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草_参考网

幸运草

2011-11-20俞莉

清明 2011年3期

俞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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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莉

九月。已立过秋了，暑霸王完全没有撤退的意思。起源于黄河流域的二十四节气在岭南一带仅仅具有时令上的参考意义，漫长的夏季仍将无边无际地延续下去。花草树木都热烈地盛开着，生长着。路边的巴拿马橡树垂挂着千丝万缕的胡须，像疯女人的长发，大风一吹，徐徐飘荡。棕榈树、散尾葵、凤尾竹、不结果子的大王椰，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绿着。凤凰花快凋谢了，残红依旧惊心，台湾相思、木棉、榕树、紫荆，一起静静地怡然伫立，撒下一片可贵的浓阴。花开得最艳的是簕杜鹃，一大蓬，一大蓬，绚烂夺目。簕杜鹃是这个城市的市花，又名三角梅、九重葛。花期长，又容易成活，剪个枝子，就可以蔓延开来。如此大红火紫，恰似这个欣欣向荣的城市。

是的，这就是九月的深圳。

生态园里的草又茂盛了不少，那些小昆虫、小蜗牛、小蜘蛛、四脚蛇寂寞了整整一个暑假，现在又听到熟悉的欢闹声了。它们埋伏在草丛里，伺机出动。

致信小学秋季学期开始了。

十点钟的时候，上午第二堂课下课。令人愉快的铃声一响，安静的校园立即活泼喧闹起来。五（6）班的学生们一个个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地离开教室。你挠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嘻嘻哈哈，你追我闪，他们在用幼童们特有的打打闹闹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亲昵和快乐呢。规矩了一节课，现在他们要舒展一下腿脚，放松一下绷紧的小神经，解放一下被拘束了的活力——要知道，他们的活力可是用不完的。当然，这种打闹时间非常短暂，是趁着班主任没来之前的放纵、欢闹。班主任一来，大家立马排好了队，在体育委员的口哨声中，甩着胳膊，迈着小腿，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学校的大操场走去。而这时，其他班、其他年级的孩子，也正和他们一样，迈着同样的步伐，甩着同样的手臂，向大操场走去。广播里播放着运动进行曲，欢快而嘹亮。各个年级、各个班，都有固定的位置。从远处看，这群身着天蓝校服的孩子，像一个模子塑造出来，他们整齐而有序，仿佛被某个编程大师编了程一般，但同时又是灵动而充满生机的。这些小人儿很快将画着白线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场填满，空旷的土地上好似突然盛开出一望无际的蓝花花。

这一幕情形常常让过路的大人们惊叹：多整齐！多壮观！多美丽！多可爱啊！谁能将这一盘散沙似的小人儿拢得这么好啊！学校，真是神奇的地方。管孩子的老师们真是神奇的人！把孩子们出操，当神奇美景来看的大人不在少数。这些大人通常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婆外公，也还有一些年轻的家庭主妇，她们掐好时间，买菜的时候，顺路过来。瞅一瞅，看一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孩子。当然，要找到自己的孩子很难，他们都是一样的衣服，个头也差不多，以头发为区别，仅能区分出男孩或女孩。而男孩甲乙丙丁、女孩甲乙丙丁几乎就分辨不清了。大人们巴眼望着，操场隔着铁丝围墙，外面还种着一圈冬青树。大人们从树的缝隙中察看，或者站在远处稍高一点的地方眺望，看到的，个个像自己的孩子，也个个都可爱！

当然，从外面看和在里面看是不一样的，家长看和老师看也是不一样的。外面看的是远景，看的是整齐划一，而近景则不然了。有的学生手臂没抬高，有的腰没弯到位，有的脚步没跳起来，有的还交头接耳。这些只有近距离的老师才可以看得到。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儿，家长看的就是热闹，老师看的才是门道。他们做的好不好、对不对，规范不规范，认真不认真，只有老师才看的出来。各个班级各个年级都是要比的，做操代表着一个班级的精神面貌，是衡量一个优秀中队的必要条件之一。每周在课间操结束后，领导要公布出优秀中队的班级名单。获得优秀中队的，他们的班牌是红色的，没有获得的则是绿色的。作为颜色，红和绿本没有高下等级之分，但在这里，红和绿的含义大不一样。谁都要面子，谁都希望得红色的牌子。得了红牌既是学生的光荣，更是老师的光荣。是这个老师管理班级水平的一个反映。这个反映加上其他的东西，诸如成绩、平均分之类，是考核一个老师是否优秀能干的重要指标，也是评优评先的重要砝码。

所以，米亚老师很重视。米亚是五（6）班的班主任，是这一学期新接手的。五（6）班是学校“颇负盛名”的淘气班级，四年级的时候，据说闹腾得老师们都以踏进他们班教室为畏途。致信小学通常采取的是小循环，老师一般从一二三年级带上来，四五六再一个循环。可是，五（6）班是个特例，四年级的班主任王红老师干了一年，撂挑子不干了。当然，王老师不会直接撂挑子的，她的理由是，身体不好。她身体似乎是不大好，例假不正常，生理功能紊乱，据说是累的。四年级这一年，她光是请病假就请了不下十回。她一请假，班上更乱。王老师说这个班级难管，没病也给累出病的。这样，这个烫手的山芋就抛到了米亚手上。

米亚是个能干的老师，她今年三十五岁，正是一个老师的黄金年龄，有了一定的教学经验，也还有激情和干劲，尤以管烂班出名。烂班其实谁都不愿意管，吃力不讨好，付出的多，回报的少，批评的多，表扬的少。米亚在内地教过中学，那间学校按成绩分快慢班，快班的老师，都有一种优越感。慢班老师则被学生连累得灰头土脸。米亚快班慢班都待过，深深领教其中滋味。凡老师都希望得英才而教之，省心省力还易出成果。尽管在致信小学是不分好坏班的（深圳教育局明文规定，义务教育阶段不许分好坏班），但往往因为老师的配备强弱，自然而然，也逐渐有些分化。当然，这个分化不大，小孩能有多大差别？所以，年级里的每个班比来比去也差不多，红牌今天到你班，明天到他班，还算均衡。可是，这个五（6）班却是个特例，四年级一年几乎没得过一次红牌。米亚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班，这个谁也不敢要的班。米亚不能不接，她是不能挑的，王老师能撂挑子，她不行。很简单的原因，王老师是正编，她是临聘。在深圳，老师是有身份差异的，正编是铁饭碗，临聘是泥饭碗，随时可以打烂的。这个移民城市，有大量外来老师，他们被引入特区，投身教育战线。特区老师的工资待遇高。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可厚非。学校里那么多正编教师都是打临聘过来的，临聘一熬成正编，身份就不一样了，人也仿佛高了一等。说话做事从容许多，可以有点挑选的余地了。米亚已经临聘了好几年，是老资格的临聘老师了，可是，终究是临聘。只有被挑的份，没有挑选的份。当然，话是很好听的，领导把任务交给她，是器重她，信任她。并暗示这一届下来，绿色通道的名额会有希望。

米亚心里说，这希望就好比挂在树上的杨梅，画在纸上的饼。她望了好几年，想了好几年，却一直摘不到。教育局安排的招调考试，她运气不好，考了几次没有考过，寄希望特批。因为工作表现积极，又因为校长还是她同乡，她被推荐报过一次特批，但那一次很快被人顶了下来，有人写匿名信投诉她。这件事令米亚深感人心险恶。她不知道是谁在背后陷害她。她和同事们的关系是不远也不近。萨特说，他人是地狱。这件事让她相信了这位存在主义哲学家的话。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离招调的上限四十，已经时间不多了，自己的孩子也已上小学，还没有深圳户口。老公在一家旅游公司，整天在外面跑。内心纠结的时候，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炸开似的疼。但她没有请过一天病假，她对孩子们投入更大的精力。也只有在孩子们面前，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强大和威力。哪怕，这个班是出名的淘气班，她也是不惧的。再坏的学生也坏不过成人吧？还对付不了这班小毛孩？米亚老师的威名就是建立在管理烂班的成就上的。所以，王老师扔下的班级，领导立马起用了米亚。

米亚老师果然厉害！这一点，五（6）班的小朋友们很快就感受到了，米老师不苟言笑，站在讲台上不怒而威。小孩子们很会看眼色，马上就感觉到这个老师气场和王老师不一样，自有一股杀伐决断气质。他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的新老师，而新老师同样在观察他们。这头一个星期就用于双方观察摸底的。米亚通过观察发现，这个班确实和其他班不大一样，最大的不一样，是男孩子多，而且，几乎都是多动型的。经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这边没打完，那边又闹开了。女生则爱告状，屁大一点小事也来告状。

米亚决定整肃队伍。首先从课间操抓起。因为课间操是大家都展示在外面的，是形象工程，必须先抓。米亚头一个星期的班会课就宣布，以后每天下午放学后，要到操场上训练队形，出操。这样，五（6）班的学生们每天下午就在米亚老师的率领下，在操场上训练。孩子们虽然好动，但要让他们按照要求整齐有序地动，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这群自由任性惯了的家伙。不是队伍排歪了，就是推推搡搡，你踩我脚了，他碰我脸了。米亚要求是很高的，这样的队伍难怪去年一年拿不到一次红色中队的牌。于是，米亚就给他们摆厉害，讲要求，还请来体育老师专门规范他们的动作举止。成效倒也快，一个星期下来，学生的出操做操质量大大提高，虽然还没拿到红色牌子，但已经没上批评名单了。但米亚还不满意，她的要求是红牌。她对学生的表现也不满意。到底是淘气班，有的男孩子依然自控能力非常差，没把她——米亚，放在眼里。米亚的第二招，就是杀鸡儆猴。要给学生来个下马威。

这个鸡很快找到了，就是李梦白。

就在家长们站在围墙外面怀着惊叹、喜爱，看学生们整齐壮观的课间操时，在里面观阵的米亚老师正压着一头怒火。她看见队伍当中的李梦白没有好好做操，虽然，他也在踢腿，也在拍手，但动作根本不到位，他没有用心在做，偶尔还故意打一下前面同学的手，米亚忍了。操做完了，集合，收拢队伍。踏着步，甩着胳臂。李梦白回头了一下，米亚还是忍了。领导在上面讲话，宣布红牌班级。李梦白又回头了。米亚这次没忍了。她走过去，把李梦白使劲一拉，就拉出队列。李梦白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九月的阳光十分的耀眼，比阳光还呛人的是米亚老师的眼睛，还有无数双向他聚焦过来的同学们的眼睛。李梦白感觉到了被炙烤的灼热，他脸红了，想抬头又不敢抬头，想看又不敢看，面对老师的责问，他本能的小声地争辩道：“我又没有……”米亚没听见他说什么，只知道他不服气，在犟嘴。李梦白斜眼看她的眼神，更令她生气（其实是因为害怕，想看又不敢看，造成的一种斜视）。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一种忤逆。米亚的火腾地升得更高了！有这么挑战她的师道尊严的吗？今天不把他收拾一顿，以后这个班还怎么管？

她把李梦白一下子拽到队伍的前面，这样李梦白就不仅面对着整个班级，也面对着全校的同学了。当然，离的远的看不清，离的近的班级学生就知道，这个学生犯错了，被揪出来了！他们投以好奇的、同情的、幸亏自己没犯事的庆幸目光。好在，大家已没太多时间看这个热闹了，因为随着第三节课的临近，各班的学生就像他们来时一样，甩着胳臂，迈着步伐，重又浩浩荡荡走回各自教室。尽管如此，李梦白还是抬不起头，他感觉到经过他身边的一排排目光。这目光是有热量的，烤得他浑身发烫。这目光也是有形状的，像一根根芒刺，比芒刺还凶，刺得他体无完肤、大脑缺血，刺得他眼冒金花，他拼命地捏着拳头，用尽力气，控制眼眶里就要冲出的眼泪。他控制住了，但控制的不很成功，若仔细看的话，能看到里面的潮湿。当然，大家都没有凑上去仔细看，米亚也没有，她居高临下的，看到的只是一个低着头，捏着小拳头的倔强小孩。她想，这个孩子还真犟！必须制服他。下一节课正好是她的语文课，她宁愿不上课，也要把这件事处理好。纪律管好了，以后的课才好上，这个道理，有些老师是不懂的，他们不敢耽误一节课，也不管上的有没有效果。她米亚不是这样的。

来到教室，米亚让李梦白继续站在讲台旁。其余同学都静静地坐着，大气不敢出地在等待着一场风暴。这样的风暴，以前也有过，当同学犯了错，被老师罚站，老师就在讲台上大发雷霆之怒。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学生是害怕的，但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保不了一时三刻，他们又惹起事来，引起新一轮风暴。五（6）班的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风暴中成长的。但这次，风暴会怎样呢？似乎与往常不同，如果说以前挂的最多是橙色警报，那这次显然就是红色了。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李梦白先是在操场被拉出示众，现在又要面对全班审判。他们不知道这个新老师会掀起怎样不同凡响的风暴，个个凝神屏息。

出人意料的是，米亚老师居然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像刚才拉李梦白出来时，那么生气，那么大力。她甚至和声细语给同学们说话。

她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大家一起来评评李梦白吧。谁说说？李梦白有什么优点？有什么缺点？”

半天，班上静得能听见针落。没有人开口。米亚于是说：“你们不说话，那我就点了，点到谁，谁就要说，难道你们不是他同学，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米亚老师的目光在班里富有威慑力地扫了一遍。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就像飓风刮过，孩子们都低下头。似乎回避了目光就回避了被点名。

郑杨杨站起来了，他声音不大，带着一点紧张和怯意，说：“我来说说李梦白的优点，李梦白作文写得好，能写很长很长字数。”

李梦白没有抬头，心里却热乎乎的，差点要掉泪。他想，郑杨杨够朋友，他说的这个长处，一定会让米亚对他改变一点印象，——那就是，他并不坏啊，他作文好啊。语文老师不喜欢作文好的学生吗？

是的，李梦白作文的确不错，他有一个很突出的长处，就是别人为三百字、五百字的作文发愁，他可以滔滔不绝写出一千字呢。虽然许多老师说李梦白调皮，但语文老师对他还是肯定的，他三年级的时候，写过一篇《夏天的雪》，是描写校园里木棉飘絮的情形，那满天飞舞的白色木棉絮，可不就像老家见过的雪花吗？这篇文章得到老师的大力表扬，还被拿去登报纸上了，这是李梦白最自豪的一件事。米亚刚来，不知道。知道了，就不会这样对自己了吧？而且，其实，他的其他功课也不差的，他就是爱动了一点。可是，这也不能全怪他呀，后面同学找他说话，他不能不理啊。老师只看到他回头，就骂他，还把他拉出来示众！太羞耻了！但愿郑杨杨的话，能让老师早点结束这个难熬的刑罚！李梦白满怀期待。

米亚发话了，可是，却不是让他回位，她抱着胳臂，慢条斯理地说道：“字数长就好嘛？老奶奶的裹脚布还又臭又长呢！李梦白还有什么优点？你们再说。”

下面鸦雀无声。

“没有优点？那好，你们来说说他的缺点，我看谁发言积极？”米亚放下抱着的手臂，往教室中间走了走，用鼓励的眼睛看着下面的同学。要达到教育的目的，必须要能把学生调动起来，让他们自己教育自己。

终于有孩子领会了米亚老师的意思，一个小女孩，站起来，说：“李梦白总是爱欺负女同学。”

“噢？是吗？他怎么欺负的？”米亚老师启发式引导。

“他故意搞恶作剧，上次把我凳子挪开，害我不小心摔到地上。”

“他拉我头发。”

“他把我的笔袋弄到地上，搞脏了。”

“他还经常抓虫子吓唬人……”

几个女生纷纷开始投诉。

米亚老师说：“很好，除了欺负女生，大家想想还有什么缺点？”

“上课爱说话，爱接嘴。”

“下课喜欢追打。”

“上次做值日逃跑了！”

气氛热烈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控诉。米亚老师在教室走了一圈，她每到之处，就用眼睛点名。学生们很聪明，知道新老师的点名方式比较含蓄，他们积极表现着。

在这一节课还剩最后十分钟的时候，米亚老师开始总结了：“李梦白，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同学对你的评价。我刚带你们班，对你，对你们大家都不了解。我要听听同学们的发言。现在，看到了吧？听到了吧？你身上有这么多缺点，你想过没有？反省过没有？老师没有冤枉你吧？那么多同学，老师怎么没叫，刚好叫到你？老师过去认识你吗？不认识。是你自己蹦出来的，是你首先让老师认识了！课间操最能反映一个班级体的面貌。我说过没有？强调了多少次。还天天带你们去训练。为什么大家能做的好，你做不好？还回头讲话，讲了一次不行，还讲二次三次，你有没有把老师放在眼里？！”

米亚提高了嗓门，声音变得更严厉起来：“我米亚教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没有遇见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学生！有缺点，老师给你指出来，帮助你，教育你，是为你好。你不服气，还对老师翻白眼！嘴里还咕哝着骂人！你骂谁呀？骂老师？老师难道不该教育你？老师教育你有错？不想要老师教育，为什么来学校？家长送你们来学校读书，不就是为了好好学习，知书达理，难道是为了来反抗老师的？”

米亚老师继续声色俱厉，从李梦白身上，再进一步讲到全班，希望大家从李梦白身上吸取教训。

在下课铃响的最后一分钟，米亚老师结束了发言。她很满意这个效果，时间也掐得正好。虽然这节课语文没上，可是，她相信，这个教育比一节语文课更必要。杀鸡儆猴的目的达到了。从同学们的反应来看，他们应该是领教了她的实力。是的，必须让他们懂得规矩！现在的孩子太没规矩了！

她让李梦白回到座位。她想，李梦白做为一只儆猴的鸡，摆上祭坛，对他是个好事。他会懂得该怎么做。

李梦白站了整整一节课，加上课间操，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他的腿似乎有点僵。回到座位，他也不像以往那样兔子式地奔跑打闹了。他定定地坐着，呼吸有点重，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很难受。他站在讲堂前面刚开始的时候还抱有希望，后来，铺天盖地的提缺点，他就好像被一瓢一瓢的冷水浇过，浇得他发冷，发抖，一会儿又发热。那些同学的投诉令他羞愤，恼恨，生气。那些缺点，难道他们没有？但李梦白知道他不能反驳，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只有不出声。可是，米亚老师说他对她翻白眼，他哪里有？他也没有骂她呀。李梦白当时真想说，他没有。可是，他抬不起头。他也不敢辩，只有拼命地压着自己。这一节课，真是旷日持久的一个世纪啊！

有同学走到他身边，是一个男生，刚才提过他缺点的，他过来对李梦白说，李梦白你别怪我啊，我只是说给老师听的，并不是说你哦！其他几个男生也过来了。他们平时都是一起打闹的死党，他们过来安慰李梦白。

李梦白没说话，他站起来，去到洗手间，憋了很久了。小便池里，他愤怒的小便呈抛物线般，狠狠地砸在池壁上。

铃声又响起来了，下一节是数学课。是上午最后一节课。通常最后一节课是很难上的，孩子们或者饿了，或者疲了，上课格外躁动不安。但这一节数学课，却是空前的安静。数学秦老师很高兴，对班主任说，还是你厉害，一来，他们就乖了很多。

米亚老师笑容里透着一惯的自信。说，这些孩子就配来狠的！

中午十二点，正是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刘伟红撑着防紫外线的天堂伞，一路急走。她穿着白长袖衬衫，牛仔裤，戴着茶色边的墨镜，细密的汗水在衣服里面蜿蜒而下，很快就洇湿了白衬衫，牛仔裤也越发黏黏地裹在腿上，简直要使人迈不开步子。如此严严实实，只为了抵御深圳强烈的日光。不要以为夏天，穿得越少越凉快。错了，在深圳，你要是胆敢把皮肤暴露在外面，太阳马上就给你颜色看。刘伟红原来最引起为豪的优点，白皙皮肤，已经快成为过去式了。有什么办法？保持美容，对她这样人到中年的女人，是件奢侈的事。除了地铁里的三站路，她得在太阳底下起码要步行十几分钟。太阳底下，每一分钟都是考验。《西游记》里，唐僧师徒过火焰山，那滋味，恐怕莫过于此吧？

刘伟红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地铁里的冷气和地铁外骄阳轮番夹击，刘伟红顾不上擦汗，步子迈得频率更快。刚才去搭地铁，前一班车刚刚走，她不得不在里面多等了五分钟。这耽搁的五分钟，必须补回来。唉，再好的车也比不上自己的脚好使唤。

她急着要赶回家给儿子李梦白做午饭。

给儿子做午饭是今年开始的。之前，李梦白一直在学校午托。刘伟红早出晚归，老公李大勇，不常在家。一天只要做一顿晚餐就行了。李梦白来深圳上幼儿园，读小学，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从去年开始，老师的投诉多起来，说李梦白中午在学校，不肯好好吃饭，也不肯好好睡觉，扰得别人也无法休息。有好几次，老师就罚他一个人站墙角。结果，他还在那里玩得津津有味。

刘伟红很生气，就责问李梦白，你为什么不好好吃饭？李梦白说饭不好吃。睡觉呢？李梦白说，睡不着。他还说许多小孩都睡不着，但别人会装，老师一来，就装睡。刘伟红说，你也装睡啊，哪怕睡不着，躺着不动养养神也好。可是，让李梦白躺着不动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孩子是猴投胎的，一刻也不得安宁。上幼儿园时，他入睡就比别人迟，当别人睡醒要上课了，他才刚进入梦乡。

真是没办法。李梦白说，妈妈，我长大了，不用午托了，你把钥匙给我，我中午自己回家休息。

李梦白说这话时，像个小大人。刘伟红想了想，同意了。这孩子独立性还是蛮强的，上小学到现在，放学从来没有让家长接过。

偶尔的有几次，刘伟红下班早些，看到学校门口簇拥的家长，心里就有些难受，她从来没有接过李梦白。也没有像别的妈妈那样，趴在围墙外，看过孩子做早操。

刘伟红在市里的一家测绘公司上班，搞图纸设计，总是早出晚归。李梦白上幼儿园时，常常是最后一个被接回家。五岁生日时，刘伟红问他要什么礼物，他说，妈妈，你哪天能不能第一个来接我啊？刘伟红哑然失笑，这也算礼物啊？那一天，刘伟红请了假，提前两个小时赶到，还带来了一盒大蛋糕。当她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李梦白兴奋地小脸儿发红，他骄傲地收拾起书包，跟老师打招呼，我妈妈来接我了。然后全班小朋友分享了他的蛋糕，还现场给他赠送了自制的小礼物。那天，他特别特别开心，是第一个被家长接回家的。

这情形刘伟红每每想起来，心都会疼一下。

可是，她很少能这样满足他。她要上班，她不是全职太太。

不是没犹豫过，李梦白刚出生的那当儿，刘伟红真的萌发了不想上班的念头。那时，她四个月的产假刚结束。奶奶要把李梦白带回湖北老家。刘伟红舍不得，抱着李梦白哭。李大勇说，等以后买了房就把他们接过来。那时，他们来深圳不过两年，住在一间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李梦白的到来，使得原本两人世界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奶奶伺候月子，全家老小挤在一处。奶奶早就想回去了。“城里有什么好？大家都挤在鸽子笼里，哪有我们那儿敞？出门就是河，后边有山。”熬了几个月，奶奶终于带着李梦白拔脚走了。

那一阵子，刘伟红简直像是得了产后忧郁症，她一闭眼，就想起李梦白的小样子。她记得，他出世时，在四个人的病房里，别的女孩儿此起彼伏地哭，他一个人忠厚老实地憨睡。她还记得，有次，她出去办事，回来晚了，李梦白在奶奶身上玩得好好的，一见她，手就伸过去，瘪着小嘴哭了，他饿了，又困了，及至刘伟红回家，一抱到怀里，嘴巴叼住奶头，便幸福而又委屈地睡着了。

刘伟红说，我不上班了，我要李梦白。李大勇说，等我发了财，你就不上班吧。发财眼下是全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和千千万万怀揣梦想的淘金者一样，李大勇就是为了这个梦才来深圳的。他辞去原来化工厂的铁饭碗，在深圳自己做起生意来。一开始和别人做药材生意，做得很艰难。家里的积蓄全搭进去了。李梦白偏就在这个时候出生，刘伟红如果不上班，那这个家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连李梦白的奶粉钱都挣不回来。

刘伟红只好等着李大勇发财。这一等，等了好多年，这中间李大勇已经换了好几个行业，跌跌撞撞，终于在服装行业上扎下根来。总算有点起色，他们买了房，也买了车。这在深圳，也不过是许多人都拥有的现状，离发财还遥远着呢。刘伟红过了那段痛苦的产后抑郁期，就没有再提过不上班的话了。对李梦白的思念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平静了许多。

李梦白是四岁时来深圳的。刘伟红坐飞机去湖北接儿子。在飞机上，她双手合十祈祷，千万别飞机失事啊，她还没见到儿子，不能死。

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李梦白长大了。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不在一起，刘伟红总觉得孩子跟自己不够亲。除了幼儿园那一次，让她早接，其余都没有显出黏人的样子。这倒也让刘伟红安心。男孩子本来就不要那么黏黏乎乎的。

刘伟红同意李梦白中午不午托了，她给他胸口挂着钥匙，每天给二十元钱，让他去附近的“永和大王”吃午饭。

这样也挺好。

有次路上碰见从菜市场回来的邻居汪姐，她手里拎着满满一塑料袋的菜。在刘伟红印象里，似乎任何时候见到她，手里都有菜。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勤快女人。汪姐拉着刘伟红，热心地介绍她将要实施的晚餐做法。因刘伟红曾向她请教过烹饪，所以，每次见面，她便自觉地当起老师来。她说，煲鸡汤最好放点白芪、党参。小男孩长身体，要注意进补，用田七和花蟹一起煲，效果特别好。刘伟红很信她，汪姐的儿子被她养得高高壮壮，而她公婆俩都不高呢。可见是吃出来的。不像李梦白，瘦瘦小小，脸色也不好，黑黄黑黄。

“不要让你小孩吃零食！”汪姐正色地说，“那个对面小店好不像话呢，就赚小孩子钱，卖肠粉，鸡翅，酸辣粉，还有一元一杯的汽水，很不卫生啊，又没营养，许多小孩子都跑去。你可不要让你家李梦白也去啊。”

她说好几次看到李梦白在那里吃。

刘伟红气坏了，原来，儿子经常在路边小店买零食，然后用省下的钱去买玩具，打电玩！

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决定每天中午回家做饭。

说起来，她上班的设计公司离家并不太远，地铁三站路，但来回各有一段不短的步行区域。所以，她不得不掐着时间赶路。这半年下来，她已被训练成了飞毛腿。如果单位要来一次竞走比赛，估计刘伟红会拿第一。

飞毛腿回到家，儿子还没回来。刘伟红火速放下包，冲进厨房忙活起来。午餐很简单，西红柿炒鸡蛋，通心菜，再加一个紫菜蛋花汤。中午时间有限，只能因陋就简，强过外面吃零食，况且，这也还都是李梦白爱吃的。

菜端上来的时候，李梦白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又去哪儿玩去了？赶快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梦白没吭声，眉头皱着，坐在饭桌前，却看也没有看饭菜一眼。

刘伟红火一下子冒上来，她辛辛苦苦顶着烈日跑回家，给他做饭，他就这态度！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小店买零食吃了？所以才吃不下去饭！”

“我没有。”

“那你怎么不吃饭？”

“不想吃，不饿，吃不下！”

刘伟红感到伤心，儿子的态度是对她厨艺和母爱的讥讽。一个长身体的小孩，一上午上了四五节课，怎么可能不饿呢？不是吃了零食才怪！

“你撒谎！你到底在外面吃了什么？老实交代！”

“为什么你也不相信我？我不想吃就是不想吃。”李梦白气势汹汹地站起来，眼睛睁得溜圆，里面竟然闪烁着泪水。

刘伟红一见儿子这副表情，怔住了。在她和儿子之间经常是一种奇怪的关系，当她强的时候，儿子就有点害怕；而当儿子爆发的时候，她又有点怯。刘伟红越来越觉得自己管儿子管的很辛苦。吃喝拉撒睡、学习，没有哪一桩不是让人操心的。

“不想吃！你想干什么？下午还要上课，你不吃饭咋行？”

“我不想上学！”李梦白恨恨地说。

刘伟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不想上学？你真不学好了。好好好！刘伟红指着他，气得手指发抖。

“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就把一碗饭扔掉！”刘伟红举起碗。她不是没摔过东西，茶杯、玩具，都摔过。

李梦白毕竟有点害怕，中年女人发起飙来，也是够麻烦的。

李梦白到底吃了饭，也去了学校。刘伟红看着儿子去学校，才走的。下午的班，她又迟到了。看来，这份工作也保不久了。

下午她接到米亚老师的电话。米亚老师说，今天我批评李梦白了，他在广播操中老是讲话，目无纪律，我让他中午回家写个保证书，他没有写。麻烦你晚上督促他写一下。孩子要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才能改正。

每次一看到学校的电话号码，刘伟红心就直哆嗦。她最怕接老师电话，大抵都是投诉告状电话。当一个男孩的母亲，心脏得有多坚强啊。

李梦白确实难管。看他中午的表现就知道了，居然不想上学，这孩子到底想干什么？刘伟红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掂儿子了。

这学期换了班主任，刘伟红听李梦白描述过这位老师的厉害。刘伟红想，儿子是得有个老厉害的老师管管。

晚上回家，刘伟红少不了又训了李梦白一顿：“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表现呢？为什么别人能站好，你就站不好？为什么要惹老师生气？”

在刘伟红疾言厉色的言辞中，李梦白写了保证书。

写保证书对李梦白来说是小菜一碟。从一年级到现在，他写的保证书不下几十篇。

写保证书是老师们的拿手招数之一。

老师们的杀手锏还有抄课文。比起保证书，同学们更发怵的是抄课文。大约是知道这着厉害，老师们普遍都爱使用。作业没完成要抄课文，上课讲话，做小动作要抄课文，同学吵架，不做值日，凡此种种，一个字：抄。

有次英语课，不知怎么惹恼了老师，老师一发怒，全班同学留下抄课文，一直抄到天黑。抄到手腕都发酸。

后来，大家想出了对策，用复写纸。抄得多，老师也不细看，一篇课文抄N遍，复写纸大大提高了效率。

但这一着对火眼金睛的米亚老师是不管用的。

和李梦白遇到的其他老师一样，米亚老师也爱罚抄，而且罚得更狠，一抄就抄《开国大典》，最长的一篇课文。和其他老师不一样的是，米亚老师不好糊弄。她不是随便翻翻，大致够遍数就行了。她看得仔细，要求也高，每一遍字迹都要工整规范。“你们别想在我跟前耍花招！”这是米亚老师的口头禅。

这天放学，李梦白和郑杨杨又来到生态园。这片生态园是他俩最爱来的地方。生态园里有各种各样的树木花卉，还有恐龙、蛇等动物模型。郑杨杨本事很大，胆子也大，他可以一把抓到飞进生态园里的小鸟。这一点让李梦白特别佩服。李梦白顶喜欢小动物，曾经强烈要求过把奶奶家的狗带到城里来养。妈妈说，养一个你就够我受得了，还养狗！

四年级的时候，李梦白养过一阵子猫。那只猫也是在对面小店买的。对面小店还卖过涂了鲜艳色彩的小鸭。十元钱一对。不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反正特别有市场，总被小孩子们一抢而光。

那只小黄猫，刚来的时候，脏脏的，眼睛似乎也有疾患，不干不净的样子。李梦白花了二十元，是用他一顿午餐费买下来的。为这只猫，李梦白和妈妈斗争了很久。妈妈不给他养，说这只猫来历不明，又难看，身上不定带了什么细菌。家里没条件养。

李梦白死活要养，刘伟红终于做出让步，买来猫沙和猫粮，捏着鼻子交给李梦白。那阵子李梦白一放学都是跑着进家门的。他给黄猫取了个名字，叫抓抓，因为它老爱在身上抓来抓去。刘伟红嫌恶地断定，这是只有病菌的猫。李梦白用消毒水给它洗澡，把猫眼上的疤痕也清洗地干干净净，带猫出去散步，晚上做作业就让猫蹲在台子边。时时的还把手放在猫嘴里，让猫轻轻地咬。抓抓倒也很知事理，它绝对不重咬，只是轻轻地用猫牙夹一下，和小主人玩。李梦白看电视的时候，抓抓就跳到李梦白身上懒懒地依偎着。有时李梦白看书，抓抓也凑过来，两个爪子搭在书上，俨然也要看书的样子。最好玩的是，抓抓很傻，经常在家里转着圈子抓自己的尾巴。每每这时，李梦白都要乐半天，连妈妈也忍不住要笑，笨猫！

不过，这猫只养了二十天。那个“五一”节，爸爸回家，带他们去珠海玩一天。爸爸现在在广州做生意，不常回家。他们在外面过节，去海泉湾度假。第二天回家，抓抓似乎对把它一人关在家里严重不满。临走时放好的饭也没吃多少，一见主人回家，立马扑上去，又是亲又是咬，疯得要命。结果，每人被抓了几道伤痕。爸爸立马带全家人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妈妈下了最后通牒，这个家有猫没我，有我没猫。

李梦白后来把猫送走了，他始终不愿意回忆那一幕。

抓抓居然没人要。他送给郑杨杨，郑杨杨喜欢猫，他们曾一起带它玩过。可是，郑杨杨的妈妈也不同意养。李梦白就去景园小区，那个小区有不少他的同学。他挨家挨户地问，没有一家肯收留。最后李梦白就把它丢在小区里。因为他看到小区院子里，还有其他猫。它们可以做个伴。可是，抓抓孤零零站着，似乎不愿意与它的同类在一起。李梦白在树边蹲着看了一会儿，心里异常难受。李梦白那天回家，天都黑了，他不理妈妈的任何问候。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想着猫。

抓抓从此就成为流浪猫了吧？

这以后，李梦白再也没养过小动物了。

郑杨杨会抓鸟，问李梦白要不要养。李梦白说，鸟怎么养？妈妈不会同意的。而且鸟笼太小了，鸟在里面会着急的。于是，每次抓到鸟就又放了。鸟扑翅飞走的一刹那和抓到它时一样，惊心动魄。

郑杨杨还会抓蟋蟀，捉蚱蜢。这些生态园里有的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大概这人都有在乡下生活的经历，很能玩到一块儿。

但，这一天，郑杨杨来生态园不是来捉鸟，也不是来捉虫。他是来散心的。因为头天作业没完成好，他被老师罚抄二十遍《开国大典》。看来，他的日子也比李梦白好不了多少。

“吃屎！要抄这么多！”郑杨杨满心愤懑。

“你他爸，明明知道‘米老鼠’厉害，干吗不写完？”李梦白骂道。“米老鼠”是米亚老师的代称，不知是谁第一个发明的，叫了这个外号后，大家发现米亚老师嘴尖尖的，还真有几分神似。但没有人去认领这个代号的版权。

这些小孩的语言有时相当可怕，除了他们能别出心裁地给人取花名，有时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脏字，也能吓人一跳。

“我操！”“屌你妈！”几岁大的小孩，动不动就涉及到人家无辜的爸妈，也不知怎么学到的。而且，大家也不被此诧异。好像他们说的是最正常不过的语言。

不过，对郑杨杨，李梦白不敢说“你他妈”，只敢说“你他爸”。郑杨杨的父母离婚了。那时李梦白不知道，说了句“你他妈”，郑杨杨当时反应非常大，立即回了十几个“你他妈”。但若说“你他爸”就一点事都没了，他反应平淡，好像说的压根儿不是他爸。李梦白问为什么骂他爸就没关系。郑杨杨说，不爽我爸。他爸公然带二奶进家门，和他妈闹离婚。郑杨杨恨他爸。

“昨天作业那么多，语文光是一个字词就要抄五遍，吃屎。”郑杨杨又骂了句。郑杨杨是拖欠作业大王，为此不知被骂过多少回。在挨老师骂这一点上，这两人也算半斤对八两，有的一比，凭良心说，在米亚手里，因为这母夜叉凶狠，郑杨杨不太敢耍赖。可是，米亚作业也太多了，昨晚妈妈回家晚，他玩游戏玩得酣畅，作业差两行没完成。今天被逮到了。

这两行的代价是罚抄二十遍的《开国大典》！

“我教你，用两只笔写。”李梦白鬼鬼地笑道，“我就是这么写的！”

李梦白示范了一下，一手握住两只笔，“这样，每次就写两遍了。”

“啊！你真聪明！”郑杨杨眉开眼笑，“他爸的，我怎么没想到！”

又有些狐疑，“米老鼠那么精，不会发现？上次人家用复写纸都给发现了啊。”

“发现个屁！复写纸好发现，因为那后面的字颜色淡一些。用两只笔，就不会了。还工整呢。”李梦白洋洋得意。

郑杨杨很高兴，采纳了朋友的建议。

但是，不幸的是，郑杨杨还是被发现了。都怪他自作聪明，居然用三只笔连写。结果前功尽弃，不仅重抄二十遍，还要罚写1000字的检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是刘伟红近期反复念叨在嘴边的古人传世之警语。

在最近的一次语文考试中，李梦白得七十分，这是从没有过的。李梦白语文从没低过八十五分。

打电话问老师，米亚说，正准备给你打呢。你儿子语文考得不好，低于平均分。这次考试是整个年级的一次测试。我们班的平均分排在第三。你家李梦白要加油，不能拖班级后腿。

刘伟红很纠结，儿子表现不好，成绩又下降，现在是小学五年级，再过两年就上初中了，在语数外三科里，他语文过去还算好的，现在连语文也下降了。

“怎么办啊？”刘伟红焦虑又茫然。

“你家李梦白呀，老爱和郑杨杨在一起玩，郑杨杨学习很差，不爱做作业，家里都管不到的。”米亚的提醒让刘伟红顿时找到了突破口。

郑杨杨，这个名字刘伟红是知道的。有次听儿子和另一个小朋友说到他，那个小朋友说，郑杨杨爸爸把二奶带回家，和他妈妈吵架，闹离婚，郑杨杨眼泪都哭干了。

当时刘伟红听到这话，吓了一跳。这么小的孩子，议论起二奶来，竟老练的像大人。

虽然心里很同情这孩子，可是，她也不愿意儿子老和郑杨杨在一起。

李梦白老把郑杨杨的名字挂在口边，说郑杨杨一个月有九百块零花钱，经常请他们吃零食，喝饮料。特别大方。

儿子和郑杨杨攀比，说刘伟红一个月只给五十元零花钱太少了。

李梦白还说，郑杨杨会抓鸟，捉蝴蝶，能识别许多植物。他经常放学玩到很晚，就是和郑杨杨在一起。身上粘的不是草就是泥。

“为什么你不肯跟好学生一起玩呢？他家里缺乏管教，整天在外面野。你跟他搞到一起！抓鸟有什么用？考试又不比赛抓鸟！”

郑杨杨还不做作业，不爱学习，这样的孩子在一起不带坏才怪。

刘伟红很同意米亚老师的话。她责怪自己早没有发现。

“我跟谁玩你也要管？！我爱和谁玩就和谁玩！”李梦白对妈妈的干涉非常愤怒。

“郑杨杨成绩差，你看你跟他在一起，成绩都下降成什么样了！”刘伟红厉声喝道。儿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跟妈妈说话也是这么没礼貌。

“成绩差就不能玩吗？他比那些学习好的大方，又对我好……”

“什么好？不就是请你吃零食，买水，乱花钱，一个小孩哪来那么多钱？他父母都管不到他，这样的孩子，就你偏要和他在一起！”说到这里，刘伟红更生气。

“我就要和他玩，你管不着！管不着！管不着！”李梦白高声反抗道。

刘伟红“啪”地一声，抬手就给了李梦白胳膊上一巴掌。“你想不想当好孩子？成绩越来越差，脾气却越来越大！李梦白我告诉你，我不准你和他玩就不准！他是你爹还是你妈？你为了他居然顶撞妈妈！你还要不要好？你看你的试卷？现在三个主科，没有一科上八十分！”

刘伟红越说越气。儿子的学习是她心头之大患。现在社会竞争多激烈啊。学习不好，上不了好中学，上不了好中学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一切就完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呀，将来指望谁？

李梦白不吭声了，他的成绩让他说不响。他拎起书包去了房间。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些书本让他讨厌极了。

刘伟红看见李梦白拖着书包进房，停止了呵斥。既然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作用，那就不用再多唠叨了。她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做唠叨的女人。她知道许多小孩是反感唠叨的。可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每每这个时候，她就希望丈夫在这里，如果他在场，他能管一管儿子，自己也就不会这么累了。哪一个唠叨的女人不是逼出来的？

然而，李大勇是很少在家的，他的生意太忙，腾不出时间。记得公司扩大的时候，李大勇说，再努力一下，我们的梦想就会成真。他的梦想是公司利润再提高一倍，现在还才刚刚保本。刘伟红不知道这个梦想能否实现，也许等它实现的时候，她已经老了，享用不到了。而现在，唯一真切的梦就是儿子能成才。

看李梦白一声不吭地进书房。刘伟红心里又疼了一下。他瘦瘦的，小小的背影。刚才自己的那一巴掌也太狠了。冲动是魔鬼，可是，她总是克制不住这魔鬼，经常一生气就动手，动了手又后悔。有一次，她用藤条打了儿子之后，又偷偷地用藤条打回自己，真是很疼很疼，疼在心里。

为了管住李梦白的业余时间，提高成绩，刘伟红给李梦白报了培训班。培训的是数学。一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就在他们家附近的一所培训班。这所培训机构全国有名，规模越来越大，总部设在深圳，有许多分校，现在又拓展到其他城市，大有燎原扩大之态势。

刘伟红以前每次经过这家学校，看着那么多孩子背着书包，像上学校一样，走向培训班，心里就感慨万端。这些孩子，在周末，假期，凡是学校不上课的时候，他们便来到这里，晚上，培训学校也开课。孩子们白天上课堂，晚上来培训，情景火爆。寒暑假，培训班就成了孩子们的第三学期。

刘伟红过去没打算给儿子报名，一则他还是小学，等上中学再说；二来，培训费用太高，一节课一百块，够吃几只鸡了。

可是，如今，她也不得不加入培训大军。没办法，你不上，别人上。人家都跑在前面了，李梦白不能落伍啊。既然他自己不肯学，那就花钱让他学吧。

此外刘伟红还给李梦白报了武术班。这是李梦白自己强烈要求的，否则他就不去上数学课。

刘伟红觉得学武术是浪费钱，这孩子本来就爱舞枪使棒，再学武术，还不上房揭瓦了？原先她想给儿子报名学钢琴，老师都找好了，可是只去了两次便拜拜了。他坐不住。老师又凶巴巴的，打他手，他死活不愿意了。

又给李梦白报过书法班，练字，也是想练他的心性。结果也是半途而废，李梦白不肯好好练，反而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墨迹涂得到处都是。教育投入是最大的一项开支，她自己都很少用名牌和高档化妆品，但为了儿子，不舍得也要舍得，他是家里最大的投资。只可惜这孩子不领情，糟蹋辛苦钱。

如果说美术、书法这些还都是兴趣爱好，无关大局，他不学也就罢了，可是，课本知识不学怎么行？为了让李梦白学数学，刘伟红同意了给儿子报武术。好比买一样东西，搭个添头。

此外，李梦白还给儿子找了托管老师。小学放学早，四点多就结束，放学后让他先去托管老师那里做家庭作业。这个托管老师是个退休老奶奶，以前做过老师。小区里有不少孩子在她那里午托和晚托。

这下，他不会再和郑杨杨搞到一块了罢。

刘伟红煞费苦心，但她还是想错了。自以为管得天衣无缝，可是，对付大人，孩子们自有一套办法。一开始，李梦白也克制了自己，不主动去找郑杨杨。下课了，郑杨杨约他去生态园。李梦白说，我要去晚托。郑杨杨感受到李梦白的冷落，很没劲地一个人走了。李梦白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郑杨杨恰好也回头。李梦白摆摆手，郑杨杨跑过来。李梦白说：“我现在不能和你玩，除非你等我上完晚托。”

郑杨杨说，那我等你。

郑杨杨果真在外面等了近一个小时。

李梦白出来，看到郑杨杨，很高兴，一把搂住他的肩。两人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亲亲热热地拉在一起。他肚子饿了，郑杨杨说，我们去买鸡腿吃吧。

夏天，五点多，落日将两边的云天映照得绚丽辉煌。远处的游乐场还有许多孩子在玩闹。学校对面的那家小卖店不时有一些穿着校服的小孩跑过去，端上一塑料杯肠粉，或肉丸，或豆腐串，涂上红红的番茄酱，用小竹签子插着，摇摇摆摆，又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那副垂涎的样子，仿佛天下的美味莫过于此了。

不远处是另一家小卖店，这家小店也卖文具、玩具、小贴纸、水晶球、笔记本、魔方，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李梦白曾是这里的老主顾，过去在这里买过赛车、高达、玩具仿真枪，质量都不大好。比如那个玩具仿真枪，用过两次就坏了，老板还不肯换，偏说是他自己玩坏的。李梦白有好一阵子没来这里了。现在这个地方大孩子比较多。店主为招徕学生顾客，在后门搭了两张凉亭，一把遮阳的伞，铁皮条桌和条凳，供人休闲。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一人一瓶汽水，正坐那儿聊天。

郑杨杨说，我们也去喝汽水吧。

两人往另一个空亭子坐下。要了两瓶汽水，一边吃着鸡腿，一边聊人生。觉得自己和那些中学生一样，有一种成熟的派头。

四周是高大的树木，掩映着一排排石头房的住户。这儿是这一片城区的平民地带，这个深圳著名社区，其高尚住宅的地价已经卖到2万3万到4万了。可是，这些石头房却是另一片风景。破旧简陋，要拆的话政府得拿很多钱出来。这里的住户可不傻，深知这地儿的黄金地价，他们不急。暂时就先搁着。因其老旧，而显家常。拉出来晾晒的被单，床褥，散发着恬静的家常气息。木棉花落的时候，街坊的阿婆妇人在树底下收集，捡了来，再铺晒一地，说是煲汤可去火。广东天气毒，讲究煲汤养生。这边什么都可以入药，什么都可以煲汤。

高大的菠萝蜜挂在枝头，还有低矮的桂花树，若有若无地飘来香气，像轻轻飘走的时光。

树下有一方石头桌和四个小石凳。有几个中学生在那里打扑克牌。

“你会不会打牌？”李梦白托腮问道。

“不会。”

“我会丁钩钓鱼，我奶奶教我的。”

“哦，是不是遇到同样的牌就可以收回？看谁收得多？”郑杨杨热切地回应道。这个他也会。

“嗯，不过，那种牌玩不死。你会不会斗地主？”

郑杨杨摇摇头：“不会，我爸爸以前爱在电脑上斗。”转而问道：“你知道‘梦幻西游’吗？”

“什么东东？”

“是一种游戏。这你都不知道啊？可好玩了。”郑杨杨立即满怀热情地介绍起来。“人、仙、魔三界，游戏中共有12个门派，人、魔、仙各有4个。每个角色只能按种族加入其中一个门派，12个门派循环相克，每个门派都有对应另一个门派的必杀技能。里面还有许多法宝，法宝都可以修炼。你可以越练越高。门派可以加点，你的经验值越高，越厉害，你还可以叫召唤兽……”

李梦白立即被吸引住了。

“你回去下载，注册就可以玩了。”

“可是，我妈妈不会让我玩的。”李梦白皱起眉头。

“这是官方网的，可以玩的，你告诉你妈妈，许多小孩都玩呢。我每次玩时，上面都有许多人在线……”

郑杨杨讲起“梦幻西游”眉飞色舞。李梦白也听得入了神。

天渐渐暗下来，两个人恋恋不舍离开小卖店，各自分手回家。

刘伟红已经做好了饭菜。

“今天怎么晚托这么晚？”

“在楼下玩了一会儿。”

“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

刘伟红也就没有说话了，既然能把作业做完，玩一下就玩一下吧。刘伟红觉得自己还是开明家长的，只要不瞎玩。

晚上，刘伟红检查李梦白作业，确实做完了，刘伟红签了字，她觉得儿子这段时间是乖了点，看来，还是管得对。刘伟红心情一好，还答应了李梦白下载“梦幻西游”。不过，游戏时间只能是周末，并且一次只能玩两个小时。

天无三日晴。

在刘伟红认为儿子学好了几天后，她不知道又有一场风暴等着李梦白了。那天是美术课，在美术室上。教美术的张老师也是女老师。他们小学总是女老师特别多。女老师似乎都有一些共同点，喜怒无常，婆婆妈妈，爱唠叨。张老师尤以脾气坏、要求严著称。几乎每堂课都要发火。班上只要有一个人说话，她就不讲课。罚全班同学站。她说，你们坐着不舒服，就和我一样，站着。我一天站四五节课，你们还不体谅，那就一起站着吧。

张老师的脸本来就长，一板起来，拉得更长。同学站了几分钟，没声音了，才给坐下。她这种株连九族的做法还蛮有效。毕竟当人民公敌的压力是巨大的。因此，在所有的副科当中，美术课算纪律好的了。

可是，张老师还是不满意，每节课都要骂他们一番才罢休。因为每节课都有学生一不留神当一下人民公敌。

这节美术课，起因是这样的。先是有同学忘了带美术学具，张老师非常生气，命令那学生站到外面。接着，罪魁祸首李梦白伸手抓飞进教室的花蝴蝶，周围的同学发出夸张的惊呼，他们总是一有风吹即草动，唯恐天下不乱。蝴蝶的突然光临，让他们格外兴奋不已，全然忘了这是在课堂。张老师更加生气。这简直不是一个两个公敌了，而是集体公然挑战她的师道尊严！

张老师把讲台重重地拍了一下，同学这才余音袅袅地收住声。偏偏这个时候米亚老师走了过来。米亚老师很负责，她经常有事没事来教室巡查，尤其是老师投诉多的纪律不大好的课堂。眼尖的同学一发现米亚老师的身影，立即咳嗽一声，于是这讯息在1秒之内，波及全班。大家迅速端正了身体。搞得当堂任课老师也很惊诧，不知这些孩子怎么啦，及至发现米亚老师徐徐走过，这才恍然大悟，这神奇变化从何而来。

但这次，米亚老师不是来查岗，她是要找几个同学商议下周文化节的演出事情。时间紧，她想利用下午的副课时间排练一下。像音体美政这些无关紧要的课，被主课老师占用，或叫去同学是常有的事。大家见怪不怪，每个班都是这样的。

令米亚老师没想到的是，张老师竟然大发其火，冲着她就喊起来了：“你叫吧，最好都别上了，你们班的美术课干脆别上了，反正也上不下去！学生捣蛋，不想上，你们班主任也不重视，你全叫去好了！美术还学它干嘛呢？”

米亚老师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愣在那里，过了大约几秒钟的工夫，她挥了挥手，让那几个已经出来的学生回到班上。

教室里鸦雀无声。米亚老师冲张老师点点头，又冲大家说了句：“放学后回教室，一个也不准走！”然后，凛然离开了。

美术课终于结束了。

从美术教室回班级，大家神情严肃，大事来临般地端坐在位子上。李梦白不敢直视讲台上的老师。他后悔今天在课堂上抓那只生事的蝴蝶，一顿骂是少不了的了。

米亚老师站在讲台前，脸上像冻结了一层冰霜，可怕得要命。她已经沉默了五分钟了，同学们没有一个敢动的，纷纷低着头，手心都冒着冷汗。

终于，老师伸出一只手，示意班长过去，对他说，“去！准备几张纸条，到每个老师办公室，让任课老师写出他们课堂上最闹的五位同学，然后交给我……”李梦白的心顿时就像被什么凶狠的锐器给剐了一下。完了，肯定少不了我。他惊恐地颇有自知之明地想。

“你们——每一个——”米亚老师望着大家说，“你们每个人也拿出一张小纸条来，写出你们认为最不守纪律的五位同学。”

李梦白脑袋“嗡”地炸开来，仿佛掉进冰冷的大海里。他觉得噩梦就要开始了。

班长回来了，带着各课老师罪恶的纸条。而这边同学们的纸条也交了上去。

在黑板上画正字。大家心提到嗓子眼，班级里笼罩着一股奇怪的紧张气氛。

害群之马被揪了出来。

李梦白位列第一，他得到每一位老师的“认可”，和一大半同学的“抬举”，郑杨杨也在其中。

其他同学都放学了。米亚老师让五位同学按票数多少站成一排。

没想到的事发生了，米亚老师坐在讲台上哭了起来。李梦白和几个同学站在底下不知所措。许久，米亚老师整理好面容，站在李梦白面前，她望着李梦白说：“刚才我像是被美术老师扇了一记耳光，现在，我也要扇一下你们！你们同意吗？”

大家都同意了。

于是，一个巴掌扇过来。李梦白半边脸热辣起来。接下来，每个人都挨了一巴掌。

后面的事，李梦白后来也记不清了，只觉得那天天空的色彩都是灰蒙蒙、阴惨惨的，令人不愿回忆起。

老师后来又对他们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道理。

“这件事，你们违反校规的事，你们大家已经认识到错误了，我就不打算告诉你们家长了，放你们一马，你们呢，回去也就别和家长说。我相信你们会改好的。”

五个小孩齐齐点头。不告诉家长，当然是最好的了。他们可不想再挨家长一顿骂。

刘伟红自然不知道李梦白在学校的这桩公案，她现在正为另一桩事发愁纠结。如果早知道“梦幻西游”这么大魔力，刘伟红当初就不会答应给李梦白下载这劳什子游戏。她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自从李梦白玩起“梦幻西游”后，整个人似乎都变了，变得更加不爱说话。吃饭，做作业，干什么都心不在焉，都像是附带完成的。而一旦投身到游戏之中，则两眼放光，全神贯注，哪儿哪儿都妥帖了。

以前李梦白也玩游戏，在4399网上玩些小游戏，单极的。没有持续性，李梦白瘾不大。她哪里知道，“梦幻西游”原来却是个陷阱，能激发小孩子无限地追逐下去。因为游戏里有激励机制，玩家的级别可以越练越高。这个虚拟世界里面有辽阔的版图，古老的城池，西域风光，兵器刀剑，妖魔鬼怪，庭院深深，还有摆卖市场，还可以叫召唤兽，可以练就无边功力，还可以建造家园，古色古香的庭院，华美的屏风，他们可以结婚，生孩子，不生养的话，可以去买小孩。功力越高，权力越大。打到一定级别，可以买卖交易……而这个过程，是需要不断的花钱充点数的。

刘伟红原来不知道，游戏居然还要耗钱。李梦白过去每月有五十块钱零花钱。自从玩起“梦幻西游”之后，李梦白要求改革，把每月零花钱分到每周，每周15元。刘伟红起先并不知道儿子改革用意，以为纯粹就是变着法子想涨几块零花钱。于是同意了。因为过去每月发了零花钱，李梦白总是没有计划性，一下子花完，然后又软磨硬施地要。现在每周发一点也好。

而李梦白每周15元到手，立即换成点卡，变成虚拟币，用这些钱，他可以在里面交易买卖，他的梦幻家园越建越大。

“网瘾”！“网瘾”！刘伟红终于沉痛地醒悟，她当初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怎么能不了解这个游戏就同意他玩呢，“梦幻西游”是个多么害人的魔鬼啊！

她恨那些发明游戏的人，你们没有孩子吗？你们知道一个母亲的辛苦吗？你们用游戏赚取了大量金钱，却毁了孩子的一生，和母亲的希望！

这个世界，一个当妈妈的，得要具备多少本领啊，除了供养孩子吃喝，还得像个警察一样，防范着周围一切有害东西的侵袭。可是，终究还是防不胜防。她没玩过游戏，也没时间玩游戏，她不知道游戏能让一个小孩变成恶魔。

为了这个不知道，她恨不得把自己杀死一千遍。难道没长眼睛吗？没看到电视、报纸上那血淋淋的报道吗？一个少年在网吧里通宵达旦最后毙命，一个少年为了玩游戏甚至杀了劝阻他的母亲……

李梦白现在离此也不远了！

他玩游戏的时间越来越长。原来只是在周末，每次最多两个小时，现在，越来越拖延，他赖在上面不愿起身。每次叫他下线，刘伟红不得不费尽口舌，直到强行关机。而她的强行关机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李梦白的大喊大叫，他甚至什么粗口都暴了出来。每个周末都成了刘伟红的噩梦。李大勇说，去电信局把网给停掉。他真要去停，刘伟红又阻止了，因为李梦白威胁过她，如果她敢这么着，他就去死。李大勇说，你就被他吓住了，你看他敢不敢？！刘伟红不敢，她不敢拿儿子的命去赌，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只有说服教育，可是，多难啊！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去找有关部门控诉，为什么发明这个游戏？而且还是国家许可的官方网络游戏。国家不知道，连成人玩起游戏来都控制不了自己，何况一个小孩？国家不知道，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同时有几千万个不眠儿童在线酣战？他们的身心健康怎么得到保证！未来在哪里？

终于爆发了！

导火线是这样的。刘伟红发现自己的钱包陡然少了两百块钱。她想不起来这两百块钱是怎么花去的。她平时包里总放有几百元现金，数目多少，也没怎么去管。只觉得这钱太不经用了，卡上每取一点，一下子就用完了。过去也没这么厉害呀。看来得节制一些，留意一点花了。千真万确，包里确实少了两百，昨天才取的，这两天，没买什么东西。好像一道闪电划过，刘伟红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个怀疑，让她全身打颤。

难怪这一阵子，他不再软磨硬施地找她要钱。原来，他有办法了！多么可怕啊！

他偷了多少次了？

刘伟红不敢想下去，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李梦白一开始不承认，可是，他的眼神分明是闪烁的，胆怯的。

刘伟红声嘶力竭，人都变了形。李梦白不得不承认了。

“你偷了几次？偷了多少钱？”

“1次！就两百。”

“你撒谎！老实交代！”

“2次。”

“你再撒谎？！”刘伟红气急败坏，“你说，你教我怎么相信呢？！家贼难防！你现在就是我们家的家贼！”

刘伟红随手拿起旁边的羽毛球拍，打了下去。李梦白一声也没反抗，他被罚跪在地上，眼神里有害怕，有愧疚。

刘伟红手里的拍子如急雨落下，铁球拍被打弯了，她真恨不得这一时将这个逆子打死。

儿子的沉默让她更加疯狂，多少天多少年来积压的恨铁不成钢的辛酸怨恨一下子爆发出来。她还不解气，放开儿子，掉头冲到电脑台前，一下子将电脑掼在地上。李梦白冲过来挡妈妈，已经晚了，他的电脑，心爱的电脑，像散了架的骨头，再也拼不回原形。李梦白大叫一声，眼泪迸出，他扑到妈妈身上，拼命地拍打起来。

刘伟红呆住了，她的肩膀，胳膊，胸口都承接了无数的拳头，她看着凶狠的不要命地扑上来的儿子，突然膝盖瘫软，跌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你打吧，你打死妈妈吧！我也不想活了！你打死妈妈，明天我们家就会上报纸了，你就成了新闻人物了！”

原来，报纸上报道的事就发生在这里！刘伟红眼泪流了一脸，绝望、伤心，她的心痛到极点，她指着李梦白说：“你给我滚！永远不要再进这个家门，就当我从来没养过你！”

刘伟红躺在医院里输液，她被打了镇定剂，之前，她一直处于狂乱状态。

李梦白走了，他离开了家。

这孩子真狠，真狠！他真的就这么离开了家。

那天晚上，刘伟红瘫在地上哭诉良久，她哭自己怎么养了这么不争气的儿子，她恨自己教育的失败，她对一切感到束手无策。这才是最致命的，就是她不知以后该从哪个环节做起。

一开始，她还骂着李梦白，后来，全变成自怨自艾，深深地绝望和哀伤。

前天晚上，刘伟红没有再理李梦白一句，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还有一些红痧点，哭狠了就这样。为了李梦白，她不知流过多少泪。实在是心灰意冷。

第二天上班，她的眼睛依然是肿的，不得不涂了好几层粉。

早餐，一杯豆浆，两个肉包子，给儿子准备的。她没有去看李梦白，他有闹钟自己会起床的。以前，她每天总会去他的房间，站在他的床头，在他要醒的时候，亲亲他，她喜欢看儿子熟睡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显得特别乖，特别无辜，无邪。但，今天，她不想和他说话。

上午九点多，米亚老师来电话，问，今天李梦白怎么没来上学？是不是病了？

刘伟红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人仿佛站在高处，跌入万丈深渊，浑身冰冷。

她立即赶回家，她希望李梦白好端端地在家里，他只是恶作剧，不想去学校。然而，家里根本没有李梦白的影子，他的书包也带走了。

“儿子，儿子！你去哪儿了？”刘伟红哭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给李大勇打电话。李大勇正在广州，陪客户。

“你快回来，你赶快回来！你不把儿子找到，我们就离婚！”刘伟红哭喊道，她已经疯了。

110报警。在派出所，米亚老师也去了，他们作笔录。

刘伟红哭着把前一天晚上的情况说了一遍。她多么多么后悔啊，如果时间能倒回来，她一定不会说那句混账话，让他滚走。孩子，孩子，你怎么能就走了呢，妈妈昨天说的是气话。你能到哪儿去？你走了，妈妈还能活吗？你不知道吗，妈妈和你是连体的，你受伤，妈妈就受伤。那把打弯了把子的羽毛球拍，天哪，怎么下得了手？孩子，你回来，你回来，让我摸摸你的伤痕，让我把你抱在怀里，我再也不会打你了！原谅妈妈吧！

刘伟红歇斯底里地哭着，她已经完全崩溃了。

李大勇赶到，刘伟红被送去医院。虽然派出所一再安慰她，他们会找到，可是，刘伟红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她一会说李梦白被绑架了，一会儿说李梦白落入丐帮之手，被人打残了，在外面乞讨。她想像城市里天桥底下那些残缺的儿童，李梦白变成其中一个，他再也回不了家。

这想像令刘伟红更加抓狂，医院不得不按住她，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李梦白是第二天晚上被警察找到了。他已经到了另一个城市，荆州。在那儿，他的钱用完了，他想去乡下，不知要坐什么车。终于有工作人员注意到他，知道他是一个人出来，立即问明了情况，和深圳联系上。

李梦白被送了回来。

他身上穿的还是走时的那套校服，北方的天气已经转凉，李梦白着了凉，发起低烧，脸色青黄，好像瘦了很多。

当他出现在刘伟红面前时，刘伟红的眼眶像决堤的大坝，滔滔不绝地流着总也流不尽的泪。李梦白轻轻地走过来，拉着妈妈。

这个晚上，李梦白睡得很香，他大约也是一天一夜没睡好。刘伟红睡在儿子旁边，她几乎没怎么睡着，听着儿子均匀的细细的鼾声，不时帮他擦一下汗，理一理被子，然后就不错眼珠地看着儿子。是的，儿子在身边，他在身边。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吗？

一觉醒来，李梦白睁开眼，脸上挂着笑痕，他望着天花板，说：“妈妈，我梦到了。”

“梦到什么？”

“梦到幸运草了！我梦到我采到了幸运草。”

“什么幸运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