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世界
2011-11-20青禾
青 禾
虚拟世界
青 禾
1
一个少年家在一家小店吃饭,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吃也没认真吃,看也没认真看。他实际上处在一种恍惚之中,思绪浪迹天涯。
这是一个黄昏,平平常常的黄昏。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正是下班高峰,人群中大都是接小孩子放学的,父子母子父女母女,或者是爷爷和孙子爷爷和孙女,奶奶和孙子奶奶和孙女,当然,还有外婆外公和外孙外孙女。这是很具中国特色的黄昏。这种光景绝不会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发生。
这座城市是千年古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中等,据官方公布的数字,大约50万人口,实际上可能会多于这个数字,有人估计,在70万人左右。这条街道是千年古街,叫南门街,临江,就在离这间小店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石牌坊,听说是300年前康熙皇帝御赐。这不稀罕,全国各地皇帝御赐的石牌坊多了去,稀罕的是那青石雕刻的牌坊上,雕刻着许多头戴“招票”手持“洞角”的“番仔”,闽南话“番仔”就是洋人,“招票”是洋式礼帽,“洞角”是文明棍,西式手杖。你说300年前哪来那么多洋人?这些洋人又是如何跑到石牌坊上去的?这就是这座小城的奇特之处了。而这间小小的饮食店,也是全国知名的,叫龙州小吃。龙州是这座城市的名称。可惜没人牵头把龙州小吃搞成全国甚至全世界的连锁店,以至于这样的小店上不了档次,只能如天女散花一般地撒落在全国各个城市,这花不是国色天仙高贵的牡丹,也不是西方流行的爱情花玫瑰,是闽南山野四处可见的野菊花。经济实惠,花样别致而又清爽可口,是龙州小吃的主要特色。
这少年家吃的是套餐,一份9元钱,干饭、青菜、一块条五香和一个荷包蛋。龙州五香,香脆其外,柔实其内,肉、葱、豆皮,外加五香粉。简单,就是好吃。怎么做?人家保密,谁也说不出来。他常来,三餐都来,早上,稀饭臭头馃和咸菜。臭头馃大米做的,怎么这样地与众不同?咸菜是用潮州芥菜腌制的,怎么腌这么清脆甜美入口,人家也不说。中午和晚上就是这样的套餐,不变。要了饭,他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吃。开头,他说要什么,以后就不说了,进来就坐在那里,老板娘便会让人给他送上他要的饭菜。有时,老板娘会亲自送,还外加一份汤,不收钱。他便抬头看了她一下,然后埋头吃饭,不说谢谢。老板娘朝他笑了一下,也不说话。开头,他一餐算一次钱,以后,一个月结算一次。
有一两次,他有事没来吃饭,老板娘便会站在门口张望,嘴里念叨着,怎么没来,是不是病了?没人听见她的话,因为她的旁边没人,她也不是讲给别人听的。这叫自言自语。老板娘本来没这个毛病,自从他出现之后,才患上,她不自觉。
老板娘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打工。当然,肯定是打工,日子好过不会天天到她的店里来吃饭。她见多了,开头到她这里吃饭,以后便西装革履,开上小汽车,就不上她这里来吃了。
老板娘对他的惦念,一是看他可怜,二是听他口音,有点老乡。还有一点,说不上来,他长得像她一年前过世的弟弟,这一点,连她的丈夫也看出来了。他第一次来,丈夫就说,吓我一跳,怎么这么像。
老板娘看样子还很年轻,要不是她丈夫时不时地在店里出现,人们会认为她还没结婚。
老板娘很勤快,头脑灵活,动作利索。店是小店,一两个请来的女工,不是懒就是馋,所以经常换,有时接不上,就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实在忙不过她才叫她丈夫。她丈夫平时总是躲在小阁楼上,听到她叫唤,才下来帮忙,客人少了,他又缩回阁楼上。她唤他,只是站在楼梯口,叫一声喂,他便应声下来。不知道他在阁楼上干什么。阁楼就那么一丁点大,一个大男人整天缩在里头,也不嫌闷。她一个人忙,不生气,仿佛习惯了,仿佛说好了,一旦客人少了,她就笑嘻嘻地说,上去上去。他也就上去了。
由于常换小工,她的店门口常常贴着招工布告,粉红广告纸,大红黑体字。两本杂志大小,贴在玻璃门上,很抢眼。
有一天傍晚,他来吃饭,看到门上的招工广告,就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她走出来说,有什么好看的,吃饭吧,不饿?他说,这广告谁写的?她小声说,是我丈夫用电脑写的。他睁大眼睛,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番,说,大姐结婚了?她点了点头。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奇怪的表情,这表情是什么?她一时弄不清楚。然而这不清不楚的表情却让她的心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好像有点发烧。她心烦意乱起来,说,吃饭吧,你。转身进了店。
她为自己的情绪变化有些恼火。这时,有位顾客进来,说,老板娘,来份套餐,要荷包蛋,不要豆腐干。她说,荷包蛋没了。那位顾客看着她手上的盘子说,那不是荷包蛋吗?她正给他端饭,他的套餐上的确盖着一个荷包蛋。她的脸红了,说,这是最后一个。其实,今天的荷包蛋早卖完了,这是她特地为他留的。那顾客说,我到别处看看,转身走人。她把他的套餐放在他的传统位子上,又给他端来一罐汤。这汤和以前不一样,以前的汤是大锅紫菜汤,这汤是炖罐汤,排骨酸菜汤。他说,我不要汤。她说,不收你的钱。他说,不收钱我也不要。
老板娘在他的身边站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一句也没说。他默默地吃着饭。吃了几口,抬头看了她一下,把汤移近,喝了一口。她这才走开了。
在走开的一刹那间,她突然明白了他刚才听到她有丈夫时的表情,那表情叫失落。她的心跳了一下。
这店面很小,三米多宽,十米多深,在八米深处隔了道玻璃墙,里面是操作间,外面是营业厅,摆六张桌子,三张一排,对看,每张桌子可以坐四个人。她在操作间里,一边洗刷碗筷,一边偷偷地看他。已经过了吃饭的高峰期,厅里只有零星几人。电视机挂在墙上。他时不时地抬头看电视,偶尔,转过头来看她。他一转头,她立即把自己闪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她想,不仅是他的外貌,而且是他的忧郁和孤单打动了她。与弟弟长相相像,只是一个诱因,一个亲切的切入点。
他吃完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走,还是不走。每次,他都是吃完饭就走,今天有点特别。以前,他偶尔转头看后面的操作间,总会看到她朝他微笑,有时甚至会朝他点头,问他还要不要添点什么。而今天,他每次转头,都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知道,她一直在看他。
一股暖流在心中流淌。他有一种冲动,想过去叫声大姐。他却莫名其妙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希望她叫住他。可这时,来了一对老年顾客,说老板娘,来两碗龙州卤面,再烫一盘青菜,有新鲜的青菜吗?他听到她说,有、有,二位请坐,马上就好。他只好走了。
晚上,清闲下来,老板娘坐在床边,拿小镜子照自己的脸,对坐在电脑前的丈夫说,老公,你说我还行吧?丈夫说,行。丈夫的头没抬起来,他正在网上和网友QQ。她也不再说什么,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胸,说我睡了。睡吧睡吧,忙一天了,丈夫说,我再看看。她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没抬头,有点落寞,说,我真睡了。丈夫没有回答。她突然想起弟弟的事。又抬起身子说,这个月的信寄走了吗?寄了寄了。丈夫说,一月说一次谎,我都想不出什么新鲜话了。寄了就好。她重新躺下去,一会儿就睡着了。弟弟没了,可她每个月都让丈夫以弟弟的名誉,给家里写信。弟弟是父母亲的希望,家里不能没有弟弟,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他有几天没来吃饭,这让她十分牵挂。她怕他像这城里所有的顾客一样,说不来就不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在哪里打工,更没有他的手机号码。他不来,就永远也找不着他。
说到底,他是她的什么人?什么也不是。不来就算了。她叹了一口气。店里今天来了两个新女工,她们穿着她做的工作服,她在工作服的胸口上绣了两个字:如意。这是她的创意。她还想,把招牌翻新,写上:龙州如意小吃。
2
不来就不来吧。可是他又来了。
一天中午,一个外国女人进了她的店。个子高高鼻子勾勾眼睛蓝蓝头发红红。这是个我们常见的外国女人,远看还行,近看,有点粗糙。不过,外国人有外国人的样子,看惯了就好。老板娘不是没见过外国女人,只是这些外国女人从来不进她的店,她的店太小,装修也很一般,吸引不了人家外国人的眼球。来了外国女人,她连忙迎了上去,迎上去还说了一句OK,这是她从电视上学来的。这时正值吃饭高峰,所有就餐的中国人都好奇地把目光集中到她们身上。外国女人笑容可掬地指着墙上各种小吃的价目表,咿里哇啦地说了一通,老板娘不知道她要的是哪一种,试着指一种,她摇头,再指一种,她还是摇头。外国女人自己伸手,从第一种开始,一种一种地点过去,她似乎明白了,她点一种,她就报出价格,卤面,5块,她把一只手掌伸出去;干拌面,6块,她又伸出了一根食指;猪蹄面,10块,她把两只手掌一起伸出去,张开所有的指头,并朝她笑了一下。外国女人大笑,她以为她要的就是猪蹄面了,吩咐新来的小妹快去拿,外国女人却使劲地摇头。有一位吃饭的女客人说,这外国查某(闽南话,女人)也太小气了吧。另一个说,这外国查某不是专门来找碴的吧。说话的是一个小伙子。老板娘看了他一眼,她不相信这外国女人会那么没水准。那外国女人,干脆就走到里间,指着里面的东西,又咿里哇啦地说了一通。所有人都跟了过去,看热闹是中国人的特殊爱好。
正在这时,他来了。他看到这么多人都往里挤,愣了一下,接着就看到那个外国女人,而老板娘看到了他,立即吩咐给他盛饭,他摆摆手,说,怎么回事?她说不知道。外国女人看来了个新人,便指着墙上的菜单,朝他又咿里哇啦一通。他微笑了一下,很有礼貌地做了一个手势,请她坐下来。
老板娘第一次看他微笑,这么久了,这是他在她面前出现的第一个笑容,虽然不是给她的。他的微笑真好看,怎么个好看法她说不上来。看他微笑,她就知道他是个有本事,很自信,又很谦虚的人。这外国女人背了个背包,和我们的小学生一样的背包,她把背包放在椅子上,还从旁边拿出一个杯子,放在桌子上。外国女人坐定之后,他回头对老板娘说,她说她每一样都要来一点,她不是为了吃饱,是想尝一尝,试一试,看看中国的小吃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她朝他笑了一下,这一笑十分甜蜜,她自己没有觉察到,他却愣了一下。还没有等他回味过来,她已经转身入内,亲自操办去了。
一会儿,她端出两个盘子,里面各色俱全。而且摆放得十分好看。红黄绿白,搭配得十分协调。这就是她冰雪聪明之处,无师自通,知道色、香、味,一样都不能少。那外国女人哈的一声,站起来,和她拥抱了一下,接着,又跑过来,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坐下来,专心地品尝。他要了他的套餐,坐在她的对面吃起来。他们一边吃一边说话,说的全是外国话,叽里呱啦,还时不时地放声大笑。
店里店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吃完了的舍不得走。新来的忘了点菜,连两个新招的女工,也乐得忘了自己的工作。没人怪她们,因为大家都忘了吃饭,只顾看一个外国女人和一个中国的小伙子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老板娘看着他说话,看着他笑,十分陶醉。她的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她弟弟的影子。弟弟在和她讲起学校里的事,也和他现在一样开心地笑。他们居然连开心大笑的样子都如此相像。其实,她弟弟一年前就没了,可是她总是把他与弟弟混在一起。心中充满温柔。
那个外国女人真能吃,居然把两盘东西全吃光,连连对老板娘伸出两个大拇指。临走,她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了一些字,撕下来,递给他,又把她的本子给他,他就在她的本子上写了一些字,也是外国字,她看了一下,笑着说了些什么,他学着外国人的样子,摊了一下手,却什么也没说。她笑了一下,和他拥抱道别。走到门口,又返身走进来,和老板娘拥抱一下,指着他又说了一通。
他对老板娘说,这个外国女人是法国人。你会说法国话?她大吃一惊,她原以为说的是英国话,现在很多中国人都会说,连她也会OK一下。却没想到他居然能说法国话。他点了点头,她说,你还会说哪国话?他说,英语、德语和日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骗我吧。他笑了一下。今天很特别,从来没笑过的他,连连地笑了好几回。以前,她以为他得了人们常说的抑郁症,平白无故地为他担着心。他说,她家在马赛,知道马赛吗?她摇头。马赛是法国的一座大城市,马赛曲是法国的国歌,就像我们的义勇军进行曲。
人们大都走了,只剩下几个没吃完饭的客人。他们都还有些兴奋,因为他们没有在这样的小店里遇见过外国人。他们议论着,大都评论那个外国女人的外貌。
他说,她叫戴妮丝,是个美食爱好者,到中国来,就是为了吃中国的小吃,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吃过去,已经吃了13个城市,都是大城市,这是她来的第一座小城市,她没想到这里的小吃这么有特色,这么好吃,完全不亚于大都市。她说,她结婚了吗?她突然冒出这样的问题,连她自己也吃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说,她没说,我也没问,这是她的个人隐私。不能问,问了就没礼貌。戴妮丝说,你应该把小吃店开到法国去,先在她的家乡马赛,再拓展到巴黎和其他城市,不单单是法国,整个欧洲都可以试试,她对此很有信心。她留下她的地址和电子邮箱,说,如果你到马赛,可以去找她。
他把那外国女人留下来的字条递给她。她拿过来看了一下,全是豆芽钩子,又递了回去,说,放在你那里吧,反正我看不懂,真需要时,还得找你,通过你。你不是也给她留了地址吗?他笑了一下。她又说,这外国女人,你说叫什么?戴妮丝,人不错,就是长得不怎么好看。他说,外国人有外国人的样子,她这样子,在法国,是个大美人。
她愣了一下。难道他到过法国,看过许多法国美人?这么想着,也就脱口说了出来。他笑了一下,说,没出过国门,别说欧洲,就是我们的邻居朝鲜越南也没去过。网络上、电影里不是有吗?她想,外国电影她也看过,就是分不清这是哪个国家的女人,而且在她看来,外国女人都相差无几,好看的不多。至于网络,她不懂。
3
他有好几天没来吃饭。老板娘有些牵挂,时不时到门口看看。其实她也知道,不到吃饭时间,他是不会出现的。
午后三四点是龙州如意小吃店每天最空闲的时候,老板娘对新来的小工说,看好店,我去邮局,一会儿就回来。她走出小店,拐到旁边一条小巷,拉出一辆带斗的自行车,这是她平时买菜用的车子。开店,许多人都让人把肉把菜什么的送上门,她却自己到市场采购,让人家送不但贵,质量还不能保证。龙州市场还没有发育完全,说话算数的商家不多,大都能糊就糊能赚就赚,钱过手就不认人,毫无信誉可言,有了几次教训之后,她就把自行车改装成三轮车,辛苦一点,心里踏实。
在邮局门口,她锁了车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在她身边上了一辆车,这个人就是经常到她店里吃饭,长得像她弟弟,会说外国话的忧郁的年轻人。那是辆红色小轿车,开车的是个时髦女人。他没看到她。她脱口“哎”的一声,连忙转过身去,她很自责,凭什么叫他,让他为难?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认出她,她不敢再转身。低头在车座上摸来摸去,听到小轿车开走的声音,才转过身。她看着远去的红色的小轿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今天本不应该她出来寄钱。往家里寄钱是丈夫的事,丈夫说他忙,抽不出空。整天坐在电脑前,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她从来不去问不去干涉。婚前,他们就有约定,要给各自保留自由的空间。“自由空间”这个概念是丈夫提出来的。丈夫初中毕业,高中没考上,却读出了不少新概念,“自由空间”是其中之一。丈夫解释半天,她听明白了,就是他喜欢做的事,她不能管。她答应了。从小她就看到父母亲经常为一些小事情吵架,而这样的小吵小闹大半是母亲引起的,母亲喜欢管父亲,管的又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弄得大家不愉快。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她喜欢平静安宁,平静与安宁有一种快乐。所以,她就认可了丈夫提出的各自保留自由空间的概念。实践证明,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比她父母亲更平静更快乐。充分放松,从不吵架。
她走到柜台,向邮电小姐递上丈夫写好了的单子。小姐问,收款人叫什么?她说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打不出来。她说怎么打不出来,这个字不难写,又不是第一次到你们这里来寄钱。小姐打来打去,还是打不出来,问隔壁,隔壁的小姐也打不出来。老板娘说那个字就是怣,上面一个失,下面一个心,叫怣,也就是傻,没了心不就傻了吗?柜台里的两个小姐都笑了起来,笑归笑,还是打不出来,说,要不,就打傻吧,反正意思是一样的。她说不行,和身份证对不上,我父亲取不出来钱的。那两个小姐又笑,你父亲怎么起这名字?她笑着说,乡下嘛,他人不傻。你们再打打看。两位小姐凑在一起折腾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折,她看她们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子,有点不忍,就打丈夫的手机,她们说,阿爸的那个“怣”字打不出来。丈夫说,都打不出来,都打的是傻。她说,和身份证不符,阿爸怎么拿?丈夫说谁让他叫这个名字,电脑都没库存?村里打个证明就行了。她说,村里打证明多麻烦。丈夫说,村长不是你们的亲戚吗,麻烦什么?她一时无话。丈夫就挂了。
当初说亲的时候,父亲出于爱面子,把村长和他们家的关系说得十分亲近。算起来是,五服内,堂亲,平时,在人前,村长亲亲热热地喊父亲叔爷,一旦有事,就是另一号脸,没人民币开路,什么事都说不通。就连打结婚证开证明,父亲都要给他送烟和酒,虽不是什么好烟好酒,但对于山村人家,也是一份不小的开销。更何况,他们山村居住得分散,几十户人家分住在好几条山坳,去一趟不容易。她能想象出老爸为了领这张汇款单,要多花多少钱,多走多少路。再往前想,原来丈夫汇款全是打这个傻字,不知父亲走了多少冤枉路,多花了多少冤枉钱!她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
不就是一个字吗?真有那么难?电脑里什么没有,都能演电影了。她想,这个邮电所的小姐打不出来,我就到大邮电所去,那里的小姐说不准能干一些。
她走到柜台前,和颜悦色地说,你们真打不出来那个怣字?她们说实在抱歉,打不出来。她说,那我到别的邮局看看,兴许她们能打出来。
她边走边看丈夫写的地址,迎面撞上一个年轻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她看见的那个人。
大姐,他说,我看到你的车还在,就进来,这是我的饭钱。他把准备好了的钱递到她面前。
原来,刚才她看见他,他也看见她了。她叫他他不应,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位时髦女人。他是有心人,细心人,认得她的三轮车。
你急什么?不来吃了?她说。他笑了笑,那笑,很像弟弟,弟弟做错了什么事,就这样的笑法。当然,他没有做错什么事,来不来吃饭是他的自由。他没必要感到不好意思。对于他的笑,她居然有一点于心不忍,不再说什么,把钱收下。他说,大姐,那我走了。她叫住他。他是个很有文化的人,连外国话都会写,一定知道这个“怣”在电脑里怎么打。他愣了一下。她说,有人等你吗?他脸红了一下,说没有。她走了,她是我们老板。她更于心不忍,她并没有打探他和谁在一起的意思。他这一点,也极像她的弟弟,弟弟做错了什么事,总是先把脸红一下,然后不打自招。这么想着,她居然有个冲动,想摸一下他的脸。她把手举起来,她当然不会去抚摸他的脸,而是把手上的单子捏到他的面前,把她面临的难题对他说了。他又一笑,很自信地走到柜台前,说,这字电脑里可以找到。里面两位小姐同时说,真的?他说,你们按我说的找找看。先打一个心字,选定,鼠标移到功能栏里的“插入”,找到了吗,找到了,好,点了一下,找到里面的“符号”,找到了吗?找到了。点“符号”,是不是出现有许多“心”字底的字,好,往下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还没说完,其中一个小姐就高兴地说,找到了。
好了,大姐,我走了。他回过脸来对她说。她一直很专注地看着他的侧面,他的突然转头,使他们的脸贴得很近,他的鼻子甚至差一点撞上她的鼻子。她的脸红了,有点慌乱地说,多谢,多谢。他笑了一下。走了。她的目光跟着他走出大门,希望他回头看一下,可他没有。
柜台里的小姐还在兴奋地敲键盘,说,这下好了,以后什么字都难不倒我们了。其中一个小姐抬起头来说,他是你什么人,这么厉害啊?她脱口说,我弟弟。
走出邮电所,一阵风吹过来,把她的头发吹乱,也把她的脸颊吹热,不是吹热,是她的脸原来就发热,被凉风吹出感觉来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怎么就成了我弟弟?不害臊。
4
回到店里,她径直走到阁楼上,对正在玩电脑的丈夫说,那个字打出来了。丈夫抬起头,什么字?就是那个怣字。你猜是什么人打出来的吗?就是常到店里吃饭的那个少年家。那个会和法国女人说法国话、长得像弟弟的少年家。她说得有些兴奋。丈夫“哦”的一声,把她认真地看了一下,说,把他认了算了。认什么?弟弟啊。她说,人家哪里会看得起我们?再说了,他不来吃饭了,把饭钱都结清了。丈夫笑了笑,可惜了,又埋头继续玩他的电脑。
一天夜里,天下着雨,淅淅沥沥。而小店则显得格外地安静。沉浸在电脑中的丈夫突然来了情绪,迅速地关了电脑,一钻进被窝就手忙脚乱地扒她的衣服。她在睡梦中笑着,喃喃细语,仿佛是说着甜蜜的话。这更大大地刺激了男人的情绪。可是,当男人压在她身上,正向她体内挺进时,她突然双手用力地将他推开,大叫,不行不行,我是你姐啊。那声音十分的恐怖。丈夫翻身下来,说阿英阿英你怎么啦。她睁开眼睛,在他的面前发抖,好一会儿才说,是你啊。我又梦见弟弟了。这种时候提起她死去的弟弟,丈夫的下身霎时就软了。小舅子江水根是死在他的怀里的。当时水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一点生气。医生说,他的瞳孔放大了,没救了。那是一场车祸,来得十分突然。他们一起上县城,他用摩托车带他,前面有车,他放慢速度,可后面的车把他们撞了。那是去年的初夏,他是带着他到城里来打工的,高考上了本二,小舅子偏偏非本一不上,要明年再考。弟弟的死,给他们的生活罩上一层浓重的阴影。
老板娘很温柔地缩进丈夫的怀里,说,来吧。丈夫却怎么也上不了情绪,那东西软得像蚯蚓。他努力,她也帮他努力,努力好久,还是不行。他很沮丧地说,算了,睡吧,你明天还得早起。
老板娘还想努力,她有些内疚。她刚才梦见的其实不是她的弟弟水根,而是那个常来吃饭的长得很像弟弟的会和外国女人说外国话的忧郁的少年家。她梦见他们去了一个地方,像公园又不像公园,有水有草有树。水是清悠悠的水,草是细嫩嫩的草。而树林像一道墙,在不远的地方,挡住了外界的视线。她从没有听过他说那么多的话。他说话的神态很像她的弟弟,连声音都像。他的话让她很陶醉。在父母看来,弟弟是她家荣宗耀祖的希望,但之于她,更多的是一种文化的梦想,弟弟是个读书人,她喜欢他身上那种读书人的气质。她其实不知道什么叫气质,她只是一味地喜欢他身上的那种文文弱弱的样子,在那文文弱弱的躯壳里,藏着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弟弟什么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什么都知道,正如古时人说的,秀才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弟弟还会说英语。弟弟走了一年,他来了。而他的出现,更有另一番意味,她对他的喜欢,更有一种隐秘的渴望,毕竟,他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比弟弟更有文化,更能说,古今中外,天南地北。他还对她说外国话,就像那天他对那个法国女人说的那样,尽管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可是她喜欢。他说着说着就把她抱住了,手忙脚乱地扯她的衣服,她挣扎,无力地反抗着又急切地渴望着。她的衣服很快就被他脱光了。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闭上眼睛。他的身子向她压过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她挺进……她就是这个时候将他推开的,她没想到真正推开的是丈夫。
丈夫很快就睡着了,她却无法入睡。她对自己的梦感到羞愧。
那个少年家很久没来吃饭了。他也许在她的视野中永远地消失了。这并不奇怪,许多人都这样。她这是怎么啦?这么贱!她在黑暗中伸手扇了自己的耳光,伤心地哭泣着。她从来就是一个正经女人,从少女时候起,老实本分,没有浪漫史,没有风流事,循规蹈矩。从男女的角度说,丈夫是她接触的第一个男人。她还记得新婚之夜,她是如何拼死拼活地抵抗丈夫的无理入侵,弄得丈夫哭笑不得。她怎么能在结婚几年之后,有了这样的非分之想?哦,不,她对自己说,我不是有意的,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梦。
老板娘在黑暗中祈求苍天,别让那个少年家再出现在她的店里。她对自己说,就是他来,她也绝不再理他,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顾客一样对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5
生意越来越好,正如门上的对联写的:“顺心生意年年旺,如意财源日日来。”老板娘和丈夫商量,在南门街与新开辟的江滨路交叉的一栋商品楼底层,租了一间40平米的店面,把店搬过去。面积扩大一倍,雇工增加一个,店面也装修得比以前更气派,不说别的,单就那开放式的整体玻璃门,顾客坐在店里吃饭就能看街上的光景。还有那轻铁做成的拉卷门,让她的如意小吃店很有点现代气息。江水英站在自家的新店里,更觉得自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板娘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生意刚刚开张,一片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地上,像睡回笼觉的少妇一样娇懒柔弱。老板娘坐在店里和新来的女工聊天,了解她们的家庭情况。一个昨天刚来的,叫小菊,她出来打工,是为了让弟弟读书,她有一个小她3岁正在读高中的弟弟,明年考大学。是吗?老板娘认真地看了她一下,很清秀。她想,她弟弟一定和她长得一样,是个清清爽爽的少年家。于是她便关心起他的读书成绩,文科好还是理科好。这时,那片温柔的阳光突然被打破,跳进一个影子,紧接着又跳进一个,影子清清瘦瘦,一男一女。老板娘的心跳了一下,她顺着影子往上看,看到了他和他身边的女孩。那女孩很艳丽,像一个电影明星,像谁,她说不出来。虽经丈夫的反复教导,她还是记不住明星的名字。
老板娘是下了决心不理他的,因为半年前的那个荒唐的梦。他对她笑了一下,那笑,还是那么忧郁,那么动人。他什么也没说,她就败下阵来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话不合适,好像人家专门为了找你。吃饭哪里吃不可以,你不是开着店吗?她脱口而出,没经过思考。他又笑了笑,对身边的女孩说,这里的稀饭、臭头馃和咸菜,绝对一流。
他们吃饭的时候,老板娘偷偷地看了他好几回。他吃得很认真,而他带来的那个电影明星不停地在对他说着什么。老板娘不喜欢话太多的女孩子。她想,他也不会喜欢没完没了唠唠叨叨的女孩。
他们走的时候,老板娘说,走好,要是合口味,欢迎常来。这话是职业性的,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她没说的话,她的员工也会说。这是她对她们的要求。这一招,是老板娘从大酒店站在门口的礼仪小姐那里学来的。她没想到他会回头对她说,以后我们每天都来。
真是喜出望外。
中午,他果然还带着那个准电影明星来,吃的还是套餐。晚上又来,吃的是龙州卤面,是那个女孩的提议。看来,是个喜欢换口味的女孩子。喜欢换口味的女孩子不好侍候。
那天,他刚走,老板娘就接到老家的电话。
在远离龙州几百公里的一个山村里,老板娘的父亲江阿怣突然中风。母亲不知厉害,只会守在一旁掉眼泪。当晚接电话的阿毛第二天早上才过去,一进门就看到她母亲在哭,赶紧把她父亲送到县医院,同时给她挂了手机。
老板娘哭着跑上阁楼。丈夫从电脑中抬起头来。她说,我老爸中风了。我老母让我们和弟弟一起回去。弟弟在哪里?我说了,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你偏要瞒。弟弟回不去,明摆着要你老爸的命。我就知道,这是一个无底深坑。老板娘说,让那个人替弟弟走一趟,中风的人认不出来。你老母呢?村里人呢?也认不出来?再说了,人家愿意跟你走吗?非亲非故,有谁愿意干这种事?他会帮忙的。老板娘十分肯定地说。她这样说没任何根据,但她相信,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跟她一起回去。她说,要不这样,你先回去,把钱带上,就说我们下午到。他中午来我就请他帮忙。
丈夫愣了半天,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老板娘说,你先走。店里的事我也得安排一下。把钱都带上。丈夫还是不说话,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光看着她。看什么看,她说,这种时候还磨磨蹭蹭的。这时,电脑嘀嘀嘀地响,他正QQ,对方等他的回话。好吧,他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在电脑里迅速地打了几行字,发过去。不等对方回话就关了机子。然后拿出行李箱,开始装行李。老板娘说,快点快点,别把银行卡忘了。我下去安排一下。说着就下楼。
一会儿,丈夫提着行李箱下来。老板娘说,我的衣服也装上了?他点了点头。走吧,她说,和我老母说,我们迟一点就到。丈夫环视了一下店面,仿佛有些舍不得,她说,快走快走,早上的车多,赶得越早越好。这时候身边没个亲人,我老母一定急得要死。
一切安排妥当,她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离中午吃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盼着他早点来吃饭。她十分后悔,平时没有问一下他的名字、工作地点和手机号码。她不时地看钟,半个小时之后,开始往门口探望,来来回回,不下10次。
时间到了,他没来。过了半个小时,他还是没有来。老板娘叹了一口气,走了,她不能再等了。他历来准时,他不来,就是有事,或许从此就再也不来了,就像上一次那样。她有些失落,却没有细想,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细想。
她只能再编一个谎言,说弟弟要考试,回不来。在她和丈夫一起编造的谎言里,弟弟考上了大学,学业优秀,拿一等奖学金,考试比天大。这正应一句名言,一个谎言要用一万个谎言来补充。丈夫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不能再骗下去了,得把弟弟已经不在的真实情况告诉家里,她就是不忍心。反正在家里,她的话,父母亲没有不信的。
就在老板娘走后不到10分钟,那个少年家来了,他看了一下店面,对端饭上来的阿菊说,你们老板娘呢?她说,老板娘回老家,她的父亲病了。他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埋头吃饭。
老板娘赶到县城,父亲已经住进医院。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病房很安静,灯光显得十分柔和。这是个双人病房,另一张病床是空的。母亲坐在病床边,显得有些苍老,却也没有太多的悲切。
看着这一切,老板娘想,丈夫很能干,别看他平时整天泡在电脑里,关键时刻还是很男人的。家里有男人就是不一样。
母亲抬头看到她,说,怎么才来。她笑一下,说老爸还好吧。母亲说,医生说来得及时,不会死,就怕今后会瘫痪。不会,她说,医生总是把病情说得严重一些,好显示他们的能干。阿志呢?阿志是她丈夫。母亲说,我正要问你呢,阿志,还有水根呢?老板娘愣住了。你们都不来,这些都是阿毛他们帮助弄的。真难为了他们,以后得好好感谢人家。什么?老板娘大声说,钱呢?钱,家里有。你每次寄回家的钱,我们都攒着,没花。母亲说话有气无力。父亲躺倒了,母亲也像阴沟里的植物,正在慢慢地枯萎。
老板娘想,阿志该不会傻到不和阿毛联系,就直奔家里去扑个空吧,扑了空也该已经返回县城了。她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给丈夫打手机,手机嘀了几声之后便是那机械的职业性的女声,对不起,你拨打的手机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停一会儿,她再拨,还是这个声音。她连拨了十几次,十几次都是这个声音。难道出了车祸?不会的不会的。佛祖保佑。
一直到晚上9点多,丈夫的手机还是打不通。母亲问了几次,不问了,她累了困了,有她在,母亲就放心了。她说,阿母我来吧,你去歇困。他们一定在路上。她把母亲扶到另一张病床躺下。母亲一着床,就发出轻轻的鼾声。
老板娘看了看吊瓶,还有一半多。她又走到走廊打手机,想,这次再打不通,就一定是出事了。果然,还是打不通,不但打不通,机子反应也和刚才不一样,干脆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她心里忐忑不安。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回想丈夫早上离开前的种种表情,还有那电脑里嘀嘀嘀的叫声。那叫声,总是让她不安,为什么?她不清楚。反正她不喜欢。记得电脑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声音,她问过丈夫,丈夫表情古怪,闪烁其词。嘀嘀嘀还在响个不停。她探头看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头像,正朝着她笑。丈夫连忙打了两个88,发过去,不等嘀嘀再响,就把机子关了。她说,88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发发,我们要发财了。她将信将疑,也没深究。结婚时有约定,各自留有自己的空间,不能太多的干涉。她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丈夫该不会跟电脑里的女人跑了吧?老板娘这样想着,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不可能,电脑里的女人不是真人像,是漫画人头。她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之后她再打一次手机。还是忙音。最大的可能是出事,不是车祸,就是遭到打劫,现在这种事多得很。南无阿弥陀佛。不会的不会的,什么事也没发生。不是所有灾难都要降临到她身上的,弟弟的死已经够惨。够了,弟弟死了,父亲病了。还要怎么样?她们家祖祖辈辈不做坏事,不会接二连三地遭到不幸。不会,绝对不会。
十天后,老板娘回到龙州。老爸的病不是短期可以痊愈的,半身活动不灵活,神智不是很清醒,阿怣成了真怣,医生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必须回龙州挣钱。这个店如今对于她来说,不单是梦想发财的店,更是救命店。她在第二天就对母亲撒了个谎,说阿志和水根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不过是小事故,阿志的右手骨折了,水根没事,留下来照顾阿志。母亲不住地点头,什么也没说。她已经没有精力来想别的事情了。
6
老板娘回龙州的那天中午,看到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的准时。他看到她,朝她笑了一下。他吃饭的时候,她给他端来一罐排骨酸菜汤,他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大姐。凡是她主动送的,都不算钱。她在他身边坐下来,说,我叫水英。他便羞涩地叫了一声英姐,说,我叫钟云飞。钟云飞,她重复一遍,很好听的名字。我有个弟弟叫水根,去年死了,车祸。他定定地看着老板娘。你长得很像他,非常像,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说英姐,我明白了。你就把我当弟弟吧。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他叫了声姐。她抹去眼泪说,那天中午,十天前,你怎么没来吃饭?来啊,我每天都来的。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天中午,我有事来迟了。她说那天,姐本来想请你帮忙的。什么事?她把事情说了。他很干脆地说,明天,明天是周六,我和姐一起回去。她亲切地拍了一下肩,说,以后吧,我刚回来。再走,店里没人管。他说不是还有姐夫吗?她凄凉地笑了一下,以后吧。他说,那天,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新来了一个同事,想请吃饭,我不去,在办公室扯了一会儿,就来晚了。男的女的?女的,他老实说,她要请我吃饭,我说我们还不熟悉,她说那就我请她吃饭,我说,这就更没道理了。她说我没有男士风度,还有点生气。老板娘说,她肯定长得很好看,如今的靓妹们都很自信。他说是的,她长得的确很漂亮,也时髦,但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听说她老爸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我就更不喜欢了。哦。她想,看不出文文弱弱的他还很有志气。他说那女孩子不是他喜欢的那种,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呢?吃过饭,他说,姐我走了。她说,晚上有时间吗,姐请你帮个忙。他点了点头。
晚上吃过饭,她把他带到阁楼上。他说姐夫呢?她说走了,走了十几天,不知道去哪里。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他的秘密一定在这台电脑里,姐请你看看。真走了?不会吧,他好像对姐很好。姐一叫他他就下来,手脚还很麻利。做了事就上楼,没有什么话。她苦笑了一下。她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感觉,丈夫真的走了,离她而去了。只是她还有些于心不甘。他在电脑前坐下来。
她坐在一边看。坐下来的那一刹那间,老板娘觉得她与云飞非常亲近。丈夫从来不给她这种机会。丈夫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一坐到电脑前,她就自然而然地选择离开。这难道是婚前各自保留自由空间的约定对她的暗示?她是不是太老实了?但她分明地感觉到他的眼神中让她离去的意思。她曾尝试着坐下来一起看,但不到一会儿就觉得兴味索然。习惯成自然。只有他叫她看的时候,她才会凑过去。
云飞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像两只虫在菜畦里偷吃刚刚破土而出的菜苗。键盘发出来的声音也是轻快的,像小鸟的脚一样敏捷。她居然想不起丈夫敲电脑的样子,她只记得那嘀嘀嘀的叫唤声,让人心烦意乱。
她的头不知不觉地向他靠拢,秀发在他的耳边轻轻拂动。她没有发现,他也没有察觉。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脑屏幕上。
随着他手指的跳跃,蓝色的屏幕上不断地出现一排排英文字,最后,跳了几下,屏幕变白了,出现一行行中国字。他舒了一口气,说,终于找到了。姐,你看。她说我不看,你说。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他动了动身子。她也动了动身子。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他说,姐夫走了,跟一个叫“千年来一回”的女人走了。
千年来一回?
是网名,假的,不是真名。
电脑里的人也是真人?她想起那个没心没肺的动漫人头。
名是假名,人是真人。他们相约,私奔了。
他们去哪里?
好像是广州。
好像?
他们的QQ常常提到这个城市,说到那里可以发大财。气候和我们这里也差不多。
我去找他,让他说个明白,我有什么不好?当初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广州有七八百万人口,地方有十几个龙州大,找不着。
她满脸是泪,不再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她递上。她突然将他抱住,说,水根啊,姐怎么这么苦命啊!他不动,也不说话。
楼下很安静,顾客都走了,只有女工们收拾碗筷的声音。街上的车少了,人也少了。天全暗下来,屋里没开灯,街上的灯和楼下的灯用剩余的光线,把阁楼映射得朦朦胧胧。电脑屏幕上的光亮,在他们的脸上闪烁。
老板娘说,水根,姐很久没有这样抱你了,你长大了。小时候,姐常常这样抱着你。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你从小就乖,听话。姐疼你。有一次,你半夜从梦中醒来,说,姐,我要吃李子。姐就从床上爬起来,上山给你摘李子。那时,我们家后山上,满山遍野的李子树。先是雪白的李花,从山脚一直开到山顶,紧挨着星星和月亮。然后就是漫山遍野的李子。你记得吗?可是采回来时,你却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你看到床头的李子,说,我以为是做梦,原来是真的。说着就往嘴里塞。看着你吃李子的样子,我心里比李子还甜。他说,半夜上山,很凉的。她说,姐不怕。你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天下午放学,你把铅笔袋给丢了,你不敢说,躲在柴草间偷偷地哭,怕阿爸打你阿母骂你,姐就从你下学的路往回走,硬是把那只铅笔袋子从草丛里找回来。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你站在门口等姐,你记得吗,姐本来想把铅笔袋藏起来,再吓唬一下你,让你长记性,凡事要小心。可是,当姐抬起头,看到你那焦急的脸色,姐就改变主意,把手中的袋子向你扬了扬。那个时候,你笑了,那开心的笑容,姐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怎么就忍心抛弃姐姐,抛弃老爸老母自己一个人走了呢?
姐,他说,我不……她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不是水根,云飞,姐谢谢你,谢谢你听姐唠叨,姐如今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说着,她又无声地哭泣起来。
他说,姐,你就把我当亲弟弟。她放开他。他转身说,姐,有我哩。我很能干,很优秀,我会帮姐姐做许多事。不过姐夫的事,我帮不了什么忙。真要找,只能报警,我想,他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报警也没什么用的。她说,这我知道。
她说,云飞,你有钱吗?你姐夫把所有的钱都带走了。明天就得给店里的员工发工资。还有,大热天快到了,楼下营业厅得买一台空调。钱都是姐夫管的?她点了点头,银行卡全在他那里,密码也只有他知道。他说我有钱,姐要多少?1万。好。他说,我这就去取回来给你。她说,姐会还你的。他说不用还,就当是我的饭钱,一次性交清一年的。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她的面前划了一下。那神态真有点像她弟弟,她不禁笑了起来。
7
钟云飞的1万元帮助老板娘渡过难关。龙州如意小吃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三个月后,在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老板娘带着钟云飞,也就是江水根回到家里。一路上,她一再给他介绍家里的情况,包括和他家来往的亲戚朋友们的情况。
母亲看到钟云飞的时候愣了一下,云飞叫了声阿母,她这才反应过来,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阵子,说,孩子,你怎么这么久不回家呀?他说,学习忙,抽不开身,上次和姐夫一起回来,出了车祸。现在学校放假了,不是回来了吗?在老板娘与丈夫的谎言中,弟弟已经考上省城的大学了。他又走到病床前,对着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老人,叫了一声阿爸。老人的眼睛眨了一下,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在枕上。云飞拉住老人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老板娘站在一边抹眼泪,一边拉了一下云飞的衣角,表示感谢。
这是一次成功之行。至少姐弟俩是这样感觉的。老板娘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在父亲的有生之年,让他相信,他有一个很有出息的儿子。母亲的事,以后再说。这也是她的一片孝心。
他们回到龙州,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守店的女工阿菊正在关门,见老板娘回来,高兴地说,我可以走了。她最近正在谈恋爱,对方也是来龙州打工的老乡。老板娘说,走吧。她就在店里打手机,说老板娘回来了,暗号照旧,老地方,不见不散。自《潜伏》轰动之后,谍战片风起云涌,地下党无处不在。什么暗号?老板娘问。保密。说着,阿菊向老板娘做了个鬼脸,把手一扬,古的拜。
看着阿菊远去的背影,老板娘下意识地拉了一下云飞的手。钟云飞犹豫了一下,反捏住她的手,还叫了声姐。他们手拉着手上了阁楼。他们都喘着大气,仿佛爬了一座很高的山。老板娘看到云飞额头上闪着几粒细细的汗珠,伸手去擦。她的手被他抓住,想挣脱出来,却被越抓越紧。没想到文文弱弱的他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是男人。这个念头从她的脑子里闪过,她的身子便软了。软了身子的老板娘正想闭上眼睛,突然看到电脑的指示灯亮着,惊慌地说,你看,电脑怎么还亮着灯?钟云飞定眼一看,也吓了一跳。是啊,他记得走的时候是关的。她说,是阿菊吧,一谈恋爱就丢三落四的。是的是的,一定是她。他心烦又意乱地说。这时,钟云飞的手机嘀地响了一下,他拿出手机匆匆一瞥,说,姐,我有急事,得先走了。说着跑下楼。她喊他,哎,你还没吃饭哩。不吃了,他连头都没回。她冲到窗前,看到他跑得很快,像一条受了惊吓的公狗,落荒而去。
把他吓着了,老板娘想,那个短信只是一个逃跑的借口。
店里空荡荡的,老板娘的心也空荡荡的。
半夜醒来,老板娘习惯性地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敲敲打打,居然打了几个字:他这是怎么啦?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揉揉眼睛,又拍了下自己的大腿,不是在做梦。是的,她学会了电脑打字。
这是钟云飞教的。他说,姐,电脑闲着也是一种浪费,我教你打字,以后,如意小吃店的管理也要走电脑化的道路。他还说,生意这么好,不能总是一间店,要开连锁店,先在龙州城,再发展到别的地方。你记得那个法国女人吗?将来,我们要把龙州如意小吃店开到马赛去。所以电脑不学是不行的。于是,他就教她打字。
她无意中笑了一下。半年多来,丈夫音讯全无,人间蒸发。他是下决心离去,有去无回了。她不能死等他。她没想到丈夫用来勾引女人的这台电脑,如今派上大用场。他这是怎么啦,她问自己,问的不是丈夫,是钟云飞。他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她在电脑上打上这几个字,凄凉地笑了一下。他是她的弟弟,如此而已。她不能贪得无厌,人要知足。不是说知足常乐吗?除了当她的弟弟,他还能是什么?她在电脑上打了几个弟弟。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打快。连打,两个字,三个字甚至四个字,一个成语,都可以连着打。他教她,她学得快。她想不到自己居然这样聪明能干,一点就破,一学就会。一点也不比弟弟差,只是过去没有机会,父母亲没给她这个机会,丈夫也没给她这个机会。这个机会,是钟云飞给的。是钟云飞把她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跟上时代步伐的老板娘。
他说了,资金不是问题,现在政府支持小本生意,可以申请小额贷款,主要问题是管理人才。他说,那个阿菊可以用。她也觉得阿菊诚实干练,可以用她来管理一间新店。他还说,要让自己的员工有责任心,就得把她们的利益和你捆在一起。怎么捆?股份制,让她们也成为股东,就是小老板。他还为她细细地算了一笔账。他说她们没钱没关系,不是有工资吗,和她们商量,每个月留下200元,入股,一年就是2400元。假设这间店的总资产是48000元,分成240股,每股200元,那么,你持有240股,是大股东,她们加入,1个月200就是一股,一年12股。年终按比例分红,她就可以得到店里一年利润的20分之一,也就是千分之五,1000元她得5元,比现在银行利息还高,随着她每个月存入的钱越多,她所拥有的份额也越大,分红就越多。她的利益和店里盈利捆绑在一起,她就会全心全意地帮助你,把小吃店当成自己的店好好经营。这叫有钱大家赚,越赚越来劲。
天快亮了。街上的车声人声渐渐地多了起来。阿菊她们也快来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吃早饭的时候,钟云飞没来。午饭也没来。老板娘忍不住,给他打了手机,如今,她有了他的手机号。
手机响了好久,没人接,最后,又是那职业的机械的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手机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这声音让老板娘的手发抖。这是个不好的兆头,难道他也会像丈夫一样地消失?她关了手机,不敢再打,怕听到同样的声音。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云飞。他说,姐,我晚上不来吃饭,以后也不来了。她说吃不惯小店里的饭,让我和她一起到她家里去吃。哦,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还磨蹭什么,我妈催着哩。
老板娘的手有点颤抖,凄凉从心底弥漫开来,笼罩着她和她周围的空间。她决定,从此不再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也不接。
8
老板娘再次看到钟云飞,是两年之后。
这时,江水英已经拥有三间如意小吃连锁店。一间在城西的龙州师范大学的学生街,那所大学有两万学生;一间在城东的龙州经济开发区,那里是龙州外来工最多的地方。还有就是原来这间总店,只是店面拓展了,她把隔壁的店面也吃进来了,营业厅有近100平米,装修也比原来气派,以红色为基调,桌子椅子,墙壁,还有装饰。她听说,红色能刺激食欲。老板娘的灵感来自于龙州一家新开张的五星级酒店,那里有一个西餐厅,名字就叫红夫人餐厅。她的如意小吃连锁店,从店面装修到员工服装,都是统一的。她对员工的服装特别满意,她从网上一位菲律宾女佣的着装上得到灵感,并加以中国化。斜襟短上衣,配上宽松汉裤。上下都一色的深红,镶着雪白的花边。
老板娘如今更像老板娘了,她不用亲自操劳,只是在三间店来回走走看看。更多的时间坐在电脑前。除了掌握生意,更多的是上网,和一个叫“千年来一回”的网友聊天。
“千年来一回”显然不是把丈夫勾引到广州的那个女人。是位男士,这从他们的聊天中可以知道。老板娘的网名是“没心没肺”。在网上,“没心没肺”是个很放得开的风流寡妇。
那个午后,昏头昏脑的老板娘把眼光从电脑屏幕移开,发现窗外的阳光很好。好阳光不光在窗外,还从窗帘的缝隙中挤了进来,躺在地上,把自己摆成一个黄色的三角形。老板娘对着地上的阳光愣了好久。她一时还没办法分清,网上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真正区别。在电脑里活灵活现的“千年来一回”此时正发出嘀嘀嘀的叫声。以前,这种叫声让她心烦意乱。这时,这叫声之于她是一种召唤,也许这正是两年多前丈夫的感受吧。把电脑一关,一切归于沉寂。没有那个自称千年来一回的男人,也没有没心没肺的她。现实中的她依然是一个漂亮而正派的老板娘。
这里不是店面的阁楼,三间店面的阁楼都由她的三位分店经理住着。这里是位于“天利仁和”住宅小区的一套二居室住房。按揭。她相信这房子是过渡性的,随着她的连锁店越开越多,她将有一套更宽敞的房子,她的目标是时下时兴的楼中楼。
千年来一回说得对,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该乐的时候还得及时行乐。她给自己泡了一泡“云雾寻香”,这是她的家乡出产的名茶,听说市场上一斤炒到几千元。喝茶还得配点心,她喜欢上一种她名为白老鼠的甜点。外皮是糯米做的,很软,内里是花生仁糕。听千年来一回说,英国人喝下午茶就得就着点心。从山沟沟里出来的老板娘让自己每天下午都享受一下英国人的乐趣。
40岁之前,她要到法国的马赛去开分店。这是她的计划。她对自己的计划充满信心。唯一没把握的是,她不会说法国话。
喝了自认为是英国式的下午茶之后,老板娘按惯例起身视察自己的连锁店。
她在南门街与江滨路交叉的总店遇到两年不见的钟云飞。
严格地说,应该是钟云飞在她的店里等她。他见到她从阳光中款款而来,迎出门口,对着她叫一声,姐。
老板娘愣了一下。
他再叫一声姐,是我,云飞。
她说我弟弟叫水根,几年前就死了。
说着,豆大眼泪涌出老板娘的眼眶,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迅速滚动,落在她的胸前。这个时候离吃晚饭还有两个多小时,小吃店尚无人问津,门可罗雀。阿菊和几个员工在店内忙自己的事情。钟云飞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姐别这样,是我不好,姐。
老板娘拭去眼泪。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少年家。对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那个当年的水根真的死了。
老板娘无声前行。他跟她进了店,上了阁楼。
他说,姐,老爸老妈都还好吧。她没有反应,他接着说,我是说姐的老爸老妈,我不是到姐家看过他们一回吗?她冷笑了一下,你还记得他们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她想起以前的他,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我老爸死了,她说,老妈还活着。她老人家知道我,不,水根他已经……她打断他的话,她从来不问,我说什么她信什么。要不,他说,我们再回去一趟,去安慰安慰老人家。
她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我的弟弟了。他如果活着,也会变的,不是吗?但是,他不会变成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低头不语,样子有些可怜。她的心尖颤动了一下,这一颤颤得十分厉害,仿佛破了个洞,从里面冒出些许酸楚、些许怜爱。她突然将他抱住,发疯似的亲吻他的脸。他被她亲得满脸是泪,说,姐,别这样,是我不好,对不起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老板娘却又将他推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存折,说,这是你这两年的分红,密码是你的生日,不,是水根的生日。我告诉过你的,还记得吗?记得,他说,我不要什么分红,那是我的饭钱。不需要那么多饭钱。我接着吃还不行吗?
她的手在空中停住,你说什么?你还来吃饭?
他说是的,我想过自己的日子。
她拉着他坐下来,说,在这里吃饭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不是过渡性的,发达了,就不来了,你怣呀。
姐,我订婚了,就是那个你见过的,我们董事长的女儿,用她母亲挂在嘴上的话说,我是她家的金龟婿。我如今有吃有喝,有房子有汽车,什么都有。下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她“哦”一声。他瞥了她一眼,低下头,没有再说下去,她也一声不响。沉默笼罩着他们。沉默不是安静,不是没有声音。他们的心里翻江倒海,电闪雷鸣。
楼下来了第一位顾客,接着,顾客陆陆续续地进来。可以听到阿菊她们热情的招呼声。有一个小孩大声说,我不吃这个,我要吃肯德基。阿菊说,这位小朋友喜欢吃肯德基啊,我小时候也喜欢,可是吃过之后,你猜怎么样?嘴巴好臭,火气大呀。我不怕,我有口香糖。这时,当妈妈的发话了,你以为你老爸当老板啊,爱吃不吃,不吃拉倒。阿菊说,小朋友,我们这里有一份比肯德基还好吃的煎馃,你要不要尝尝?真的,好啊。那是个聪明的孩子,阿菊给他台阶,他立刻就下来。这下当母亲的高兴了,说那就来两份吧,我也尝尝。
窗外,阳光灿烂。阳光下,车水马龙,莺歌燕舞。生活在进行。一切正常,朝着理想的方向前进。
钟云飞说,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实在不想这样过下去。我要找回我自己。
你想逃婚?她说。不,我没有这个勇气,她说了,我要是敢离开她,她就敢去撞汽车,死在大街上给我看。
她笑了一下,这话你也信。她从小任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也笑了一下,她在他的笑容中看到过去的忧郁。那个叫水根的弟弟回来了。温柔弥漫着她的心。
姐,你说我该怎么办?离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我不但没有幸福感,而且越来越害怕。
这个水根不是两年前的那个自信能干的水根,这是小时候那个离不开她的水根。这个弟弟没她不行。他需要她的帮助。老板娘的内心突然变得十分充实,十分幸福。没事,有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不就是一个难缠的女孩子吗?不就是任性吗?不就是寻死寻活死皮赖脸吗?姐有办法。
她爱你,很在乎你吗?她说。
他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试过,突然地消失,让她找不着,哪怕是一两天?
他跳了起来,说,姐,我们到你老家去,去看看你母亲。我再当一回水根,再当一回。
现在吗?
就现在,我有车。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这是一首很好听的音乐,小提琴曲,梁祝。他看了一下。不接。这么好听的音乐,是她吗?她问。他点头说,这是她设定的音乐。姐你说,连手机的呼唤声她都要管,还有我自己的空间吗?说着,他把手机关了。
他们果然就这样走了。
在他的车上,老板娘也把手机关了。关了手机的老板娘想,要在这个看来热热闹闹的世界玩失踪,实际上是那么容易。现在,谁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呢?两年多前,她的丈夫就是这样在她的生活中消失的,至今杳无音讯,就像一根针掉进大海里,无影无踪。
当钟云飞站在老板娘母亲面前的时候,老人似乎没有太大的惊讶,甚至有点麻木,只瞪着他看,不出声。老板娘在一边急出一身汗。是她老人家眼睛白内障看不清,还是他的出现太意外,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阿母,水根回来了。他从美国留学回来了,刚下的飞机,就往家里赶。这是她在父亲去世时的又一个谎言,说弟弟由于学习太优秀了,被学校派到美国留学,太远了,没办法回来奔丧。那个时候母亲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在路上,她和云飞套好了,顺着这个谎言继续说下去。钟云飞趁机怯生生地叫了一声阿母。
老板娘的母亲什么也没说,突然伸出手,在钟云飞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这个巴掌迅速有力,立即在他的脸颊上打出一只红色的五爪痕。
更让老板娘没想到的是,就在她惊魂未定之际,钟云飞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泪俱下,对不起,阿母,实在是对不起。
老板娘也跪了下去,抱着云飞,哭着叫阿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母亲愣愣地对着跪在地上、相拥而泣的姐弟俩,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阿母,老板娘叫了一声,她突然想把真相说出,她知道母亲其实已经看出这个水根是个冒牌的,赝品,她不忍心再瞒下去了。母亲却打断她的话,你什么也别说,带你弟弟,到你阿爸的神主前,给他烧三炷香吧。让他保佑你们在外平平安安。神主是闽南话,就是死者的灵位。
第二天,他们套好了如何应对村里乡亲们的询问。和乡下人说美国,云飞有把握,因为他不但知道美国的许多事情,还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把本地话和美国话对照着说,乡亲们没有不信的。可是,让他们意外的是,没人来。阿毛和那些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赚钱去了,男的走,女的也走,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对着冷冷清清的院子,老板娘想,那些走出大山的人们,如果他们的心中没有一份牵挂,不回家,不开手机,不和家人联系,那么,对于这片大山,对于这满山遍野的树木和竹林,对于这些几百年散落在条条山坡上的房子,他们就消失了。他们的家人再也没有办法找到他们。他们消失在某一座城市,消失在熙熙攘攘、光怪陆离的城市之中。她的丈夫不就是这样消失的吗?
9
老板娘与钟云飞回到龙州,已近黄昏。
车进城区,他说,姐,我不想回去。我没地方去。去我那里。她说。阁楼啊,不行,她会找到的,说不准,这个时候,她已经在餐厅里等着。她说,往左拐,到天利仁和小区,知道怎么走吗?知道,姐不会在那里有一套房子吧。姐就是在那里有一套房子。她从坤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他想抢,她说,小心前面,来人了。他只好老老实实地把手放回方向盘。
路过东方明珠超市的时候,老板娘让钟云飞停一下车。她说,家里的冰箱还有些鱼和肉,我再去买些青菜什么的,你想吃什么菜?他说,姐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进了屋,老板娘便忙着做饭。她买了一大堆东西,她要让他吃上一顿她亲手做的,与店里全然不同的家常饭。她做饭的时候,钟云飞四处看看,从客厅,到卧室、浴室卫生间,再到凉台。在凉台上,他看到她夹在夹子上的乳罩和内裤。前天,他们走得太匆忙了,她来不及回来把这些东西收起来。乳罩是淡黄的,内裤是粉红的。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可是手到半空中便又收了回来。他自嘲地羞涩地笑了一下。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奇怪,对未婚妻的衣物,他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
吃过饭,老板娘说,你开了一天车,一定累了,先洗洗休息。我不累,姐你先洗吧。你先洗,听话。
钟云飞洗澡的时候,老板娘突然感到心烦意乱。她打开电脑,顺手点开QQ空间,这个动作,居然有点像以前的丈夫。“千年来一回”早已在网上等着她,她的QQ刚打开,就有嘀嘀的叫唤声。此时,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犹豫了一下,把QQ关了。退出QQ之后,她在新浪新闻里随意点看新闻。她其实一条新闻也没看进去。她的脸一阵阵发热,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知道这个晚上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她急于打开电脑,实际上是想转移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钟云飞在卫生间磨磨蹭蹭,总是不出来。他不是不出来,他害怕出来。但他终于还是出来了,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洗不完的澡。老板娘对走出浴室的钟云飞说,把头发擦干了,小心着凉。说着,便拿着自己的衣服走进去。她显得很平静。她的平静是装出来的。进了卫生间的老板娘大声说,你的东西都带好了吗?他看了看自己,该穿都穿上了,便说,都拿了。她把卫生间的门关死,声音弄得很响。
老板娘洗澡的时候,钟云飞在电脑里下载了一部美国电影《朗读者》。网上有无数部电影,他选择了这一部。
从浴室出来的老板娘如出水芙蓉,光彩照人。钟云飞愣愣地叫了一声姐,再叫一声姐。她笑着,说,做什么呢?他说,姐,我们来看网上电影。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电影。
她把一只靠背椅移到他的身边。他们并排坐着,看《朗读者》。这部美国电影,改编自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同名小说。这部小说曾经轰动一时。
看完网上电影,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捏着。他说,我就是那个忧郁的麦可。她说,我就是那个不要脸的汉娜。
他们很快就并排地躺在床上。她想起汉娜在床上说过的一句话:“那么,我和麦可在一起。”幽幽地看着他说,我和谁在一起?我呀,他说。你是谁?你弟弟。
她看着他。他真叫钟云飞吗?他是谁,他从哪里来?她仿佛还没有完全从网上的电影世界回到现实空间。不管他是谁,他从哪里来,现在,他就躺在我的身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
老板娘闭上眼睛。
汉娜一边擦拭着湿头发,一边对麦可说,我们把顺序改一下,先读书,我的小伙子,然后我们做爱。
麦可在朗读狄更斯的著作《老古玩店》:“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她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任何人都无力回天。”
汉娜在他的怀里,一边听一边哭泣。
麦可在朗读马克·吐温的作品《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我摸索着往里走,到了一小块空地,才一间卧室大小,四周挂满青藤,我看到一个人在那里睡着了。天啊,这正是我那老吉姆。”
汉娜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微笑地听着。
朗读在浴缸里进行。麦可读的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查泰莱夫人感觉到他赤裸的肉体紧贴着进入了她的身体,他在她的里面,停了一会儿……”
这真恶心,汉娜说,你从哪里弄来这本书?麦可说,我在学校从别人那儿借的。哦,汉娜说,你应该感到羞耻。当麦可合上书本时,汉娜却说,继续。
钟云飞也闭上眼睛。
汉娜在雨中救了病中的麦可。三个月后,病愈的麦可给她送花表示感谢。她说我们一起走吧,你等一下,我换个衣服。站在门边的麦可偷看她穿丝袜,被她发现,害羞地跑开了。几天后,汉娜提着一桶煤上楼,看到站在门口的麦可,说,楼下还有两个桶,帮忙提上来。麦可装煤的时候弄脏了身子。汉娜说,你不能这样子就回家。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放水洗澡。她为他放了水。麦可很难为情地脱去长裤,并用它挡住自己的私处。汉娜说,放心,我不会看的。麦可迅速脱光身子,躲在浴缸里。汉娜说,我给你拿条毛巾。惊恐而又渴望的麦可在浴缸里做垂死挣扎。汉娜双手举着展开的浴巾朝他走来,帮他擦拭着身子。这个时候的汉娜也是全裸的。麦可背对着汉娜,身体僵硬,她吻他的背,抚摸他,说,你回来找我,就为这个吧。她把他的身子转过来,他喃喃道,你好漂亮。你在说什么啊,她伤心地说。她比他年长得多。看着我,小伙子。他急切地吻她,嗯!嗯!她说,慢点,慢慢地,嘘……
钟云飞没有睁开眼睛。
全裸的汉娜忧伤地躺在浴缸里,在走廊里哭泣的麦可走进来,坐在浴缸边,说,我不能没有你。你原谅我吗?汉娜点了点头。你爱我吗?汉娜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麦可兴奋地脱下自己的上衣。
钟云飞的眼睛依然紧闭着。
全裸的麦可压在全裸的汉娜身上。汉娜坚挺的乳房,弯曲的大腿。麦可俯身对着她说,就像这样?没错。她扭着身子说。他动了。她又说,不,不要这么快。她用她的手教导他。他再动了一下,她啊的一声。他停了下来,她说,没事儿,再来。嗯,噢。
第二天早上醒来,老板娘对躺在自己身边的钟云飞说,城市是个招人犯罪的地方。钟云飞说,都是电脑里的东西惹的祸。
10
他们把自己关在老板娘的房子里,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与世隔绝。
他们只做两件事:反复地温习《朗读者》和上网。当然,如果吃饭也算一件事的话,这是第三件。她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做为小吃店的老板娘,她是厨房里的行家里手。
老板娘做饭的时候,钟云飞便上网聊天,用“没心没肺”的网名和“千年来一回”神聊。有时,老板娘和他一起和“千年来一回”聊天。钟云飞思维敏捷,总是掌握主动权,让对方跟着他的话题走。这一点,老板娘做不到,她只能跟着对方的话题走,回答对方提出来的问题。聊了几次之后,钟云飞对她说,姐,这个“千年来一回”就是姐夫。不会吧。是他,他用了那个跟他私奔的女人的网名。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笑了一下,我的聪明啊。她说,那么,他猜出“没心没肺”就是我?不会,绝对不会,他肯定地说,姐夫没有那么高的智商。她说,别老是姐夫姐夫的,你那个姐夫早就消失了。她指着电脑,“千年来一回”对于我,只是没有躯体光会说话的影子。他笑了一下,换一个角度看,“没心没肺”之于他,不是一样的吗?老板娘说,真的是他吗?他说,我的判断不会错。她说,太可怕了,幽灵一般的。这电脑,我不敢玩了。这就是现代化,我们都无法拒绝,他说,因为我们是生活在信息时代的现代人。
一天早晨醒来,老板娘看到钟云飞站在窗前。她从床上起来,用毛巾被裹住自己的身子,赤着脚,无声地走到他的身旁。闽南秋天的早晨,明净清爽。草坪上有几个老人在练太极拳,动作缓慢,显得有点专业。对面是个小小的儿童乐园,几个小朋友在那里嬉耍,而他们的四周,或站或坐着几个女人,是年轻的母亲,还是雇来的保姆,分不清。她在他的耳边说,你看什么呢?他说,什么也没看。他没有回头。
一辆小汽车无声地驶过远处的水泥路面。那是小区的主干道。主干道的两旁是木芙蓉。木芙蓉开花很神奇,早上是白的,到了黄昏,却变成了粉红色。这是一个多变的世界。
他们默默地站着。一边享受着秋日清晨的凉爽,一边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冰箱里的东西没了,我得出去一趟。给你买早点,再带一些东西回来。
他笑了一下,这笑,和以往一样,有些忧郁。
她穿衣服的时候,他说,姐,我得回去,我要到她那里,讨回我自己。
她说,你有把握吗?他说,有。她凄凉地笑了一下。他把头低了下去,显得有些可怜。她说,走吧,迟早得走。我也不想让你把自己丢在姐这里。
她想起汉娜的一句话,现在,回到你的朋友们那儿去。那时,汉娜为赤裸的麦可洗身子,她那带着肥皂泡沫的手在他的手上脚上背上脖子上来回擦拭。在汉娜用干毛巾擦麦可头发的时候,麦可忍不住捧着她的脸亲吻。他们赤裸着身子,相拥着,站在浴缸边做爱。麦可走后,汉娜就收拾行李离开了。汉娜在麦可的视野里消失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老板娘伤感地说,现在,你可以回到你自己那里去了。
11
钟云飞再一次在老板娘的生活中消失了。自从那天早上,至今快一年了。开始的日子里,老板娘有些坐立不安,以后就习惯了。生命是由时间构成的,而时间又是一位神奇的医生。它能医治生命过程中的一切创伤,让所有的情感淡化,甚至麻木。它化名习惯,让你心安理得,得过且过。她不给他打手机,也不去找他,尽管她知道他在哪里上班。
老板娘的事业蒸蒸日上。如意小吃在龙州又开了两间连锁店,一间开在南面的海边,龙州海滨火山国家地质公园,一间开在北面的山区,“二宜楼”风景区。自从作为土楼之王的“二宜楼”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那里热闹非凡,游客不断。如意连锁店被龙州市旅游局列入就餐点。这是一个辉煌的新起点。老板娘随之出了名,市电视台采访她的时候,记者问,你对今后的发展有什么打算?她说,我打算把我的连锁店开到法国,开到马赛。真是语出惊人,一时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
老板娘从来没有面对摄像机的镜头,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更没有想到,会在电视机里看到自己,听到自己的信口开河。她感到脸红心跳。脸红心跳的老板娘没有让自己太慌乱,更没有让自己失去主张。既然话已出口,她就非做不可。
实际上,这话藏在她心里已经几年了。可是她至今不知道法国在哪里,马赛在哪里。她于是上网。自从钟云飞告诉她“千年来一回”就是她的丈夫之后,她已经好久不上网了。她在网上找到了法国的马赛。有地图,有照片,还有文字介绍。
关于马赛,网上是这样写的:
“马赛是座有着2500年历史的古城,也是法国第二大城市和最大的海港,还是全世界小资们向往之地普罗旺斯的首府。马赛港分老港和新港,老港在城市的港湾,如今成了游艇的码头。新港区在城市的西面,在欧洲仅次于鹿特丹港,是第二大港口。我们所熟知的《马赛曲》即诞生于此地,它同时还是几千年来东方货品输入西方世界的重镇,所以马赛城弥漫着混杂的异国气息。”
她把这些文字看了好几遍,还是不甚了了。她只记得钟云飞说过的,《马赛曲》是法国的国歌。她的知识结构还不足以支撑她解读这些文字,化为感性的画面。
她更找不到那个叫戴妮丝的法国女人,她的地址在钟云飞那里。她记得那个时候她对他说,放你那里吧,反正我也看不懂。真需要还得找你,通过你。可是,如今钟云飞在哪里呢?
出了名的老板娘,整天忙忙碌碌的老板娘,已经对钟云飞的消失习惯了的老板娘,现在有点想念这个长得十分像弟弟的少年家了,特别是在更深夜静的时候。这种思念有时随着汉娜与麦可爱情镜头的闪现而显得格外强烈。折磨人啊,这该死的电脑,这千刀万剐的在线电影《朗读者》。
钟云飞重新出现在一个清晨。他衣着朴实地走进她的总店,对她微微一笑,还是有点忧郁。她对自己说,我的水根回来了。她什么也没问,默默地为他端来一份他喜欢的早餐。
老板娘已经好久没有亲自为客人端餐了。对于老板娘的异常举动,阿菊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她对他笑了一下,这一笑有点暧昧。他的脸红了一下。阿菊想,这家伙的确有一点点可爱,难怪一向清心寡欲的老板娘对他一直不能忘怀。阿菊用清心寡欲来形容老板娘一点也不为过,将心比心,阿菊是一天也离不开丈夫的温柔与疯狂。而老板娘的丈夫消失已经好几年了。做为女人,其中的孤独、寂寞和难言的苦楚,她能体会。
吃过早餐,钟云飞朝老板娘笑了一下,饭钱是一次一次地收,还是一个月算一次?老板娘说,你是股东,还提什么饭钱?他说,这不合现代管理的逻辑。该收的,一分钱也不能少。为了顾客的方便,可以是一次一次地收,也可以一年一月结算。可以用现金,也可以刷卡。你这里没有刷卡机吗?马上就会有的。老板娘说。
钟云飞走后,阿菊说,老板娘,今天不去海边了吗?不去了,老板娘说。阿菊现在是她的助理。本来,她计划让阿菊陪她到新开的两间分店去巡视。明天再说吧,老板娘又说,今天你先办一件事,了解一下,安装刷卡机要办些什么手续。五天内,在所有的分店,把刷卡机安装起来。阿菊说,好的,老板娘。
中午,老板娘和钟云飞几乎同时出现在南门总店。他坐下来,还是他的位子。她为他端来套餐,干饭,青菜,荷包蛋,龙州五香,还有一罐排骨酸菜汤。他看了她一眼,埋头吃饭,什么也没说。她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吃饭。他的胃口还是那么好。金龟婿的生活没有把他给废了。吃过饭,他拿出手机,快速地按了个号码。老板娘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一直没换。她在等待着这个响声。他有些羞涩又有些调皮地看着她,这是我的新号码。
老板娘微笑地看着他出去。他走路的样子也没变,一步一步,斯斯文文。
刚下过雨,路边有一摊积水。他跨过积水,带过男人的风,积水微微颤动,闪着淡淡的蓝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歌声,老板娘听不出唱的是什么词,却能感受到歌声的热情奔放。他仿佛回头看了她一下,很快就消失在街角的人群中。
老板娘笑了一下,把他的旧号码删去,新号码用弟弟的名字储存起来。
他天天来吃饭。有时周末,也到她的家坐一坐。她请他喝家乡出产的“云雾寻香”。她把开水冲进茶壶。清香四溢。他说,这茶现在炒到多少钱了。她说不知道。喝完茶,他们就一起上网。他帮她注册了一个电子信箱,并用这个信箱和戴妮丝取得了联系。戴妮丝给他们发来一组她最近的照片。她又跑了中国的许多地方,几乎吃遍中国各大中小城市的特色小吃。她说,还是龙州的如意小吃给她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她还问,老板娘是不是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到她的家乡马赛去开分店。这些话全是法文写的,她看不懂,是他翻译给她听的。她让他告诉戴妮丝,她有这个打算,也在电视台上吹出去了。真要去的时候会和她联系,请她帮忙。戴妮丝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给戴妮丝写信用的全是法文,打得比中文还要快。她看着他给戴妮丝写信的时候,心里充满无限的温柔。情不自禁地伸手在他的头上摸着。他动了动脑袋,笑了笑,眼不离屏幕。那神情有点羞涩,又有点调皮。
她说,今天是周末,别走了好吗?他点点头。她说,姐给你煮点心,想吃什么?他说随便。
老板娘做点心的时候,钟云飞从风行网上再次把《朗读者》下载下来。
她说,还看啊?他羞涩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怜爱之情在她的心里油然而生,说,随你吧,想看多少遍就看多少遍,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这样说着的老板娘,便有了一种幸福的迫不及待的冲动。
有一天,钟云飞带着一个女孩子到店里吃饭。他对老板娘介绍说,她叫陈圆圆。老板娘差一点笑出来,这女孩长得惹人喜欢,圆圆的脸,大大的眼,脸颊上还有一对深深的小酒窝。这长相,闽南人叫“古锥”,时髦的说法,则近似于西方流行的芭比娃娃。人也乖巧,第一次见面就跟着钟云飞亲亲热热地叫姐,叫了姐之后便是笑。她的笑容和声音都很甜。
钟云飞如今在一家著名的旅游公司当导游,圆圆是他的同事。他说,圆圆的外语也不错。今后,我们都可能带去欧洲的旅游团。老板娘说,都说比翼双飞,这下我可看到了。姐,八字还没一撇哩。钟云飞的脸红了一下。而陈圆圆却嘻嘻地笑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老板娘很喜欢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她的皮肤真好,细嫩光滑,像煮熟了剥了壳的鸡蛋。
他在一边笑。
八月里,钟云飞和圆圆要带一个团去欧洲。欧洲半月游,其中在马赛呆一天。钟云飞对老板娘说,他已经和戴妮丝联系上了,到时候,她会到他们下榻的酒店找他。老板娘让他趁机为她开分店打前站。她说,让戴妮丝先为我们看一间店面,最好离旅游点近一些,先租下来,再装修一下。钱的事不用担心。她给他一张金卡,说,里面有20万元,不够,再汇。
钟云飞和陈圆圆是八月十日走的,走之前的那个晚上,老板娘在家里请他们吃饭。那顿饭吃得很开心,老板娘喝了酒,钟云飞和陈圆圆也喝了酒。老板娘喝高了,居然不让他们回去。说,弟弟,还有弟妹,我们一起看网上电影,《朗读者》,很好看的。她的话把钟云飞的酒全吓醒了,拉着陈圆圆赶紧走人。
钟云飞从此泥牛入海无消息。打他手机,回答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老板娘不想到那个旅游公司去找,到旅游公司去找就不是她江水英了。
网上说,一架中国民航飞机在地中海失踪了。可是,官方新闻媒体根本没有此类报道。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一天晚上,老板娘坐在电脑前,打开邮箱。电脑桌上放着一盆水仙花,电脑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没有戴妮丝的来信。不久前,她想请个懂法文的人帮忙给戴妮丝写一封信,有人告诉她,龙州师范大学外文系有人懂得法文,她托人去找,那人说,龙大外文系大都教英文和日文,只有一个德文和一个法文老师。而是那位法文老师听说有巴黎男人的绅士做派,风流倜傥,见了女人就像苍蝇见到血。这样的假洋鬼子真色狼,还是别找为妙,以免羊落狼口。她问除了龙州师大,还有没有人懂得法文?回答是,龙州师大是龙州地面上最高学府,如果龙州师大没有,别的地方一定也没有。老板娘只好作罢。后来,她用中文给戴妮丝写了一封短信,问她有没有找到钟云飞。她想戴妮丝见多识广,应该会找到懂中文的人。可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戴妮丝没有回信。
窗外北风呼啸。老人都说,夏天的风是钝的,冬天的风是尖的。这尖利的风从各种缝隙中钻进来,把老板娘的心吹得更冷。老板娘离开电脑,拉紧窗帘,坐在床上发愣。灯光把发愣的她转移到梳妆台上的镜子里。镜子里的老板娘依然俏丽可人,和那个芭比娃娃比起来,毫不逊色。
都说全球天气变暖,可这一年的冬天却比往年要冷得多。老板娘有事没事总是在南门的总店门口站一站。她希望他从江滨路拐弯的地方朝她走过来。她甚至想,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他会像以前那样坐在那个他常坐的位子上,对她忧郁地微笑。而她什么也没说,给他端上他所要的早餐。她站在一边看他吃饭。他吃几口,就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可是,奇迹也没有发生。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
在一个柔和静谧的春夜,老板娘打开电子信箱,意外地收到钟云飞的信。信上说,姐,戴妮丝是个骗子。陈圆圆跟一个法国佬跑了。等我攒够钱,把店面弄好了,就回去接你。另外,姐,我在网上给你买了一只坤包,是最近巴黎流行的款式,不过,不是名牌。
老板娘的脑海里浮现出他那羞涩的忧郁的笑容。
她不知道应该不应该相信电脑里的东西。电脑装着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很精彩。这个世界很无奈。老板娘在电脑前坐了很久,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打开,什么都有,关上,什么都没有。到底有,还是没有,存在,还是虚无?老板娘没有多想。她差一点成为一个哲学家。
十几天后,老板娘收到一只红色的坤包,款式绝对新潮。
从此,她常常做飞往巴黎、飞往马赛的梦。
谁也不知道老板娘的梦,能不能实现。
责任编辑 练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