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与狙击手
2011-11-20王顺东
王顺东
将军与狙击手
王顺东
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一个阴霾下午,在原福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的追悼会上,伴随着沉痛舒缓的哀乐,一位四十二三岁的老兵带着十五六岁的儿子在皮定均的遗像前长跪不起,一边磕头,一边号啕痛哭道:“老军长呀,您的兵,在朝鲜战场的那个新兵狙击手——杨金芳看您来了;您找了我那么久,我同样是找了您那么久啊,我从兰州赶过来,我们终于是会面了。想不到我们的会面竟是在阴阳两界,想不到啊,想不到,老军长啊……”男人的痛哭声格外使人觉得沉重,在场的人无不心碎欲裂。
站在旁边的皮定均子女,并不熟识这位老兵。可以理解,皮司令戎马一生,南征北战,下属、战友千千万万,他是谁呢?正在疑惑间,一位穿着便衣的人走过来对皮司令的二儿子说:“效农,他是24军214团的杨金芳,在朝鲜战场是全军闻名的神枪手,皮司令想必对你们提起过他。”
皮效农略愣怔了一下,脸上疑惑神色渐渐消散,恍然道:“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提起过,提起过的……您就是那个搞摄影的王叔叔吧,我家里还保存着您当年给这位神枪手拍的照片呢;他叫杨金芳,在朝鲜战场用两百多发子弹消灭了214个美国侵略兵……”
说着,赶忙走向前去将这位老兵搀扶起来。
兴奋的潮水冲击着皮效农,使他记起了这位杨金芳叔叔,想起了父亲与他在朝鲜阵地前沿的合影,还有家里那些保存了多年的老照片。
在家里,皮司令很少对他的子女谈及他过去的战斗经历,立过什么功得到过什么荣誉;但是,他对一些战斗功绩突出,在哪个方面表现有棱角、印象特别深的人却是念念不忘,常念叨他们,尤其是对这个杨金芳。飞机出事前,他在福州总医院看眼疾,还要秘书打电话说,要是远在兰州的杨金芳有时间,欢迎他来福州玩一玩,说住在医院有时间跟他聊一聊,叙叙旧。几十年了,他很想念这个朝鲜战场上的神枪手。
皮效农终于想起来了父亲与杨金芳打交道的一些往事:
1952年冬天,皮定均所在的24军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秘密换防到上甘岭阵地。开始,美军仗着所谓“制空权”和炮火优势,无视朝鲜人民军和志愿军的存在,竟然在他们的阵地上大摇大摆地走,怪模怪样地做柔软体操,故意朝着我们阵地这一边扭屁股,唱歌跳舞,做下流动作。皮定均看在眼里气在心里,顿时火冒三丈:“打雷劈了山神庙,牛鬼蛇神出来兴妖作怪。不许美国鬼子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要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他在坑道里找到康林师长,跟他一起研究如何开展群众性的冷枪冷炮活动:“下酒嚼花生,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地收拾他们,非要把鬼子们的嚣张气焰压下去不可。”
皮定均的决定是符合当时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精神的,当时党中央亦有持久作战、积极防御的作战方针及“零敲牛皮糖”的作战原则。什么是“零敲牛皮糖”?说来有趣,那是1951年的阴历五月,毛泽东为了进一步了解朝鲜前线指挥员们的作战实践经验,就叫来长期负责前线作战的邓华,要他带领第一批出国的四个军长(刘西元、吴信泉、温玉成、吴瑞林)回国来,详细回报战况和个人体会。当他听到42军军长吴瑞林的汇报时,颇有感慨地问道:“你们集中一个营消灭美军一个连可以不可以?”“可以,我们干过。”“集中一个团消灭美军一个营可不可以?”“可以,也干过。”
毛泽东摇摇大蒲扇说:“采取消耗敌人的战略,不打大的,消耗敌人,杀伤敌人,疲劳敌人,叫他不能休息;紧紧把他拖住,积极地打,必须打,不打拖不住,消灭一个算一个,零敲他牛皮糖也是一大胜利。”
24军前沿阵地的冷枪冷炮活动在部队中悄声没息地开展起来。
这一天,作战处的肖参谋兴冲冲地跑进坑道来:“报告军长,72师214团三营八连战士杨金芳22天时间用274发子弹打死71个敌人。”
皮定均听到这个消息很兴奋:“是嘛,这可是大好消息,我们开展的冷枪冷炮活动,立竿就见了影,你马上去给我找到这个战士,你要亲眼看看他是如何消灭敌人的。”
“是!”肖参谋两脚一并,郑重地接受了任务。
皮定均是个不轻易相信传言,办事极认真的人;大事不马虎,小事抠得更仔细。他向肖参谋交代完,抬头看一看坑道外白雪皑皑的天地,对正要走出坑道的肖参谋叫道:“你回来,还有件事情你去办。”
肖参谋一时摸不着头脑,“军长,还有什么任务交代?”
皮定均没有吭声,回头走到睡觉的铺板下拿出了一双崭新的皮暖靴递到肖参谋的手上说:“你把这个带上,去八连找到这个杨金芳,你跟着他到前沿阵地去,亲眼看着他一连消灭三个敌人。要是真的,就把皮靴送给他作奖励,要是假的,再把靴子拿回来。”
肖参谋不知说什么好:“军长,这皮靴是志愿军总部特地发给军首长的,一个军也就两三双,给了战士你穿什么?”
皮定均看着外面白雪覆盖的山峰,刺骨的北风嘶嘶低吼,感慨地说:“一个战士抱着枪在冰天雪地里打狙击,更需要穿这靴子。后勤部门只是因为敌人的炮火封锁得厉害,一时还补给不上来;这靴子军首长能穿,战士也能穿,没有战士,哪来的军首长?少啰嗦,带着靴子去吧!”
“是!”肖参谋接过皮暖靴,带着感动走出了坑道。
肖参谋是个有心人,他相信杨金芳的事迹是真的,眼下还没有人敢在真刀真枪、流血拼命的战场上谎报军情;他更知道杨金芳的事迹在当前的冷枪冷炮活动中极具典型意义,对鼓舞战士杀敌立功非常及时。为了使杨金芳的事迹更有说服力,传播得更广,更具宣传鼓动价值,他到政治部叫上了摄影记者王光荣。
王光荣自然是求之不得,高兴不已。
他们俩沿着一人多深的战壕向214团八连走去。地形非常复杂,战壕连着坑道和掩蔽所,弯弯曲曲,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像一条条黑色的长蛇向远处伸去。此时的24军防区处于朝鲜铁原、金化和平康之间,敌人称之为铁三角地带,是朝鲜战场的中线门户。防区内的五圣山、西方山是敌我必争的战略要地。当面之敌是美军步兵第三师和李承晚军首都师和九师。敌我双方依托着阵地,长期对峙,缓冲很小,有的地段仅相隔一两百米,最近处只有三五十米,形成犬牙交错状,这种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地形,也为狙击手“零敲牛皮糖”创造了天然的有利条件。
他们俩进入214团八连的坑道。肖参谋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进坑道就喊:“谁是杨金芳?谁叫杨金芳?”
八连连长出来接待他们,见是军长身边管作战的大个子肖参谋,还有个照相的记者,忙问是什么风把他们吹来的。
肖参谋笑嘻嘻回答:“报喜的风呗,你们连出了打冷枪的英雄,我特意请了记者来采访,来实地看一看。”
八连连长觉得脸上光彩,忙跑到坑道角落里,将正在擦枪的杨金芳领了过来。
这是个身材稍显单薄的年轻人,最大不过二十一二岁,瘦削的长脸,稍厚的嘴唇,带着庄稼人的敦厚;两眼熠熠发光,很有精神。见到陌生人,杨金芳颇腼腆,低声说了一声:“首长,我是杨金芳。”
肖参谋:“杨金芳,你的冷枪打得不错,274发子弹打死71个敌人,你的事迹已经报到军部了。皮军长听了很高兴,今天我们是特意来看你‘打活靶’的,你的枪擦好了吗?”
杨金芳:“擦好了。”
连长明白了肖参谋看打活靶的意思,颇畅快地:“好吧,那你就陪肖参谋和记者出去一趟,打几个鬼子让他们见识见识。”
杨金芳开始腼腆不吭声,见连长发话,即低头说道:“那你们就跟我到前面去。”
他们沿着战壕走了好一阵,在最前沿选择了一处狙击阵地。杨金芳把肖参谋和王记者安置在一处既隐蔽又便于观察的地方,嘱咐他们俩千万不要动,然后迅速进入狙击位置。
雪地里,寒气袭人,杨金芳卧趴在狙击位置一动也不动。渐渐挨到中午,惨白的太阳光渐渐从云层间洒射下来,雪地似乎有了一些暖意。就听到敌人阵地上响起了节奏欢快挑逗的音乐声。接而,一个高个和一个矮个士兵叫喊着,拖出了一块棉垫铺在阵地前,弯腰、伸胳膊、扭屁股、蹬腿,怪模怪样做起了柔软体操;继而两个人嘻嘻哈哈说了一阵,高个子躺在棉垫上伸出手,撑着矮个子两臂倒立起来,高个圈起腿,一下将矮个子举了起来,敌人阵地上响起一片“OK、OK!”歇斯底里的疯狂欢叫声。
此刻,只听一声枪响,杨金芳扣动了扳机,举在空中的矮个子一头栽下来;又是一声枪响,高个子应声倒下,敌人阵地一片惊声叫声,围观的人胡窜乱撞,但没有人敢跑过来救护他们的同伴。紧接着一阵密集的子弹打在杨金芳的狙击位置,只见杨金芳的棉帽子上、肩膀处各绽出一朵白棉花,好险!
说时迟,那时快,杨金芳打完两枪,已转移另一个狙击位置。就在敌兵换弹匣的空儿,他瞄准一个换岗往回走的哨兵,一声枪响,将这个哨兵撂倒在路边。
前后不过半小时,杨金芳三发子弹消灭了三个敌人,王光荣记者来不及叫好,搓着手,猫着腰,抓拍到好几个珍贵镜头。
敌人阵地立马沉寂下来,音乐声停了,欢叫声没了,所有士兵统统龟缩进了坑道和掩蔽部。
杨金芳抱着枪,猫腰跑到肖参谋和王记者跟前道:“鬼子们尝不到‘花生米’,嚣张气焰下不去,现在他们只尝到三颗,还少点。”
肖参谋:“行啊,杨金芳,打得好!看你帽子上和肩膀上的白棉花,没伤着吧?”
杨金芳:“嘿嘿!没有,敌人的子弹只认棉花不钻肉。”
肖参谋:“这次真让我见识到你的真本事了,走,该吃午饭了,我们回连队去。”
在连队坑道里吃过午饭,肖参谋向八连连长说明了此趟来的目的,传达了皮军长的指示。他要给杨金芳搞一个授靴仪式。
长时间坚守坑道,生活苦闷而无聊,八连长也是个爱热闹的人,巴不得将仪式搞得热闹而又红火。于是,由炊事班敲锅打盆,司号员将铜号喇叭嘴对着坑道里吹。八连连长和肖参谋隆重讲话,战士们端坐在坑道里,肖参谋从挎包里掏出了皮暖靴,说了皮暖靴的来历;杨金芳坐在前面的子弹箱上,肖参谋郑重其事地将皮靴子挂在杨金芳的脖子上,搞得杨金芳面红耳赤,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王光荣记者则抓住这一宝贵时机,举着相机,前后左右走动着,咔嚓咔嚓地扑闪着镁光灯,好一阵拍照。皮效农家里保存的战争年代的老照片,抗美援朝时期的,大都是出于王光荣的不凡手笔。
说起皮定均奖励杨金芳的那双皮暖靴,杨金芳一直舍不得穿。他一直保存在身边,平时都是穿那双用毛毯缝制的已经开了花的“旧棉鞋”。他说,我不是因为节俭,也不是不怕冻伤了脚,我是把皮暖靴当成珍贵的纪念品,当成继续杀敌立功的动力。
志愿军转入夏季反攻战役之后,皮定均又到214团八连视察。他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他念念不忘杨金芳这个推动了全军冷枪冷炮活动的活典型。康林师长向他介绍说,杨金芳已被提拔为排长,带出了一帮子的神枪手。皮定均夸奖康师长有眼光,会用人。他对杨金芳更感兴趣了。他和肖参谋一起到连队里去找到了杨金芳,他要当场对杨金芳的射击技术进行考核。不巧,敌人的阵地离得远了,打什么好呢?
肖参谋抬头看到半空中飞过了一群麻雀和几只小鸟,说:“军长,就考核他打麻雀和小鸟如何?”
皮定均:“行,这比冷枪消灭敌人目标还小,难度更高呢。”
于是,杨金芳匍匐前进到一道土坎下,在茅草丛中隐蔽起来。大概一刻钟过后,土坎外啪、啪响过两枪;紧接着,半空中啪、啪、啪又响过几枪,眼看着惊飞的麻雀和小鸟栽下来几只。
肖参谋跑过去,将打残剩的麻雀和小鸟拣回来,拿到皮定均面前。
肖参谋兴奋地:“报告军长,杨金芳用六发子弹打下四只麻雀,一只小鸟!”
在周围观看的干部战士们都激动地鼓起掌来。
皮定均:“杨金芳,过来过来,我看你用的是什么枪?”
杨金芳把缠满布条的枪递过来。
皮定均抚摸着看一看:“没有什么新奇的嘛,就是一枝普通的苏制4步骑枪。看来这一次我没白带好枪来,肖参谋,去把吉普车上的那支步枪拿过来奖给他。”
皮定均奖励给杨金芳的这支枪叫“莫辛纳甘”步骑枪,比苏制4枪管略长,尖溜溜的子弹也长,精准度更高。这是祖国慰问团送到朝鲜战场的特殊礼物,每个军也就是一支,作为试用。
杨金芳得到这支“莫辛纳甘”,甭提有多高兴了。回到连队后,马上到一处偏僻地方进行校正,四五百米的距离,指哪打哪,真叫那个准。他用布条将“莫辛纳甘”缠了又缠,擦了又擦,站、跪、立射击,直到得心应手。他甚至连吃饭睡觉都抱着枪,简直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有一件事不得不说,美军三师撤退时,由于我军早得到了情报,杨金芳带领冷枪排早早埋伏在一处山腰上,敌人稍一行动,冷枪排劈里啪啦一阵射击,撂倒了十几个敌人。由于隐蔽得好,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竟不知子弹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待他们再一动,又是一阵冷枪,又撂倒十几个。鬼子们被打火了,顾不得炮火掩护,顾不得讲究战法、战术,出动一个连的人马呜呜啦啦向他们包抄过来。由于部队早有准备,我军出动一个营的机动兵力实行反包抄,取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胜利。
还有一件事也挺有趣:杨金芳带领冷枪排潜伏到了李承晚军首都师驻地附近,实施24小时冷枪封锁。杨金芳和战士们趴在雪地里,轮班冷枪射击,将敌人的哨兵、通讯兵、炊事兵、医务兵——凡是出坑道出来活动的,一枪一个,都给打趴下了。最后一处躲在碉堡里的敌兵伸出白旗来叫喊:“中国佬们,别打了,你们太不仗义了,总得让人吃饭拉屎撒尿吧,你们躲在暗处打冷枪算不得本事,有能耐我们出来明刀明枪地干!”一个人头影在碉堡射击孔晃了一下,杨金芳的“莫辛纳干”立即吐出了一颗子弹,直射进碉堡窗口,敌人哑巴了。
皮定均对部队有才能、有特长的人一直是记得牢的。他爱才,将人才当成好苗子来培养。1953年的初春,共青团中央在北京召开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军里分到了一个代表名额,皮定均对康林师长讲,这个名额就给你们师214团的杨金芳,这个年轻人是块好料,将来还会有发展的。
杨金芳临去北京前,皮定均叫肖参谋去通知杨金芳到他住的坑道去一趟,他很想找这个年轻人谈一谈。
杨金芳接到通知,听肖参谋说皮军长要和他谈谈,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军长找我谈什么呢?谈进步?提排长时我刚入了党,还预备着呢?谈家庭?前不久刚接到家里一封信,父母都还好,妹妹正在读书,就是下地干活缺了他这个顶梁柱。不过村里有优抚组,对军人家庭有帮耕帮种的政策,春耕秋收都能对付得过去。谈思想?是不是到了京城要谦虚、谨慎,说话做事不要给24军丢脸?再就是当了排长后,脑子里常常泛起为难情绪,担心领导不好,怕冷枪排完不成连里交给的战斗任务……想到此,他脑海里突地一闪,军长会不会问我又消灭了多少个敌人?对,肯定是这样的!于是,杨金芳三把两下从床底下取出了皮暖靴,背上肩就上路了。
这里呈现出一个非常精彩的特写镜头:从八连到军部有一段山路,都得步行;杨金芳每走一步,皮靴里便哗啦唧响一下,里面装的全是子弹弹壳。原来,自从皮军长奖励给他苏制“莫辛纳甘”步骑枪之后,他每打倒一个敌人,便把子弹壳装进皮暖靴里保存着。他已积攒了相当的数量。过路的战士见他这番装扮,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有的哧哧发笑,他也不在乎,每走一步,哗啦啦响一下,每走一步,哗啦啦响一下。
肖参谋将杨金芳领进了那座猫耳洞式的建筑物。它三分之二嵌进山里,三分之一露在山外面,足有4米高,4间房子大小,周围都是条石砌就。那一面墙壁上挂着作战地图,另一面墙壁下面是行军床,中间一个很大的木茬方桌,角落里是炮弹箱堆成的小几案,上面放电话机。
皮定均正在看墙壁上的地图,听到肖参谋的报告声,转过头来。他看到杨金芳站在面前,惊异地注意到那双皮暖靴。
皮定均:“你怎么把它背回来了?”
杨金芳:“军长,我想你更需要它。”
说着,杨金芳把挂在脖子上的皮暖靴放在木茬方桌上,发出哗啦唧的声响。
皮定均:“里面装的是什么?”
杨金芳:“子弹壳。”
肖参谋赶忙走来解释:“军长,这是杨金芳用您奖励给他的那支“莫辛纳甘”打死敌人的记录,他每打死一个敌人,就把子弹壳保存起来。”
皮定均:“这两只皮靴,一共多少?”
杨金芳:“211个。”
皮定均习惯地撅一撅嘴唇,眼睛眨巴了几下:“你打死了211个敌人,打得很不错,你要到北京开会了,你要带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数字向党中央汇报去,我看你还没有打出名堂来。”
杨金芳一下愣住了。
皮定均一笑:“你们团的番号是多少?”
杨金芳:“214团呀!”
皮定均:“这就是了,214团,你要给我打死214个敌人,这个数字多有意义?!再打三个,一个不要多,一个也不要少。”
杨金芳释然地傻哈哈地笑了。
皮定均:“现在,把你那双破棉鞋脱下来,把这双皮靴换上……”
杨金芳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军长……”
皮定均:“叫你换,快一点换,听从命令!”
杨金芳乖乖地脱下那双绽开口的破棉鞋,顾不得脚臭,换上了皮定均奖励给他的皮暖靴。
皮定均对肖参谋说:“离进京开代表大会的时间不多了,你随杨金芳一起回八连,配合他一下,消灭三个敌人,马上回来!”
肖参谋和杨金芳回到了八连的狙击阵地。
第二天下晌,杨金芳随同肖参谋高高兴兴回到军部,将三个带着体温的子弹壳放在桌上。皮定均拿起弹壳抚摸了一会说:“小杨,你这枪法是怎么练出来的?在家里,你打过枪吗?”
杨金芳:“打过。”
皮定均和肖参谋都惊讶地噢了一声。
杨金芳:“打过鸟枪,也就是土枪呗。”
皮定均:“我听肖参谋讲,你在家读过私塾,打过土枪也好,快说来我听听。”
杨金芳:“我在苏北农村老家念过三年私塾,祖上传下来一支鸟枪和一张逮刮刮鸡的网,在农村快收完秋的时候,我父亲会带着我到野坡地里去下网逮刮刮鸡。是用一只活鸡诱捕。刮刮鸡凶猛伶俐得很,刚跟诱鸡交仗,见周围有网,马上就飞起来跑,这种刮刮鸡飞不高,我们就在隐蔽处瞄准将它打下来。刮刮鸡是乱吃粮食的,挺肥,一只鸡一家人满够吃一顿的。我觉着打鸟枪和打钢枪道理相通,都要先隐蔽、藏身、沉气、瞄准,慢扣扳机。”
皮定均:“好啊,好啊,等你从北京回来,军里办个射击教导队,你就当教官讲课,给咱们军培养更多的神枪手!”
末了,皮定均说:“今天不要走了,就在我这里吃晚饭。你们在前沿那么紧张、艰苦,常常是一把炒面一把雪。今天在我这里就好好吃一顿,也算是军里为你进京送行。”
当天晚饭是大米饭,六菜一汤,可惜杨金芳那时还有些腼腆,有些拘束,没怎么吃饱,还撒谎说在前沿整天趴着打冷枪,活动量小,吃得就少。
从杨金芳的哭诉中使皮司令的亲属得知,他从北京开完会之后,正好赶上上级选调优秀干部到军官学校深造。杨金芳列在选调对象之中。皮定均一直没忘记以他为骨干办射击教导队的事情。但是,放杨金芳去军校,这对干部的一生进步是个大转折,是晋升的好机会,前途会更加开阔。尽管皮定均心里割舍不得,他还是照样批准。遗憾的是杨金芳离开部队的时候,皮定均正好外出开会,没能见上面。
一晃十多年过去,这期间,有一件事情也曾经让皮定均兴奋了好一阵。那是他在家里观看1964年全军大比武纪录片,毛主席和总参谋长罗瑞卿接见一个特等射手,旁边站着一个教官,这个教官站在靶场大声介绍射手说:这个特等射手用40秒钟,40发子弹,在100米距离上,打中40个人头靶。当场,毛主席拿过射手的步枪看了又看,夸赞他打得好、打得快、打得准。罗总长和周围的人都热烈鼓掌庆贺。皮定均当着家人的面激动地说:“看看,看看,这个教官就是杨金芳嘛,他在为全军出力呢,我24军出来的人才不简单!”
皮定均任职兰州军区司令员期间,杨金芳已是二炮部队正师职干部,也恰巧驻防兰州附近,他念念不忘将军的知遇之恩,几次致信说要到兰州拜访老首长。由于当时部队战备紧张,皮定均又忙于大西北的战备检查,常常昼夜在边境线上驱车奔波,就那么阴差阳错,杨金芳始终没能到达兰州。杨金芳说,我知道当时战备紧张,首长忙,实际上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念老首长,表达一辈子的知遇之恩。
皮定均调回福州军区任职时,杨金芳也几次写信来,除了说工作上和家庭的简要情况,表示一得机会一定来一趟,了却想念之情,感恩之情;最后一封信刚发出不久,就听到了老首长奔赴前线、飞机失事的噩耗。
责任编辑 练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