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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

2011-11-20李俊平

清明 2011年3期
关键词:张霞刘东县局

李俊平

迷途

李俊平

一早醒来,刘东就觉得有点疲惫。

昨天晚上几个同事吃过饭,王其对刘东说玩几圈。刘东喝了几杯酒,兴致也上来了。王其没看出来刘东的内心活动,见刘东没吱声,以为刘东不想玩,说,刘局长,与民同乐是为官己任哦。刘东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玩几圈就玩几圈,不过说好了我这只有一千块钱,如果输完了就散伙。王其听刘东这样说,内心里忽然高兴起来。喜欢打麻将的人都是这样,三缺一的时候急死人,谁要是及时雨宋江,或者是说曹操曹操到的话,期待的人是绝对满心欢喜的。王其满怀喜悦的心情说,刘局长这样的体恤民情,我等当俯首追随。刘东笑着说,王其,别贫嘴了,要战趁早开始,说不定谁体恤谁呢。王其说那是那是,战局未开,胜负难料。接着王其大声地喊,服务员!拿两包烟来。

这饭后牌刘东不是第一次打。刘东早年从内心里是反感打牌的,总觉得这四个人围成一桌,在饭店的小房间里,吞云吐雾,想想就觉得无聊。刚结婚的那几年,因为张霞老是打麻将,刘东经过多次劝说无效,闹到几乎分居,说再不改就和她离婚。也就是那一年,刘东开始沾上麻将的。一开始刘东想,麻将难道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也是饭后,王其劝刘东玩几圈,刘东抱着体验生活的态度,加入了王其他们的业余娱乐。从最初的小刺激,到最后他们之间的牌局越玩越大,刘东从最初的反感发展到主动约王其打牌,前后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也是那一个多月的时间,刘东对麻将的看法变了,所以对张霞的态度也变了,不但觉得张霞空闲的时候打打牌没什么,还彻底地理解了她。甚至后来,张霞一个人在家独坐时还问她为什么不去打牌。世间的事有时就透着这样的奇怪,麻将差点毁了刘东的婚姻,但同时也是麻将挽救了刘东的婚姻。刘东有时一个人在办公室想,如果当初真的因为打牌和张霞离了婚,也许就真的酿成婚姻中的大错了。

其实张霞还真是个比较贤惠的妻子,除了闲暇时爱打点麻将,其他的方面还真没什么让刘东不满意的。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家里的一切大小事从不让刘东插手。就连刘东的母亲有一年生病住院,也是张霞在医院陪护。有一天张霞真的去不了,刘东让妹妹去陪护一天,晚上妹妹还对刘东发了几句牢骚。母亲出院以后,刘东拥着张霞说,辛苦你了,老婆。张霞是个快言快语的女人,说你妈就是我妈,我服侍她老人家是应该的啊。那一次,刘东感动得和张霞一夜来了两次,这是从新婚以后从没有过的。一是心情好,二还是心情好。这男人爱女人各有不同,有的男人喜欢给妻子买心仪的礼品,有的买花。刘东有点不一样,他一疼张霞就喜欢多来点那事。从那以后,刘东对张霞闲暇时的娱乐是彻底地放松了。这牌还是照打,生活是一样的继续,日子是平静而平凡地过。甚至刘东有时觉得,在小城要是想找几个不打麻将的人,还真的要打着灯笼了。

王其前头喊服务员拿烟,这后头刘东色子就甩上了桌。东南西北坐定,牌局就开始了。本来说好了玩四个头,王其一个人输了,无论如何要加一个头。刘东无奈就只有顺了王其的意,接着再玩了一圈,结果还是王其输。在王其执意要再加一圈时,刘东劝说王其别再赖场了。刘东虽然玩麻将比王其晚,但通过这几年的实战,他体会还是比较多的。这麻将啊,还真不能和它赌气,越赌气越输。有时牌运一旦打背了,就像烂泥巴摇桨,越摇越深,到最后是输得惨不忍睹。实际上麻将在一个时段的牌局上是没有所谓的高手的,真的要说高手的话,就是谁如果懂得了在输的时候及时收手的话,谁就可以称得上是高手。刘东无疑是懂得的。所以他劝王其不要赖场时就有这层意思,但又不便明说。因为在麻将桌上,没有谁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的,每一个输家总觉得下一把就是他反败为胜的机会。这种机会的出现在麻将桌上不是没有,而是很少很少,概率非常低。所以这最后一圈打到一半时,刘东实在有点熬不住了,就对王其说,我们歇了吧,你这牌今晚是背到底了。这要是平时在工作上,刘东要是和王其说什么,王其早就唯诺应承了。但这是玩牌,还真就不由得刘东说歇就歇的。王其说这最后一圈无论如何要打完,刘东也没辙了,只好陪着王其打完了最后一圈。回到家,已午夜一点多了。刘东一过午夜就睡不好觉,一早来上班就哈欠连天,人也觉得浑身不得劲。

刘东刚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王其就进来了,对刘东说,刘局,今天市局陈局长要来我局,听说是对班子进行考核,你知道吗?刘东说,没听说啊,你听谁说的?王其说,我刚听董股长说的。王其的话还没说完,刘东办公室的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电话,哦了几声放下了。刘东见王其眼睛里打着问号看着他,就说,董天胜电话,说市局要来考核。

刘东示意王其离开他的办公室,他要静一静,好梳理梳理最近发生的一切。王其知趣地离开了。

刘东当县税务局的副局长有些年头了。刚当副局长时,刘东还是踌躇满志的,什么事都是主动去做,遇上一些棘手或者难办的问题都会主动和邱文明局长汇报。有些问题邱局长会当面拿意见给刘东,有些问题邱局长会让刘东自己拿主意。这一来二去,刘东渐渐地摸索出处理问题的方式了。凡涉及具体工作上税收案件的处理,只要该案件的纳税人没有找过邱局长,这些问题刘东可以自己定案;凡涉及县局人事调整和经费报批,基本上都是邱局长亲自定夺。这人事和经费一开始是邱局长一个人管,刘东搞了两年征管业务副局长后,邱局长在党组会上把人事这一块也甩给了刘东。一年后,市局下文,一把手不得亲自分管经费报批,邱局长再一次在党组会上把经费的报批权下在了刘东的头上。当初邱局长把经费报批权下给刘东时,党组会上是有不同意见的。当时接管刘东曾经分管征收一块的吴局长就不同意刘东接管经费,说市局下文只是个形式,这经费报批我看还得邱局长您亲自把关。言下之意,让刘东分管,有点不合适。邱局长对老吴摆摆手,说就这样,文件这么要求我们得这么做。

刘东分管人事和经费这一块后,两件事让他对邱文明局长有了点想法。一件是关于董天胜任人教股长的事。一年前前任人教股长到龄,邱局长和刘东谈心,问刘东对后续人教股长人选的想法,刘东说,这得看邱局长您的意见啊。邱局长说,人事是你分管,得先说说你的看法啊。刘东于是就提到了王其,说王其在人教股任副股长也有四五年了,人教这一块业务也比较熟悉,工作能力和责任心也还不错。邱局长说,我看王其也是个不错的人选。从那次谈心以后,刘东以为邱局长的想法和他一样,一次他和王其打牌一起回家,王其问到这事,刘东在路上就对王其说了他接管股长没多大问题。还对王其说,有空到邱局长家去坐坐。但最后人教股长却落在了董天胜的头上,这让刘东有点难堪,脸面上挂不住是小,同时还觉得有点对不住王其。董天胜本来在监察室搞副主任,刘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他来接任人教股长这个职位。事后王其对刘东说,董天胜在邱局长那花了大本钱。至于是怎样的一个大本钱,王其没说。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第二件事,刘东就觉得有点窝火了。董天胜的老婆在乡下的小学教书,一直想调进城关镇小学。董天胜有事没事就跑教育局局长家,这在税务局大家都略知一二,但跑了几年都没有什么结果。董天胜接管人教股长不久,市局下文要求全体税务干部必须要拿计算机一级证书。董天胜向刘东汇报,说和教育局谈了个初步的培训计划,全体税务干部分三期进行培训,每期五十人,培训费每期每人五百元。刘东粗略估算了一下,全局一百五十二人,光培训费就得七万六千元,这还不包括就餐和基层分局部分人员的住宿费用,少说这次培训县局得花近十万元。刘东对董天胜说,培训费怎么这么高啊?董天胜说,教育局说这次培训他们是按内部教师培训一样的收费,对税务局是够照顾的了,他们不但派出最好的指导老师,还提供场地和电脑,是那种大型电教室。刘东说这事得邱局长同意才行。董天胜说,邱局长已同意了,说让你在培训计划书上签字。刘东打了个电话给邱局长,邱局长说这事他知道,还说得尽快组织培训。最后培训结束时,董天胜拿来的费用单据竟然高达十二万三千元。刘东不批,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董天胜说,我给邱局长看过了。刘东说,那你让邱局长去批,这个钱我不能批。董天胜说,那你和邱局长去说。刘东腾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说董天胜,你是局长还是我是局长啊?董天胜不温不火地说,当然你是局长。刘东气得对董天胜说,你出去!

事后邱局长把刘东叫到了办公室,对刘东说,培训的费用我看了一下,没什么大问题嘛。不过里面有我请教育局的领导和培训老师吃了几餐饭的费用,另外这一次培训教育局还真是给予了大力的支持,为了感谢教委的通力合作,县局赠送了一部手提电脑给了教育局,也表达表达我们的感谢之情嘛。邱局长说这些话时注意到刘东的脸色不是太好,接着说,刘东啊,我也干不了几年啦。刘东看着邱局长,以为还有下文,没有了。邱局长递根烟给刘东,刘东赶忙掏出打火机,准备给邱局长点火,邱局长拿起桌上的防风打火机,示意他有。刘东想起董天胜刚才对他的态度,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邱局长低头看桌面的文件,就点燃手中的烟,吸了一口,吞下,出来了。

邱局长的话说的很直白了,刘东不是糊涂和较真之人。刘东之所以窝火是这件事从头至尾他就像一只羊羔,别人牵到哪他就到了哪。这牵羊的人如果是邱文明,刘东是不会生这么大的气的,但偏偏这手握牵羊绳的是董天胜。他董天胜算什么东西呢,毕业分配到税务局当办事员时,他刘东就已是税政股的股长了。针对这件事,虽然刘东知道董天胜敢牵他走,背后是因为邱文明,但刘东还是觉得窝心,毕竟他让人当羊牵了。

培训的所有费用刘东最终还是批了。邱局长发了话,不批能行吗?更何况邱局长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也干不了几年,言下之意他这位置,迟早你刘东不是要来接的嘛。刘东想到这里,批条子后内心稍稍平和。为了将来能进步,说的更准确点,为了能顺利接替邱局长的位置,不受点委屈是不行的。胯下之辱也不是韩信一个人能受,刘东想我也受得了,不就是让人当羊羔牵了一回吗?大丈夫,能伸不是关键,关键要看能不能屈,能屈才是大才。刘东在内心给自己来了一次励志教育,甚至还小小地自我批评了一下——对董天胜的发火,还是幼稚的表现。

本来这件事一开始给刘东造成的不平衡,让刘东自己从内心里彻底摆平了。但王其的一席话又打破了他内心的宁静。王其说这番话的起因是董天胜的老婆从乡下小学调到了城关镇小。王其问刘东,你知道董天胜的老婆是怎么调到县城的吗?刘东对董天胜本来就不感兴趣,没接王其的话茬。王其接着说,是因为那一次的培训,董天胜让教育局拣了个大便宜;工商局也搞了计算机培训,不在教委搞的,你知道他们每个人花了多少培训费吗?多少?刘东抬头问。王其伸出两个手指头,刘东说,两百元?!王其说,是,你想想教育局这一下赚了我们税务局多少?五万哪!刘东突然大声地说,不可能!王其说,千真万确。刘东有点沉不住气,破口大骂,这个董天胜,他妈简直不是个东西。王其说,你小点声。刘东点起一支烟,狠命地吸了一口,在办公室里转起了圆圈。王其见这件事刘东是真的蒙在鼓里,接着说,这个董天胜,在你的眼皮底下借鸡生蛋,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刘东把手对王其一摆,好了好了,别一下子整那么多成语。王其说,我不说了,你仔细想想这件事吧。说完就出去了。

王其从刘东的办公室离开后,刘东有点坐不住了。他几次拿起电话准备打给邱局长,想想还是放下了。按王其的说法,董天胜不但把他刘东当羊羔牵了一回,而且还在行走的路上挖了个深坑,让他刘东摔了进去。刘东拿起电话打到了县工商局的人教科,问了他们的培训费情况,结果得到的答复和王其说的一样,每人两百元。刘东觉得他应该找邱文明谈谈了,这不仅仅是培训费稍高的问题了,这种事情极有可能将会产生一系列的蝴蝶效应。

刘东是下午到邱文明的办公室的。中午在家,他心思重重,张霞见刘东精神恍惚,就问他怎么了?刘东本来不想说,但整个事情憋在心里难受,就把前后经过在吃饭的时候和张霞说了。张霞说,我看这件事主要症结不在董天胜,而是邱局长;刘东你想啊,邱局长没点头,董天胜有这么大胆吗?你如果去找邱局长,邱局长不怪罪你才怪。刘东说,培训的计划书和培训费的单据都是我批的,我不去向邱局长说明情况能行吗?张霞说,我看这件事你就捏住鼻子喝一盅算了,到时你打不到狐狸还惹一身骚呢。刘东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刘东下午在办公室里其实内心也斗争了很久。去找邱局长还是不找,找,不找,反复纠缠。刘东先用不找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局长一直对自己不错,就是自己的副局长位置,也是邱局长力荐的;另外邱局长也干不了几年,忍一时风平浪静,风平浪静才能稳妥航船。找——这件事如果不及时澄清,将是他仕途中的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得他血肉横飞;更何况,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董天胜在背后玩猫腻,不排除邱局长背后默许,但不挑明这事,他心里会永远打着个结。找还是不找在刘东的心里打架,用现在的话说,刘东成了纠结哥。最后刘东从抽屉里找出了一枚一元的硬币,对自己说,抛吧,是国徽就找,是1元花朵就放弃。硬币从刘东的拇指上弹了出去,落地叮当作响,刘东一脚踩住,慢慢地移开,是国徽。

刘东四点多来到邱文明的办公室。带着国徽给他的决定,刘东开门见山,把税务局这一次的培训费如何过高以及董天胜在背后如何玩猫腻来了个彻底的阐述,并且把工商部门的培训费情况也介绍了一番。邱文明一边听刘东说,一边皱起了眉头,等刘东说完了,邱文明反问,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培训计划和培训费用不都是你签字的吗?刘东说,正因为是我签的字,我才不能背这个黑锅啊。邱文明说,有那么严重吗?工商局的培训一期是一个星期,我局的培训一期是十天,你搞清楚了吗?没搞清问题就乱扣帽子,你还像个领导吗?再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到结束不都是你在主抓吗?目前还没有什么问题,即使有问题了也是你负主要责任的,怎么倒成了董天胜玩猫腻呢?好了好了,这件事别再提了。刘东被邱局长这一连串的问号给问住了,一下子杵在邱文明的办公室里。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几天后,局机关里对那一次的培训费引发的问题议论纷纷。纷纷传扬,说邱局长把刘东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如何如何批评他办事不力,让税务局比工商局白白多花了那么多的银子。同样是办事,瞧人家工商,花最少的钱办实惠的事。这多花出去的钱,谁知道花在了什么地方呢?还说邱文明局长大发雷霆,要刘东好好检讨检讨自己,不要搞个人的小圈子,万事要为集体着想,不要一办事就肥了自己亏了集体等等等等。这些话在局机关大楼里也不知从哪个门缝里爬出来,到处飘荡。当然这些议论目前刘东还没听到,但王其听见了,就觉得怪了,大家议论最多的不是董天胜如何神通广大地把老婆调进了县城,反而是议论刘东在培训一事上玩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邱局长竟然义正词严地批评了刘东,王其越想越不对劲,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王其跟在刘东后面不是一两年了,他了解刘东。刘东处理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虽然比不上邱文明,但刘东的税收业务能力和为人正派,还是信得过的,至少在培训费一事上,王其相信刘东绝对是清白的。有问题也是董天胜有问题,不排除邱局长在背后应诺。王其想不通的地方是,这事怎么绕来绕去把刘东给绕进去了。

刘东听到这些议论是一个星期以后。如果不是王其实在憋不住对他说了,刘东还会蒙在鼓里。他曾私下劝自己,这件事就此不提,想想还是张霞说的对,打不了狐狸会惹一身骚,但这骚现在不是马叉虫的骚,变成了火烧眉毛的烧了。刘东想,看来这件事不在党组会提都不行了。

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市局陈局长带队突然来县局对党组成员进行考核来了。

考核分两个程序进行。一个程序是全体机关人员对局党组成员进行不记名打分,打分分“德、勤、能、绩”四个方面;另一个程序是市局陈局长一行代表市局分别找县局班子个别谈话。刘东是第四个被叫去谈话的。刘东刚一进去,陈局长就说,刘局长啊,最近怎么搞的啊,大家给的评分很低哦。刘东坐下去第一句话就是,这里可能有误会吧。陈局长说,什么误会啊?刘东顿了一下,说,可能是自己这段时间和同志们的交流少了点吧。陈局长说,刘东啊,做事该讲原则的时候一定要讲原则,你还年轻,不要在一些不值得的事上栽了跟头。刘东说,陈局长这您就不了解我了,我刘东别的不能保证,但在坚持原则方面,自认为还是过得去的。陈局长说,前不久关于计算机培训一事,就有人反映情况,虽然你在某些问题上欠考虑,但以后要引以为鉴啊。刘东有点急了,培训一事上我没做什么啊,陈局长,培训费并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纯粹是董天胜在里面玩了猫腻。

这人一急,说话就容易出纰漏或者说出毛病。刘东的急,使他这一番话显出毛病来了。陈局长并没有说什么具体问题,只是提到了培训一事。刘东却主动扯出了培训费,让人有此地无银之感;培训费一事是董天胜搞的鬼不错,但在这种场合,尤其当着市局领导的面,刘东是不宜这么直白地说自己的下属的,犯了忌。这听起来就像当领导的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所以陈局长听刘东说到培训费后,立马说,刘东啊,这件事不再提了,邱局长都说了,这件事不是什么上纲上线的问题,即使有什么问题也不能说是你刘东一个人的责任;你听听邱局长说的,再想想你刚才,怎么能那样地说一个具体办事的同志呢?你是领导干部啊,遇事要敢于担当才行啊。

刘东晕晕乎乎地离开,好像自己一下子陷入了一个漩涡,怎么也爬不出来了。

郁闷。刘东一烦躁,就想从麻将桌上找出口,掏出手机拨了王其的号码,对王其说,晚上约两个人,打几圈。王其说,市局领导来了,晚上你不是要陪吗?刘东说,我喝几杯酒就过去,老方法,老地方,你们等我。

晚饭时,刘东给市局一行一人敬了一杯酒,手机就响了。刘东竖着手机,说好好,我一会就过去。刘东对陈局长说,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饭没吃就匆匆离开了。

刚才那个电话是王其打的,就是刘东交代的老办法。刘东前脚刚走,邱局长就说,这个刘东,肯定又是急着打牌去了。陈局长说,他不是家里有事吗?邱局长说,年轻人,玩心重点情理之中啊。当然,这些话刘东是没听见的。

晚上的牌局,刘东输得比王其那一次还惨,不到三圈,刘东就输了两千多块钱。刘东把麻将牌一推,说不打了不打了,改日再玩吧。其实刘东晚上就不该上牌桌,这白天的谈话不顺,晚上的麻将输是铁定的了。刘东明白这麻将打下去还是会接着输的,所以提前结束了。一起玩牌的另外两个人离开后,刘东看看时间还早,对王其说,坐会吧。王其递一根烟给刘东,说,今天的考核对你不怎么样吧?

刘东说,真他妈郁闷。

王其说,刘局长,其实你今晚真的不该来打牌的。

刘东说,这人胸闷,出来放松放松。

王其说,你想想看,市局领导在,你中途退场,领导会怎么想啊?

刘东说,管他怎么想呢。

王其说,这你就错了,领导的思路决定你的出路呢。

刘东说,王其,你哪来的这一套套的。

王其说,官场本来就是这样,如果你摸不清领导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做什么都是瞎子摸猫。

刘东说,我现在就是个瞎猫。

刘东回到家张霞还没睡。

张霞躺在床上看书,刘东问儿子睡了?张霞说,早睡了。刘东脱衣服时,张霞说,你知道今晚在我们客房部我看见谁了?刘东看张霞一下,算是询问。张霞接着说,在客房部的走廊里我看见了邱局长和叶香。什么叶香?刘东边上床边问?你说邱局长怎么和叶香走在一起,肯定有问题,张霞自顾自地说。刘东往被窝里一笼,说睡觉了,邱局长和谁在一起,犯得着你来管吗?张霞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邱局长和叶香一起肯定有问题。哪个叶香?刘东又问。张霞说,董天胜的老婆啊,你不知道啊。刘东从被窝里一下子坐起来,说,难怪了,我说怎么董天胜那么不把我当回事,原来是邱文明真在背后顶着呢。哦对了,上次培训费的事你没犯糊涂吧?张霞放下手中的书问。刘东说,别提培训费了,睡觉。

刘东关了灯躺下并没睡,脑子里像放录音机一样,响着今天市局陈局长说的话,过后是王其说的话,再就是张霞刚才说的。他想理个头绪出来,这邱局长到底要干什么呢?培训费一事明明与他刘东无关,可现在所有的迹象表明,苗头是直指他刘东的;刘东接着想是不是最近他做了什么事让邱局长反感或者说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差错,想想都没有。就是近来麻将打得稍微多了点,可打麻将他并没有影响工作,更何况业余时间和同事们打点牌根本不是个事的。那到底是什么呢?刘东想破了脑袋也得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张霞转了个身,手伸了过来,放在刘东的那什么上。刘东一点做事的心情都没有,轻轻移去了张霞的手又接着想他的心事。看来问题可能出在董天胜任人教股长一事上,那时邱局长问刘东对此职位人选的想法,他提了王其,而最后的人选是董天胜,没和邱文明想到一块去;可这也很正常啊,刘东想,我也不是他邱文明肚子里的蛔虫,再说了,王其接人教股长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最后党组会上邱文明确定董天胜让大家表态,刘东也没说什么,大家同意他也同意了。如果要说有什么的话,刘东在表态时脸色有点难看罢了。培训费他也批了,邱局长说送了一部手提给教育局,刘东也默认了。还要怎么样呢?刘东翻来覆去睡不着。张霞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翻了个身,手又搭在了刘东的身上。这一次刘东没把张霞的手移开,张霞的手动了起来。刘东在黑暗中褪出内裤,心想,所有的事要来的终归要来,他想和不想都得应战了。刘东平躺着,静静地等待风暴的来临。

第二天刘东前脚进办公室,后脚董天胜就跟进了。董天胜手上拿着几张单据,喊了声刘局长,把几张条子批一下。刘东听董天胜说话的口气就有点感冒,没吱声,拿起办公桌上的抹布在水桶里搓了一把,抹起了桌面和沙发上的灰尘。董天胜站在一旁,脸上有点僵硬,但还是挤出了一点笑意。刘东清理好桌面,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正准备出办公室,董天胜说,刘局长,几个条子……刘东没等董天胜说完,丢下一句,你没看我正忙着吗?就上洗手间洗烟灰缸去了。刘东回来的时候手上提了个拖把,见董天胜还站在他的办公室里,就说,你等会来吧,我要拖地。董天胜说,我等你。刘东有点不快活了,放下烟灰缸,语气就不友好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董天胜的气恐怕憋了有一会了,大声地说,我怎么了?从我一开始进你的办公室你就没给我好脸色,我怎么了?怎么了的是你!董天胜的大声嚷嚷引来了其他股室的人,刘东感觉这样下去,局面肯定会很难看,就放低了语气,你出去出去,别在这嚷嚷。董天胜说,你让谁出去呢?税务局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今天就在这站了。走廊里围了很多人,刘东沉不住气了,也提高了声音,你这人怎么胡搅蛮缠呢?董天胜毫不让步,你说谁胡搅蛮缠呢?我拿条子让你来批,你说要打扫卫生让我等,好,我就等;我等着,你还不耐烦了,大家说说到底是谁胡搅蛮缠了。董天胜把说话的对象转向了大家。刘东想想自己毕竟是领导,如果这样和董天胜吵下去,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就说,和你这不清不楚的人说不了。董天胜好像今天抱定了要和刘东把架吵下去,本来话说到这里,董天胜知趣的话应该借坡下驴,顺便一句“我也懒得和你说了”就此离开,事情也许就不会发展到后来恶劣的地步了。

可董天胜没这样,而是说出了另一个版本。他跟着刘东的话就上了,我看做事和做人不清不楚的是你。当着许多人的面,董天胜说出了这样的话,刘东脸上真的有点挂不住了,他大喊了一声,董天胜,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做事做人怎么不清不楚了?董天胜说,你自己知道。我不知道!刘东吼了起来,今天我要你当着大家的面好好说说。董天胜继续补道,大家都清楚,你是如何不清不楚的。刘东说,大家清楚不清楚我不管,今天我要让你说出来我听听。董天胜让刘东这么一逼,就口无遮拦了,当初我提股长一事,党组就你反对,结果怎么样?你没扶起你的阿斗,你反对无效!每次找你批条子,你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你以为你是谁,还真把自己当一把手了?我呸。刘东气得大吼一声,你给我滚!董天胜得势不让人,说了句还不知道是谁要先滚呢。刘东愤怒地推出了董天胜,“砰”地一声狠狠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有时就像牙痛,不张嘴,外人是难看出病灶的。一旦彼此张开口来,才看见相互之间早已是千疮百孔。

董天胜和刘东大吵大闹时,其实王其一直在走廊里站。刘东把董天胜推出办公室,外面的人还没散去。董天胜看样子是准备上楼到邱局长的办公室,边走嘴里边嘀咕,什么人呢。这时王其拦住了董天胜,说话的口气像是问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一样,你刚才说谁是阿斗呢?董天胜还没回过神来,王其接着说,董天胜,我可告诉你,你玩的那点小聪明我王其都不屑玩的,刘局长说你不清不楚,那是对你太客气了,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人家都不知道。旁边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围了过来,其中也有人劝说,算了王其,董股长也没指名道姓地说你。

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斗嘴就像夫妻吵架,没人观战与劝架,也许两人争两句就算了,一旦有人劝,则是越吵越凶。王其说,你们都知道他没指名道姓地说了我,敢情我真是阿斗了。董天胜这时算是有点清醒,他知道在走廊里如果自己和王其再吵起来,局面恐怕难以收拾。他同时也明白自己当了人教股长,王其一定是憋了一肚子气,正好借机发泄。想到这里,董天胜脸上堆出了一点笑容,说王其,有什么事我俩回办公室说。王其说,就在这说道说道,我不喜欢玩背后那一套,趁现在人多,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敞亮;你说说我王其是如何变成阿斗的。董天胜的去路被王其堵住了,说,你让开。王其说,你搞清楚了,这也不是你家的税务局,你让谁让开呢?

董天胜自从提到人教股当股长,这是第一次和王其正面交锋,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王其是个难缠的主。两个人论理,谁先激动谁就会处于劣势,王其不温不火的几句话,让董天胜的后背凉了一下。这些道理,董天胜是明白的,但王其好像思路更清晰。董天胜心里想着今天无论如何得避开他,如果要收拾王其,日后有的是时间,更何况他们还在一个股室,机会像天气一样,还愁没有下雨的日子吗?王其似乎看出了董天胜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觉得现在到了激怒董天胜的时候了。王其说,我知道刘局长一开始对人教股长的人选提的是我,你得了便宜还到处卖乖。我们大家谁都知道你一下子得了两顶帽子,一顶有色一顶无色,你以为把有色的帽子戴里面,我们就看不出来吗?王其的这一番话是彻底地戳到董天胜的痛处了。董天胜不是被激怒,而是气得脸发白手发抖,他扬起手中的发票向王其的脸上甩了上去,手背贴到了王其的面门,王其一拳头打向了董天胜的太阳穴,董天胜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瞬时瘫了下去。

刘东关上办公室的门,气得狠狠地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拖把。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就拨了邱局长的座机。邱局长听见楼下吵吵闹闹的,正准备下来看看怎么回事,刘东的电话就来了。如果刘东的电话晚打三十秒,也许董天胜就逃过了这一劫。可事情偏偏这么凑巧,正准备下楼的邱文明让刘东的电话给拖住了。刘东在电话里对邱局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副局长我干不了,改日让他董天胜来当得了。刘东气愤难平,在电话里把刚才发生的情况和邱局长来了个现场直播。邱局长说,你先别激动,什么干不干的,你还像个领导干部吗?你也当了几年的副局长了,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冲动呢?刘东说,这董天胜太不像话,我这个副局长简直不在他的眼里。邱局长提高了点声音,好了好了,别说了,等会我找他谈谈。这边的电话刚结束,楼下就有人喊,董股长晕过去了。

刘东放下电话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见董天胜倒在走廊的地上,有人在掐着他的人中。王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满脸通红。邱局长从楼梯间过来,董天胜突然醒了过来。站在人后的王其见董天胜睁开了眼睛,悄悄地溜回了办公室。大家扶起了董天胜,邱局长问他,怎么啦?董天胜摆了摆头,带着哭音说,邱局长,你要给我主持公道。邱局长问大家,怎么回事?大家都望着董天胜。董天胜说,王其打人。邱局长说,胡闹!

董天胜是因为什么让王其给打了,刘东一点也不知情。幸好那时他正在和邱局长通电话,不然还真有点说不清了。邱局长问董天胜要不要去医院,董天胜说不用,就是头有点晕。邱局长摆摆手,叫大家各自回自己的办公室,众人散去了。刘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里嘀咕了一下,这个王其。但看到董天胜被打,刘东内心里还是觉得解气的,想起董天胜刚才在他办公室说的那番话,刘东自言自语,该打。刘东点起一根烟,想这件事邱局长绝对不会就这么过去的,正准备打电话给王其,想交待他先主动到邱局长那认个错,邱局长的电话就来了,让他和办公室说一下,马上通知机关全体人员开办公会。

会议室在县局四楼。刘东上楼时遇见王其,两人并排走的时候刘东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王其,王其会意,刘东的意思:肯定是你,干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竟然还打人了。王其说,他先动的手。要上四楼的台阶时,刘东说,你等会上来。王其见后面跟了几个同事,就装着要上卫生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刘东进会议室见邱文明已在座了,赶忙坐到邱局长旁边的一个座位。县局机关三十七个人,刘东用眼睛瞄了瞄,此时大概来了十七八个,便掏出手机给王其发了个短信一两分钟后上来。刘东之所以不让王其过早地上来,怕邱局长看见他烦,会提前向王其发难。王其是倒数第三个进会议室的,进来后他找了个稍偏的地方坐了下来。邱局长的脸一直是板着的,像土砖墙面裂开的石灰块,让人担心随时都会掉下来。

邱局长宣布开会,直接就进入了主题,说请大家就今天上午发生的王其打人事件谈谈看法。刘东想,坏了。他脑子快速地转了起来,等会儿该如何应对;这王其打董天胜不能说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董天胜在他面前嚷嚷时,王其肯定是看见了,内心里说不定就有替他出气的想法。刘东告诫自己,还是静观其变吧。会场上大家交头接耳,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在问当时在场的,所以显得有点混乱和不安静。邱局长说,大家谁先说说?没人吱声。局面僵持了几分钟,没有人说话。董天胜伏在桌子上,很痛苦的样子。邱文明见这样下去,会没个结果的,就喊董股长,你先说说怎么回事。董天胜抬起头,声音不大,把走廊里发生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着重强调王其打了他,并说,这是国家机关,不是菜市场,要求邱局长给他主持公道。董天胜的陈述回避了两个关键的细节,也是他们之间冲突的导火索,一个是和刘东争吵时涉及股长任命一事他冒出“阿斗”一词省略,另一个是王其说他戴了两顶帽子没说。邱文明听了董天胜的陈述,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他把目光投向王其,说王其你说说!王其只说了一句话,董天胜先动手打人。董天胜站起来,说我没有。王其说,大家都看见了,你先动的手,我是正当防卫。邱文明望了一眼大家,说,大家说说。董天胜没有坐下来,继续说,我没有打他,大家说句公道话,王其可是一拳头把我给打晕了。王其也站了起来,说你一巴掌打我脸上,我自我保护还不行吗?

刘东想这个王其,还真是有两下子,他一口咬定董天胜先动手打他,无论他把董天胜打怎么样,问题总归是他先动的手。两人打架,先动手的那个,理总是亏了一大半;更何况董天胜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说出他为什么先把手甩上王其的脸的。王其可能卯准了董天胜不敢说也不愿说,所以才这么一口咬死董天胜先打他。这就让邱局长难办了。邱文明皱起了眉头,对当时在走廊里扶起董天胜的毕成说,老毕你说说,你当时在场。老毕支支吾吾,说董股长把手中的发票甩到王其的脸上,手可能打到了王其的脸,王其就把董股长打倒了。王其立马又站起来补充说,不是甩,他是直接打我的脸。董天胜说,我没有,邱局长。邱文明生气地看了人家一眼,说你们俩一人写一个检讨书交局党组,散会!

就这样散会了,刘东没有想到。他本以为这次办公会会开成对王其的批评会的,即使事情在中途有转机,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这结果越平淡倒让刘东越有点不放心起来。人对事情的看法总是这样,如果一开始对事情预想了一个很不好的结局,而就事情的本身也是朝着那个方向去的,最后呢,热闹开局,平淡收场。这让刘东觉得有点恍惚,他想邱局长不会就这么淡然处置的。

刘东和邱文明是同时知道王其对董天胜得了两顶帽子的说法的。刘东听说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笑出了声,骂了句,这个王其,太损了。邱文明听了,脸瞬间就黑了下来,对老毕说,你先回去。老毕走了以后,邱文明站到办公室的窗户边,点起了一根烟,望着窗外,他的思绪像手中的烟一样,从燃起的头一出发就在拐弯,拐向了窗户,最后散到了窗户的外面,不见了。

刘东晚上回家把白天发生的事对张霞说了,他省略了和董天胜的不愉快,只说了王其和董天胜的部分,说你的感觉还真准呢,邱局长和叶香还真有那么回事。张霞说,这种事怎么能当人面说出来呢?我看王其以后没好日子过了。刘东说,邱局长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啊。那是邱局长还不知道,知道了一定不是那样了。刘东听了张霞的话,内心里一种莫名的担忧又加了一层。

税务系统在早些年因工作需要曾通过当地政府招了一批协税员,这些协税员的待遇和正式职工是不一样的,但他们做的事却比正式职工要多。像农村的基层分局,个体税收基本上是这批人员在收。正式职工呢,无形中倒成了甩手干部。当初那些人员也是通过考试进来的,文化水平和业务素质都很不错。有的甚至还是当时大专院校的毕业生,只是国家取消了统一分配制度,让他们成了首批自谋职业的大学生。像王其的弟弟就是,毕业后不分配,只好考进税务局,当起了协税员。

省局已经下文,要求各个市县局在一定的时期内清退这批人员。招进容易,清退难啊。这批协税员在税务战线上奋斗也有个七八年了,把最好的青春创业时段砸在了税务部门,现在突然说要清退他们,还真不是一纸公文说清退就能清退得了的。省局可不管你这些难处,有文件就要执行。邱文明一直迟迟没有进行这项工作,也是考虑到这件事的复杂性,他想再等等,看看其他的周边县是怎么做的。再加上税务系统人财物已全部上划,实行垂直管理有些年头了,县里对这批人员是不会有什么其他的解决方案的。再说,省局定了个三不原则,即不给资金,不出方案,不留后遗症。一切举措由各地方税务局自己拿,邱文明觉得这件事还真是有点棘手。所以他一拖再拖,却突然接到市局电话,要求在九月底务必完成清退工作,如果实在不行,必须强行清退;同时要求,稳妥、安全、不能出问题,尤其不能出现上访人员。看来是拖不下去了,离九月底只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邱文明不得不召开党组会,讨论清退方案。

会议最后确定县局成立两个清退小组,一个由刘东任组长,成员为王其,负责四个基层分局的清退任务,各个分局的负责人列为清退小组的成员之一,在九月底,必须要让每一个协税员签订解除劳动合同书。另一个由吴局长带队,负责两个分局。县局刚刚宣布工作组成立,底下分局就炸开了锅,纷纷打电话到县局,说部分协税员情绪激烈,要求工作组立即下来,不然局面恐怕难以控制。

反响最大的是成塘分局。成塘是刘东负责,有六个协税员,王其的弟弟也在这个分局。刘东来不及想更多,只简单地和邱局长汇报了一下,接到电话就和王其赶了过去。分局的许局长见到刘东像见到救星似的,说刘局长,你可来了,你来了我就好了。许局长说完舒了一口气。刘东在许阳的办公室坐定,问目前什么情况。许阳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一个个要求税务局给他们一个说法,不然他们就集体上访;有的协税员身上还有票款,还没来得及上交呢。

当时党组会方案确定,先通知各个分局,把每个协税员身边的票款全部结清,稳定好他们的情绪,由县局工作组下去,再宣布清退方案,接着做具体细致的工作。刘东想不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前头刚开完党组会,后头底下就全知全晓,刘东感到这一次的清退将是他进税务系统面临的最艰难的一次挑战了。他告诉许阳,立即召开分局全体人员会议。许阳几分钟后汇报,协税员拒绝参加。刘东问,协税员当中,谁的组织能力最强?许阳说,谢飞。刘东说,你去把谢飞给我找来,我要单独和他谈谈。

谢飞的家就在成塘镇的街上。许阳本来想叫分局的其他人去找他,但还是自己去了。到了谢飞的家,见分局的协税员都在他家里坐,另外许阳还发现了其他分局的一些协税员也在,他大吃一惊,感到问题有点严重了。许阳对谢飞说,刘局长让你到分局去一下。谢飞说,许局长,你别管这事,既然县局要辞退我们,那就应该由县局来和我们交涉,你别掺和进来;我们有我们的想法,麻烦你过去带话给刘局长,如果他对我们的要求能拍板,我就过去;如果不能,就请刘局长谅解我不能过去。许阳想不到谢飞对他说了这样的一番话,他比刚才见到有其他分局的协税员在还要惊讶。谢飞在他手底下待了也有七八年了,虽然知道平时谢飞的工作能力很强,但想不到在县局要清退他们这件事上,他有如此果敢的想法。

人不仅仅是不能貌相,即使和你朝夕相处的人,在某些突发事件到来时,也不能忽略他们在瞬间激发出来的能量,更不能小觑他们处理事件的能力。

许阳立马回分局把谢飞说的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向刘东作了汇报,刘东也感到事情不是那样地简单了。谢飞他也认识,但因为是协税员,平时刘东几乎是不会接触的,但今天他觉得他要会会这个谢飞了。看来,县局党组是集体轻视了协税员的整体能力。党组会初步方案确定,对于清退的协税员,每人补发五个月的工资,养老保险待定。刘东想这样的方案,协税员肯定是不乐于接受的。于是刘东对许阳说,你带我去谢飞家。王其说,刘局长,你去他家不太好吧?刘东懂王其的意思,说,现在还讲什么上下,我去听听他们的想法。

刘东是第一次进谢飞的家。谢飞的家在街角的拐弯处,两间瓦房,房间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折叠的花面桌,几把木质折叠椅。七八个协税员窝在他家另一个房间的床上,谢飞见刘东进来,马上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说刘局长,您来了。谢飞喊王林,去给我买包烟。王林是王其的弟弟。刘东从包里拿出一包苏烟,说这有,不用去买。说完一人散了一颗。刘东在折叠椅子上坐了下来,谢飞也在对面坐下,其他的人从房间里围了过来。刘东说,谢飞,我们是老同事,开门见山,听许局长说,对这次协税员的清退,你想说说你的想法;虽然现在我不能马上答复你,但县局党组开会也讨论过了,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的,你说吧。谢飞说,刘局长,我有几个问题。第一,我们这一批人进税务系统是县政府通过人事部门招考进来的,县人事局有备案。为什么税务局成了清退我们的主体?第二,在税务局人财物上划时,我们曾提出归属问题,要么把我们转入地方财政,要么你们税务局就要接受。当时邱文明局长答复我们,会在县里去积极争取,结果怎样?是清退。第三,听说这一次的清退,会返聘一部分人,我想知道返聘的条件是什么。我目前的问题就这么多,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会集体上访到市局或者省局。我知道上访不一定有什么大的作用,但起码县局不希望我们这样做吧。

刘东一边在听谢飞说话,一边脑子里就转开了。刘东对谢飞说,你的第二个问题我暂时不能答复你,但第一和第三个问题我可以解释,对于税务局为什么是清退你们的主体,你应该知道,你们是在特定时期、特定环境下招聘进税务的,当时你们的工资都是县财政拨付,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从我们系统实行垂直管理以后,你们这一批人就已经在离开的边缘,因为县里停止了对你们的工资拨付,只是县局考虑到工作的需要,把你们留了下来,从经费里给你们发工资的。对于返聘部分协税员,县局党组是有这个想法,但只考虑直系亲属;即使要聘也是签订解聘合同以后再考虑的事,目前还不确定。

谢飞说,刘局长,你别糊弄我们了,我们早知道了。这一次的清退,税务局甚至连补偿给我们的都少得可怜,你们已准备像踢一条狗一样把我们踢出税务系统;我们这一批人拿最少的工资,做最多的事,为税收工作每天起早摸黑,风吹日晒。就拿分局来说,每年的任务,都是我们这些协税员一家一户,一块钱一块钱收上来的。许局长在这,他应该知道这么些年来,你们正式干部甩手当大爷不说,还每天把我们呼来唤去,因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协税员!哦,现在不需要我们了,一脚踢出大门,这公平吗?

刘东听完谢飞的陈述,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他们一时都难以接受的,将心比心,得给谢飞们一个缓冲的地带。刘东对许阳说,晚上把同志们请到分局,还有其他分局的同志一起,大家一起坐坐。只要他们曾在税务部门待过一天就永远是我们的同事。刘东有点动感情了,他在机关待了这么些年,对基层的情况一直不怎么了解,今天听了谢飞说的这些话,他才知道,原来这么些年来,是谢飞这些协税员一直战斗在基层工作的最前沿,挑起了税收工作的大梁。

晚上,刘东陪谢飞他们吃完饭,就匆匆赶回了县局。他临走的时候对谢飞说,我会把你所说的带回给邱局长。他的脑海里对这次的清退有了一个新的思路。

刘东回来后就直奔邱局长的家。把今天在成塘分局和协税员正面接触的一切向邱文明作了汇报。刘东说,邱局长,协税员们不容易;对这一次的清退,我建议县局要从多方面为他们考虑一下。邱局长问,怎么考虑啊?刘东说,一方面改变清退方式,变强行清退为温情清退,多做工作,多交流感情;另一方面,是否争取县政府的支持,尤其是经济上的补偿。邱文明说,你明天下去先稳住他们,别让他们真的跑出去上访,政府那边我去说说看,能争取多少算多少。

第二天一早刘东就赶到了成塘分局。他让许阳通知大家临时开了个短会,在会上刘东安排一个人负责一个协税员,同时告诫大家,一定要和协税员们多交流交流,从多方面做工作,绝不能简单粗暴,更不能出现挖苦讽刺的话语。谁要是出现不正当的言语,我立即处分谁!这是刘东自从当副局长以来,第一次放下的狠话,语气斩钉截铁。

事情的变化来的比较突然。许阳报告说,全县的二十一个协税员全部聚到成塘镇了。刘东问,他们全部来成塘干什么?许阳说,目前不清楚,听说都在谢飞家。刘东感觉不妙,问许阳,他们不是真的要出去上访吧。刘东的话刚落音,就接到吴局长的电话,说,协税员都跑到你那去了,我刚和邱局长汇报了,我这边没法开展工作了,这就过去和你会合。刘东放下老吴的电话马上打了个电话给邱局长,汇报了成塘的情况。邱局长说,我正在县政府商量补偿金的事情,你那边先稳住,守住一条,杜绝任何一个协税员外出上访。

脚长在别人身上,哪是说稳住就能稳住的啊。即使是自己的脚,也有不听自个儿使唤的时候。刘东和老吴会合后马上一起来到了谢飞的家。谢飞家的小屋里挤满了人,看样子是真的准备出去了。老吴在谢飞家的门口对刘东说,你先进去,我在外面守着。刘东让许阳把谢飞找了出来,谢飞一出来后面就跟了七八个协税员。刘东问,谢飞,你们这是要干嘛呢?谢飞身边的一个叫何明的说,我们要到市里去。刘东说,去干吗?谢飞答道,没事,我们去玩,散散心。刘东说,谢飞,你们出去我不反对,可现在不是个时候啊。这时守在门外的吴局长也走了过来,对谢飞说,谢飞,你这样组织大家出去对你是没什么好处的,我告诉你,这样下去,你一个子儿也别想得到。刘东一听,心想坏了,这个老吴。水好堵,话难堵。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刘东觉得他昨天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老吴的话不是泼出去的水,而是汽油,把谢飞他们要外出上访的火苗一下子烧旺了。

二十一个协税员上午陆续从成塘镇离开了,最后走的是谢飞和王林。刘东找到王其,让王其和王林说,叫他一定要告诉谢飞,无论如何都不要干傻事,清退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在补偿标准上提高一点。王其说,王林的手机已关机。刘东有个预感,谢飞他们一定早就约好,去上访了。

邱文明局长是第二天上午接到市局黄局长电话的。黄局长在电话里对邱文明吼道,今天你们必须把人给我从省局领回家!说完就挂了。邱文明心想坏了,到底还是上访去了,他立马给省局财务处的聂处长打了个电话,聂处长说,老邱啊,赶快想办法把你的人给领回去,一老板发火了。邱文明放下电话就找来了办公室主任江平,说,马上给我派车,我要去省城。

邱文明到达省城已是午后,他没直接去省局,而是让江平在省局附近找个宾馆住下了。他对江平说,无论你用什么法子,去省局门口把谢飞给我带过来。江平来到省局,见本县二十几个协税员坐在局大楼门口的台阶上,台阶旁边放了两箱矿泉水和一箱康师傅。谢飞和何明的手上拉了一条纸写的横幅——“请省局留下我们”,旁边还有一个硬纸板,上面写满了字,题头是“功劳与苦劳”。江平有点恍惚,也有点紧张。他找到省局办公室的小李,小李说,他们坐了一上午了,矿泉水和方便面是一老板发话安排的。中午叫他们到局食堂吃饭,都不去;今天你们无论怎样得把他们搞回去,你看,影响多不好。江平说,是、是。

江平找到谢飞,对谢飞说,你妈和我一起来了,在诚信宾馆。谢飞用怀疑的眼神看了江平一眼,说,怎么可能,你骗谁呢?江平说,我没必要撵到省城骗你,跟我去一趟吧。谢飞将信将疑,但听到江平那坚定的语气,还是和何明交待了几句,就随江平来到了邱局长住的宾馆。

江平打开宾馆房间的门,谢飞看到邱局长坐在圆椅上抽烟,就知道自己还是让江主任骗了。江平给谢飞泡了杯茶,邱局长示意江平出去一下,他要单独和谢飞谈谈。邱局长和谢飞谈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具体谈了些什么江平当然不知道。谢飞出来后,邱局长对江平说,你去车站包辆中巴,到省局把谢飞他们接回县城。

当天夜里,邱文明召集党组成员开了个会,重新商讨了清退经济补偿方案。

协税员们回县城的第二天,在谢飞的带头下,他们全部把解聘合同书签了。在经济补偿上,由一开始的一次性补发五个月工资提高到补发十个月;养老保险县局按相关的规定和比例给他们补缴八年,如果不愿意缴的,可以用现金的方式补偿。这样一来,二十一个协税员总算在较平和的情况下清退了。从头至尾,这项工作都是刘东在具体操作。至此,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就是部分协税员的返聘。按原初党组会的意见,协税员中凡是税务干部的直系亲属,都属于返聘对象。刘东扳指一算,如果算上王其的弟弟王林,应该是五个人。其他四人,都是子女,唯王林是弟弟身份,划入直系亲属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实际上这五个返聘的名额很早就报市局备案了。市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为了照顾税务人员的家属,每个县局聘用的协税员不允许超过六人。因为去年进了一个,加上这一次的五个,刚好满员。刘东接受前期某些工作上的教训,没有让人教股长董天胜拟定提交党组会讨论的返聘名单,而是亲自来到邱文明的办公室,征求邱局长的意见。刘东问直属亲属如何划分,邱局长说,直属亲属当然指子女,你先拟定一个返聘方案,把人员名单提交党组会讨论。刘东问,那王林算不算在内啊?邱局长说,你说呢?刘东一时还没深想邱局长的“你说呢”是什么意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打了个电话给王其,让王其到他这来一趟。

刘东简单地把邱局长的话和王其说了一遍。他接着对王其说,王林的名字我肯定会报上去,你要找个机会到邱局长那去一下,好好和邱局长沟通沟通。王其说,我和他有什么好沟通的,这次的返聘他摆明着是要甩掉王林。刘东劝王其,你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你去和邱局长说说,说不定事情就有希望呢。

王其最后找没找邱局长,刘东不知道。党组会讨论返聘人员时,王林被排除了,理由是不能算直系亲属。刘东当时有点沉不住气,质问邱局长,亲弟弟为什么不能算直系亲属?邱局长说,刘东啊,你成家后填过表吧?你入党填表的时候,弟弟在哪一栏啊?邱局长直接回答,在社会关系一栏。刘东觉得邱局长对直系亲属的解释有点牵强,说,这几个亲属都聘用了,总不能甩下王林一个人吧。邱局长说,按你说的这批协税员要返聘的就多了,有侄子有外甥,就是要返聘也不是王林一个人啊。

邱文明说的这一番话,让刘东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聘或者不聘王林算不上大事,王林的身份介于那种聘用没人能说什么,不聘你也不能说什么的境况。刘东从内心里是想为王林积极争取的,但邱局长这样说,他也是毫无办法了。他同时想到,邱局长对王其打董天胜一事一定心存芥蒂,不仅如此,他后来一定知道了王其当时对董天胜说的是什么才使董先动的手。如果真是这样,王林的这次返聘没戏唱就是情理之中了。刘东想,邱文明之所以迟迟没对王其怎样,一方面是顾及了他刘东的一点面子,另一方面是就汤下面的汤没出现。这些事情,刘东前后左右都想了个差不多。但有一点刘东从没去想过——那就是邱局长当时到省城,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让谢飞他们回家的。

邱文明当时和谢飞的谈话内容,不仅当时在场的办公室主任江平不知道,刘东更是无从知晓。当时邱局长对谢飞开门见山,只要他那天带领协税员顺利离开省局,他可以考虑返聘谢飞继续在成塘分局干协税员。谢飞提出,考虑不行,除非邱局长保证他会被返聘,不然他绝不会离开。其实在邱局长说出这个想法时,谢飞就动心了,但他怕邱局长会像江平一样,抛出诱饵只是暂时的骗他离开。接着说,邱局长,我不是和您谈条件,您得写一行字给我,我保证今天带领他们离开。邱文明点起了一支烟,站到了窗户边,这是他的习惯,他每次要做一个重大决定时,都会望向窗外。望向窗外对邱文明来说有两个好处,一是此时别人看不到他考虑问题时面部表情的变化;二是窗外的某种场景会给他意想不到的灵感。邱文明住的宾馆房间窗户正好对着省局的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都要侧目看一眼坐在台阶上的谢飞们,邱文明隔着这么远的路,都感觉到那眼神里的厌恶与鄙夷。谢飞不在,静坐的协税员有点零乱,有几个跑到大楼里让门卫像撵鸡一样赶了出来。邱文明突然感觉到这像一场闹剧,收场的锣鼓必须要敲响了。大约站了有七八分钟,他转过背对谢飞说,保证书我可以写给你,在你今天带他们离开的前提下,必须满足我的两个条件,一是明天你要动员所有的人把解聘合同签了,二是写给你的保证书在你签返聘合同前要交给我,并且绝对不准说出去。谢飞说这两条我都会做到。事已至此,邱文明也只好这样了。

清退的工作已顺利完成,但关于返聘一事,邱文明始终没想好怎样顺利地让谢飞过关。要让谢飞过关,党组起码要三票通过才行。理由呢?万事总得有理由。得给谢飞找个能通过的理由,邱文明又一次站到办公室的窗户边,望向窗外。

董天胜自从那次挨了王其的一拳头,到现在两人在一个办公室还是不说话。两人的办公桌原先是面对面摆着的,董天胜座位面朝门口。现在王其把办公桌移开了,也是面朝门坐。这样一来董天胜每天只要抬头,看见的就会是王其的后背。也就是说,董天胜在办公室里做些什么,都是在王其的背后。

刘东把党组会上王林没被聘用的决定告诉了王其,王其当时气冲冲地要找邱文明,刘东按住了,说你现在找他有什么用呢?王其说,我要去和这个老狐狸好好论论理。刘东说,算了吧王其,你还嫌你在老邱那不够臭吗?你上次说的帽子一事,邱局长肯定是听说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就已经是很客气了。不要再生事了。王其说,这件事你别管。丢下这句话,王其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们一定还记得王其曾经劝刘东时说的一些话。人啊,最难战胜的就是自己,事情一旦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所有的清醒和思路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所谓旁观者清,不是说旁观者有多智慧,而是旁观者站在整个事情之外看问题,所以能统领全局,思路清晰。这些道理王其明不明白呢?明白。刘东清不清楚呢?当然清楚。但事情一摊到自己的身上,清醒与明晰就像两只蝴蝶飞入了万花丛中,不见了。

王其进自己的办公室后,一脚就把门“哐啷”一声踢上了。董天胜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望着王其,眼睛里射出怒火。王其说,没看见过这样关门啊!董天胜说,没看见过,人都是用手关门的。王其说,你放屁。董天胜也不生气,说,这座大楼里不是我一人把话当屁放的,你不也在放吗?最后连你弟弟不也是让人家当一个屁给放了吗?王其像个木桩一样,呆在了董天胜的面前。过了几十秒钟,王其像发了疯一样,扑向董天胜,他一把抓住了董天胜的手。董天胜以为王其又要和他动粗,大叫,你干吗啊?!王其情绪有点失控,语速极快地说,董股长,你回家和叶香说说,让她帮我在邱局长那说说好话,把王林留下来,拜托拜托。王其一边说,一边双手握着董天胜的手,不住地抖动。董天胜一把甩开王其的双手,愤怒地用手指着王其,说,王其,你他妈不是个东西!王其像没听到董天胜的话一样,木然地打开办公室的门出去了。

王其敲开了邱文明的办公室。

王其在邱文明的办公室里说了些什么,刘东是后来才知道的。而这些话竟然是邱文明亲自和刘东说的。王其具体说些什么,这里可以复述一下。王其告诉邱文明,说刘东早就觊觎他局长的位置了。另外说邱局长和叶香有染,也是刘东告诉他的,甚至他打董天胜也是刘东授意。王其说,邱局长,我现在才明白,我是让刘东给利用了;我知道刘东一直对董股长没有好感,所以造了您和叶香的谣。王其在邱文明的办公室里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恳求邱局长把他弟弟王林留下来,今后他会好好报答邱局长的。

邱文明刚听到这些,点烟的时候差点烫到了手。但转念一想,王其为什么要这样说刘东,邱文明心里突然跟明镜似的。他之所以把这些话和刘东透露,他有自己的想法。一是他相信刘东不是像王其说的那样的人,二是这正好是他解决谢飞返聘的一个契机。

邱文明对刘东说,我暂时不和你讨论王其说的这些话的可靠性,但这些话多多少少和你有点关联,别的我不能肯定,有一点,王其这个人的人品存在问题。这就是你一直要提拔和帮扶的人吗?刘东一直在闷着头抽烟,他有点不相信王其会在邱局长面前这样说他,但想邱局长似乎更没必要编造这些话来说他刘东。更何况一个领导再怎么样,也不会蠢到自曝隐私。刘东突然觉得自己像走在冬天的迷雾里,有点辩不清方向了。邱文明接着说,关于王其的弟弟王林返聘一事,到此为止。我知道你有点想法,但值得为王其这样的人和我唱反调吗?背后打小报告事小,栽赃嫁祸是可耻。邱文明单刀直入,他想看刘东的反应。刘东说,这个王其,鬼迷心窍了。邱文明问刘东,你觉得谢飞这个人怎样?刘东疑惑地看着邱文明,说,不错啊,协税员中是把好手。邱文明直视刘东,说,我想返聘他。刘东说,那怎么行?邱文明说,怎么不行,只要你同意。

刘东在和邱文明谈话后,暗地里找了谢飞。他问谢飞,邱局长为什么要返聘他,希望谢飞告诉他实情,不然党组会上他是不会同意的。谢飞一开始什么话也不说,但迫于刘东的逼问,他告诉了刘东在省城和邱局长的谈话内容,不过省略了邱局长写给他保证书的细节。刘东问,你这样做,其他的协税员以后会怎么看你?谢飞反问刘东,邱局长当时不承诺返聘我,到最后我们还不是都要签订解聘合同书吗?刘东什么话也没说,和谢飞告别了。

党组会上讨论谢飞返聘一事,刘东想不到邱局长提出来后,党组五个人四票通过。当然刘东也投了赞成票,他这一票投给谢飞,是觉得这个年轻人确实很有能力。虽然返聘谢飞违背了当初党组会上确立的条件,但因是邱局长在非常时刻许下的承诺,也只好如此了。谢飞在签返聘合同前,悄悄地把保证书交到了邱局长的手中。签定合同后,邱局长对谢飞说,协税员清退才刚刚一个月,为了照顾部分人的情绪,你一个星期以后再来上班。

王其是两天以后才得知谢飞被县局返聘的。他闯进刘东的办公室,什么话也没说,站在刘东面前,足足盯着刘东看了两分钟,转背离开了。

谢飞一个星期以后到成塘分局上班了。在上班的第二天,邱文明就接到了成塘分局许阳的电话,说谢飞在乡下收税时被一帮人给打了,现在还处于昏迷状态,正在赶往县医院的途中。邱文明放下电活就叫上刘东一起赶到了县医院急诊室。在急诊室门口刘东遇见许阳,忙问人怎么样?许阳说,正在抢救,目前还不清楚伤势怎样。邱文明问,是什么人打的?许阳说,目前不太清楚,已向派出所报案了。邱文明对刘东说,你现在就去成塘镇派出所,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竟然殴打我们的税务人员,无法无天了。

刘东赶到成塘派出所,派出所说情况已调查清楚。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谢飞在一小店收税,遇到了过去在一起的协税员,共五个人。据店老板说,他们没说上几句话就打起来了,谢飞基本上是挨打,为首的一个叫王林,一个叫何明。刘东问,他们人呢?派出所的所长说,人都在我这,怎么处理要听听你们局的意见。刘东说,问了他们为什么打人了吗?所长说,问了,他们说打的是汉奸,卖友求荣的人就该打。

谢飞第二天上午才醒过来。医生诊断,谢飞身上多处软组织受伤,两处骨折,中度脑震荡。邱文明得知谢飞的这些情况再听到刘东汇报谢飞被打的经过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说,殴打税务干部是要判刑的,可打人的人是刚清退不久的协税员;往小里说,可怎么说呢?说是清退协税员带来的后果?不能这样说,还有不便说的。如何处置这起突发事件,邱文明感到左右为难了。

几天后,邱文明把这起事件向市局作了汇报。市局听到汇报后,派陈局长来到了县局。陈局长详细了解了谢飞被打的经过和原因后,提出了两点处理意见:第一,谢飞被打与前期的清退工作有关联,可以不定性为殴打税务干部;第二,对于王林与何明一伙的恶劣行为由当地派出所全权处理,建议在处理时考虑他们认识错误的态度等因素。陈局长和邱文明交待,县局一定要妥善处理与疏通清退人员的情绪,以防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一个月后,谢飞康复出院,刘东把他送到了成塘分局。王林与何明被刑事拘留半个月,五个人都相应地罚了款和分摊了谢飞的医疗费。同时,市局也接到了署名为王其的实名举报信。举报信称,县局在这一次的协税员清退当中,局党组集体胡作非为,个别领导的意见凌驾于原则之上;只有向个人看齐,没有原则性标准。符合返聘条件的没有聘,而不符合条件的竟然返聘。正因为有这个腐败的集体,才导致这一次协税员之间的恶性打架事件。举报信的内容大概是这个意思,至于还写了哪些细节性问题,或具体反映局党组个人问题的,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是实名举报,市局不得不派一个调查小组来到了县局。还是市局陈局长带队,一行三人,在县税务局待了三天。三天后,邱文明对刘东说,我真的要退休了。

邱文明似乎有什么预感,一个月后,市局宣布免去邱文明局长职务,暂保留县局党组书记一职,局长由市局重新委派;刘东作为干部交流对象,交流到邻县税务局任第一副局长兼党组副书记。

董天胜听到市局宣布这个决定后,一口气跑回了办公室,“啪”地关上了门。在办公室里,董天胜兴奋地向空气中挥舞着拳头,一边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哼,沾老子便宜,和老子作对,一个,一个,都没有好下场。

此时王其刚好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看到董天胜手舞足蹈的模样,疑惑地看着董天胜,内心里嘀咕,有什么值得这样高兴的。

刘东心里有事或烦恼的时候就想打麻将,他拿出手机正准备拨王其的号码,突然又挂掉了。刘东拍一下脑袋,摇了摇头。此时正是下班的高峰,街道上的车子像甲壳虫一样缓慢地爬行,人们都是形色匆匆,赶往某一个灯火阑珊的酒店或者回家。已是深秋了,夜色从远街向刘东漫了过来。晚风穿过昏暗的弄堂,扯动街边的横幅,把高挂的广告牌弄得脆响。刘东紧一紧外衣,拐进小北门,走向了通往家的路。

回到家,刘东把交流到外县的消息告诉了张霞,之后就一言不发。晚上睡觉的时候,张霞想安慰一下刘东,就非常主动地靠近,刘东翻身上去,说,换个环境也好。

责任编辑 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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