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在天上

谢方儿

冯光荣拎着一件衬衣，一脸的忍无可忍。他把手里的衬衣举到一个叫红花的女人眼前说，你看看，这是什么？红花站在粉墙黛瓦的老屋门口，一面抽烟一面望着被几幢公寓分割的天空说，咦，怎么还不回来？冯光荣气得脸都不像自己的脸了，他把举着的衬衣抖了抖又说，喂，你看看，你为什么不敢看？

红花把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说，你有什么事呀？冯光荣大声嚷嚷，立即引来了几个年长的左邻右舍。冯光荣像盼来了救兵，理直气壮地说，什么事？你怎么能在居民小区里养鸽子？你看看，你养的鸽子把屎拉到我的衬衣上了。红花说，你不要这么凶，我不和你斗，我一个女人斗不过你。红花一个人生活在这几幢公寓楼的隔缝里，这个孤独寂寞的半老女人没有亲人，她是一个让人看不懂的女人。

冯光荣冷笑着说，大家听听，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和她这种女人斗。有人说，是呀，老冯是事业单位的干部，是有知识讲道理的人。鸽屎拉到衬衣上是明摆着的，你还想抵赖不成。又有人说，在居民小区养鸽子，总是不好的事，早几天我家的窗台上也有过鸽屎，这么下去要弄得大家不得安宁了。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矛头一起指向红花搭棚养鸽子的事。

几个月前，红花在自己的老屋旁搭了个棚，养起了二十只鸽子。住在公寓里的人本来就看不起住在老屋里的红花。在别人眼里，红花是个不像女人的女人，她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门口，说话嗓门又粗又大，特别是会抽烟骂娘，还经常自己喝醉酒，现在居然又搭棚养起了鸽子。当时就有人站出来想制止，那个人说，你想干什么？红花说，搭个小棚棚养几只鸽子。那个人说，你怎么能随便搭建，这是违章建筑，再说养鸽子影响环境。红花说，你住着宽畅的公寓，有老婆有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你走吧。那个人说不下去了，愣了愣真走了。

红花养了鸽子，虽然养鸽子家里确实脏乱，但有了鸽子红花的生活热闹了，而且也有了期待。譬如，红花每天这个时候，就会等待她的鸽子归来。看到鸽子从天边而来，红花都要感叹一句，它们回家来了！但今天红花还没有看到她的鸽子回家。红花又抬头望了望说，它们怎么还不回来呢？

大家都认为，红花的态度是恶劣的，她这是在蔑视民意。冯光荣脸红脖子粗地说，有你这种人吗？不但不向我们赔礼道歉，还把我们看成了木头人。红花说，你这个老冯，我说过我不和你斗，你偏要和我斗。你以为你是谁呀？红花摸出一支烟“啪”一声点燃，一手夹着烟一手叉腰，昂首遥望着天空。红花的姿态，让冯光荣他们感到了自己的猥琐。

当然，冯光荣心里明白，越是面对这种不讲理的泼妇，越是要坚持真理不动摇。如果再让这个女人胡作非为下去，公寓楼里的人们从此就过不上平静的生活了。冯光荣再次把手里的衬衣举起来说，我不和你斗，但你必须赔礼道歉！红花吸了几口烟，突然听到了鸽子的咕咕叫声。果然，她的鸽子回来了，它们飞越公寓，慢慢从高空滑行下来，然后停在鸽棚上叫声一片。

红花的脸上有了笑容，她知道她的鸽子们饿了。红花说，老冯，你等等，等等再说这个事。红花不等冯光荣回答，转身进屋了，冯光荣又占了个下风。冯光荣无可奈何，他只能和身边的支持者说，你们看，这种女人，和那些无赖泼妇有什么两样呢？有人说，今天她不赔礼道歉，我们明天找社区去，这种违章建筑不拆除，怎么创建文明城市？

一会儿，红花拿着鸽子饲料出来。她用自己又粗又大的嗓门唤着鸽子，这些鸽子一听到这种声音，都来到了红花的身边。红花把一盆玉米一把一把撒出去，撒完盆里的玉米后，说，好，老冯，你说吧。

现在冯光荣不想说了，难道你要我不说我就不说，你要我说我就说吗？但面对这个女人，他冯光荣真应该说说的。冯光荣脱口而出，我都说了好几遍，你还要我说什么？红花说，你的话又不是圣旨，我就都要记住，不记住要杀头？冯光荣说，你不想赔礼道歉了，是不是？红花说，我错的，我当然要赔礼道歉；我没错的，我为什么要赔礼道歉？老冯，我说得对不对？

旁人以几声啧啧声表示对红花的轻蔑和指责。受到鼓劲的冯光荣说，我不和你争这个，我的衬衣上有鸽屎是不是事实？你为什么不承认？你不承认这个事实，说明你是个蛮不讲理的人。红花说，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不讲理？我承认你的衬衣上有鸽屎，但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天上飞的鸽子都是我红花的吗？

冯光荣愣了愣说，我不知道。红花说，我再问你，你怎么知道你衬衣上的鸽屎是我的鸽子拉的？冯光荣又愣了愣，接着气急败坏地说，你放屁，你这是想推脱责任，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拆除违章建筑，不处理掉这些祸害人的鸽子，我们就和你斗到底。

红花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老冯，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红花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我告诉你，你想和我过招尽管来，老娘不怕你，我是个无牵无挂的人！冯光荣不说话了，接着拎着衬衣走了，那些为他撑腰助阵的左邻右舍也走了。红花笑了笑，对她的鸽子说，在这里我没有亲人，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过了几天，红花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社区的李主任，三十多岁的一个胖乎乎的女人，说话办事精明能干；另一个男的红花不认识，李主任介绍说他是街道城管办的张主任。红花的家里杂乱无章，鸽子吃的玉米等饲料和盒子什么的摊了一地，还有很多旧家具，有木家具竹椅子也有藤做的茶几，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都有，像走进了旧家具店。

这些东西都是红花拣来的。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旧家具什么的没人要，换了新的，把旧的扔到了花坛上或者楼梯口。红花看到了觉得很可惜，想不是好好的，怎么不要了呢？红花把别人扔掉的旧家具翻来覆去看了看，确实是好好的。于是往家里搬，日子一长，红花的家里也塞满了，成了一个旧家具的世界。

红花过的是一个人的生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红花没有亲人，也没有亲戚朋友来，现在突然有客人来了，红花有点不知所措。家里有这么多凳子椅子，但它们都被红花堆在一起，而且灰尘也厚厚的。红花想把一把椅子拖出来，边拖边说，两位领导，不好意思，我家里又乱又脏。李主任拉住红花说，红花，不要忙，我们站着说几句好了。红花家里的空气也不好，鸽子屎的臭气和饲料霉烂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街道来的张主任拧了拧鼻子，表情痛苦，到门口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摸出一支烟来抽。红花扔下手里的椅子，连忙摸出烟给张主任说，来来，领导，抽我的烟！

张主任面对红花的热情退了两步说，我有我有，你不要客气。张主任的鼻孔里飘进一股异味，这是从红花身上散发出来的，这种女人让张主任感觉到头痛。红花当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异味，她还想热情到底。李主任已经看出了张主任的不满，她冲淡了红花这种单边热情说，红花，来来，今天我和张主任来找你，有个事想和你说说。红花自己点上一支烟说，你们说吧！

李主任说，红花，你家里有种什么难闻的气味呀？红花吸了口烟说，有鸽子的气味，有玉米的香味。李主任说，我今天和张主任来找你，就是为了你养鸽子的事。红花，你想想，你家旁边都是公寓楼，住户要晒衣服晒被子什么的，可你养的鸽子飞来飞去地拉屎，这样不太好吧。红花没有说话，一口又一口地吸着烟。张主任似乎对吸烟的中年女人很反感，他要刹刹这个傲慢对手的锐气。张主任说，你叫红花？红花，我同你说，群众对你养鸽子意见很大。再说你搭建的鸽棚，也是违章建筑。

红花说，张主任，你说说，谁对我有意见？我知道的，不就是那几个想和我过不去的人在作弄我。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和别人斗的，我清楚我一个女人斗不过别人。张主任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应该检讨检讨自己，然后向大家赔礼道歉。红花扔了烟说，哎，你个张主任，你说得怎么和那个老冯的一模一样。我问你，我为什么要赔礼道歉？李主任说，红花，这怎么能这样说话，张主任是来做你的思想工作.是来解决问题的。红花说，我知道你们是要解决我的鸽子来的，我坚决不同意。张主任说，这个事不是你同意不同意的事，这个事是我们社区、街道、人民群众同意不同意的事。红花说，既然这么说了，我明确告诉你，你们就是都同意，我红花也坚决不同意。张主任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顽固，这是他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正面硬”。李主任说，红花，你搭棚养鸽子确实影响了左邻右舍的生活。红花说，这都是他们捏造的，我什么时候影响他们了？李主任，你说我一个女人，无亲无眷的，养几只鸽子热闹热闹，这也招惹别人了？

李主任说，你的话也是事实，但你要顾全大局，得为周边群众想想。红花说，我为他们想想，他们为我想想了吗？张主任说，你不用多说了，限你半个月内自己拆除鸽棚，否则就强制拆除，这是规定。红花突然哈哈笑起来说，张主任，你强拆了鸽棚，我的鸽子住到哪里去？张主任大声说，这个我管不着。红花说，我的鸽子就是我的亲人，如果是你的亲人没地方住了，你也说我管不着吗？张主任愤怒地说，你真是一个无懒！

红花和张主任、李主任的争论，引来了许多人围观。这些人都是住在红花周围公寓里的，他们多数对红花搭棚养鸽子有意见，但也有理解红花的人，王大妈就是其中的一个。别人都站在门口议论，王大妈走进红花家里对李主任说，李主任，来来，我有话和你说。王大妈把李主任叫到一边说，红花也是个苦命人，你看她这个家，像什么？像个废品站。红花没有亲人，养鸽子就像养着她的孩子，你们能通融就通融通融吧。

李主任说，哎呀，这不是通融不通融的事。她做这个事是不行的，影响环境卫生影响邻里关系，对了，还影响“创城”的大事。王大妈吃惊地说，真没想到，红花养鸽子要影响这么多的事。李主任说，有人已经把这个事告到街道去了，你看，那个就是我们街道城管办的张主任，今天他是专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王大妈还想和李主任说几句，听到门外响起了冯光荣的声音，该拆，早就该拆。和谐社会，要坚决消除“脏乱差”现象。

红花从屋子里冲出来说，你个杀头鬼，我知道是你去告的状。你真想和我一个女人斗，我红花也是不怕的，大不了活得穷了，再活个不耐烦。红花的老屋门口人越来越多，场面一下子搞大了。现在，面对这个大好形势，冯光荣对解决这个撒泼的红花胸有成竹。冯光荣说，我不想和你斗，和你这种女人斗有什么意思。今天街道的领导来了，我们听领导的。

红花说，我是无产阶级，我怕谁！王大妈走到红花面前悄悄说，红花，你不要和他们争，今天你是争不过他们的，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这么多人？李主任觉得红花这个样子真的很不好，也走到红花面前来说，红花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种话解决不了问题。红花说，你们想解决的问题，就是要解决我的鸽子。我已经说过了，你们有家有孩子，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鸽子。冯光荣说，就是因为你的鸽子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所以领导要来解决这个问题。红花的脸孔涨得紫红，手也在微微颤抖，她摸出一支烟点上说，老冯，你不是个好人，好人不像你这样的。

李主任想再做做红花的工作，但张主任是街道来的，再说他是城管办的主任，红花这种人张主任不是没接触过。张主任大声说，我再说一遍，限你半个月内自己拆除鸽棚，否则就强制拆除，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红花马上笑不起来了，红花扔掉手里的烟骂了几句脏话，突然跌倒在地上，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往后退步。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红花又突然打起了滚，她边打滚边嚎啕哭喊，吓得张主任和李主任都逃了出来。

王大妈看不过去，走上前想拉红花，拉了几次都没拉住。王大妈说，红花呀，起来吧，你不能对不起自己。红花继续在地上打滚，屋里只剩下自己和王大妈了，她才慢慢停下来。王大妈又说，起来，你弄出病来了，你的鸽子怎么办？红花听了立即爬起来说，王大妈，我过几天再买十只鸽子来养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红花果然又买来了一批鸽子，不是她对王大妈说的十只，而是二十只。这样红花有四十只鸽子了，四十只鸽子叫起来像个乐队，飞回来黑压压的一片，如天塌下来了。红花抽着烟看着她的鸽子，她觉得她的鸽子就像一个个乖孩子，怎么能说它们影响了别人的生活呢？鸽子围着红花咕咕叫着，叫得红花心情好极了。

这天傍晚，红花背着一袋玉米回家。她宁可自己吃得差点，烟抽得劣质点，酒喝得便宜点，也要给鸽子吃得好点。红花快到家时，突然看到冯光荣正提着一根木棍在追打她的鸽子。红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她看到了她的鸽子边叫边四处逃散，几根鸽毛在空中飘来飘去。红花扔下肩上的玉米袋大喊一声，是人不要和鸽子过不去！

冯光荣的额头上有汗了，他用手揩了揩说，我不想和这些畜生过不去，是这些畜生和我过不去。你去看看，我晒的笋干上有鸽屎了。冯光荣住的公寓楼紧靠红花的老屋，而且冯光荣位于二楼的家是朝东的，几乎和红花的鸽棚面对面。也就是说，冯光荣的家是红花鸽子起飞的必经之路。红花说，我不想和你斗，但你伤了我的鸽子，我是一定要和你斗的。

红花开了门把玉米袋扔进屋子，顺手在盒子里抓了一把玉米，出来就大声呼唤她的鸽子。四处逃散的鸽子，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即飞过来，红花把手里的玉米撒了出去，然后一只一只数着她的鸽子。四十只鸽子，不多不少。红花抬头，发现冯光荣已经走了。红花就朝天喊叫，我无牵无挂，我准都不怕，我的鸽子就是我的亲人。谁欺负我的鸽子，我就和他斗到底。红花这么一喊叫，心里非常顺畅了。她把玉米撒向鸽子群，鸽子飞来飞去争食，把场面弄得非常引人注目。

天渐渐黑下来，鸽子都进了鸽棚，红花也放松了，一个人把酒喝得很尽兴。这个时候，红花突然听到鸽棚上嘭地响了一声，老屋仿佛也抖动了一下，接着传来一片鸽子惊慌的叫声。红花都来不及穿鞋，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几只鸽子已经逃到鸽棚和老屋上，红花呼唤几声总算把它们唤下来了，但天黑看不清鸽子的数量。红花想，一定是对自己有意见的人，在夜里动手砸自己的鸽棚。红花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提高嗓门骂天骂地骂了几分钟，最后红花说，是人不在背后做鬼，我在这里等着，你有本事你就出来。红花骂完等了几分钟，一个人也没有站出来，这个世界安静得像没有人。没有对手，一个人热闹不起来。

第二天早上，红花数了数鸽子，发现真少了两只，不知是被人偷走了，还是昨天夜里受到惊吓逃跑了。红花再数了一遍，确实少了两只。这不是少两只鸽子的事，这说明有人在暗处偷鸽子了。红花想了想，只有冯光荣有这个贼心。如果不杀杀他的贼心，鸽子一定会一只一只少下去的。最后鸽子没有了，鸽棚就没有用了，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红花在鸽棚里拣了几根鸽毛，然后去找冯光荣了。红花想，上次你拿件衬衣上门来兴师问罪，难道我拿几根鸽毛毛就不能上门兴师问罪了？红花敲开冯光荣的家门。一大早的，冯光荣正在吃早餐，看到门外站的是红花，居然愣住说不出话了。红花举一举手里的鸽毛说，老冯，你看看，这是什么？冯光荣莫名其妙地看着红花手里的鸽毛毛说，鸽毛毛有什么好看的。红花说，鸽毛毛是没什么好看的，但你知道鸽子肉是好吃的。

冯光荣说，红花，我告诉你，你不要无理取闹，还是抓紧时间把鸽棚拆除吧。红花说，我有四十只鸽子，今天早上少了两只，留下一堆鸽毛毛。冯光荣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一大早你不要找我麻烦了。红花把鸽毛毛扔在地上说，你说得倒轻巧，我的鸽棚被人砸了，鸽子也被偷走了，怎么说我是找你的麻烦。冯光荣边关门边说，走吧走吧，我不想和你说。

红花推住门说，冯光荣，你为什么不敢和我说话，是不是做贼心虚了！冯光荣说，你个老刁婆，你的鸽子被人偷光才大快人心呢。红花用脚猛踢门，唾沫四溅破口大骂。冯光荣连忙关上门，隔着门也骂着进行反击。这么一闹，很快吸引了左邻右舍。红花说，昨天夜里有人砸我的鸽棚，这是搞破坏一早上起来，我的鸽子少了两只，有一堆鸽毛毛扔在地上，明显是被人偷走了。

有人把李主任找来了。李主任赶到时，红花还在踢冯光荣的家门。李主任说，红花，你太不讲道理了，怎么能这样呢？红花没想到李主任来了，红花就把自己的遭遇和李主任说了一遍。李主任说，你怎么能随便怀疑老冯，这样影响有多不好。红花说，咦，李主任，冯光荣早几天也怀疑过我，说他的衬衣上的鸽屎是我的鸽子弄的，他怎么能随便怀疑我，这样影响也很不好。李主任说，红花，你的鸽棚为什么还没有拆除，城管办张主任规定的期限只剩下两天了，你准备怎么办？

红花说，哪个张主任？我不认识他，我只认识你李主任。李主任急了，说，哎，红花，这个事是严肃的事，你可不能不当回事的。红花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说限我半个月内自己拆除鸽棚，否则就强制拆除的人？李主任说，是的是的，你要配合街道的工作，赶紧把鸽子处理掉把鸽棚拆了。红花笑了笑说，李主任，那个张主任和我斗是失身份的，再说我已经说过了，我的鸽子就是我的亲人。有人插嘴说，你养鸽子我们没有意见，但你的鸽子影响了我们，我们就要有意见。红花说，你们也不想想，养个坏人才影响别人呢。我不相信，养几只鸽子会影响别人。

红花的话受到了大家的批驳，退守在家里的冯光荣开门出来说，谁说鸽子不影响别人，鸽子飞来飞去的拉屎，严重污染环境。红花走上前，用一只手推着冯光荣的家门说，两只鸽子是不是你偷的？冯光荣用力想关上门，边用力边说，刁婆说刁话，你再冤枉我，我就对你不客气。红花的力气没有冯光荣大，门慢慢关起来。红花说，你不偷我的鸽子，为什么要关门？你是一个贼骨头。冯光荣说，我不想和你这种女人斗，过两天走着瞧。

李主任拉住用脚踢门的红花说，这是你的不对了，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像样吗？红花的脚放在地上不动了，她摸出一支烟抽起来。李主任又说，你回家去想想，自己到底想不想主动拆？红花没有说话，李主任等了一会儿走了，一些左邻右舍也走了。红花抽完烟，把烟蒂扔在冯光荣家门口，突然感觉到有点饿了，她想起来放在桌子上的一碗饭还没吃。

两天很快过去了，城管办张主任带人来找红花。红花没想到这个张主任真的按时来了，当然他来了红花也不怕，在这个世界上，她红花一个人无牵无挂，没有后顾之忧。张主任带来了四个人，戴安全帽穿工作服，手里还有工具，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鸽子都飞出去了，现在的鸽棚是空的。红花走到鸽棚前不说话，一手叉腰一边抽烟，摆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张主任说，我们来拆违章建筑了，请你配合！

红花用夹着烟的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说，你在和我说话？张主任说，我站在你面前，我不和你说话，难道我和鬼在说话。红花说，鬼话人怎么听得懂。张主任挥挥手说，就是这个鸽棚，拆！张主任带来的四个人走上前，准备要拆红花的鸽棚。红花也走过来，扔了手里的烟说，谁敢拆！

这个时候，社区李主任赶到了。张主任说，李主任，你来得正好，快拉住她。李主任对红花说，红花，你要顾全大局。红花说，李主任，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和我的鸽子过不去，为什么一定要欺负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张主任很不耐烦了，说，你的这些为什么，群众一个也不会认同。又挥了挥手说，拆！红花拾起一只盆子摔在地上说，谁敢动手，老娘就和他同归于尽！盆子撞击地面后，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张主任一点没有畏难情绪，他亲自走上前想做个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张主任的行动很有效果，那四个想退下来的人也跟了上来。现在，对红花有意见的左邻右舍，总算看到了还我美好环境的曙光。冯光荣不敢出头露面，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说，动手，快点动手，政府不能没有信誉。李主任上前拉了拉红花说，快点走开吧，违章建筑总是要拆除的。

红花突然跑进屋里去了，仿佛不忍心看到她的鸽棚被拆除。李主任说，好了，她总算想通了。冯光荣拍拍手说，我们坚决支持政府和领导的行动，这个鸽棚不除，我们广大住户就不得安宁。有人说，是的，我们感谢政府为民办实事。张主任的脸上露出一层一层的笑，他对他带来的人说，这种人我们见得多了，开始吧。张主任的话音刚落，人们突然听到了声嘶力竭的怪叫，接着他们的头顶上掉落一阵细碎的硬物，像下了一阵冰雹似的。

终于有人看到了惊险的一幕，红花从老屋的窗口爬到了鸽棚顶上，她一面怪叫一面往人群抛洒玉米。张主任吃了一惊说，你这是干什么？红花开始哭喊，你们要拆，就把我也拆了，我们同归于尽。张主任说，你下来，你不下来我们照样要拆。这个时候，李主任悄悄拉拉张主任说，哎哎，张主任，你看你看，她手里还有一把刀呢。冯光荣也看到了，他惊叫一声，你们看，这个呆婆手里有刀！

红花用刀背敲打着鸽棚说，我不想活了，我活得这么辛苦，有人还不让我活，你们真是没良心呀。张主任想了想说，李主任，我们走吧。领导一再强调，我们的工作要人性化，真出了事，你我都不好交代。李主任的脸都白了，她连忙说，好好，我去把她叫下来。李主任说，红花，红花你下来，这个事再说吧。红花哭着说，这个事怎么能再说呢，要说现在就说，否则我是不会下来的。

李主任想征求张主任的意见，发现张主任他们已经撤了。李主任想到所有压力都在自己身上，马上小腿都颤抖起来了，她哆嗦一下说，好好，红花，你下来吧，你下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红花说，你说话算数？李主任想走了，她边走边说，我说了有用，我就这么说了。红花慢慢从鸽棚上爬下来，冯光荣悄悄说，现在的政府，不怕凶就怕穷，碰到既凶又穷的，你们看，都逃光了！

红花的鸽棚依然存在着，谁也奈何不了她。红花等待着她的鸽子归来，这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种寄托。鸽子们出现在天边，轻松飘逸像一幅画。这是她的鸽子，仿佛来自天堂。这些鸽子朝红花飞来，接着在她的头顶盘旋。红花有些激动，就是这些鸽子，与自己相依为命，陪伴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黑夜。红花的眼圈红了，她听到了鸽子的叫声，就如孩子的呼唤。别人听不出来，红花一听就听出来了。红花说，下来吧，孩子们。鸽子真的飞下来了，红花笑了笑，把玉米一把一把地撒出去。这个时候，红花感觉非常幸福快乐！

天亮了，鸽子咕咕叫了，红花没有像往常那样给鸽子撒玉米吃。太阳慢慢爬高，红花还没有出来，鸽子的叫声更加急切。冯光荣开窗探出头来说，吵死人了，再吵我不客气了。冯光荣一脸怒气地警告鸽子，手里捏着一个烂苹果，一副时刻准备战斗的姿势。鸽子当然不会理睬冯光荣，它们越来越心急如焚，开始边叫唤边在红花的老屋四周飞来飞去，很不寻常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冯光荣真的把手里的烂苹果扔了出去，他边扔边骂，去你妈的，叫你吵，祸国殃民！冯光荣眼睛老花了，不过扔烂苹果很准确。鸽子受到惊吓都飞了起来，叫声也十分的凄惨，但红花老屋里还是没有反应。如果在平常，红花早就冲出门来，有目标的针对目标反击，没目标的也要朝天一顿臭骂。冯光荣几次三番从窗口探头来看，看到的都是饿得要发疯的鸽子，红花的老屋还是大门紧闭着。

中午过了，红花还没有出现，鸽子把冯光荣的烂苹果吃光飞走了。红花的家门口开始聚集起一些人，大家议论的焦点是红花在家里还是不在家里。王大妈说，红花一定不在家里，如果红花在家里，听到鸽子饿着肚皮在叫，早就出来了。冯光荣说，你错了，她在家里的，她有意让鸽子饿着，这样就能烦烦我们。大家在红花门口争来争去的，就是没人去敲红花的家门。开始王大妈想去叫红花，但想到要是红花出来了，一定又要吵架的，就忍住了。

不知是谁叫来了李主任。李主任一到就敲红花的家门，敲了好几遍，里面一点没反应。李主任说，好像里面没人呀，她是不是出去了？冯光荣说，在的，我从一早到现在都没看到她出来，她是不想出来见我们。王大妈说，红花的鸽子都饿成这样了，她在里面不可能不出来的。有人说，会不会里面出事了呀？李主任听了吃了一惊，红花是一个人生活，要是里面真出了事，没人会知道的。

李主任赶紧报了警。一会儿，两个警察来了。门打不开，警察爬上窗户往里看，虽然看不清什么，但警察的职业敏感觉得可能出事了。警察跳下来对李主任说，你联系一下她的亲人，叫他们赶快过来。李主任哆嗦了，说，警察同志，她只有一个人的。警察说，有亲戚朋友吗？李主任说，好像也没有，我不知道。警察吃惊地说，那怎么办？冯光荣说，要么从窗户爬进去，要么叫个开锁的。李主任说，还是叫个开锁的吧。

开锁的师傅赶到后，所有人都迸住了呼吸。开锁师傅掏出一把细小的钢钎，在锁眼里掏鼓一阵后说，开了！看热闹的都伸长脖子往里张望，但没有人敢进去。警察看看李主任，李主任也看看警察。最后警察说，你是社区主任，你带我们进去吧。李主任一个人肯定不敢进去，有警察在就有胆量带了个头。

外面的人听到走进老屋的李主任尖叫一声，接着警察和李主任都出来了。李主任的脸色很苍白，她出来就说，红花在里面，死了。过了一会儿，殡仪馆的车子来了，看热闹的都沉默着，盖着白布的红花被抬上运尸车，接着车子开走了。红花走了，红花的那些鸽子还没有回来。公寓楼的四周很安静，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

过了几天，李主任陪一个中年妇女走进红花的老屋。这个中年妇女是红花的表妹，她是李主任通过打听找到的。红花表妹专程从另一个城市赶来，处理红花的后事。李主任和红花表妹联系时，把红花的事简单说了说，然后强调红花的死因是心肌梗塞。红花表妹听完李主任的话后，表示马上会赶来的，还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她要求李主任把鸽棚的门堵上，不要让那些鸽子跑掉。李主任花了两个晚上时间，满足了红花表妹的这个要求。现在，所有的鸽子都被捉住了，它们边挣扎边咕咕叫喊着。李主任以为红花表妹要带走这些鸽子，红花表妹最后说，李主任，有个事你能不能帮帮我？李主任说，什么事？你说吧。

红花表妹看了看鸽子说，我想把这些鸽子送人，我知道我表姐是不愿意的，但我觉得还是这样好。李主任说，送人，你要送给谁？红花表妹说，麻烦你给我带一下路，我要把鸽子送给公寓里的人。李主任听了还是愣了愣，最后李主任说，好的，我带你去吧。

李主任带红花表妹一家一户分红花的鸽子，一户一只，像社区在挨家挨户分东西。除了家里没人的，每敲开一家的门，李主任都会简单介绍一下红花表妹，然后红花表妹把一只活生生的鸽子递上去说，对不起，我表姐养鸽子的时候打扰你们了。李主任和红花表妹刚到冯光荣家门，发现冯光荣已经等在门口了。冯光荣说，鸽子分掉了？李主任说，是的，这些鸽没人养了。冯光荣接过热乎乎的鸽子说，哎呀，没想到，真没想到。

在楼梯口，李主任和红花表妹刚好碰到了王大妈。李主任说，王大妈，这是红花的表妹，她要送你一只红花的鸽子。红花表妹说，王大妈，对不起，我表姐养鸽子的时候打扰你了。王大妈刚伸手要接鸽子，突然缩回手说，不不，我不要。李主任说，你不要，为什么不要？王大妈哆嗦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要。红花表妹说，王大妈，没关系的，这是我送你的，你拿着吧。王大妈哆嗦得更明显了，她还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我真不想要，它们是红花的，是红花的孩子。李主任和红花表妹都吃惊地看着她，不知该怎么说了。王大妈又说，我走了，你们送别人吧，我真的不要。

过了几天，街道城管办张丰任带人来了。这次，他们顺利拆除了这个群众意见很大的鸽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