把戒指对着灯光看了又看,对那光泽很失望,她把盒子丢开了。整个抽屉里就再没一样值得留恋。

旁边的化妆品抽屉,她只拉开瞟了一眼那些瓶瓶罐罐,就不耐烦地关上了。

她提着空空的帆布包,像提着一只瘪掉的奶子一样,站在这个生活了一年零七个月的房间,发现再没什么值得留恋。

她轻手轻脚开了房门,客厅黑漆漆的,但是她在黑暗中也知道这里每一样东西的形状、位置,这些家庭公用物品,她接触它们,但始终保持距离,不让自己跟它们产生任何越界的关系。它们不属于她,她不是主人。

她转进卫生间取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刻意按下马桶,用冲水声掩饰动静。

在她走向书房的时候,传来一阵微弱的鼾声,那鼾声引起了一股歉疚。她熟悉那隔着门传来的鼾声,有时候伴着猛然呵斥的呓语,在为数不多的晚上响起,像庙堂的钟声一样代表着他统领的地盘依然完整,满月般的完整。这完整,他很不容易地维持了这许多年。在她到来之前,如果这满月尚有些缺陷的话,后来真的完整无缺了。

而她现在的行为一旦产生后果,将把这满月像镜子一样摔得惨不忍睹,那将使他抱憾、悔叹终生。她现在所在的书房就是他为了这完整,从35平方米的客厅,硬隔出来的。外加那块使书房更显拥挤的匾额,匾额像通常一样,请深懂文墨的雅士写了某某书斋,那“某某”自然是她的名字。

她拉上根本不隔音的玻璃推拉门,朝北的窗户冷风直灌,整个冬天书房都没法用。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收起电源线,连同移动硬盘一起塞进帆布包里。

书架上有一张他旅游时拍的单人照,脸膛红润饱满,靠在某地的汉白玉栏杆上微笑,能看出他年轻时骏马一样的美貌,和他儿子比起来,像一匹发育不良的小骡子。她丈夫的确像头迷迷糊糊的小骡子。

11点50分她就把一切都收拾好了。才二十分钟。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她不想等,得再做点什么。

这一次她从容地穿过客厅,把卧室的手机拿到书房,开始抄写电话号码。她坐在寒气飕飕的书桌前,认真地筛选了30个人名和电话号码,工整地抄在小本子上。她冷得直哆嗦,胸腔里,为着她目前的行动,却像闷了一盆碳火一样直往上升腾。

12点过10分。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没人敲门,也没人回来。而此刻,她正投入着,居然顾不上为男人的失约而怨怒,甚至还有些庆幸。不过也许他已经在路上了。

她没有再打电话催促,一边清理书桌上的烟灰——完全像个闲来无事的主妇,一边寻思:是不是应该把双肩包拿到客厅门口才对?

她把双肩包拎到门口时瞥见了鞋架,又认真地考虑起鞋子的问题。

她个子不高向来不穿平底鞋,高跟鞋又不适合长时间走路,她从鞋架最底层抽出一双坡跟休闲款靴子,试了试非常合脚。

然后她又顺手摘下了挂在门边的羽绒外套。

2

争吵的频率通常3到5天一次。

房门总像枪杆子顶开的。接着是令眼皮发胀的灯光。她佯装未醒一动不动,一股浓熏酒气却直冲鼻孔、脑门,接着轰地一声,地震一样,床差点没塌下。

“你说——你说——你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说话的人舌头在口里直打转,咕哝什么根本听不清楚。

她把头埋进被子里。

连被子也掀了。接着一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直愣愣瞪着她问:你——有没有——把这个家当——过家?

那问句冲着她来,分明理直气壮,却又不像在问她。她拉过被子,试图盖住自己的身体,可那一头拽得紧,石头压着似的压根儿拽不动。

那被角被他扯顺了手似的,还在继续扯,边扯边嘟囔道:你——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说你?人家说你心——比天高,说你他妈——看不起——看不起——

还有半截话头嚼在嘴里,只等着出来,含着话的人却像个软面团,靠在衣柜门上委屈地拉开哭腔了。

如果还有一个清醒的他,他会替自己辩解他压根儿就没想要吵架。他不过是找她聊聊天罢了。

如果她当即甩上门随便去哪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睡一觉,天一亮就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第二天,他会闲适地躺在那张大沙发上,伸着腿,晃着交叠的双脚反问她:我昨天说什么了?妈——我昨天说什么了?

老太太自然像什么都没听到,在屋里的某个角落兀自忙她自己的。

但是,她偏不出去。她平静地坐起来,十指插进头发。房间里的氛围让这平静显得异常,异常得可怕。呵,她还不知道自己可以愤怒成这样。一股怒火直往上蹿。她火在那没说完的半句话,火在现在还扯在他手里的被角,火在……不能好好睡一觉!

如果他忽然酒意袭来,倒床大睡,那么一触即发的战争尚可避免。但是他又摆出那副无限委屈的神情自言自语起来:我——我天天——我天天——我忍着你——我让着你,你还要我——怎么样!?

那平静之中,终于有什么率先冲开了一道缺口,狂风骤浪都来了,把她的头发,她的身躯都卷进狂躁的漩涡。她赤脚跳到地板上,血管暴突地冲着他嚷嚷,恨不得他冲上来和她痛痛快快干一架,直到倒下一个算完事。但他却像个木雕,摇摇晃晃,毫无决斗情绪。于是愤怒从胸腔窜到手心,直抵手指,摧枯拉朽地扫过去,叮里当啷——凡手所及能碎的都碎了。

寂静,像癫狂病人发作后的休克。随后,老太太弓着身子、拉着脸进来,一言不发把儿子摁到客厅沙发上。倒也怪,男人被她母亲逮住,几乎挨到沙发就睡着了。

老太太平时有点木讷,却不是没听到先前的争吵。这个屋子里任何异样的声音都别指望逃过她耳朵。她可不想再添乱。天下没有不打磕的上下牙,可是这俩小崽子吵得不一样,说出来的话句句都伤骨头,绞得她心里那根细细的弦仿佛时时都会断。她怕待在这屋里,更怕自己像个碍手碍脚的破扫帚一样出现,索性装睡。等到摔东西的响声出来,她不能继续装聋作哑,被人家说成纵着自己的儿子。她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她也实在心疼家里的东西,物价永远在涨。

早知道,不如就跟老头子去那小院子。死老头子……死在那小院子里永远别回来算了,省得没完没了的呼噜,说梦话也拳打脚踢……可这会儿他要在就好了。非得弄个破院子干啥呢?当初这妮子也没说非要分家啊……这往后的日子,唉——整晚上,在老太太巴掌那么大的心里,这样那样的想法就这么撞来撞去,弄得她晕乎乎,乱纷纷没法入睡,后来连她少女时代生活的那条淮河岸边的渔船也撞进来了……

战斗结束了。她靠在门边,神情呆滞地吸吸鼻子,疲惫地转身爬上床,拥着被子,睁眼盯着电视背后那堵墙,好似不知置身何处,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争吵中她那颗苦痛煎熬的心,此刻她享受着战斗过后一片狼藉的平静,太阳就要从战场上升起,黎明的温柔就要洒遍她这具躯体。她觉得自己死了。她微笑着,带着平静、幸福,合上了眼睛。

3

半年前,他酒后砸了市区一家商店的玻璃门,被叫去派出所问话、按手印、赔钱;不久后,陌生人半夜打电话到家里,说他酒精中毒在医院输液,他母亲披着衣服就往外跑,几乎从楼梯上栽下去,他父亲在医院暴跳如雷,差点扯掉输液管。他收敛了一阵子,等他父亲怒气一消,又一如既往。

前天,他被他表妹和几个人架着回来,像头死尸一样瘫在门口,整个人从台阶上倒挂下去。

要是每次都醉成这样倒也相安无事,若是恰好喝到他的兴奋点,那情况就会很有意思。用他的话说,他喝完酒回来特别想找他亲爱的老婆聊聊天。这种“聊天”通常会以持续到凌晨的争吵而结束。

第二天一早她乌青着眼愤恨地去公司,他却呼呼大睡到中午。除了他父亲,厂里没人愿意管他。他父亲是这家日暮西山的国营酱油厂的书记。

这一次六个晚上的折腾之后,她决定不吵了。傻瓜才会重复那毫无意义日复一日的争吵。等他回来,想办法把他弄睡着就好,哪怕一棍子敲昏了也行。事情想简单了,就挺简单。

她瞄着墙上的时钟,是10点20分,给他挂了个电话,那头很吵,她皱着眉头很没耐心地听完他的话。

“十一点半,你自己答应的,我等你。”她扔了电话,忽然发现那扇房门是紧闭的。他父亲回来了。平日,他母亲一个人睡房门都是半掩着,不论冬夏。她小心地挂了电话,今晚可不能用棍子解决了。

她把宽大的羽绒服挂在门口,像头怒哼哼的小羊回到房间。床头像所有新婚夫妇那样挂着巨大的婚纱照。他们头对头躺在一片绿莹莹的草地上向天微笑,两张面孔一片虚白,那四只笑弯的眼睛就像嵌在两张石膏面具上。

她一坐定眼前就浮现出他仰头灌酒的样子,喉咙里咕咚咕咚,那哪里是喉咙,分明是条下水管道。每次跟他同赴饭局,这情形都让她羞得无地自容。他却有他自己的一套信仰,男人如果一辈子不能醉一次,那就不是个男人。只是他把每天都当了一辈子过,天天醉得自得有理。她明白,他不是真喜欢喝酒,不过是喜欢他豪饮时周围的喝彩。真要命。

她环视着熟悉的一切,好像另一个人在打量自己的生活。桃红色镶边被套、茶色大玫瑰花窗帘、蓝底飘花的陶瓷台灯、带穿衣镜的立式梳妆台(她自己设计的)……尽管结婚那天,她已经开始怀疑包括婚礼仪式在内的一切,但她仍然记得自己购置这些物品时的热情,好似奔赴一场浩浩荡荡的重大运动,她一次一次踏进那些商店的门槛:厨具店、家具店、精纺店、灯具店……比较、斟酌、选择、讨价还价,实在令人厌烦,但因为“婚姻”,这些行为就不再是空洞的行为,而具有了某种特别的意义。

这种意义,令她可以像行星一样在稳定的轨道运行。那轨道纳入了她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整个宇宙人生。

现在她在这些安安静静的物品中看不到任何见鬼的意义。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窗玻璃上映出她的面孔,她却找不到骗她的是谁。

4

她看见他母亲蜷在沙发上,一具了无生命热力的缩水躯体,像一具废弃的石膏模具,蜷在空荡荡的暮色里,好像时时都在沉睡,好像睡了30年,35年,50年或者更久。但她却睁开了耷拉的眼皮,坐了起来。晚饭通常就她们俩。

她用勺子搅拌了一下那锅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的面条、稀饭、红薯、豆腐,像要搞清楚这鬼糊糊里到底有哪些成分。居然还捞起了一块鸭皮。难道前天中午,厂里那帮家伙来吃饭,买的卤鸭还没丢?

她一转身,馒头用洗碗抹布包着放在洋铁碟子里,好像等她很久似的,她把抹布层层解开,拿到横在客厅中间的餐桌上。这会儿他母亲进厨房给她们俩各盛了一碗糊糊,她进去赌气似的把自己那碗倒了一大半到锅里,他母亲瞟了她一眼,舔着碗边径自坐到餐桌前,面朝电视。

“晚上他们俩不回来了?”她问。

“都没打电话回来。”老太太答。

“你中午饭又做多了吧?”

“你爸不是没回来嘛!”

“他又没打电话吗?”

老太太望着电视,没再回答,好像她媳妇儿问的根本就不是问题。老头子回不回来吃饭是从不打电话的。煮饭就成了这个家里最大的难题之一。中午,煮他的饭,这老先生平均一个星期回来吃不到两顿。不煮他的饭,等他一进门,老太太就像打仗似的又开始刷锅、烧水、下面条、打鸡蛋。倒不是麻烦,是老太太心里发憷,尽管老头子什么也不说,就坐在沙发上,看他的电视,嚼他的花生。再晚上,老头子应酬多,一个月在家吃不到一顿是常事。于是这个家里就多了大把大把吃剩饭的日子,昨天剩下的今天吃,今天新煮的剩到晚上煮稀饭,煮不掉明天中午接着吃。

她丈夫,尽管跟他父亲一样从来不会打电话告诉他母亲回不回去吃饭,倒也无所谓剩饭不剩饭,好像也分不出来,一进门有时饿得像头动物有什么吃什么,有时候又厌食症病人似的任你做了什么饭菜,沾也不沾。

“他们根本不懂得对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尊重,你应该告诉他们必须打电话。”她陪他母亲吃着剩饭,无数次想把这话说出来。但是,老太太正专注于电视里那偏远乡村一个女人姘了两个男人过日子的跟踪调查,对剩不剩饭根本不在乎。她观察着,后来知道这话根本没必要说了。于是她自己中午也不回来了,每天中午跟同事们订快餐趴在办公桌上解决,但是她每天都打电话。

晚上直到深夜,大多时候也就她们娘两个人。他父亲已经不大回来过夜了。这还得从婚前说起。

蒋书记说他为第六酱油厂干了九年,什么好处没往自家捞一点,厂里上下都知道老蒋为人,现在为儿子结婚,老蒋要跟厂里要一间小院子。主任作主,已经同意。

意思眼下这套90平的两居室会让出来,给他们小夫妻单立门户的。

“那院子宽敞!就在厂里,我值夜班方便,还能种花养鸟。”蒋书记笑得额头脸膛都发亮。

他母亲趴在桌角嚼着馒头,永远像只受罚的老猫一样,低着她已经开始耷拉的眼皮。这会儿,老太太直起腰,往桌边挪了挪身子,像是做了很大决定似的庄重地抬了抬眼皮,却什么话都没说,只盛了一碗汤,那眼皮依旧垂下去的。

临搬家时,老太太把老头子的个人用品搬了过去,自己的没动。她依然睡他们原来睡的带阳台的房间。她凛然地表示她豁出去了。

那时候,她已经搬来他家。她看着他母亲在屋里转来转去,既焦虑又坚毅,像头准备战斗的瘟猫。

蒋小丛私下告诉她,他妈偷偷去看过那小院子,在厂里西北角那堆库房中间,是以前的工人澡堂,厂里隔了两间出来,刷了刷墙,铺了铺地砖,围了斗大一圈个院墙。

“我妈说天一黑,门前连个鬼火都没有。她不想去。”蒋小丛的声音湿润哽咽,说着就钻进了她怀里,她摸着蒋小丛的头想着隔壁房间的女人:一个女人……从渔船上来……没上过学……纺织厂的科长……年轻时他就不带她出门……年纪大了……她穿了双红皮鞋去跳老年舞,他拿她的红皮鞋揍她,揍完了把鞋子扔到河里……50多年干涸的岁月……唯一的儿子……空荡荡的仓库……她想着想着就搂着蒋小丛一起睡着了。

等他父亲回来的时候,她拿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请教他父亲这边的房子什么时候装修,什么时候订酒店、发请柬。婚事就这样,她自己作主定了下来。

她看出来他们都解脱了。

老头子体面地离开了他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的结发妻子,他常年在厂里养老的小院子,偶尔回来吃个午饭过一夜,以示他的家庭依然完整;老太太的身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她再也不是那只等待受罚的老猫,她以长辈、婆婆、女主人的姿态操持起这个家。

蒋小丛还是那个蒋小丛,左右不离父母,娶了个老婆而已。

这种新的家庭关系其乐融融了一阵子。老头子回来虽然跟老太太依然说不上一句话,对儿子开口就是“要有家庭观念”之类的说教,但是逢她在家,整间屋子里都充满了生气。

她既像个尊贵的客人,他一见她进门,立刻从躺椅上起来,把背心短裤换上了汗衫。又像是他挚爱的女儿,要把花鸟市场那些琐碎的乐趣说给她听。

他那么看重她。她对他这执著的完整负有重任。

而她第一次听蒋小丛说起他父亲的故事,就把那光辉形象刻在了脑子里。那是一个磊落正气的男子,一个威仪的父亲,一个毫无私心两袖清风的书记。她在心底里钦慕这样一个偶像。蒋小丛提出一起见他父亲,她想也没想就答应见了。全不知道这见面的含意。

半年后,这个家锦缎棉袄的破夹里逐渐向她摊开的时候,她朦朦胧胧,以为自己的生活大概就是要这样的。那时候即便再明白,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厌烦电视的聒噪声,埋头啃馒头。馒头表面一层洗锅水的味道。他母亲坚持用洗碗抹布包馒头,说保温还保湿。她把碗里的糊糊硬着头皮扒拉完了,啃了半块馒头说吃好了。

“减肥、减肥,总把你给减晕过去,不吃饭!”她母亲的话直挺挺地扔过来,分不清是心疼还是责备你不再跟她共同战斗解决剩饭。

她把碗拿到厨房,看着那一锅没盖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直到又看见一块卤鸭皮,肚子里便翻江倒海,吐了一水池。

5

打心底里,她不反对他应酬、喝酒。他是她的男人,她指望他。

她来这个城市上学,毕业后进了本城最大的房地产公司做了个小文员。她父亲是个一辈子虚荣却一辈子谨小慎微的农民工。她从小被丢在农村亲戚家长大。她和她父亲一样巴望自己嫁得体面,过上飞黄腾达的日子。要住进她公司开发的那种高档小区,再开上一辆小车回老家,她只能指望他。

凭他的家底背景想倒腾点什么生意不成问题,若他是块料的话。

开始,他狂热地去赴那些应酬,结识这个那个老总,一起吃饭,吃完饭去酒吧KTV夜总会,闹完再夜宵,一晚上赶下来总得三四场。回来后就跟打了兴奋剂一样摇晃着她的胳膊、肩膀说他跟晚上那谁谈了一个项目,一年少说也能弄个二三十万。

“谁请的客?”她问。

“我不能老让人家掏钱。”

他那点工资连他打车、抽烟都不够的,后来干脆跟她要。他管那叫借。一百、两百到一千、两千。于是他们的银行卡上除了个人每月新到账的工资,一分钱存款都没有。

然而,他的商业计划却都像泡泡一样,一个个远远飘去,破了。

“爸说我还年轻,先积累人脉。”他辩解着,应酬越加多起来,几乎天天晚上都醉醺醺凌晨才进门。

有一次,他窝在她膝盖上说:“我也很疲惫,但是你知道吧,就像掉进一个漩涡里,我已经旋进去了,没法脱身。”她俯视着他,用一种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慈爱。

她依然爱他,只要她的生活不受干扰,至少别那么令人崩溃。

本来为她隔出的书房,天天被他用来打游戏,电脑边落满了他的烟灰,一进房间就是电视噪音,臭袜子扔得到处都是,挤完牙膏从不盖上盖子,甚至厕所用完冲都不冲……直至正常睡眠也成了奢侈。

晚归——醉酒——闹人。他总是要闹,一定要把她弄醒,从不肯老老实实睡觉。

此起彼伏的青春痘、突然冒出的雀斑、满地的头发……她开始害怕,不是害怕重复他母亲,而是害怕“重复”本身。她像在一个圆圈里,不停地旋着,旋着,毫无意义地旋着。她开始恐惧。这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了他。于是埋怨、争吵、埋怨、争吵……不知道谁对谁错。

她用憎恶、鄙夷的眼神看他。她冲他发火、喊叫。她的声音发出去撞到墙上,消失在房间里,他什么都没听到,抓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第二天他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傻呵呵地冲她咧嘴。

有时候第二天她恳求他:“你就踏踏实实做点事,别再去喝了,我不要你做什么。”然后逼着他说往后再也不喝,认罪画押。他也认,连纸条都写,写了按手印,却依然如故。到后来,这游戏,连她自己都厌倦了,却还要他承诺,好像只为了争吵时手里有个把柄。他已经极其不耐烦,干脆甩掉她的手躲开。

有那么一段日子,她穿过那条灰尘漫天的堤坝,跨进这个被垃圾收购站、狗贩棚、破旧理发店、废弃厂房、歪歪倒倒的小卖部包围的破旧的小区,就不停地流泪。她老想着自杀的事。想着自杀以后,她母亲怎样哭得死去活来,她父亲怎样捧着她的骨灰回家。她开始夜夜睡不着,甚至心律不齐,一闭眼就像躺在一条飘飘荡荡的大船上。

有一天夜里,她被他推醒,硬拽到房门口:地上放着一束包装艳俗的玫瑰花。他告诉她过了十二点,他们结婚就一周年了。她在他呼出的酒气里,拼命压制着把花扔出窗外,连她自己也一起扔出去的冲动。

6

离11点半——他承诺回家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得干点什么打发掉这段时间。

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抽屉是她的首饰盒,她把首饰一股脑倒到床上,丢掉挂钩的耳环、水钻脱落的发卡、发黑的银项链、脱漆的串珠腰链……下一抽屉是化妆品,打折的唇膏,早结了块的睫毛膏,厚重的粉底霜,一股呛鼻油漆味的指甲油……衣柜里则塞满了发黄的白衬衫,过时的高领毛衣,起满毛球的外套。还有那些裤子,没一条合尺寸。

她简直不能想象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还能指望是什么样子,想想你从什么样的一个小区、什么样的家走出去的吧!

看看他母亲,夏天永远一套松松垮垮的绵绸睡衣,冬天则把个身上搞得像个乱七八糟的拼盘;玻璃茶几上堆满了老式塑料瓜子碟、搪瓷茶缸;布艺沙发上东一块西一块搭着白蕾丝、红绒、花格子等各色遮尘布,活像二手旧货店里捡来的……

在这间房子里,她已经不知不觉成了个邋遢的妇人。

她吁了口气,手机显示23:20,他承诺回家的时间快到了。她又拨了他的电话。

“我跟做期货的陈总在一起,12点、12点一定到家!”电话里轰轰隆隆吵闹不堪。

“12点不回来,你就别想——”她的飙还没发完,那头已经挂了。

她不知道他在哪个酒吧,否则她一定冲过去连桌子都掀了!够了!她到底要看看再过半个小时,他要怎么糊弄她。平日他们吵架他父亲从来不知道。今天趁着他父亲在倒要好好闹一闹。既然要闹,早半个小时,迟半个小时也无所谓!那就等着!

她靠在床沿,心里咚咚直跳,她就要闹了,这日子——她全身的血液直往上冲,可这会儿她需要平复,她的对手还没回来,她得先找个人说说!她开始翻看手机上的通讯录。大学室友、同事、父母、姐妹……这婚姻是她自己愿意的,当初他们都劝过她。呵,还有什么“当初”好说。只是,哪一天要离家出走,连个投奔的人都没有!

离家出走。她坐起来,忽然感到一阵古怪的兴奋。那样子完全像个复活的僵尸。那是正月初七的夜里11点30分。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7

此刻,她站在门外。

她没想过会跨出这一步。刚才她听见门在她身后关上时那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在冬夜的寂静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滤去了,只剩下那“咔哒”声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回响。

整个得等待男人回家的晚上,她收拾东西、抄写电话号码不过是在玩个游戏,想着离家出走是个什么感觉。离家出走。这可是个少女时代就很诱人的词。这个倏忽冒出来的词,像个幽灵,一下子钻进她的身体里。她打小自认叛逆,却因为没有离家出走过,弄得那份骨子里的叛逆不像那么回事了。现在,她当然也早过了离家出走的年纪。她是个成年人,对两个家庭、四个老人、一个男人负有责任。她在婚礼上发过誓,她还要承担生养后代的义务……她不可能真的这么晚搞这么无稽、不着边儿的事。固有的生活已经在她体内筑成了一道牢固的城墙。她不可能跨过这道墙。

整个过程中,在她收拾衣服时,查看戒指时,偷偷摸进卫生间时,抄写电话号码时,她无时无刻不期望男人的归来,那样她就可以立即结束游戏,进入另一场战斗。

但是他承诺回家的时间过了,他仍然没有出现。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愚弄了。他从来就不遵循他们之间的规则。他已经掌握了如何与她周旋的门道,她是可以随便置之的,信手抹去,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于是她把因他失信受到的挫败转移到游戏之中,她在想象带来的兴奋中越来越激动,一旦这行为成真,魔方的秩序将被重组,宇宙轮回将发生变化。一种停伏许久的激情在她的身体里流窜,怂恿着她一步步走向那幽深密林的深处,逃匿、反叛、快感……直到鬼使神差地转动锁把,跨出大门。

门在她身后——自己关上了。

有那么一瞬,她试图转身阻止门的惯性运动,实际上却没有动,她在迟疑,门就那么关上了,仿佛一阵风来过。

她想进门,却没有带钥匙。她在黑暗里,先是遗憾,后来直想笑,放声大笑。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不是么?你故意扯开嗓门吵闹,做足了铺垫,苦心孤诣地谋划了这场逃离,你不是早就想挣脱这一切?

你装作受委屈、受欺负,你其实早知道自己的虚荣、邪恶、软弱不是吗?

你看见那几张日日重复出现的面孔,一张张重叠,直到如同你自己一样面目模糊,无法辨识。自始至终你们都没有认识过彼此!

你从来都没走进过这间房子。墙壁、门窗、桌椅都形同虚设。你们悬浮其中,像一颗颗微小的尘埃。

你真该在这门外一枪蹦了自己,一了百了。

楼道里充满了浓稠的黑暗,带着浓稠的血的清新,一阵冬夜的风冲进这黑暗,击中了她,分解成游丝侵入她的体内,继而又汇成一股,在她的血肉之躯里狼奔冢突,那身体疼痛着分裂着,就像要长出枝芽来。在风来的地方,夜的深处,冲出一道火光——火光里映着一个奔逃的身影——那台上的戏,敲锣打鼓,开唱啦——

她屏息凝神,听天由命地在门口靠了不知道几分钟。她认为是很长时间了。这会儿,风冷了,又湿又冷,像沾了露水的蜘蛛网粘在脸上,脖子上。

她摸了摸脸上冰凉的泪水。把自己从那虚幻的空间拉回来,拉回这苦心经营的生活中。她希望在小区门口碰见她丈夫,跟他一起回来。

她摸着扶手一级一级下了四层楼。这是老旧的小区,没有电梯,连感应灯都没有。墙上印满了管道疏通的号码,流着恶心的黑墨汁。路上都是鞭炮屑,路两边未化的积雪,在夜色里泛出零散的块状白光。

她走到小区门口,再出去就是一条大坝。

这是一条很奇特的大坝。白天大坝上驻扎着一户一户的露天铁匠铺,那些黑糊糊的男人和女人在尘土飞扬的大坝上挥着胳膊不停地敲敲打打。这是这个城市最后的一群铁匠。如同最后一群飞过的乌鸦。

他们用最原始的打铁方式:铁皮炉子里木炭火烧得通红,空置的炉子架着熏黑的铝皮水壶,烧红的铁器伸进塑料水桶里“哧啦、哧啦”响。有时候,你习惯了这群铁匠,若无其事走在大坝上,猛一抬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正盯着你。

她在这条大坝上走了一年零七个月。每天来回至少两趟。一共一千一百多趟。

此时大坝通往小区门口的一段小道,干干净净,几颗秃枝老树在夜雾里隐到路的边缘,使这条平时坑洼不平的路显得格外宽阔平顺。

她走到路口,踏上大坝,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她该在这里等她的男人,跟他一起回去。

大坝上,那些落满了铁锈的泥土,被残存的积雪覆盖着。

她的眼睛越来越适应黑暗,几乎能辨认一切形状。

正月这几天铁匠铺子白天都没开业,可是她却从蒙蒙冬雾里看到那些熟悉的影子:最前面那个铺子,那家的女人正叉开腿坐在板凳上抽纸烟,大概她刚又打好了一件什么铁器;左起第二个铺子,那个穿旅游鞋的小男孩经常撅着屁股趴在那张露出弹簧的破沙发上写作业,此刻他仍然撅着屁股对着她;右边中间那家的男人,常像往常一样,边干活边回头跟大坝底下那家废品回收站的伙计扯着听不清的当地话……

他们这样日复一日过了多久了?

这些打铁的连性别都模糊的女人,曾经像她一样新鲜好看过吗?这些男人,他们有情妇吗?也会带着铁屑去找红灯区洗头店的小姐吗?这些孩子,他们上学跳龙门,这古老的手艺不是要失传么?他们跳得出去么?他们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每天,大坝下飞驰的车流,耸起的建筑在他们的心里留下过痕迹么?为什么这些男人女人的脊背像一座座山冈?

难道他们早就打好了一栋牢不可破的铁房子?

她走上大坝,听见非常清晰的“叮叮当当”、“扑哧、扑哧”的声音。

1234、5678、2234、5678,她喜欢和着“叮叮当当”的节奏左一遍右一遍数着一家一家的铁匠铺,一直数到路口。这回她数着数着,又走到了路口。

一个人都没碰到。除了这些铁匠。她没有遇见她丈夫。

这是最后一家铺子,面前的地上总插着十来根型号不一的钢钎,钢钎前面横拉着一根粗大的铁链,令她每次看了都觉得骨头发紧。

今天,却没有铁链。她的脚下没有任何东西。她走到了柏油马路上。

她背着那个下坠的帆布双肩包,立在寒风中。

面前的马路成了一条黑色的涌动的大河。身后的一切都晃动而模糊起来:铁匠铺、杂货店、小区、她丈夫、她公公、她婆婆以及整个沉睡的城市……

一辆亮红灯的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来。她拉开车门,像早就做好了准备。

司机很有经验地问,去火车站吗?似乎他经常遇见这种半夜里背个大包出门的女子。

她说等等。然后掏出手机,长时间按下了关机键。

8

书房的门开着,女儿在写作业,头埋得很低,她已经够近视啦。他们提醒过她无数次,但是一点用也没有。

时钟指在10点20分。

男人坐在茶几前喝功夫茶。茶水从一个杯子倒进另一个杯子,嘬一口,又倒回来,就这样倒来倒去。他在等飞机,除了等待,无事可做。最后的航班。

女人把最后一样东西放进男人的行李箱。随后她又在屋子里到处转了一会儿,检查还有什么落下的。男人几乎每个月都要出差。她对这种收拾早就闭着眼睛也可以弄得妥妥当当。今天,实在没有可收拾的啦。可是她还是满屋子到处转了一会儿,直到头发也变得松散不堪。

飞机起飞前,他们还得一起待上一个小时。现在她得坐过去。

她拢了拢头发,坐到他旁边。茶几上的兰花开了,绿的花瓣,像一团绿色的火焰,直往外冲。

她看着茶水在他手中倒来倒去,说凉了。

他眼睛盯在茶几的某个角落,好像没听见她的声音。

她已经无事可做了。他也无事可做。可这一个小时,总得说点儿什么。

他转头看了一眼女儿灯光下毛茸茸的头发,又提起了那件事。

“明天,你还得检查、检查她的包。”声音很低,他是个温和的男人。

“我知道。”她应承着,但那语气分明在说,有什么好查的,她早对这把戏腻了。

这女儿,有时候她觉得,哦,简直无能为力。兰花绿色的火焰倒映在她的眼球上。

他走过去,轻轻关上书房的门,把脸埋在十指间长叹了一声。这长叹,于她也是一种指责。

他想继续说下去。她粗暴地掐下了一朵兰花,背过身,拒绝再开口,心里涌起无声的愤懑。好像回到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这可怕的怪圈,永无休止。是谁说的?她把那团绿火焰握在手心揉碎了。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

终于,男人说:“有你在,我总还是放心的!”

他该走了。他叫了声女儿的名字。

小女孩从书房出来,经过母亲身边,把脸贴在父亲的胸口。小女孩哭了。

男人揩去了女儿脸上的泪水,她的确太像她母亲了。

“好了,不管爸在哪里,心里都想着你。”男人说完转向女人,去拥抱她。

他们默默地抱了一下,身体碰在一起,蜻蜓点水地碰一下,什么都没说,随后男人就拎着行李箱出门了。

门内,一声长吁。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同时发出。

两个小时后,女人合上笔记本电脑,连同电源线塞进电脑包。

女儿一动不动盯着母亲问:这么晚了去哪儿?

母亲一面穿一双坡跟休闲鞋,一面说下楼买点东西。

女儿看着母亲取下门口的大衣,随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对一切早已了然于胸。她从床下拖出一个大大的帆布双肩包,从包里摸出一部粉红色手机,长时间按下了关机键。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