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
2011-11-20刘玥宏
刘玥宏
五奶奶
刘玥宏
在家乡人眼中,五奶奶可不是一般的人,她是那个年代最勇敢最新潮的女性。五奶奶有着怎样的身世,连我的长辈们都不知晓,只听说她来自山外。人们只记得,五奶奶是以一个卖凉粉姑娘的身份来到此地的。那时候的女人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穷乡僻壤的山旮旯里,一个大姑娘抛头露面,挑着凉粉到处走,实属罕见。五奶奶挑着凉粉走到哪儿,都会吸引一大片眼球。五奶奶貌比天仙,小脸白里透红,胸前像揣了两只活生生的兔子,担子一颤悠它们就齐齐一跳,跳得那些男人集体发晕。五奶奶停下脚步叫卖凉粉时,虽然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但人们经久不退,就站在那里一直看,一直看。
缘分的种子神奇得很,落到哪儿都会发芽,五奶奶像朵美丽的蒲公英花絮,随缘飘到了五爷爷的生命里。
五爷爷是我爷爷的堂兄。听老人们说,五爷爷年轻时候是个大帅哥,家里早早给他找了童养媳,却不讨他喜欢。那个女孩面黄肌瘦,而且一点也不乖巧,像个哑巴似的成天一声不吭。五爷爷和她圆房之后,很少和她说话,而是一天到晚地看书。书看多了,他想讲给别人听,无师自通成了一个说书匠,背了个渔鼓赶集说书,今天东乡,明天西乡。那些听书的,都成为五爷爷的忠实粉丝,他一开口就黑压压坐成一片。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五爷爷在一个集市上将渔鼓敲得震天响,滔滔不绝激情演绎着古人的爱恨情仇,书迷们或坐或站,都沉醉在故事情节里如痴如醉。五爷爷手舞足蹈讲着讲着,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一个姑娘正站在大群男爷们身后。那年轻女子将扁担抱在胸前,怔怔地看着五爷爷,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故事。五爷爷就那么一瞥,立即呆若木鸡愣在那里,竟然忘记讲到了哪儿。一阵静场,书迷们顺着五爷爷目光回头看去,也都一下子愣了神,继而纷纷咋舌,窃窃私语。五奶奶见状,无视众人的眼光,弯腰从箩筐里取出一只瓷碗,倒了水端给了五爷爷。五爷爷接过那碗水,道一声谢,一气喝掉,大声喊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散场散场!”
书迷们怏怏散去,五爷爷却向五奶奶使了个眼色,接着向村外走去。五奶奶心领神会,挑起担子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他。走到村外无人处,五爷爷等到五奶奶赶上来,不由分说,接过她的扁担放到了自己肩上。五奶奶含羞一笑,乖乖跟在了他的身后。
山风拂来,和着新翻泥土的芬芳,让五爷爷更加激情满怀,不知不觉把五奶奶甩下了一段距离。五奶奶说:“原来你是个贼,要抢俺的凉粉挑子呀?”五爷爷回头一看,见五奶奶噘起小嘴佯怒着,像迎春花一样娇艳地站在那里,笑道:“我不光抢凉粉挑子,还要抢人呢!”说着走到五奶奶身边,猛地托起她,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肩头上。五奶奶趴在五爷爷的背上像一只柔顺的猫,小声说:“你真抢呀?你真抢呀?看你能把我抢到哪里去。”五爷爷嘿嘿一乐,把五奶奶扛到开着紫花的梧桐林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五爷爷和五奶奶从梧桐林里出来,又去另一个集上说书。因为上个集他在那里说书,今天有大群书迷在等着他。但那天五爷爷说书明显地缺乏底气,哈欠连连。幸喜五奶奶在一边端茶递水,让他振作精神,才把书场应付过去。
五爷爷带一个大闺女四处说书,很快让家里知道了。他爹亲自去看,证实传言不虚,遂喝令儿子停止说书,立马跟他回家。五爷爷说,回就回,扯了五奶奶的手一起上路,任他爹破口大骂也不分开。回到家,五爷爷非要和五奶奶成亲不可,家里不同意,说五奶奶是个不知来历的山外之人,怎么能随便娶她作老婆。可是五爷爷不听,一直把五奶奶搂在身边。那个童养媳见奸夫淫妇如此黏乎,知道事情无法挽回,就哭哭啼啼回了娘家。
没拜堂就住到一起,村里人把他俩传为笑谈。父母见儿子已把生米煮成熟饭,也只能姑息养奸。可是谁都没想到,他俩在一起住了不到三个月,五奶奶竟然生下一个丫头。全家闹翻天地非要赶走五奶奶,说你从哪里弄了个野种,快滚快滚。然而五爷爷不在乎,说孩子是我的。家里人不信,说你认识她才几个月,孩子怎么能是你的。五爷爷说,我的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把孩子她娘撵走!五爷爷是这态度,家里人也不好再撵,就让她住进一间放柴草的小屋里。五奶奶能忍,不声不响地住进去。孩子有一回哭闹得厉害,婆婆和小姑子要抢去扔到南河滩喂狼,五奶奶撑着虚弱的身体护犊子,和那群疯狂的女人拼命争斗,三四个女人竟然没能抢过一个正坐月子的产妇。五爷爷说书回来得知此事,在家里大发脾气,第一次骂了自己的姐妹,第一次砸了娘的锅。
以后,五爷爷靠着说书挣钱,与五奶奶在那间破屋里单独过日子。那时五奶奶就盼着小姑子们快嫁出去,那样可以分家,可以过安生日子。五奶奶气管不好,时常咳嗽,也不知哪个坏小姑子竟然在厨房的墙上掏了个洞做烟囱。五奶奶住的小屋倚厨房而砌,墙上的洞一冒烟,五奶奶就连声咳嗽,直到咳嗽得眼冒金星。
五爷爷和五奶奶一共生下两儿四女。爹娘去世后,五爷爷找到长辈把家分开,从那以后五奶奶才算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不知五奶奶是怎么调教的,虽然时代的主旋律是男尊女卑,但五爷爷却对五奶奶毕恭毕敬,甚至是百依百顺。里里外外、大小事务都由五奶奶拿主意,五爷爷只负责跑腿出力,一辈子如此。五奶奶还一般不进锅屋,饭菜多是五爷爷下地回来再做。五奶奶喜欢吃油饼,加上葱花鸡蛋的那种,要用油炸个焦黄喷香。五爷爷每次烙油饼的时候,胡同外面都会有好多小孩馋得咽唾沫,往他家门口靠拢。也有些看孩子的老奶奶,点着三寸金莲来来回回往五奶奶家的门缝里瞅。五奶奶却把门闩牢,严防别人家的小孩们往家里钻。有的小孩被香气迷住,任大人扯掉衣服袖子也紧抱住门框不走,五奶奶只是隔着门缝笑眯眯说:“回家吧,回家让你娘给烙啊。”油饼是五奶奶独享的美味,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尝,更别提别人家的了。
五爷爷说书,却没能说一辈子。随着小喇叭、收音机的相继出现,书迷们可以不出家门,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听,崇拜的偶像由五爷爷变成刘兰芳等人。五爷爷无奈,只能将那本厚厚的《三国演义》压到箱底,他本人也像那本《三国演义》一样悄悄地淡出人们的视线。
他们的孩子一个个大了。五奶奶听多了五爷爷说的书,也想通过上学念书,让孩子成为国家栋梁,成为忠臣良将。然而几个孩子都念,那是供不起的,她只看好二儿子。二儿子白净,不像另外几个孩子黑不溜秋,村里人也夸奖老二不像干庄稼活的。然而老二上了几年学,成绩很是一般,根本看不出能够出人头地的迹象。五奶奶不甘心,像王八垫床腿一样硬撑,供老二继续上学。每当邻居有考上大学的,五奶奶都会去送些稀罕物食,说些恭维的话,临走时还不免念台词似的说上一句:“好好混啊,混好了五奶奶沾光。”
老二终于没能考上高中,只好回到家里蹲着。五奶奶很灰心,但还是希望老二能够走出农村,到城里出息去,所以她一如既往地结交着那些她认为能用得着的人家,喝茶,喝酒,抽烟,打麻将,五奶奶都会,而且样样精通。最常见的情况是她提一个马扎,到老槐树下喝茶,貌似清闲,和那些不近不亲的人往来着。而五爷爷却在地里汗流浃背地干活,收工后还要回家伺候家里的鸡狗鹅鸭,操弄锅碗瓢盆,乃至给五奶奶洗衣搓澡。让五爷爷欣慰的是,五奶奶的社交活动终于有了成果:她通过她的干兄弟,把老二弄到市汽车站下设的汽修厂做临时工,并张罗着让老二考驾证,准备到车站开车。那段时间五奶奶跑得路上不长草,天天去干兄弟家里送这送那,说着一堆一堆的好话,因为这个干兄弟的亲哥哥是汽车站站长。
老二果然进城当了修车工,接着考上了驾证。五奶奶扬眉吐气,感觉自己儿子终于出息了,因而比平常更爱往人堆里钻,说书一样向人家讲着二儿子的故事。让她想不到的是,老二虽然顺利考取了驾照,而且拿到的是A本,可他竟然不敢开车上路。五奶奶好说歹说,老二仍然不敢,说一上路就眼晕,看着路两旁那些倒下去的房子和树,总觉得前面的路像浮在水上一样飘飘荡荡,只好急忙刹车,像惊弓之鸟似的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车不敢开,修车工也没干出个名堂,等那个汽车站长调到别处,老二只好揣着A本驾证回家,驾驶独轮手推车种地收庄稼了。
老二没了指望,五奶奶发现其它的孩子多是些腼腆货,拿不出门,上不了场。只有小女儿三丫活泼好动,见人还能说出话来,于是又跑门路托关系,想把三丫弄到城里。五奶奶想,三丫即使端不上铁饭碗,找个端铁饭碗的男人也行啊。五奶奶打探到,村长的儿子在部队当团长,孩子需要保姆照看,等孩子大了可以给保姆找工作或者送到部队当兵,但团长开出条件,保姆必须识字。这事难不倒五奶奶,当天晚上她就把三丫送到夜校。其实三丫不愿去上什么识字班,一看书本就觉得头大,人在课堂心飞天外。三丫上了三个月夜校,人家来信催促,五奶奶便让三丫匆匆进城。临行前的晚上,她对三丫耳提面命,腿要勤呀,嘴要巧啊,抽空还要识字啊,一直说到半夜鸡叫,说到三丫困得睁不开眼。
三丫进城才半个月就回来了。原因很简单,她不识字。人家让她早晨去拿牛奶,她不认识标签,在一堆奶瓶中找不出主人的那一个,每次都把别人家的拿回家来,惹得团长太太臭骂不止。五奶奶气得咬牙切齿,敲打着三丫的头皮说不出话来,直到把三丫的脑袋敲出无数的肉疙瘩才恨恨作罢。
时光飞逝,铅华褪去,五奶奶老了。老了的五奶奶,眼角的鱼尾纹像老树年轮一样清晰。老了的五奶奶,再不喜欢出门,和那些结拜的干兄弟好姐妹相继断了来往。五奶奶虽然不出门,却在家里养尊处优,孙子生了好几个,她一片尿布也不洗,只当个甩手奶奶。做饭更不用说,还是五爷爷负责。五爷爷常年忙忙碌碌,不到六十岁就弯腰驼背,却从未有一句怨言。五奶奶一辈子欣赏五爷爷,只和他说话拉呱儿,对他笑脸相迎。对那些没有出息的次品儿女,她白眼、冷脸和冷嘲热讽。已经成家的儿女们知道五奶奶的脾性,各自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谁也不敢对五奶奶多说话,乱放屁。
又一个秋天到来,冷而硬的西风让五奶奶像遭了寒霜的葫芦秧,更显老相。五爷爷佝偻着身子忙里忙外,在一个平常的晌午倒在院里,再也爬不起来。儿女们把他送到县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尿毒症。儿女们弄懂尿毒症的含义,想想自己在庄稼地里一年到头刨不出几个钱,只好集体沉默。沉默之后是把爹抬回家去,让他在床上等死。然而五爷爷没有等,他这天趁五奶奶不在身边,去找来一瓶农药喝光,让自己去了天堂。
五奶奶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哭哑了嗓子,她还是摔头摔脚。大儿子扶她,她朝大儿子撞去;二女儿搀她,她又像门口拴的黑牛一样拿头去顶女儿。最后,儿女任由五奶奶疯狂挣扎,他们只是跪在爹的棺材前面默默流泪。五奶奶终于把自己折腾累了,就从地上爬起来,极度虚弱地坐在墙边,偶尔说话,像公鸭叫唤。
出完大殡,五奶奶把五爷爷用过的《三国演义》从箱子翻出来,整天整夜地看。儿女们觉得奇怪,说咱娘一个大字不识,她看书干啥?
有一天,五奶奶家中突然响起了渔鼓声,“嘭嘭嘭嘭”传出老远。村民们听了相互打听:这是谁要说书?他们循声寻去,一直寻到五奶奶的门口。
人们听见,渔鼓响过一通,有一个沙哑的嗓子喊了起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大家面面相觑,惊讶地道:听这腔口,真像五爷爷呵!
然而再听,却没有下文了,只有“嘭嘭嘭嘭”的渔鼓声,在屋里一直响,一直响。
〔责任编辑 雁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