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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水草而居(四篇)

2011-11-20

福建文学 2011年8期
关键词:报纸

北 野

逐水草而居(四篇)

北 野

婚姻的金车使马匹暴躁

热浪袭人的空气里出现了厄尔尼诺、臭氧层、紫外线、中暑等等词汇。谁发现了这些词的所指,谁设法给人类的处境命名,谁就制造和分担了当代的焦虑。

就在这杂乱无章的场景中,农民把西瓜弄进城里。血管暴突的青年农民肤色深重,未经修饰的脑袋里装着现实主义的计划。

夜晚使空气变凉,使贪玩的儿童裸着诸神的原作进入梦乡。而罪孽非浅的成年男人独自醒着:他被岁月塑造成父亲的形象,当他歌唱,那歌声仿佛来自异乡;当他把琴放进蒙尘的盒子里,一恍就是半辈子。

干热的空气里,到处高挂着毫无水分的果子,被农药催肥的果子,被蚊虫叮咬而又遗弃的果子,丧失了神圣光泽专事邪恶欲念的招摇过市的果子。

而婚姻的金车使马匹暴躁。

我们满怀怨恨拉着它,除了奔向坟地,还会有什么惊喜等在前头?

这是一辆又一辆被匆忙装饰起来的道具马车。组成它们的材料各不相同,式样千奇百怪,但上面坐着的都是比国王的尸体更沉的宿命。想当年约伯坐在尘灰里诅咒命运,真实的伤悲打动了万能者的心:给他驼群和牛羊,给他健康、富有、儿孙满堂和美好一生的希望。

我骑着黑马在夜空下远行。夜路上的步行者听见马蹄声让开了梦一样稀薄的路径,他们弯腰,向我和我的影子致敬。我独自访问了东山公墓陈兵百万的幽灵。那里除了来自阴间的风声,只有偶尔啾的一下,好像猫头鹰在荒冢间点名。

黎明我听见夜莺远去了。不良配偶们气急败坏摔碟子砸碗。婚姻的金车被他们推到悬崖边。上帝在笑。而惶恐的孩子隔着门板,尖叫。

傍晚我看见喧闹人群之外与孩童为伍的一个女子:酷似那吹笛的希腊美少年俄耳甫斯,与孤独为伍!酷似那独坐河柳歌唱着落水的奥菲莉娅,与纯真为伍!

我的竖琴开始喑哑!我的嗓子开始疼痛!

请允许我坐在传说中的榆树上

把仅有的字母贴向受光的树叶

当你拖着长裙从树下轻轻走过

由于目不斜视而使我坠落

在那童话般的榆树上

我的字母像魔鬼的金币闪闪发光

而你的美 像飞鸟

字母和金币皆不需要

但愿我在树杈上已经守望了一千年

但愿过路人全都带着惊叹

而你低眉顺目从树下轻轻经过

心无旁骛的样子使我当场坠落

去酒吧喝一杯

在星级酒店和过油肉拌面馆之间,吧文化悄悄长大成人了。

从肉铺子、馕坊、保龄球馆和艾得莱斯丝绸店的间隙穿过去,经过一两个街区,你准能看见不止一家酒吧、粥吧、茶吧、餐吧、氧吧、聊吧、棋吧、书吧……总之,你会发现,滥觞于欧美大陆已有上百年历史的吧文化,在我们这个城市渐成气候了。

许多人对“吧”字比较敏感和怯生,以为那装修考究的小小门面之内,肯定不是普通百姓可以贸然进入的。我以为,这都是受了乌烟瘴气的某些电视片的不良影响,那些片子的创作人员总喜欢把犯罪场面置于吧文化的氛围之中。

其实根据我的经验,吧是休闲的、和平的和平易近人的。它不像小饭馆油腻和小气,也不像大酒店虚荣和冷酷:从一开始,吧就是穷人、无家可归者、流浪艺人和落魄知识者的临时栖身处;那里的长椅可供疲惫的灵魂和肉体歇息,只要你买得起一杯啤酒或一听可乐;或者你虽身无分文,却能为他人献上一首歌谣或一句祝福……总之,吧不会有失传统和风度赶你出门,就像某些心浮气躁唯利是图的暴发户。

据我所知,海明威的回忆录《流动的圣节》,就差不多是一部吧文化的赞歌。在那座名叫巴黎的城里,年轻的海明威一边为他供职的美国报纸采写欧洲见闻,一边在“一家洁净雅致的咖啡馆”创作《太阳照常升起》和《永别了,武器》。而一丝不苟的爱尔兰绅士乔伊斯,则在附近的另一家酒吧完成了他不朽的巨著《尤里西斯》。

我们不要忘记那是战争年代。但是战争归战争,酒吧照常营业,法国人酿造的大香槟,德国军官喝得最起劲。

而今天,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怀疑吧文化的传统魅力呢?请不必多虑,请跟我来,请允许我请你喝上一杯——红茶?可乐?黑啤酒?或者地产葡萄酒?或者法国干邑?或者伏特加?或者伊力老窖?

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如果钱能给人带来快乐,那就让它快快履行职责吧。放心,6块钱一瓶黑啤酒。而20元一壶茶可供我们聊到天亮。

就像爱上我的命运一样,我已爱上我所栖身的乌鲁木齐,尤其是它的夜晚。它有俗艳的不成熟的一面,也有仗义的推心置腹的一面。夏天我喜欢它的啤酒坊和冰块,冬天我爱它大雪纷飞之中暖洋洋的酒吧。那里的音乐再吵也是宁静的,那里的客人再杂也是单纯的,那里的灯光再暗也是明亮的,那里的酒杯再满也是空空的。

树木把身子固定在大地上

树木把身子固定在大地上

而它的叶片在四季里行走

而它的芳香被鸟儿传唱

这是拙作《我飞得很慢》中的一节。

这首诗连同另外一首更短的《鸽子》,早些时候一起发表在本城的一家日报上。坦率说,我给报纸提供诗作一向十分谨慎。谨慎的意思是:报纸不是专业刊物,太专业的东西对报纸有害无益;报纸是大众传媒,就目前而言,它的读者除了机关干部更多的大约仍是劳动群众。既如此,给报纸提供稿件,就必须考虑广大读者的阅读风尚和审美习俗,坚决不能用极端个性化的东西,让人民群众感到别扭。因此,我给报纸提供诗作,通常是从我的手稿中精心挑选那些比较和蔼敦厚的篇什。

虽然泰戈尔、屠格涅夫等大师的作品,皆带有明显的返璞归真倾向,但是一般说来,批评家们对于像我这样的年轻作者,历来都是宁愿鼓励其虚张声势,也不肯容忍其大音稀声。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久而久之,连我这个本性平和的人,也不认为发表在报纸上的那些小诗,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价值。好像和蔼敦厚就是平庸,新词满嘴才是天才。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恰恰是发表在报纸上的一首短小得已经被我忘掉的诗,最近却给我带来了一份额外的欢喜与满足。

我的一位在大学教俄语的朋友,有一天去给大三英语班学生讲授第二外语课,在教室学生们创办的墙报上,她惊奇地发现了我的名字和我的一首小诗《鸽子》。

那是一块英文墙报。据朋友讲,同学们破例把我的小诗用竖排的汉字抄写于上。我想他们肯定是从年初的日报上看到并抄录下来的。我问朋友其中有没有“歌声与粪便”这样的句子,她当即背诵出来。这件事对我,无论如何是一个欢喜和荣幸。

有一度我曾心灰意冷。我觉得我所迷恋的汉语诗歌在人民心目中已经死了。现代汉诗发展到今天,除了创立了一套类似于股市语言的专业语码,供“业内人士”操持把玩外,别的,好像价值全无。

现在,外语系的学生们,把我最小的一首诗隆重转载于他们手写的墙报之上,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了想,这比某个报刊出于非诗的动机而给我“炒作”一个专号或一个表彰大会,还要令我对诗肃然起敬:因为后者仅仅意味着“你被认可了”,而前者则告诉我:“你被——心灵接纳了。”

这就如同我的心在深夜里接纳了“鸽子”:

与我为邻的鸽子

从来也不留意我对它们的

倾听。鸽子们

只把两样东西给我:

歌声和粪便。

逐水草而居

马背民族的生活常常被定性为“逐水草而居”。转场、迁徙、翻山越岭,风雪、烈日、人困马乏,生火、煮茶、搭建帐篷……这些细节总是伴随着人们对游牧生活的想象。

然而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又有几个属于真正的定居者,尤其是随着社会的开放和人的梦想的自由展开?

比如我,一个喜欢“把思想写在纸上”的人,将近二十年了,一直生活在乌鲁木齐这座城市,虽然所从事的劳动始终与写作有关,担任的社会公职也不外乎编辑记者之类,但是从城北到城南,从城东到城西,十多年来我变换了多少居所啊!我渴望有一个恒久的居处,安顿我的家人、我的身心、我的书册、我的纸和笔,但是城市的回答是:这里没有属于你的,真正的定居是不存在的,生活就是游牧,逐水草而居就是生活的真谛……

是啊,祖先临终的时候,除了把我们的生命遗留给我们,还给我们留下了什么?难道生命本身不是一笔最大的遗产?难道我们健康、美好、洋溢着梦幻之光的身体,不是我们的灵魂的最好的居所?

真正的牧人之子,是不能忍受定居的状态的,虽然定居据说有利于生产、保健和子女教育。

在城市高楼大厦的崇山峻岭间放牧自己的青春年华,没有坐骑也没有鹰犬,没有畜群也没有牧歌,这是惨烈的,也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它几乎是所有现代人的共同命运。

爱尔兰的乔伊斯所写的《尤里西斯》,难道不是在讲述现代人的这种命运?还有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

我们必须给自己鼓劲。

在一片钢筋水泥组成的名叫“优美的牧场”(乌鲁木齐,蒙古语意为优美的牧场)的城市里,我们必须假想地砖缝隙里冒出来的草叶,就是那传说中的大草原。

让我们像华尔特·惠特曼那样,在艾伦·金斯堡的城市里散步,左手插在牛仔裤袋里,右手挽着自己的灵魂。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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