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杀
2011-11-20靳云田
靳云田
仇 杀
靳云田
房山头起了霍霍声。
磨石上,独射去一缕隐着杀气的寒光。山坞里暮色正染将下来,邻家又隔得远,不怕谁看到。那声音又狠又重,像打夯。
妈在晚炊里被这响声牵来。刀光晃着她满眼的惊疑:“宝德子,过年还早着,你咋磨它……”
磨刀声猛地颤跳了一下。
宝德子眨着独眼应声说:“去年用完也没磨,再不磨磨,杀猪时刀刃怕要锈得掉渣儿呢。”磨石上依旧一声追着一声地响。
一个激灵打上妈的身,便去夺那刀。
妈,你想哪去了?刀被宝德子攥得生紧。
那确是一柄专事杀猪的刀。刀柄裹缠的蓝色塑料带儿上,深嵌着一道道指肚的凹痕。尖长的刀锋,令人想到猪被血刃的一刹那而陡生胆寒。妈掰着儿子的手就不松,刀子终于不甘地落到她的手里。她在一迭声的叮嘱后,躲着儿子,把刀藏在了自己觉着稳实的地方。
夜,携了乍起的秋凉蹒跚着往深里走。村子沉寂了,唯听得犬吠还在忠诚地护守着沟沟岔岔里散落的人家,那声音在黑暗里悠远地透些苍凉意味儿。
西屋,宝德子妈一个盹儿醒来了。尖了耳朵隔着门缝听听,忽然就穿过灶间向儿子的东屋奔去。灯,是空亮着了;又越过东屋,揿亮连通的偏厦子里的灯,仍不见人影。而院子里、院外旁儿子爱去的那片银杏树林里也没有。更让她惊声叫起来的,是自己偷塞在苞米仓子底层的那刀子也不见了。
一勾镰月从薄云里透射出极淡的光晕,映出宝德子妈朝对面山坞惶遽奔去的身影。真是老了,她恨着自己偏偏这个时候打盹儿,想是假装看电视,听着东屋里的动静要紧,咋就能迷糊过去啊?
蓦然,奔出家门还没多远呢,她的眼珠倒被路旁的什么一骨碌拽了去。那里朦胧着一抹抹坟丘的幽影,有断续的语音夹杂在扑面的清风里低低地传来:“……爸……儿不敢忘……今晚儿……”
虽然,她是那么警觉儿子今晚儿要去干什么事,而此刻这话听来仍不啻惊雷一声炸在耳根上,骇得她转身向那幽影奔去。忽又将步子放缓放轻,渐渐靠近才又轻又急地唤一声儿子的名字。正矮在坟丘前的黑影还是被一惊,立刻高了起来。
妈上前攥住的儿子的手,摸,一一空着。便再往他身上搜摸去,低声却不容违抗地说:“快给妈。”
我身上有什么?儿子很快就自如地应对着。该搜摸的地方都搜摸到了,果然什么也不见。妈又在坟头和周围摸摸,也是。许是自己刚才在家着慌得找差了地方吧,妈只好无声地拽着儿子朝家走。
宝德子的脚倒像打了铁箍儿挪不得:“妈,俺爸活着就爱跟我唠唠嗑儿,往年上坟我都跟他唠唠呢;今年清明、鬼节,我都没回来上坟,你先回吧,我就陪俺爸唠一小会儿哩……”
妈心头悬着呢,全身的力气都在手上更慌更狠地推着、拽着,哪怕这比自己大出一圈儿、猛上一头多的儿子是头犟牛。宝德子终于叹了,临去回头望一眼,爸的眼睛在茔门前默默看着自己呢。
夜,悄无声息走到了深处。秋凉的觉金贵,狗们在这时候也贪起温暖的梦乡。
东屋,那一缕独光还在黑暗里闪着。白天,他宝德子是在城里盖楼的工地上,听村里人带去一个消息:红花回来了,后天一早,还要搭来时的便车回去。他心里火燎般急不可耐地去告假,工头不允,就一口辞了活儿,搭上通往家乡的最末一趟小客,下车后钻进遮眼的庄稼地悄然潜回家门。“工地上活儿松了,让大伙轮着歇两天”,妈对他的话先就信以为真呢。
西屋里起了窸窣的响动,他情知妈今夜也难以入眠。从爸的坟前回来,妈又去苞米仓子找刀无着,便再三逼他拿出来。他硬赖妈记差了地方。妈被爸的死刺激坏了脑子,就有点“二糊”起来,又在苞米仓子的别处翻找不到,对他的监视便一时一刻不肯放松。他狠狠责怨起自己,在爸的坟前怎么就不知不觉吐噜出声来了呢?
夜越是深,静,红花的影子越是在他眼前赶也赶不走。今夜,她就睡在一眼望得见的对面山坞里,让他的睡意不知躲去了哪里。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此时也硬是跃然眼前。
时光倒回九岁那年,宝德子与村里的小伙伴玩着“跳猴筋儿”的游戏。“猴筋儿”缠结成了疙瘩咋也解不开,红花跑家里拿来锥子挑。猛一下,高高挑起的锥尖不偏不倚扎在了正撅着屁股看的宝德子左眼上。虽经城里的大医院治了个把月,被扎得流出白汤儿的眼睛还是没能保住。视力完全丧失了的眼球还一天天地萎缩得有些凹了进去,相比那只谁看了也不会不觉着秀气的右眼,令宝德子再没照过镜子。
将来好模好样的姑娘,哪个会下嫁个缺了只眼的人?宝德子爸把这后果的严重性亮在了红花爸的面前。红花爸心就明白了,也是担心那笔叫他砸锅卖铁也难掏出的医药费落到自家头上,就满口应承红花大了就是宝德子的人。怕对方信不过,还起咒说,人字脖上两道杠儿是个天,我说话不算数就天打五雷轰。自得了这个话,宝德子爸就拿红花家当了亲家,不用说那笔让一般人家很难招架的医药费不叫亲家沾一点边儿,他还顾惜红花爸是个病秧子,逢年遇节,或亲家日子有拉不开栓的时候,便将靠养奶羊挣下的钱一回回送上门去,心不打颤。
转眼宝德子蹿成个嫩小伙儿了,他明白那只眼睛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意味着什么,更是把心扒出来,早早成了红花家的大半个儿。一春春一秋秋,红花家地里的活儿,没哪样不是宝德子在那挑大梁。一看到红花那水秀的鹅蛋脸儿,他滚在肌肉疙瘩里的劲儿咋使也使不完。红花呢,也许是青梅竹马的情份在心里远胜了一只眼睛吧,她对这门由爸做主的亲事不见丝毫反对,有一天,还那么动情地接受了宝德子送的、在他眼里可以算作定情物的一条桃红色的纱巾。可人心难测,哪知这一天会来得那么突然……
“吱咯”一声,宝德子眼前的画面戛然消失在极轻的开门声里,只见门开处探着妈的头。他便起了一声声鼾,门就更轻地关上了。这一惊动,让他的思绪虽然再没往痛苦的深处里走,而蛰伏已久的仇恨却像团火炭又滋滋地灸灼着他的心头。他记起自己一回来就听妈说,村东头的老王家明天晌午摆上梁的喜庆酒席……这岂非天赐的良机,他转而又兴奋地在心里暗暗谋划起来。
在妈的监视下好歹眯了一小觉醒来时,鸡唱里天色大亮了。西屋静静的,惯于早起的妈熬了一夜的困倦,此时像睡去了。
起床来到院外的银杏林里,宝德子急急扯出一线潴留一夜的秽水。寒露已差不了几天,这时节山里的早晨是水气愈重,凌而为露的时候,饱饱的露珠在湿漉漉的叶片上滚动,空气里悬浮起带着一缕凉意的潮润。从打着露水的树干间,他居高临下地向对面紧勾着他的心那山坞里望去,目光在绿荫里的红花家屋脊上刚要逗留时,突然一个悸冷通体打出来,尿声都噤了。
有唤红花的声音,从山坞浅处的邻家猪圈旁隐隐地传来:“哎哟红花呀,一走就是两年哪,打俺门口过,也不进个屋?”
宝德子急将惊眼寻去。一个水粉色的背影,向近旁被山体岔开的另个山坞里一闪便不见了,坞口处却有答声回荡过来:“五婶呀,俺先去看看二牛叔,回头就来……”
这是自己曾多么迷恋而又久违了的嗓音。此刻,它却像野蜂的叫声嗡嗡地刺疼了宝德子的耳鼓。紧随的是心上那团火炭又“呼”地灸灼起来,刹那之间炙烤得他周身颤栗,脑瓜涨得斗大,老天爷,你真的开了眼,把这耍俺、害俺的家伙送到眼前来了……瞅瞅西屋还静着,他便迅疾地从屋后没人注意的僻径绕去了爸的坟旁。昨晚,那把刀是藏在了这儿没膝的草窠里,才躲过妈的眼。取了刀子,遂把夜里已觉圆满的一项谋划丢在脑后,又顺原路朝那水粉色背影消失的方向追撵过去。
那紧邻的山坞幽深细长,人家一户户排着,屋前那条唯一的小路便踏不得。他猫进蒿草又高又密的坞侧抄着近路,直追到将近二牛叔家院子时,狗咬起来,眼瞅那团水粉色闪进了屋去。
这村落里家家屋舍都开有后门,通向一畦畦菜蔬和高高的草垛。二牛叔家的菜园紧靠突兀的山崖,崖间横斜着满眼葳蕤的栗子树。此刻,那后门向外大敞着,宝德子躲着前院拴着的狗,攀上比人高的石篱无声地落进后院一闪,就藏到了门后。
二牛叔家孤在这山坞的最深处,与邻家不闻声息,下起手来极是有利。脸盘丝毫不缺农家小伙憨厚气的宝德子,此刻操刀在手,腮上咬肌蠕蠕地动,五官不觉凛出了股生死不惧的强悍。伴着热血一股股直如翻滚的浪潮在体内的涌涨,他清楚地听到耳鼓里传来咚,咚,咚,活像工地上打桩那样轰响的激烈心跳声。就在屏住呼吸伺机下手的这一刻,半开的窗里传来二牛叔惊诧的话语声:“红花,你怎么还能、能回来……”
这一问,让宝德子猛然想起村里记恨红花家的,除了自己家,就数这个二牛叔了,红花为何一早要来他家呢?
好奇心强遏住马上动手的欲望,他又悄声潜至窗前细听。没有风,狗无觉察仍默着。红花的声音断续地传来:“二牛叔,我就是走到天边去,也扔不下你这个门……”
“唉唉……”二牛叔忽然叹着,那声音里沁满着一场磨难后难以言说的感慨。从发生了与宝德子家类似的那一幕后,鳏居的二牛叔的肩背上,一下就弓出股老天拔地的衰弱气息。
“二牛叔,俺爸借你的这笔钱,今儿个我替他……”
屋里的声音,突然就到了令宝德子最敏感的事情上,他的耳朵眼里张着紧绷的神经。
“哎呀呀,红花……这三千元,我早就想都不想了……”
“二牛叔,这是你一把把草喂羊,五更天一瓶瓶奶送到城里的人家挣下的养老钱,钱上带着你的汗珠和血丝哪。我今年好歹开上个小店,攒够你的,就……”
宝德子忽觉心跳有些异样起来,耳朵里就再装不进屋里的声音了;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攥刀的手居然有了一下两下微微的抖颤……突地,他将那锐器往腰间一藏,猫一样溜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自家屋子里空荡荡只剩了宝德子一人。
村东头上梁的老王家晌午宴请的亲邻中,也有宝德子妈一个。早该吃晌了,宝德子还横在炕上动也懒得动。妈走前已将现成的饭菜给他熥在锅里,此刻一缕缕余香仍殷勤地从锅缝里钻来,却诱不起他一点点食欲。在二牛叔家屋后,窃听到的红花的话令他霎那间怦然心动且生一丝恻隐,多少个昼夜里终于盼来了就要将仇恨付之一刃,却在这一刻下不得手去了——
也是个秋天。妈到别的村给姐侍候月子去了。宝德子跟爸、还有结伴去外地买奶羊的二牛叔一回村,就听临时请来给自家看门的那位邻居说,红花一家搬走了,是一辆大卡车拉着人和家什远走了他乡。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亲去一看,果然,红花家只剩了空荡荡已经易主的老屋。宝德子立那儿傻了,傻得久久一声不出。女大十八变,这两三年身子渐渐成熟起来的红花,越发出落得十里八村难得有人比过的俊秀,每逢集日她一张脸不知落上过多少男人贪恋的目光。而他从红花渐渐极少正眼看一下自己的目光中,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因此,只要不出村去,他就天天不肯离开红花,以防她作移情别恋之想。而眼前突发的事情,真个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二牛叔则抱着头蹲了呜咽起来:“我那血汗钱哪……”宝德子爸兀自大喊一声:“天打……”“五雷轰”三个字还没出得口来,就捂着胸口倒下去,送到乡医院人就没救了,大夫说是气火攻心猝发“心梗”。妈赶来哭得背过了气去。从爸闭上眼的那一刻起,宝德子心里就暗暗发了一个誓。捱到爸的丧事料理完就哄妈说自己去城里办事,却坐上北去的火车找红花去了,一柄缠着蓝色塑料带儿的杀猪刀裹在怀里。可他只听说红花家投的是黑龙江省嫩江县她爸的朋友家,具体小地名谁也不知。他在那方圆百十里望风捕影地打听了几个昼夜,最后还是满怀失望地回家来了。
爸没了,自己如今正是找对象的黄金年纪,远近爱保媒的人却连眼皮都不夹自己,村里村外略有点姿色的姑娘一见他那只眼,都能躲多远躲多远。偷偷绝情而去的红花,留给自己的是爸的死,是自己一辈子吞也吞不尽的苦水,咽也咽不下的这口气。从此,他像变了一个人,即便进了城打工也整天很少说上几句话。那个誓,他深深埋藏在了心底……
不灭红花誓不为人,这忍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誓言,此刻又在宝德子的心里势不可挡地汹涌起来。他躺不住了,像只囚在笼子里的豹子满屋里焦躁地转着,昨夜孕育成熟的、今早因了红花的突然出现而搁置脑后的那项谋划,又原封不动地闪回脑子里来了。他看看表,是时候了,遂赶紧找出藏了的刀子奔出屋,蹿着高高的苞米地赶向一个去处。
这里是村南头的一个岔道口,卧在宝德子家山坞和红花家老屋所在山坞的中间。岔道口旁边,兀耸着个怪石吊悬的小山包。山脚的一蓬蓬深草里,宝德子透过缝隙向通往村里唯一的小道窥探着。
那上梁的老王家是红花的舅舅,红花又兼远客,中午去那里坐席不会没有她。宝德子也是听那个去城里的村里人说,红花回来仍寄宿在被表姐买去的老屋里。只待王家酒席散去,这里是红花回老屋的必经之路。
直望得脖筋都疼了,宝德子的独眼终于瞪大起来。远远的,一个人影渐渐地清晰起来,却是妈。瞅着从爸死后妈很快熬成的一头白发,他心里忽然泛起从没有过的滋味儿。就在儿子的眼皮下,妈什么都不觉地走过去了。
伴着似有若无的女人的话音,从那小道方向再次出现模糊的人影,向这里走来的是两个女人,一个衣服正是水粉色的,渐渐闪出一张熟悉的鹅蛋脸,眼睛也隐隐看出是一双那么好看的凤眼。与早先不同的则是,一头黑瀑布的长发此刻好像涌着波浪紧贴着面颊,似在向他表明她别后的身份。正应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宝德子哪里还顾得细看,一个“杀”字活鲜鲜地直蹦,让她走近点儿,再走近一点儿!
可并没按他的预想,两个女人就在近旁突然向右拐去。那里有一条由远而来的涓涓山溪,对岸,有人在河边一面洗着衣服,一面不时抬头往这岸望来。宝德子在小山包下的草丛里只移上几步,小河这岸的景色就跳进了眼帘。红花来到了岸边上,眼神恋恋地像粘在一处处景物上:
近岸,一棵棵古槐姿影婆娑,一只花喜鹊落上高高的枝桠,脖颈一伸一伸喂那巢里的雏儿;远处,茂盛的芦苇在浅滩上轻轻摇曳,风吹来一点一点雪白的花絮深情地亲吻着河面;谁家的一群白鹅在水上拨着清波觅食,偶或拍翅欢快地“嘎嘎”叫起,成了打破眼前这万籁俱寂的唯一声息……
红花直凝望得出神。
“红花,别傻站着,你不是做梦都梦见家乡这条小河吗?洗把脸吧……”
一直只盯着红花一眼不离的宝德子这才注意到,说这话的女人正是红花的表姐。红花走近水边,像个孩子般听话地蹲下身去,掬一捧水缓缓到胸前了,却不洗,只低下脸蛋慢慢偎在了上面,好一阵儿不见抬……
宝德子心里不由被什么划了一下。夏天里,儿时的他和红花最迷恋这小河,一起网鱼,一起洗澡,红花被外村调皮的男孩用水泼哭了,他挥起拳头为她打抱不平;红花最喜欢喜鹊蛋,他赤膊爬上高高的古槐,掏来给树下等着的红花把玩……这里曾留给了自己多少回味不尽的甜蜜啊。
两个女人又沿了弯弯的河边向前走,宝德子便又在草丛里急切地绕着看去。陡然,又一丝不安袭上心头。如果她俩踏上河上的小桥向右首的山坞里一折,就可以回到红花那旧日的老屋了,几户邻舍棋子一样团团紧围,是大碍于他宝德子的行动的。但这不安眨眼间就消失了,他看到她俩不仅没有过桥的意思,反倒又贴着小山包的另一侧绕向那岔道口,并向近旁的一处椭圆形的空地走去。
这空地是附近人家通用的打谷场。打谷场两边,是一畦畦算得宽阔的谷田。眼下,早灌满了浆的谷穗在秋风里沉甸甸地摇摆着,再不出十天半月,这椭圆形的场地上就会堆隆起一个个高高的谷垛来。
这时,红花来到与这椭圆形场地一步之遥站住了。沉静好一会儿就踏上前去,把目光低垂了,脚步在那儿轻轻地、慢慢地动着,那样子既像怕踩疼了脚下的泥土,又像在寻找遗失的什么极珍贵的物件……
那是热恋吗?虽然,那时候他俩还没到二十岁。地里的一天劳碌过后,月亮升起来,他俩爬到这打谷场越来越高而富有弹性的谷垛上,不必说那羞涩中浅尝辄止却令人消魂的温存,宝德子的一串笛声也在这谷垛上响起来。笛声打动了河滩苇丛里的幽静,引来一片欢快的蛙鸣。月亮又高又亮,也许月宫里也听到了笛声吧,那缥缈的神话里的形迹此刻更往人间探看。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宝德子把自己新买来的那条桃红色的纱巾,笨手笨脚地围在了羞红了脸的红花头上……
刚才河边的情景,在宝德子的心上虽然只划出一点点转瞬即无的波痕,而眼前的打谷场上和浮现着谷垛上那一幅月夜的场景,却是一层涟漪在他心里荡起来。
“宝德子!宝德子——”
呼唤声是从自家那面的山坞里飘过来的。柔弱里带一点沙哑,那是宝德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此刻声声透出的急切和担忧,让他一惊。显然,红花和紧傍着的表姐也听到了,双双一齐扭头看去。喊声在山坞里高大的树影上沉沉浮浮,又向二牛叔家那面的山坞里响去。
不可再等了……被仇恨一刻不停地撕咬和激发着的血性,再也沉潜不住地从周身的血液里迸发了。宝德子像蜷伏爪牙忍受到了极限的猎犬就要向猎物扑去时,却猛然听到了那表姐“哎呀”一声惊愣着说:“宝德子怎么回来了,晌午你跟他妈说话的时候,他妈不还说他在城里打工吗?”
而还在朝宝德子妈呼唤方向呆望的红花,这时激动地发出一个决绝的声音:“姐,家里有孩子,你先回……”然后,转身朝她家老屋相反的方向就走。
就见那表姐更是一脸的愕然,一把去抓住红花的手:“红花,你……”
被这姐俩儿意外的对话和举动一阻身,宝德子那独眼里猛增了亮泽盯在红花的脸上,一丝疑惑也在亮泽里闪烁。红花的嘴动了动,有风一忽儿逆着吹,他没有听清她回答什么,只见到她脸上溢出副执拗的神情掰开了表姐的手,又走。
顶着风,表姐的大嗓门在她的背后追着:“那年,你爸逼着你跟车走,最后你为啥点的头,不就是为了他,躲开他那一只眼吗?村里有人说,宝德子跑那么远去找你,当真找到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今个儿,你还要把自己送上门去?”
红花停了脚步,回头看着表姐,像有片刻的犹豫之后,风又顺着把她的一句话清楚地送到了宝德子的耳朵里,而且每个字音都咬得那么重:“我俩不成夫妻,就非得把刻在心上的东西都抠掉吗?”
紧接这话音,从二牛叔家的坞口那儿再次传来宝德子妈的呼唤,那急切和担忧融进拉长了的声调里。
闻声,红花又大了步子走去。
风瞬间大了起来。路边玉米地的叶子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那是风卷着沙尘打在了上面。红花从衣领里扯出件什么来戴在了头上。那圆圆的一团,于是染在老绿的山岚和苍黄田野间,在通向宝德子家山坞的弯弯小路上颤动着,秋凉里的村庄因了它如火的鲜亮而骤然温暖、生动起来……
多么眼熟,那圆圆的一团是桃红色的!
宝德子猛然惊呆,不觉刀在手上颤栗起来……
〔责任编辑 雁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