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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再竞标

2011-11-20

福建文学 2011年8期
关键词:宋庄村长师傅

冬 瑾

阿再竞标

冬 瑾

路面上的风夹裹着粉末般的雪花低低地乱窜着。抬头看看是灰蒙蒙的一片,如果人和天可以倒个个,那此时的天空就是个悬崖,谁知道有多深呢。宋庄上空陆陆续续的炊烟还来不及袅袅腾空就已经消失不见了。马路边上那些黑瓦白墙的平房里开始透射出橘黄色的灯光来,刚还三五成群地站在门口议论纷纷的男人们都被喊回去吃晚饭了。

农闲的时候,宋庄的妇女都喜欢聚成一堆,手舞足蹈地说些鸡毛蒜皮的事体。这只是女人们的乐趣,男人们经常用“新闻记者”来调侃她们,却不屑参加这种无聊的谈话。他们要谈就谈农事技术,谈最新颁布的国家政策,谈宋庄的未来,近几天谈的最多的是宋庄要开发搞基建的大事。

这样的谈话阿再一次都不肯错过的,用阿再老婆的话说,他是“灵市面”去的。

阿再绝对不是个没事包打听的人,他喜欢“灵世面”是有原因的。阿再这辈子没赚过什么大钱,可也供孩子读完了高中,又上了大学,虽说读的是重点大学,学费不算太贵,一年也得好几千,再加上生活费,也是笔不小的数目。阿再夫妻俩都是勤快的人,自家种了六亩田,从下种插秧到收割出卖没有雇过一个帮工,全都是他们自己没日没夜地干完的。还租了别人的一亩三分田用来种油菜,到了夏天好打菜籽油来卖。几分自由地是留着种蔬菜的,青菜、毛豆什么都种,基本能解决一年四季的下饭菜,有时收成好,自己吃不完,还可以拿到市场上去摆个摊,坐上一两个小时也就卖光了。一家人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阿再做泥水匠赚钱。阿再老实本分,骨子里还是个聪明人,泥水匠的活计干得又好又快,村子里谁家要造房子了,要修缮了都爱找他。阿再去“灵”的就是这个“市面”。

村子里要搞基建的事情阿再早就知道了,还知道上面拨下来的一大笔款子已经到了村委会,少说也有个三四百万呐!那简直就是块摆在眼前惹人口水流三尺的大肉啊。谁不想从中捞一点放进自己的腰包里?那些村干部肯定也是这么算计着的,或许还不只想捞一点呢!要不然,都过去两三天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

这会儿风是小了点,雪花却飘得大了起来,直直得飘撒下来。阿再缩了缩脖子,把头上那顶褪色严重的雷锋帽的两片耳盖翻了下来,遮住了冻得通红的耳朵。天色差不多全暗下来了,阿再却没有因此加快脚步回家。老婆在等他吃晚饭一定等急了,这个他知道,可这时他满脑子里浮现出的仍是村干部们那几张比瓦上的霜还要冷几分的脸孔。

今天中午,阿再吃过饭就去了村委会办公室。一敲开门就看到村书记、村长和两个村干事团团坐着,村书记刚用他右手的食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好像是在讲什么重要的内容,因为声音故意压低了,所以需要用这样的手势好让其他三个人能更好地留意他说话的内容。可就在三个人把头凑过去听的时候,阿再就进去了。四个脑袋不得不重新收回来,一齐抬起头看向门口的阿再。阿再也是一愣,还没来得及看清此时四个人脸上流露出来的厌恶的表情,这种表情就已经消失了。

“是阿再呀!难得来的大忙人。快坐,快坐!”村长显得很殷勤,站起来给阿再泡茶。村书记拉开左侧的一张凳子给阿再坐,那种很慈祥的微笑又挂在了他的脸上,村书记没说什么,就这么微笑着看着阿再,喉咙里好像还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这种声音让阿再听着觉得很不自在,像挖苦,又像嘲笑。

“我来问问村里的基建什么时候开始?听说……”“哦。是这事!还没定呢,正在商量。”阿再还没把话说完,村长就抢过了话头,说完了还朝着村书记抬了抬下巴。村书记意会了似的,暂时收住了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声音,点了点头说:“恩,正在商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摆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仿佛在进行特别严肃的思考,这让阿再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再发出声音说句话那就会打扰了村书记的思考。所以阿再就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不再开口了。他想,我就这么坐着吧,总能听他们说些什么的。可是,等到时钟敲过四下后,阿再就开始失望了。四个人居然谁也没讲过一句话!一个个开始是陪着阿再闷头喝茶,然后就捧着茶缸走出去又转进来,然后又走出去。阿再就这么干坐了一下午,过了五点他们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然而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阿再看看村书记,又看看村长,再看看两个干事,一下午的缄口似乎把他们折磨得够呛,脸上丝毫没有了生气,一个个都露出了不愉快的神色,还任由这种神色漫布在脸上,而不再加以掩饰了。村书记和两个干事先后走了出去,阿再也只好站起来准备回家,因为村长就站在门口,一手握着门把手侧身朝着阿再,眼睛却看着相反的方向。阿再刚一跨出门口,村长就“砰”的一声把办公室的门锁上了。

村干部们的态度可真难以捉摸哇——半天的工夫就这么白费了?咳!想这些做什么呀,还是好好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办吧。阿再一边回想着下午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的那一幕,一边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往家里走去。老婆早就伸长了脖子站在门口张望阿再了。看到老婆的那一刹那阿再突然就知道了下一步该怎么做了,于是高兴地朝老婆挥起了手,嘴咧得老大老大的,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来。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从山背后露出了半边脸,阳光一出现屋顶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很快就只剩了湿湿的一片。不知道昨晚的雪是什么时候停的。当村长一手提着热水壶,一手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慢悠悠地出现在村委会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连那一层湿湿的痕迹都消失了。看到蹲在门口的阿再那一瞬间,村长就跟半夜看到个鬼似的吓了一大跳,他晃了晃那颗油光闪亮的西瓜头,说:“怎么又来了?”阿再什么也不说,紧跟着村长进了办公室,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他觉得村长的问题简直就不是问题,答案是明摆着的。不多久村书记也到了,然后是两个村干部,他们见到阿再时表情都跟村长一模一样。阿再喝着茶——今天的茶是阿再自己泡的,他知道他们今天是不可能再泡茶给他喝了的,看着太阳从山后面整个地露出脸来,然后慢慢地移动,移动,直到移到了村委会办公室的屋顶上,看不见了,但阿再知道此时的太阳才是最厉害的,看看窗户里射进来洒在阿再茶杯里的阳光就知道啦!又过了一会儿,午间广播就唱了起来,阿再陪着四个村干部又是这么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上午。这下阿再的心里开始有些安定不下来了,难道下午再这么来坐着?万一下午还是没什么动静怎么办?明天,明天还继续吗?阿再开始怀疑自己这办法的可行性了——当然,他是不会把心里的这种挫败感表现出来的。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悠闲地喝着杯中的茶水,他可不想让这四个人看出一点点他阿再马上就要投降了的样子。

“那个……阿再!”

村书记突然张口说话了,这把阿再从沉思当中唤醒过来。阿再抬起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村书记,当他确定村书记有话要对他说的时候,阿再心里就泛起了一连好几层满满的惊喜,好像事情就此敲定了似的。

“这样吧,你也不用在这里坐着白浪费时间了,谁不知道你是个惜时如金的人啊!”村书记文绉绉地接着说道,“明天下午,我们公开在这里招投标,有哪几个项目的工程你是知道的,你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看,有兴趣的话,准备好钱,明天下午来试试!”

阿再听完后打心底里感激起村书记来,这些话比村书记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微笑让人感觉真切得多了。

宋庄是某县南部山区的一个小村子,据说去宋庄得翻过一座岭,绕过一百九十九个弯道。四五十年前人们都是徒步过岭的,挑了一两百斤的东西,也得这样爬上岭去。后来,才下决心凿山做路——很难弄清到底凿了多久,费了多少心血和汗水,这条宋庄通往外面世界的盘山公路才完工的。宋庄的人很是为祖先的这份功德感怀在心的。十几年前,这条盘山公路又给浇上了柏油,成了柏油马路,大大小小的车子行驶起来更省劲了。去年元旦,考虑到宋庄的未来——村民们是这么认为的,政府又投资为宋庄打起了一条几千米长的隧道,等再过一年,隧道完工的时候,人们就真的要和那条盘山公路告别了。

但也有人认为,打这条隧道是沾了K江的光。

K江在离宋庄大概七八公里的地方,可别小看这条江,S县几十个地区的饮用水都是来自这条江的。去过K江的人都会被它的清澈与世外桃源般的景致所折服。在那里你随便一抬头就能看到成群的白鹭张开翅膀,悠然地在芦苇荡上边飞翔;江两边隆起的葱郁连绵的山峰成了很好的背景,在江水远去的地方,就成了太阳和月亮轮番登场的舞台,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各有风味。有如此精美绝伦的景致在,宋庄是要被开发的——这只是人们当时的猜测,现在隧道一打,这种猜测就被证实了。

这次村里要搞的基建也是和K江有关系的。为了保证K江清澈无污染的水质,政府不惜花大钱给做为K江源头的宋庄,整个村子下面装上排污管,把家家户户的污水直接引到一个净化池中净化。宋庄虽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但少说也有五六百户人家。村子里有了这样大的工程,对于宋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赚钱的机会。

第二天下午,阿再揣着老婆交给他的一沓钱,低头往村委会办公室走去。阿再顾家的几根肠子,她再清楚不过了。老婆说:“阿再,这是个好机会,咱得把握住喽!”老婆又说:“阿再,咱得往小项目上投……”阿再回想,刚才老婆说到这句的时候,还把眼睛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阿再知道老婆是在琢磨自己的态度,见自己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继续说下去,“一则我们家现在闲钱不多,大项目就算中标了也心中没底的。二则大家都冲着大项目去了,小项目中标的机会比较高。中他个小项目能赚个七千八千的也就够了。”阿再懂得老婆说的“够了”是什么意思。孩子就要毕业了,过完年就要开始找工作,听说现在找工作很难,托人铺路子都要用钱。这也正是阿再这段时间来最大的心事。阿再觉得老婆真好,总能与他想到一起去,而且老婆每跟自己说一句话前,总要先喊一声“阿再”,每次的声调都不大一样,阿再特别喜欢那种感觉,说不清楚是为什么。阿再想到这里又把嘴咧大了,还发出了嘿嘿的傻笑声。如果老婆在旁边肯定会白他眼睛,骂他“呆子!”

阿再赶到的时候,觉得今天的村委会办公室很不一样了。首先是停在门口的四辆闪着黑光的小轿车,最后面那辆,车屁股上四个圈的标志在太阳下发出特别耀眼的白光。办公室里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人。阿再只好侧着身子,鼻尖擦过一个个跟他一样只有稀疏几簇花白头发的后脑勺,才稍微往前挤进去了一些。阿再踮起脚,伸长脖子看了看。他昨天坐的那个位置上现在坐了个黑色皮夹克,两个被熏得微微发黄的手指夹了一支烟,眯起眼睛瞧着人群,还不时地往空气中吐出白乎乎的一个个烟圈来。这个人阿再从没有见到过,包括他左边和右边坐着的其他几个人阿再也都不认识。这几个人都是一身黑色的打扮,头发短短地中间破开,梳向两边,和村长的一样油亮亮的。阿再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黑色皮夹克身后站得笔直的确实是自己刚在找却找不见的村书记和村长。村书记脸上的微笑可不见了,哈哈的笑声把他满脸的肌肉都冲挤开去了,嘴角扯到了耳朵根,露出两排又黄又黑的大牙。

在一片烟雾缭绕的喧闹声中,投标很快就开始了,然后又很快结束了。结果宣布,阿再投的两个项目一个都没中。阿再愣愣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群,问问这个,再问问那个,却都没有中标的。除了那个黑色皮夹克,除了那个一身黑色,脑袋油亮亮的人,那个人,还有那个人,他们倒是都投中了。可最让阿再惊讶的是村长也中标了,而且就是阿再投标的两个小项目。

人群在目送四辆黑色小轿车远去之后都悻悻地散了。阿再没工夫去细想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想跟着其他人就这么走了,他还要再留会儿。和他一样没走的还有另一个村民,叫浮夫,是个有名的破脚骨——农村里用来称呼一些莽撞霸道,动不动就用打架解决事情的人。承包不成,靠劳力,靠技术讨几天活做总是没问题的吧?阿再这样想着就向村书记开了口,浮夫也没有承包成功,可他和阿再想的似乎不一样,因为阿再凑上去等待村书记的一句回复时,浮夫还是坐在凳子上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阿再和村书记。村书记此时心情特别好,扬了扬下巴向阿再保证说:“没——问题!”这回阿再可总算放下心了,这些个大小工程够自己干个几个月的了,虽然离为孩子找工作铺路还差得远,就是离老婆说的“够了”也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多少还能赚一点回来。不“够”的到时再找机会。阿再兴高采烈起来,他特别客气地和村干部们道了别,还像个绅士一样地给了村书记一鞠躬,惹得村书记又忍不住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阿再在转身离开前还看了看浮夫,浮夫仍跷着二郎腿坐着,正抽着村书记和阿再说话时给他点上的一支烟,浮夫眯着眼睛,在一层飘荡开来的白色烟雾背后阿再不知道那双眼睛在朝谁看着。

工程全面动工已经有五天了。宋庄所有的公共通行道都被掘开了一道又深又宽的沟渠,泥土砂石肆意地外翻着。如果宋庄是个人的话,这道沟渠就像极了他身上蜿蜒开裂的伤口,这样的伤口遍及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上了年纪的人必须很小心地盯着地面才能迈稳脚下的步子,即使这样子女们也尽量不让老人出来,以免跌伤崴脚。其实,老人们自己也不愿意出来,虽然知道这次大搞基建是国家对宋庄的恩德,但还是不忍心看到这走了几十年的原本平整整的水泥路如今变得这般不堪。

阿再一行人五天工夫就把村长承包的一口污水池打好了。明天起,就要着手打差不多大小的另一口了。阿再一心想着这边的活干完了,再等村书记给分配其他的活。可是村长似乎并不领情,因为第二天早上,村长特地去了阿再他们干活的地方,悄悄地和他说:“叫大伙慢慢儿干!”村长是怕这么下去,人家就要怀疑他承包的这项工程究竟值不值他出的那个价了。阿再是个明白人,马上动员大家都放慢了干活速度。作息时间从朝七晚五改到了朝八晚四,原本一次就能搬完的水泥砖现在分成了三四趟来搬,还不时地停下来抽支烟,聊会儿天。尽管开始时觉得不自在,慢慢地也都习惯了这样闲散的干活方式,到最后只剩阿再一个人心里焦急了。一拖再拖十多天就过去了,终于,村长说:“差不多了!”

从第二口污水池完工那会儿起,阿再就在等着村书记接下来给他安排的活了。一等再等,还是没有等到来自村书记的任何消息。阿再终于坐不住了,那天他和老婆说了声“我出去一下”,就匆匆地朝村委会办公室走去了。

还没走出几步,阿再就撞上了一个人。阿再抬起头来看的时候,那个人恰是带着自己干上泥水匠这行的师傅。“师傅,你这是干吗去?饭吃过了?”阿再见他师傅急匆匆的样子顺口问道。“吃饭去,吃饭去。”阿再看他师傅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都变得红彤彤起来,更像个女人了。“你家在那个方向不是,怎么往这边去吃饭呢。”阿再看到师傅的这副模样就和他玩笑。虽然是阿再的师傅,但他的泥水活技术却早就不如阿再了,不过师傅那温顺甚至有点“娘”的外表下却有着很不一般的功力,那让阿再一直都觉得挺纳闷的。谁不知道现在那些名字很好听的公寓房,一屁股大的地方就得好几千,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而他师傅去年上半年刚盖完一间三层楼的自建房,下半年就在镇上买了上百个平方的公寓楼。凭这点,阿再就打心底里佩服。“嘿嘿,到别家吃去。”他师傅指了个方向就要走。阿再说:“师傅先去,可不能让人等急喽。”阿再师傅转过头来“嗯”一声的时候,脸红得已经跟个煮熟的大虾。阿再摇摇头,心想师傅可真像个女人,这么像女人的师傅怎么就这样有能耐呢?阿再还是觉得纳闷。

他就这么边想边走着,走着走着,另一个声音又把他叫住了。那是金兔的老婆,正端着碗在门口吃饭。“这么急匆匆的哪里去呀?”“找村书记去。”阿再说。“哦,你也找村书记去。”金兔的老婆眨着那对略微有些三角形的眼睛说,“最近找村书记的人可多啦,今儿个上午还来过一大帮人呢,都开着黑亮黑亮的轿车的。”阿再刚要问,那黑亮亮的轿车屁股上是不是有四个圈的。金兔的老婆却先开口了,“都往那儿去了,村书记也去了。”她用筷子指了指阿再上来的那个方向。阿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离他家不远处四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那不是黄顺木家门口吗,阿再跟金兔的老婆打了个招呼,就回转过去了。黄顺木在村子里也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在邻村包了很多田,都用来做花圃,不管他种多少花木,他都能顺顺利利地全部卖掉。据说他在城里的关系很多,黑道白道都有。村书记和那些皮夹克去黄顺木家,干什么?阿再心里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想法了。

阿再刚踏进黄顺木家门槛的时候,黄顺木的老婆就急忙扯着嗓子朝屋里喊起来:“顺木,顺木,有人来了!”阿再没想到黄顺木的老婆看到自己会这样激动,心里没准备,顿时就被吓了一跳。然后听到屋里刚还有人大呼小叫的现在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谁啊?”黄顺木在屋里问。“是阿再。”黄顺木的老婆仍旧扯着嗓子回答。又过了一会儿,屋里热闹的声音重新传了出来,除了人声还有移动凳子和酒瓶碰撞酒杯的声响。阿再想自己现在有点像个大臣,要拜见屋里的皇上了,而黄顺木的老婆挺像个小太监的。阿再这样想着就憨笑着又看了看她,才进屋里去。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阿再就真的失望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凭什么钱都得归那些有权有钱有势的人赚,自己却连想靠双手讨点活来干都被人家拒之门外呢?里面那些人压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不用说跟他打招呼了,就像谁都没看到站在他们身旁的这个人似的。虽然,那些人都被一片浓浓的烟包裹着,但阿再还是看清楚了,这些装作不认识自己的人中除了村书记、村长、黄顺木还有自己的师傅——阿再这会儿知道了为什么刚才师傅的脸会红得像个女人,阿再也知道了为什么师傅会那么有能耐了。还有浮夫,那双烟雾背后的眼睛阿再这次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并露出凶狠的光来。这使阿再突然感觉到了害怕,他灰溜溜地退了出来,一丝声音也没敢发出来,就像进去时一样。阿再越想越觉得憋屈。

阿再一天几趟地往工地跑,哪怕站在旁边看着人家干,心里也觉得踏实点。

每天傍晚,当太阳收起最后一束光亮,整个地藏到了山背后的时候,远远地就能看到宋庄那口污水池边上有个黑色的人影在晃动,那是阿再。这口污水池占了好几亩田,是村里所有污水汇集的地方,也是整个工程中最大的项目。这个项目承包给了皮夹克,阿再的师傅是施工员,皮夹克不在的时候由阿再的师傅全权负责。阿再每天都要来看一看它的进度,看一看师傅干的活是个什么模样。师傅干得实在不怎么样,阿再觉得很得意,但这种得意没能保持太久,他又觉得憋屈起来。

立春刚过,白天已长了许多。这天吃过晚饭,天还没有暗下来。阿再又在那口污水池边上来回地踱着,他还不时地停下脚步定定地看起来,或者点起一支烟来抽。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看着看着,阿再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让阿再的心跳“突突”地快了起来。还记得全面动工的第一天,一大群村民都去看热闹,阿再和他师傅也在场,当一批白色的塑料管被抬出来说就是要埋在地下的污水管时,阿再的师傅脱口而出:“这些管子是绝对不能用的,型号不对,质量也不过关,如果用上这批管子这工程等于白做了!”阿再记得那时候,皮夹克一群人只是含糊地支吾了几声,后来也就没有人再过问这批管子的去向了。而如今,阿再好奇地挖开了污水池上盖着的一层薄土,看到那里面露出来的白森森的东西正是那批不能用的管子。阿再又刨开了一些土,以免看得更清楚些,这一下可把阿再惊得目瞪口呆了。那几根露在外面的白色管子排在一起参差不齐,高低不平,料想整个宋庄地底下埋的管子全是这副模样。这样的污水管?简直是荒谬哇!阿再想到这里就连忙把露出来的管子重新用一层土盖了起来,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家里走去。

这天晚上阿再彻夜辗转。他脑海中一直想着为孩子找工作铺路的钱从哪里来。本来按老婆的说法,包一两个小项目就“够了”,竞标落空后,又想在这个排污工程中,多找几处活干,积少成多赚笔钱,可眼看希望也是渺茫了的。阿再知道老婆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有多着急呢。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有了新的想法,他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机会。然后,就再也睡不住了。

阿再匆匆地穿衣洗漱后就赶到了村委会办公室,这次并没有进村委会办公室,而是站在门口就把他发现的那个秘密讲给了村书记听。村书记听整件事情时的表情正如此时阿再心里所料想的,他一开始是那么地惊讶,没想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勾当居然让鼻涕般甩都甩不掉的阿再给看穿了!但越听他就越显得急躁起来,因为阿再的话里无处不在以此向他威胁着——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阿——再——”,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事情啊,你可不能乱说的。咱们做事情都是有分寸的,就算是国家的钱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糟蹋呀!”他说话的时候差点把嘴贴到了阿再的耳朵根,阿再分明感觉到了浮在村书记脸上的微笑离自己很近,他又开始觉得不舒服起来,他用手臂下意识地抵住了村书记慢慢靠近来的身体。阿再说下面几句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村书记,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坚决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他说:“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情都是明摆着的。我随时都可以掘开来让所有人看看,这样昧良心干的事情不是诈骗国家钱财么?”村书记还想开口狡辩几句,阿再忙接下去说:“你也用不着唬我,说明白点,大家不都是为了那点钱嘛。自己兜里装满了,要满出来了也该分别人一点不是?”听了这句话后,村书记原本涨得通红的脸才稍稍缓和了下来。“你再说明白点。”他看着阿再说。阿再仍旧低头看着脚边的碎石块,他并不急着说出自己的要求来。“你说,你到底想要怎样?”村书记这次的语气变得更加生硬,让阿再觉得很陌生,他真想抬头看看他的脸上是不是还能微笑着,但阿再不敢,他怕抬头之后,就没勇气把下面的话说完了。他终于说出了经过一个夜晚酝酿的“新的想法”:“给我五千。还有,承包一口污水池给我,像村长承包的一般大小。”阿再几乎是咬紧牙关说这几句话的,说完之后,他就等待着村书记的反应,过了半晌,村书记也没吭声,又沉默了一会儿,村书记抬起他的手臂在阿再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几下,说:“你先回去吧,晚上给你答复。”这个时候,阿再才抬头看了村书记一眼,那张脸已经沉郁得让人害怕。

吃晚饭的时候阿再一直心不在焉,好几次老婆问他些事情他都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的,他是在想村书记到底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复呢?同意自己的要求,给自己五千块钱,还给承包一口池?如果是这个结局那岂不皆大欢喜!虽然,这样的话,自己也成了他们的帮凶,但是——但是那又怎样呢?别说是在宋庄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天底下这样的人多得是了,又有谁去管呢?还不是收下封口费后个个都愿意装聋作哑。这样想着,阿再又坚定起来。但要是他们不同意自己的要求怎么办?阿再转念一想,那就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当地媒体,让他们的行迹彻底曝光!可是,不行啊,如果这样的话,自己一家以后还怎么在这个地方呆下去呢?还能在宋庄找得到活干吗?离开了宋庄可就没办法过生活了呀。阿再隐隐觉得自己做的决定真是有些没考虑周全了。但是——如果他们只是觉得要求过分了一点,那倒问题不大,还可以商量嘛,污水池不给承包也成。或许,或许五千块钱是多了点,那么也可以商量,适当地减少也是没有问题的——总之,不是无路可走的话,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着解决的。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阿再老婆突然站起来去开门了,阿再想一定是村书记来给他答复了。阿再连忙站起来也迎了出去,不过进来的不是村书记而是浮夫。阿再不敢去看浮夫的眼睛,他只是偷偷地瞄了一眼,知道了浮夫这是两手空空地来的,阿再心里开始慌乱起来,他们不会根本没考虑我的要求吧?难道连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难道非要逼着我走那条路不可?可是,我真的要那样做吗?阿再紧锁着眉头,万般犹豫着,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偶尔抬头看看浮夫,那双凶狠狠的眼睛也正在盯着自己,阿再又慌忙把头低了下去。此刻,他心里再也不能把那件事情当成用来获利的武器了,他甚至恨不得他从来不曾知道那个秘密,恨不得从来没有去找过村书记,更恨不得从来没有对村书记提出过那些过分的要求。是的,阿再开始觉得自己很过分,就凭自己这颗老鼠胆也敢跟他们去杠,这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阿再真的是后悔了!

一旁的浮夫又抽起烟来了,他似乎在等阿再开口,但阿再不敢开口,他再也不想开口了。阿再的老婆虽然被蒙在鼓里,但看着这般场景她也坐不住了,她问阿再:“阿再,发生什么事情了?”阿再像是没听到,仍是皱着眉头一动不动。“你找咱们阿再什么事?”她又问浮夫。浮夫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眯起眼睛说:“村书记让阿再当我的面提一遍他的要求!”浮夫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头转过来对着阿再,并把“要求”两个字一顿一顿地说得很重。阿再老婆不作声了,她也默默地看着阿再。等了一会儿,阿再终于把脸抬起来朝向浮夫了,他先在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用不很自然的声音说:“要求我已经说过了的。如果,如果不成的话……”“什么成不成的,说了让你当着我的面再提一遍!”浮夫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用夹着烟的两个手指在桌上用力地一拍。阿再被吓了一大跳,眼前的这个人可是拍屁股都能拍出个闪电来劈死人的,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杀人放火他都干过的。阿再想,还坚持什么呢,就跟他妥协吧,说自己什么要求也没有,只不过是跟村书记开个玩笑而已的。然后,他就真这么跟浮夫说了。浮夫听完,看了看阿再说:“阿再,玩笑不是谁都开得起的,你话都已经出口了,还怎么收得回?你还是提个要求吧。”浮夫的口气似乎有些缓下来了,可阿再的心是越跳越快了,他不知道浮夫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都已经放弃了,他还想怎样?在一旁的老婆看来,阿再像极了一头待宰的羔羊,连呼救的勇气都没有了。不知道浮夫是不是也看出了这点,他突然发出“嘿嘿”的几声怪笑,然后和村书记一样重重地拍了一下阿再的肩膀,说:“老实人只干老实人的事,我还是让村书记帮你再安排几天活干,然后你把你的玩笑收回来藏在这里,怎样?”浮夫说完用手指戳了戳阿再的胸脯。阿再先愣了一下,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想的结果可比这个坏上十倍,一百倍,他看看浮夫,那双眯起来的眼睛正等待着他的回答,阿再真的欣喜若狂了!他当然同意浮夫的所谓建议,老婆看到阿再又突然这般高兴了,自然也就高兴起来,夫妻俩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把浮夫送出了门。看着浮夫渐渐远去的身形,阿再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

当覆盖着宋庄的白雪渐渐融化了之后,阳光也变得更加温暖起来。不多久真正的春天到来了,在油菜花满目金黄的时候,宋庄的基建工程就全面竣工了。村里的通道和污水池都被盖上厚厚的黄土,又用高级混凝土水泥封了个严严实实。所有的一切又回归了原先的样子,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阿再想,自己心中的那个秘密也能这样被永远埋在地下该多好。

太阳又快下山了,阿再直起腰,舒展了一下劳作了一天的身体,准备收工回家了。

责任编辑 陈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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