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回家
2011-11-20吕先觉
吕先觉
土豆回家
吕先觉
中秋节那天下午,茂贵正和哑巴老婆哑巴老幺一起给老大坟墓割草培土,村支书老莫坐着会计小古的时风农用车风风火火地找来说,他家土豆在煤窑上出事了,被瓦斯烧死了。茂贵当时打了个愣怔,然后就笑了。茂贵想,老大地瓜去年才在窑上被电打死,哪有这快这巧就轮着土豆了?所以他不信。茂贵说,莫支书,您莫骇(骇,湖北方言,吓唬的意思)我。老莫说,我骇你茂贵个啥,真的出事了。茂贵说,莫支书,您真的莫骇我。我再经不起骇了。老莫说,我骇你茂贵个啥,这是骇得的事么?老莫说着掏出手机,老粗指头在键盘上一戳一戳,红灯绿灯就一闪一闪。老莫说,不信你问我家莫响,是他亲自打电话说的。小古也挤着眼睛说,真的,我亲耳听到的。茂贵见说,喊了声我的儿哎,然后就摇摇晃晃地打起了太极拳,打着打着一筒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嘴上翻起两大坨白沫。哑巴老婆啊啊啊地摇他脑壳。哑巴老幺啊啊啊地扳他肩膀。老莫抵死掐着茂贵人中说,狗日茂贵,你莫骇我。
茂贵醒来半天不说话。茂贵怔了半天说了一句话。茂贵捧着脑壳说,塌天了啊,我的儿哎。老莫焦躁了,说,狗日茂贵,你老这样赖着哭我不管了。说着要走。茂贵忍住哭说,莫支书,您莫走。您大人莫计小人过。您晓得我一遇这样事就恍魂,还是求您帮我拿个主意。我给您作揖。老莫说,事到这地步了还啥主意偏意的?去跟他交涉是了。茂贵说,莫支书,我一个老歪灶门旮旯的能交涉个啥,还是求您帮忙跑一趟。我给您作揖。老莫说,狗日茂贵,你就是不作揖我也得替你跑。这几年出的四件事哪次不是我跑的?放心,我保证把赔偿金弄到手,保证把骨灰盒捧到家。茂贵说,我的儿哎。老莫说,咋又哭了?茂贵说,我的儿哎。老莫说,我已答应给你跑了还哭个屌?小古偏着脑壳想了想说,茂贵,你是不是想把土豆尸体奔回来?茂贵听小古这样说,越发哭狠了,哭得两个肩膀头一抽一抽的。老莫说,茂贵你真恍魂了,现在哪个允许你把尸体奔回来?小古也说,人家外头只许火葬哩。茂贵说,我不管。反正我再不能让他跟地瓜一样,一股烟儿冒了。我的地瓜哎,到如今还在托梦给我,说是超不了生,魂魄一直飘着在。茂贵说着,又哭。老莫听了叹口气说,唉也是也是,总不能让他们兄弟俩都成孤魂野鬼。茂贵说,莫支书我给你作揖。老莫说,好了好了,等我想想,等我想想。
茂贵他们是连夜赶过去的。煤窑那地儿说起来隔着一个地区,但也就百把公里路程,小古只用大半夜就跑到了。一路上,老莫都在睡,鼾是鼾屁是屁的。小古头一回开车出远门,不免心虚,一路上只顾死盯着路面。三个都不说话。越是安静茂贵越是伤心。离家走时,哑巴老婆哑巴老幺好像看出了点啥。哑巴老婆啊啊啊地问他到哪儿去,拽着他袖子不让走。哑巴老幺拽着车门,硬要挤上来一起去。茂贵想了想,没对他们说实话,只是打比划说,他要跟莫支书他们一起给土豆说媳妇去。车子启动时,茂贵还对哑巴老婆比划了一个花姑娘模样说,等着啊,明儿就带回来。又对哑巴老幺说,听话啊,明儿给你带嫂子回来。哑巴老婆和哑巴老幺这才转忧为喜,放心地让他们走了。茂贵想,土豆尸体奔回来后我到底咋给他娘儿俩交代啊。茂贵一想到这儿,眼泪又下来了。不觉天已发白。渐渐看得清路边一排排树木,一排排房子。渐渐地看得清远处一个个低矮的小山丘。再跑一会儿,东边天空就发红了。小古看看路边牌子,说声到了,到了。正要叫醒老莫,却听他皮包里的手机响了。老莫打着老大哈欠拉开皮包把电话放在耳边。电话里沙沙地响,老莫嗯嗯啊啊地应。茂贵听出是莫响声音。莫响跟他土豆原在一个窑上。茂贵耳朵有点背,莫响在电话里说了些啥,他是一句都没听清。老莫边应边把头伸出窗外看。突然,老莫提高声音说,啥?不在这个镇?狗日的,都是一路的货。茂贵又听得电话里沙沙了一阵。老莫说,那好,你叫他在那儿等着。老莫又强调一句说,昨晚说的都记住了?电话里沙沙回答着。老莫说,千万莫搞岔了。说着挂掉手机,要小古往前往左开。小古往前往左开到电话里说的那个镇上后,老莫说,停。到今喜来宾馆。小古说,往哪走?老莫说,狗日的你没长嘴?小古就下去问,然后上来启动要走。老莫说,莫慌,我有话说。小古说,你说。老莫咳了声说,到宾馆后你们都得叫我镇长,分管政法的副镇长。老莫说着又咳一声,拉了拉脖子上领带,抿抿背头。茂贵这才注意到,莫支书走时换上了西服,穿上了皮鞋,脑壳也梳得光滴滴的,蚊子落上去都摔跟头。小古说,为啥?老莫说,你莫管,只管叫就是了。小古说,那我呢?老莫说,我就当回组织部长,提升你为村支书兼村主任。小古说,还一肩挑啊。老莫说,你狗日莫臭美,只当一天,回了依然还我。小古说,好,你说了算。茂贵说,莫支书,你们这不是冒充国家干部吗?不好吧?老莫说,狗日茂贵,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走。
今喜来宾馆到了。小古把车开进院子找个角落停好。老莫把皮包扔给小古拎着,径自往大门口走。小古紧跟在后。茂贵看看亮堂堂的宾馆,把鞋往水泥地上蹭了蹭,把衣襟扯了扯,紧走几步,跟上小古。门口等着莫响。莫响刚喊声爹,老莫一声干咳说,莫镇长。莫响吐下舌头笑笑说,对对,莫镇长,古支书。然后又和茂贵打招呼。茂贵一见莫响,上前一把抱住了,哭着说,我的儿哎。边哭边拿手捶莫响背心。老莫又是一声干咳,茂贵这才止声。老莫说,土豆尸体停在哪儿?莫响说按他电话里说的,还停在矿上。老莫说,他们上头晓得这事儿不?莫响回答说烧伤的事儿晓得,死人的事儿不晓得。一出事他们就把两个人的尸体拖到矿上一个废井里藏着,外头人谁也不晓得死了人。老莫说,狗日的,我就晓得他们会这样搞。莫响说现在矿老板都搞精了,能瞒就瞒,能私了就私了。老莫说,这就好办了。小古说,莫支书你既然晓得他们会这样搞,那以往那四个人的尸体咋没奔回来?老莫说,狗日的你以为是我的问题?那是他们没瞒着,没瞒住尸体都得进火葬场。只要进了火葬场就如墙洞拨蛇,你拨得出来么?小古说,那这回他们为啥不让我们到矿上谈?老莫说,狗日的猪脑筋,换你是矿长你放心吗?说话间,三个跟了莫响左拐右拐,进到一个餐厅。
餐厅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白胖白胖的在看电视,一个寡瘦寡瘦的陪着看电视。还有个服务小姐站在圆桌边。莫响指着胖的说这是金矿长,指着瘦的说这是毕会计。然后指着老莫说这是我们镇莫镇长,分管司法副镇长,在我们村挂点。指着小古说这是我们村古支书,古主任。指着茂贵说这是土豆他爹。金矿长立马起来和老莫小古握手,说,幸会幸会,失敬失敬。要不我把我们镇上书记镇长叫来陪您?老莫摆摆手说不必。金矿长说,那怕不合适吧?老莫说啥合适不合适的,我是来谈事的,只要事谈得拢,就不要他们来岔。金矿长说,也好,也好。说完给三个人发烟,把老莫小古让到沙发上。金矿长客套一气后走到茂贵面前,伸出胖嘟嘟的手一下搭住茂贵肩膀说,老人家你要节哀啊。茂贵一听,眼泪又来了,说,我的儿哎。金矿长说,我有责任我有责任。回头吩咐毕会计把茂贵扶到沙发上坐,吩咐小姐上饭。老莫干咳一声说,先别吃饭,把事说好了再吃不迟。金矿长笑笑说好,也好。就开始说事故经过。茂贵擦把眼泪在一边支了耳朵听。
茂贵听矿长说,土豆是前天上午八点下的井,下午三点多出的事。和土豆一起下那个井的共有五个人。当时,他在矿部听到轰隆一声闷响,接着浓烟滚滚,就知道是瓦斯爆炸了,就赶紧组织抢救,可好歹只救活了三个。土豆和另一个外省的就没救活。两个都烧得厉害,分不清谁是谁了,幸好土豆脖子上挂着平日常挂着的铁链儿护身符,所以认得。金矿长说,我点儿背啊,开工没到半年就出这样事。毕会计说,我们金矿长可是到现在没合过眼皮哩。
茂贵听金矿长一说,眼前就出现了土豆在井下被烧的样子。瓦斯他没见过,但听地瓜和土豆说过。地瓜说瓦斯就跟一次性打火机气体一样。土豆说瓦斯就跟城里人做饭用的煤气一样。地瓜土豆都说,瓦斯见火就炸,见火就燃。煤井下虽然不许带火,但有电线。只要有瓦斯,只要电线起点火花,瓦斯就炸了,就燃了。茂贵想着,眼前马上出现瓦斯砰的一声爆炸的样子,马上出现土豆被爆炸后大火烧着的样子。井下就那么大个地方啊,跑都没处跑啊。土豆就那么被烧着,烧得滚来滚去地喊。最后烧成一个黑疙瘩。茂贵想到这儿,眼泪一涌又出来了,说我的儿哎。金矿长连忙蹲下,拍着茂贵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责任我有责任。老莫干咳一声对金矿长说,你当然有责任。你要没责任我也不会过来。金矿长说,那是,那是。说着掏出烟来上。老莫晃晃手里燃着的烟,没接。小古也没接。老莫说,说说你的意见。
金矿长看了眼毕会计,就说了。金矿长的意见茂贵听得很过细,一共就两条。一条是先把尸体给火化了,入土为安。一条是一次性赔偿一笔钱,八万块。金矿长强调说,这可是按照最高标准,顶天了。毕会计也说,别的矿上可都只赔五万六万的。金矿长又说这八万块包括火葬费安葬费,还说要是同意哩双方就把协议签了,他还要等着去处理外省那头的。茂贵一听说要火葬,急了,说,不,我不能让他一股烟儿冒了。老莫说,茂贵,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茂贵说,反正我不能让他一股烟儿冒了。小古说,茂贵你先莫说话,听莫镇长的。金矿长说,那是那是,听莫镇长的,听莫镇长的。老莫干咳一声,问,金矿长你刚才说赔多少?金矿长说,八万。老莫说,说好了你一小半儿。金矿长说,为啥?老莫说,你当我们是山巴佬没见过事是不是?嗯?你把我们当叫花子打发是不是?嗯?你当我们不懂法是不是?嗯?金矿长说,哪里话,哪里话。莫镇长有啥意见就说,好说好说。老莫说,那你听好,我今儿是代表一级政府代表受害者家属来跟你说话的。明说了,也两条儿。老莫说着叉出老粗食指说,一,尸体不准火化,我们奔回去。茂贵说,对,不能烧,我不能让他一股烟儿冒了,我不能再让我儿超不了生。老莫瞅一眼茂贵。茂贵低了头,拿眼睛瞟金矿长。金矿长说,这个怕是不好办,这里的规矩你们也晓得,凡出事的都要火化,不然上头罚起来吃不消。老莫说,那我不管,反正我昨晚已叫我们老大给你说了,尸体不能送火葬场。金矿长说暂时是没送,但最终还是要送的。老莫说,那我不管,反正尸体我们是铁定要奔回去的。老莫说着又叉出老粗中指说,二,一次性赔偿二十五万,蚊子心肝大点儿都不能少。金矿长一听,立刻哭丧着脸说,我的镇长大人哎你这是要我们命了,我小窑小井的,就是把我卖了也赔不起啊。毕会计说,我们账上合计只剩十万块钱了。老莫说,那我不管。金矿长说莫镇长你真是要我们命了。老莫说,那我不管。金矿长见老莫没有松口意思,就对老莫说他要再考虑一下。说着站起来招呼毕会计出了房间。
金矿长一出门,小古就对老莫竖起大拇指说,没想到莫支书这么会装,搞得比真镇长还真。老莫说,你们懂个屌,不装行么?小古说,那是那是,煤老板们贼着哩。茂贵说,莫支书,凭您说这尸体能奔回去吗?老莫说,狗日茂贵,现在哪轻哪重你分不清?关键是要他们多赔钱,懂么?茂贵说,反正,我不能让他一股烟儿冒了,要烧烧我。老莫说狗日茂贵,真是猪脑筋。正说,金矿长两个推门进来。双方重新协商。金矿长说刚才他们商量了下,最后意见是,尸体,可以奔回去的,但赔偿金不能出那么多。一是他们实在赔不起,矿上出了这档子事,连死带伤没个几百万抹不圆和,就是把矿上支架都卖了也凑不齐这么多。二是随便放尸体出境不是个小事,上头追查下来不得了,非罚一大笔款不可,说不定还得吃官司。所以说,他们只能把赔偿金出到十万。茂贵说,只要我的儿不一股烟儿冒了就行。老莫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小古便叫茂贵莫岔。茂贵说,好歹,好歹我是他爹撒。老莫说,你是他爹你来谈,我们走。说着站起要走。茂贵慌了,说,莫,莫镇长您莫走,您一走我就恍魂儿了。我给你作揖,作揖。金矿长说,你们,到底哪位说了算?小古说,当然是我们莫镇长说了算。茂贵也说,莫,莫镇长说了算。金矿长说,那好,我们听莫镇长的。莫镇长你看?老莫很响亮地干咳了声说,既然我说了算,那我现在就一板子拍了。尸体,我们奔回去,钱,看在金矿长你面子上我们减五万,只要二十万。这可是国家法律规定的标准。你要再不同意,我们就同你们到县安监局说去。金矿长叹了口气,苦笑了下,说,我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我只是想说,既然按标准赔偿了尸体也得按规定火化。现在你们又要奔尸,又要二十万,实在有点那个了。我想既然是这样,我们还是走正规程序,先把尸体送到火葬场去。茂贵说,金矿长你莫,千万莫,只要我儿不一股烟儿冒了,钱我可以少要点儿。老莫干咳一声说,茂贵你又岔。茂贵说,我不是岔,我是想我儿可怜啊,死了都不能回家,一股烟儿冒了咋超生?老莫说,多少中央大领导死了都火化,偏你土豆不能火化。茂贵说,中央领导是中央领导,我儿是我儿。我不能再让我的儿超不了生。老莫说,茂贵我真拿你没办法,你要再出这样的事,唉算了算了,既然你自己都说少要,我就替你再拍个板儿。老莫说着,朝金矿长伸出个巴掌晃了三下说,十五万,再也不能少了。金矿长抿着嘴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毕会计说,太多了吧。金矿长说,就这样吧。
接下来是吃饭。吃罢了签协议。签罢协议后支付赔偿金。算上土豆上班工资,一共是十六万七千四百块,一码上垛地数给茂贵。金矿长问是要存折还是要现金。茂贵想了想说要现金。老莫说,狗日茂贵你真是不怕麻烦。茂贵说,反正我要现金。小古说,存折也是钱嘛。茂贵说,我儿一条命就换一张纸片片,想着我就心里疼。反正我要现金。金矿长笑笑说好好,现金就现金吧。说着吩咐毕会计出去弄。这时茂贵又提出要到矿上看看,他要亲眼看看土豆是在哪儿烧死的。金矿长说矿上离这儿远得很,路况又差,一去一回颠来簸去的费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县里安监部门已组织了联合调查组进驻矿上了,要是去了,他们肯定犯疑。一犯疑就会露馅儿,一露馅儿尸体可就奔不回去了。金矿长还说,尸体白天万万不能奔,一奔就被发现了,要奔非得等到晚上。等晚上调查组人回镇上了,才能偷偷运下山。所以金矿长让他们先在这儿等,等晚上黑时把尸体直接运到这儿来交给他们。金矿长说,看来你们也是几夜没合眼儿吧,先在这儿睡半天,睡半天。这不,房间我已开好了。老莫想了想,同意了。金矿长推说还要赶回去处理事故,忙得很,等毕会计取钱回来一扎一扎地点给茂贵后,走了,只剩他们几个在房间。老莫看了看莫响,问他是回矿上还是回家。莫响说反正现在矿上都封了下不成井了,他还是回去送送土豆。老莫想了想说也好,都是兄弟伙的是要送送。便让老大搭班车先回了。
按照约定,晚上大约十点多钟的样子,金矿长前面坐着小轿车,后面引着面包车,把土豆尸体拉到了公路上一个人烟稀少的路段。茂贵他们早在那儿等着。小古说,茂贵,拉尸体的车子可是要搭红的啊。老莫说,狗日的也不看个时候。茂贵说,古会计你就帮我回忙,回去我多把钱给你。正说,金矿长轿车面包到了跟前停住了,车灯剌得茂贵眼睛都睁不开。金矿长压低了声音说,是莫镇长么?老莫说是。金矿长便向后面包车招下手,哗啦一声车门响,接着四五个人抬下席筒一样的物件来放在路边地上。金矿长又压低声音吩咐拿过一盏矿灯来,招呼茂贵他们过去认尸。雪白雪白的灯光下,茂贵看到席筒一样的物件原来是土豆带去的被子,土豆身体被卷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头。茂贵看到土豆的头已烧得看不清轮廓了,头发没了,鼻子没了,耳朵没了,眼睛也没了,简直就跟一个烧糊了的土豆一样。一股糊肉味直冲茂贵鼻子。茂贵喊声我的儿哎,一下扑上去哭了起来。金矿长连忙弯腰拍着茂贵肩膀说,低声儿低声儿。直起身子对老莫说,莫镇长,人我交给你了。老莫俯下身子认真瞅了瞅说,上车吧。那四五个人又七手八脚把土豆尸体抬上小古的时风车。一番交接后,双方分手,各走各路。
等金矿长车走远,老莫说,狗日的装官儿真是累。小古说,我也是。老莫说,看把你二的,现在我正式宣布,撤销你的村支书和村主任职务,依然由我自个儿当。小古说,无官一身轻。说着打响车子,啪啪啪地跑起来。老莫颠颠屁股说,轻你个卵子。转身瞟一眼茂贵,见他紧紧抱着装钱的蛇皮口袋,就说,狗日茂贵,你只管把口袋放一边,没人抢你的。茂贵说,我儿命苦,一条活鲜鲜的命呐,就换一口袋纸片片。老莫听了心里也酸酸的,叹口气说,莫多想了,能奔个尸首回去已经不错了。老莫正再想安慰他几句,前面路中间猛地亮起了两排雪白雪白的车灯,定定地照着小古的时风车。小古一踩刹车,停在路边。雪白雪白的光柱里,一群人一拥上来,把车围住。一个脖子长毛的光头扣住车门把手说,下来。小古手哆嗦起来,望身边茂贵。茂贵腿子哆嗦起来,望着身边老莫。老莫说,搞啥?搞啥?脖子长毛的光头说,下来,都下来。三人见不是头,一个一个下来。脖子长毛的光头说,车上拉的啥?老莫说没啥。脖子长毛的光头说,到底拉的啥?老莫说,猪肉。早有人爬上车一阵乱翻,大声嚷着说是死尸。脖子长毛的光头说你们好大胆子,敢偷运尸体。老莫说请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脖子长毛的光头说,民政局的咋啦?老莫说既然是民政局的把证件把我看。脖子长毛的光头说看你妈个指甲壳。说着给了老莫一耳光。老莫捂着脸说你凭啥打人啊?脖子长毛的光头说,凭啥都要打你。脖子长毛的光头又要打,小古上前隔着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茂贵也上前说情。他说要打你打我,你莫打我们莫支书。脖子长毛的光头问尸体是哪个的?茂贵说尸体是我土豆的。我土豆在你们这儿煤窑上给瓦斯烧死了。我不能让他一股烟冒了。脖子长毛的光头说我管他是土豆老幺,是尸体都得烧。走,给我拖回去。说话间,有个人径直上了小古的车,突突突地打火。茂贵一看慌了神,上前要拉那人下来,却被脖子长毛的光头拦住了。脖子长毛的光头说声老杂碎,照茂贵脸上给了一巴掌。茂贵就沿顺时针方向呜地转了一圈儿。刚转好,脖子长毛的光头又劈脖子揪住一搡,把茂贵搡到对面。对面人又是一巴掌,茂贵又呜地沿逆时针方向转了一圈。转得茂贵像是掉进了一个咋都掉不到底儿的红薯窖里。看看要瘫到地上时,立马又被拎起来,搡过来。老莫小古看见茂贵被搡过来了,想上前护他,却被两个大汉死死逼住,干着急没办法。两条腿都抖起来。脖子长毛的光头又一巴掌,茂贵又那么转上一圈儿。几抽几搡几转,茂贵吃不住了,哭着说,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得让你们烧我儿。脖子长毛的光头手上便加了力,一巴掌顿时比原先响多了。茂贵也加快了转速,转罢捂着脸哭喊着说,你们莫打了,我给你们把钱还不行吗?脖子长毛的光头挥手做了个停止动作,茂贵便成了只无人管的陀螺,原地歪了两歪,瘫到地上了。脖子长毛的光头俯下身子问,把好多?茂贵说,我把十万,十万。脖子长毛的光头嘬了下嘴唇说,好,十万就十万,算你们罚款。茂贵说着挣扎起来,歪歪倒倒地走到车门上拉出蛇皮口袋,开始一沓一沓往外拽钱。老莫说狗日茂贵,你真恍魂了吗?茂贵说,只要不烧我儿,把命把了都行。茂贵说着把拽出的一沓把给脖子长毛的光头。茂贵一气拽了十沓,把了十沓。看得一旁老莫直把脚跺。脖子长毛的光头倒也仁义,把够了十沓也不再多要。拿个旅行包装好钱就招呼那群人上车走。车子打响后,脖子长毛的光头把头伸出车窗外说,这回放你们一马,下次逮住了非烧不可。
老莫眼睁睁看着那群人离开,一直到听不到喇叭看不见车灯。老莫说狗日的这是拦路抢劫啊,报警,报警。说着掏出手机要打110。小古说,警察来了尸体咋办?茂贵说,莫支书您千万莫打,一打我儿就回不去了。老莫说狗日的茂贵,你真是猪脑筋啊,你没看他们是冒充的吗?小古说,我也发现了,不然咋不敢亮证件呢?老莫说,狗日的茂贵要把你也少把点,那可是硬扎扎红彤彤的十沓啊。茂贵说,我一时恍魂了就答应了把十万。唉算了,只当没这钱,尸体能奔回去就行。老莫说,狗日茂贵这可是你自己要把的,不能怨我。茂贵说,该怨我,我不该因这事让您跟着挨打。老莫说,事都过了再说屌用?走。小古就把茂贵扶上车子,然后突突突地打响,踩足油门,刮风一样往回赶。看着赶进了自家县境,老莫又颠颠屁股,长长吐一口气说,好歹把尸体奔回来了。
茂贵他们是早上九点多钟到的家。车还没停稳,早围上一大坨人,扒着车厢挡板看。老莫打驾驶室出来,扯扯领带咳了声喊,帮忙的,接亡者回屋啊。老莫说的回屋是把尸体从后面窗子拆开了塞进去,因为死外面的人尸体是不能走正门的,早有几个把尸体抬下车簇拥着往屋阴沟走。茂贵红肿着脸也挤在里跟着走。边走边用手摸着土豆烧黑了的头说,我的儿哎,你回家了啊。刚说罢,茂贵哑巴老婆一扑地上来了。接着茂贵哑巴老幺也一扑地上来了。茂贵哑巴老婆抱住土豆烧黑的头啊啊啊地叫。哑巴老幺抱住卷着土豆身体的被子啊啊啊地叫。一群人挤挤碰碰闹闹嚷嚷的,只看到哑巴老婆和哑巴老幺的手往尸体上拍打。茂贵说,我的儿哎你妈跟你弟接你来了啊。众人都忍不住擦起了眼泪。
半小时后,土豆被抬进了灵堂,停在门板上等着装殓。茂贵给自己准备的那口棺材正停在灵堂中间。几个人忙着现刷漆。屋里飘着多大股死亡味儿。茂贵和哑巴老婆哑巴老幺抱成团哭。亲戚六眷陪着掉眼泪,说些宽慰话。老莫把茂贵拉出来,让他不要光顾伤心,还有好多事要他拿主意的。茂贵就止了哭,说一切听莫支书安排。老莫也不推辞,主动当起了二路知客先生,高声安排这个做这,安排那个做那。一时间,做席的,上席的,记账的,烧水的,劈柴的,装烟的,递水的,装殓的,打三眼铳的,放鞭炮的,发井的,都重新在他走时任命的一路知客先生基础上做了调整。小古和莫响主动要求安排个事。老莫想了想,就让他们俩先找个地方眯一会,下半夜了帮另外两个去墓地发井。众人都一一就位,各自忙活起来。老莫看茂贵哑巴老婆哭得几次昏过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便叫人请了医生按着打了针安定剂,扶到床上睡了。茂贵说还有个事请莫支书拿主意。老莫问是啥事。茂贵说,没个孝子不行。老莫一想,茂贵老大没结婚,无后,土豆也没结婚,也无后,确实没孝子。老莫又想了会,就安排茂贵几个侄辈的娃子当了。过不多大会,灵堂内外就有了几个戴孝手巾的。一有客来就跪着迎,一开席就跪着请。再不然就是轮换着跪了烧纸钱。这下总算有个真正办丧事的氛围了。
不觉到了晚上,到了半夜,开始绕着棺材唱孝歌,一圈儿又一圈儿。领头的是脸上一把皱的道士先生,随后的是老莫,跟着是小古。小古后面是村里另一个老头。小古本来在灵堂旁边床上迷糊,一听说要唱孝歌,顿时来了精神,也参加进来了。道士朝四面八方挥着引魂幡,一边缓缓挪动脚步一边紧闭了双眼唱:啊,引魂幡儿哦拿在手,我与亡者啊指条路。道士两句唱罢,锣鼓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地敲上一阵,算是填空。之后老莫接着唱:我劝亡者啊莫走东哦,东洋大海啊起狂风。老莫唱罢,小古又接上:我劝亡者啊莫走西,西有流沙啊几千里。小古唱罢轮着老头唱:我劝亡者啊莫走南,南面有座啊火焰山。再轮着道士先生唱:我劝亡者啊莫走北,北面寒冷啊去不得。老莫又接着唱:我劝亡者啊哪莫去,就在家乡啊守家园。几个的声音都苍老凄凉得不行,像是才打苦水桶里捞出来的,听着的人个个泪眼浃浃的。开始头两句,茂贵还在一旁听。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地跟着绕起圈儿来。当听到我劝亡者哪莫去就在家乡守家园那句时,他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跟着唱起来:黄叶没落啊青叶落,叫我心里啊咋得过。唱罢,眼泪一把一把地流。老莫看不过,就让人把他拉开了。一群人都围住了劝他。劝罢继续听孝歌。
孝歌一直唱到下半夜方歇。孝歌一歇,喇叭又吹上一折。最后也歇了,云台师们打起纸牌来。道士先生接着做好一折法事,歪倒椅子上睡了。哑巴老幺在看云台师们打牌。茂贵也哭辛苦了,坐在那儿低了头想心事。灵堂里一时很安静。老莫回到灵堂视察一番,见没啥要紧事,也掇把椅子坐了,歪了打盹。刚眯了眼,正要和小古去墓地帮忙发井的莫响看见了,凑过来问他是不是在路上遭劫了。老莫问他咋知道的,莫响说是听小古说的。老莫说狗日外头人真不是东西,敢明抢。莫响说那肯定是金矿长指使人干的,不然没那么巧。老莫说狗日金矿长真不是东西,敢派人装民政局的抢劫。莫响说那也是你装镇长装出来的。老莫说,我装镇长咋了,难道装得不像?莫响说哪有镇长坐时风车出门办事的?人家肯定发现你是装的才敢明着抢你们。老莫说你咋不早说?莫响说,我也是回来后才想起来的。
他们说话时,有几个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这事。议着议着扯到别的事上去了。扯着扯着扯到挖煤这事上来了。有几个问莫响一月挣多少钱,老大说上足了班能挣七八千。众人都说搞得,比种田强多了。莫响说那是拿着命在拼啊,说不定哪天就像土豆一样一筒横着回来。老莫说狗日的就不说个好的。莫响说事实嘛。有几个说,不管咋说还是搞得。现在他们还要人吗?莫响说只要想去就要。那几个说,那你也带我们去。莫响说行,等把土豆安顿好再说。他们说时,茂贵也把椅子搬过来了,坐着听。茂贵说,你看我去行不?莫响说茂贵叔莫开玩笑,您这大年纪去吃那个苦做啥?茂贵说,我不吃苦咋行?老大老大没了,土豆土豆没了,现在还剩个哑巴,总得要结婚吧,我总不能就这样无后吧?莫响说那不是您做的活儿。茂贵说,你莫嫌我老撒,莫看我六十多了,胳膊腿儿都还硬当。莫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声时候不早了该去墓地帮忙了,站起来走了。茂贵撵到门外扯了下莫响衣角说,那事,你放在心上啊。莫响说茂贵叔你啊你。说完苦笑一下,消失在黑暗中。
土豆最后和地瓜埋在一起。地是茂贵自己看的。一来这是自家的田,不用给人说好话。二来风水好,是有名的二龙捧珠,能发后辈子。更重要的是,兄弟俩埋在一起不孤单,在阴间有个照应。按照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土豆出殡时茂贵这个当爹的不用跟去。可他还是去了,而且一直等到下葬了还没走。没走的还有老莫小古莫响一大些人。他们在帮忙最后坟圆。这时太阳早升到一竿子高了,天上云彩白得很,一朵一朵的安安静静,像在坡里吃草的羊群。山上该红的红了。田里该黄的黄了。土豆的坟墓慢慢砌好,培高。金灿灿的阳光下,地瓜土豆的坟看着像两个安静睡着的孩子。茂贵心里突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安慰,嘴里喃喃地说,我的儿哎,你就在这儿跟哥一起过吧。正想着,一旁老莫手机响了。老莫嗯嗯啊啊了一阵后突然大声喊起来说,狗日的你说啥?然后又嗯嗯啊啊了一阵,一脸疙瘩地把手机挂了。茂贵说,咋啦?老莫说狗日的。茂贵说啥事狗日了?老莫就把茂贵拽到一旁说了原委。老莫告诉茂贵,刚才电话是那位毕会计打来的。毕会计说他们奔回来的尸体不是土豆的,而是外省那个的。茂贵说,这咋可能,土豆脖子上挂着那块护身符哩。老莫说,可狗日毕会计说,可能是土豆跟那个外省的玩得好,那天下井前把护身符给他戴了。茂贵说,那也不能说把人搞错了啊。老莫说,狗日的毕会计说了,原来外省那个的嘴里一颗大牙里面掉了半边,但他父母掰开看了,一嘴牙齿都好好的。唉,你说这事狗日不狗日?老莫说完,半天没听见回音儿,转身看时,茂贵又摇摇晃晃地打起了太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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