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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字表

2011-01-02常芳

清明 2011年3期
关键词:酒鬼供销社牌子

常芳

生字表

常芳

1

“我们城里人不喂猪。”一群人往三羊这里来的时候,三羊正在供销社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着满脸紫疙瘩的售货员在给老酒鬼打酒。售货员手里提着木头做成的酒端子,声音像正在慢慢溶化的水果糖。

三羊听见她水果糖一样的声音,就猜测她肯定是刚刚吃过了一块糖,心里便又一次想自己长大后也要到供销社里来卖东西,卖糖块。这样,他就可以像紫疙瘩脸一样,舌头尖上天天都能有甜掉牙的糖块在滚动了。

老酒鬼现在已不能天天下河打鱼了,但还是和天天下河打鱼时一样爱喝酒,揣着一毛钱也会跑到供销社里来,背着渔网,半截身子趴在卖盐卖酒卖酱油醋的柜台上,鼻子使劲吸着气,吸着酒缸里飘上来的酒味。每次都是吸上半天后,他才会吆喝着那个脸上长满紫疙瘩的女售货员过来给他打酒。他手里捏着一个小黑碗,一毛钱的酒可以打一碗。

三羊听他爹说过,紫疙瘩脸是从上海来的知青。三羊不知道上海在哪里,但是猜想那里一定有很多船。他在电影里看到过大海,有海的地方好像都会有很多船。紫疙瘩脸来了之后,生产爹和夏老师总是喜欢往供销社里跑,三羊发现他们有时候进去了根本就不买东西,只是靠在柜台上笑着听紫疙瘩脸讲上海的故事。夏老师还喜欢和她谈论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三羊看过这部电影,并且还会背“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这些是夏老师和紫疙瘩脸第一次说过《霓虹灯下的哨兵》后,带着他们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时教他们背的。夏老师还告诉他们,《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那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南京路,就是在上海。上海人吃的粢饭,米饭团里不但裹着油条,油条上还会粘着白糖呢。在上学的路上,三羊吸着口水,把这些秘密告诉生产时,没想到生产一撇嘴角,说谁用你来说,这些事我爹早就讲过了,我爹还给我娘说,上海的女人都是资本家小姐,头发都喜欢拿火剪烫成女特务那样的弯圈圈,她们还爱穿高跟皮鞋,搽粉点胭脂,穿露到大腿根的旗袍。“你知道什么是旗袍吗?”生产神气地问他。三羊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出来旗袍是什么。“旗袍就是大褂子。我爹说那些资本家小姐爱光着屁股穿大褂子,是因为穿着它们放屁时,屁味一下子就会跑光了,别人闻不到臭味是从哪里来的。”生产说。

还有他父亲,三羊一边看,一边想。以前,他父亲放工后不是蹲在屋檐下背靠着土墙抽烟,就是半弓着腰倚在磨台上抽。但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也不在天井里抽烟了,只要供销社的门敞着,他就会蹲在供销社门旁边抽,有时候烟锅里根本就没有烟。他父亲蹲在那里,一定也和他一样,是为了闻供销社柜台里飘出来的水果糖味和点心味。另外,肯定还有紫疙瘩脸脸上搽的那些好闻的、香喷喷的雪花膏味。整个村子里,只有紫疙瘩脸上有这种香喷喷的甜味道。

没人进供销社买东西,生产爹和夏老师也不来和她说话时,紫疙瘩脸就坐在柜台里头的矮凳子上剪指甲,把十个指甲都剪得秃秃的。老酒鬼每次把她吆喝过来,看见她掀酒缸盖子的手指甲秃秃的,就着急地说:“你这个丫头,指甲盖子弄得这么秃,下了工还怎么去拔草喂猪、掐菜弄饭?”

紫疙瘩脸糖块似的笑一笑,说您怎么老是忘啊,我们那里没人喂猪。

有时候紫疙瘩脸并不去接老酒鬼的话,甚至看也不会去看他一眼,只是悄无声息地低着头打酒,白色的脸跟一颗落在柜台上的盐粒子似的,闪着耀眼的光芒。三羊喜欢看她脸上那些盐粒子一样的光芒。生产姐的脸也是很白的,但是生产姐的脸上没有盐粒子的光芒,也没有她脸上香喷喷的雪花膏味。

每次,不管紫疙瘩脸答话不答话,只要她掀开了酒缸,一只手里捏起了酒端子直立的长把,一手端过了老酒鬼放在柜台上的小黑碗,老酒鬼就没有工夫去管她指甲的长和短,管她能不能掐菜做饭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从酒缸里提上来的酒端子,嘴里慌里慌张的喊着:“慢了慢了!丫头,你手一慢,酒就洒回去了。”

老酒鬼说的洒回去的酒,是指紫疙瘩脸手里的木端子从酒缸里提起来时,木端子外面带起来的那些酒。

泛着细碎酒花的小黑碗被紫疙瘩脸心不在焉地放回水泥台子上,老酒鬼从来都不忙着去端碗。他先是把脸悬在酒碗的上空,深深地吸上几口气,一直把碗里飘浮上来的酒气吸到肚子里,待酒气在肚子里慢慢地迂回扭动上几圈,香味慢慢地泛上来洇透舌根后,他才拿中指蜻蜓点水样在酒碗里蘸一下,舔在舌尖上。舌尖上回味完了,他还是不急着端酒碗,而是再次伸出一根手指,像在酒碗里蘸酒似的在舌尖上湿一下,伸到靠近盐池子的柜台上,蘸几粒散落的细盐花抿进嘴里。抿完盐花,咸味逐渐淡下去后,他方端起酒碗来,一仰脸,一气把碗里的酒闷进去,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另一只手火速捂紧整个嘴巴,拦挡着酒气从口舌间泛出来,溢出嘴唇去。

为了一毛钱的酒,老酒鬼时常要跑好几个门子,把家里的柴禾当作利息典给人家,才能借到一毛钱,打一碗烧酒过过酒瘾。运气好的时候他弄到了两毛钱,也会一下子全买了酒。两毛钱的酒喝下去,他就会脸红着,把酒碗揣在怀里,踉跄着步子,渔网斗篷似的甩在身后,胡乱唱着很多人听不明白的《打渔杀家》,在街上东倒西歪地走来走去。两腿站不住了,就靠着一个墙根溜下去,靠着墙根呼呼地睡上半天,逢上雪天雨天也是如此。

典光柴禾后家里没有烧的了,老酒鬼就去找孙子夏老师。夏老师讨厌他天天背着渔网,睡觉也盖着,便赌气说我又不是柴禾堆和煤矿,天天烧都烧不完。老酒鬼说你带着手里的孩子们去树林子里捡呀,学校里又不正儿八经地上课,猪狗一样放着他们也是放着,放不好还会惹出祸端来。他这样说过后,夏老师低着头沉思一会,挥挥手,就让生产带着学生们到村子外的树林里给他爷爷捡柴禾。捡柴禾的时候,三羊自然也要去。但三羊不愿意去给别人捡柴,他自己家里还没有柴烧呢。所以,看见老酒鬼手里捏着小黑碗到供销社里买酒喝,他就躲在门口或者窗子下面,偷偷地骂他死酒鬼,咒他撒网打鱼的时候被水鬼变化成的大鱼拽住渔网拉到水里头淹死,然后像人吃鱼那样被水里的大鱼小鱼和满河的泥虾吃掉。

生产爹走到三羊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大声吆喝道:“三羊,你个小兔崽子在这里伸头缩脑的看什么?走,前头带着路,到你家里看看去。”

三羊翻动眼皮看着生产爹说:“你又不是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不认识路,还要抓个带路的。我还要看老酒鬼喝酒呢。”

“老酒鬼喝他的酒,你又不是下酒菜,看什么看!”生产爹说,“快走,葛主任要到你家里看毛主席像。”

“毛主席像就在墙上贴着呢,”三羊吸着鼻子说,“你们站在门口就能瞅见了。”

“四清那个捣蛋鬼呢?”生产爹又说。

三羊往四周看了看,没看见四清,知道他又找地方掏鸟窝去了。但他不想告诉生产爹,就说:“你去问四清自己,我又不是四清,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在生产爹的手里挣了两下,三羊伸长脖子往供销社里面瞅了瞅,说:“你们看,老酒鬼开始吃盐了。他每回喝酒都这样,要先在柜台上蘸点咸盐花吃。”

被生产爹叫作葛主任的矮胖子走到三羊身边,顺着三羊的眼睛往供销社里看了看,又低头看了两眼三羊,慢吞吞地说:“你叫三羊?来,你说,你想不想吃糖块?”

三羊回过头来看着那矮胖子,看完了,又看一眼生产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问他想不想吃糖块。难道他说想吃,这矮胖子就会给他买?嘁,自己又不是他们家的一门重要亲戚,骗谁!

生产爹也被弄糊涂了,他笑嘻嘻地扫了眼葛主任带来的一伙人,眼睛又绕回到葛主任身上,同样笑嘻嘻着说:“葛主任,咱们是不是不去他家?”

葛主任没理会生产爹,而是推开了另外一扇红漆斑驳的木门,进了供销社。三羊听见他对里面正在摆弄货架子的紫疙瘩脸说:“小尚,先不要忙了,给我抓两毛钱的糖块过来。”

三羊好像还没来得及眨眼睛,一把糖块就伸到了他眼前。葛主任看了一会手里裹着红色糖纸的糖块,然后将眼睛从糖块上移到三羊脸上,看着三羊的脸说:“三羊,你要是不说谎话,答完我问你的话,这把糖块就全是你的了。”

“你先说问什么。”三羊看着那些拥挤在一起,飘浮着甜味的糖块说。它们的甜味,已经钻进了三羊的鼻子里,像谁伸过来一根草尖在挠动着他的鼻子,勾得他喷嚏都要出来了。

“简单的很,就一句话。”葛主任说,“你只要告诉我,你们家,是谁把黏粥糊到了毛主席像上就行。”

葛主任也在把“黏粥”说成“黏煮”。三羊微微地愣了愣,猜测这个矮胖子肯定不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因为从上海来的紫疙瘩脸从来也不把“黏粥”叫成“黏煮”。她喜欢把“黏粥”叫做“稀饭”。

黏粥是拿高粱面子或是地瓜面子下到开水里煮成的稀汤,村里人都把这种稀汤叫做“黏粥”,发音“黏煮”,夏老师和生产爹也这么叫。紫疙瘩脸来了后,三羊发现的第一个秘密就是她把“黏粥”叫做“稀饭”。后来三羊又发现了另一个秘密,紫疙瘩脸来了没一个月,夏老师就跟她学着,把口里的“黏粥”变成了“稀饭”。三羊也觉得叫“稀饭”新鲜,回家便也学着夏老师的腔调,把“黏粥”说成了“稀饭”。谁知道他父亲听了,脸色一沉,一扬巴掌就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说他下次再敢乱撇洋腔,忘了祖宗的叫法,就到猪圈里啃猪粪去。

三羊转动了一下眼睛,扭脸看着生产爹说:“那是我和四清弄上去的,是不是生产给你们说的?”

“你可不能红口白牙的瞎胡说。”生产爹寒起脸色,带着一脸的霜雪说道,“生产天天在街上疯跑,要上学还要捡柴禾,哪有工夫去你们家溜门子。”

“他天天都去我家,就是你没看见。”三羊说。

葛主任剥了块糖放进嘴里,把糖纸放在鼻子尖上闻了闻,声音响亮地嚼动了两下,又响亮地吞咽了一下溶化出来的糖水,然后,他看着三羊用舌尖舔湿的嘴唇说:“那些黏粥是你爹糊上去的,还是你娘糊上去的?”

“都不是。是我和四清吃饭的时候拿筷子敲饭碗玩,筷子敲上去的。”三羊跟着吞咽了一下口水,盯着葛主任手里的糖说。

“都不是,是我们自己敲的。黏粥没有爹,一敲就凉了。”

“黏粥怎么就没有爹了?”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问。

三羊看了一下他的眼镜,说:“高粱秆子就是黏粥的爹。高粱秆子被砍倒了,卖给人家盖了屋,高粱粒子先是被磨成了面,接着又下进锅里煮成了黏粥,黏粥哪里还有爹护着它嘛。”

2

三九天里,中午的太阳也仍然是温暖的。温暖的光线打在供销社的玻璃窗子上,反射回来落在三羊身上,光线就变得更加温暖了。整个村子里只有供销社里有玻璃窗子,三羊除了喜欢站在供销社门口闻糖果的甜味,剩下来就是喜欢在天气暖和时,站在玻璃窗子前看玻璃了。有时候他透过玻璃看柜台里面五花八门的物品,一匹一匹竖着的布、铁皮和竹子皮的暖水瓶、带牡丹花的洗脸盆、红色绿色的铅笔……还有写字的方格和横线本子,能裁成本子的二分钱一张的白纸,这些都能看见,唯独遗憾的是看不见放在货架最底层的玻璃瓶子里飘着甜味的糖块和点心盒子里的点心。有时候他是从玻璃上看街上的人和物,看走进供销社里和紫疙瘩脸说话的生产爹和夏老师,看蹲在供销社门口抽烟的父亲,看在街口缩头缩脑的生产,看走来走去的鸡和狗,还有在风里摇来晃去的树木。这些人和物在玻璃上来回地动着,让三羊觉得就像是在幕布上看一场一场的电影。这是他独自揣着的另一个秘密,他从来没告诉过生产他们,连四清都没有告诉。

三羊跑到窗子跟前看了一眼玻璃。玻璃窗子是关着的,他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圆圈,又跑回来,看着矮胖子手里的糖块。他想像着糖块含在嘴里冒出来的满嘴甜水,就说:“我已经答完话了,还没给我糖呢。”

“你还想吃糖?”跟在生产爹屁股后头的狗屎民兵连长说,“有你吃糖的日子!”

“等我长大了,像紫疙瘩脸这样站在柜台里卖东西,我就能天天吃糖。”三羊说。

葛主任瞪着眼睛看着三羊,看得三羊低了一下头。三羊看见他眼睛里像是有一把杀猪的刀子。他把手里的糖块随便往旁边的人群里一撒,对生产爹说:“走,先去看看情况。”

5)优秀的实践能力及独立性。毫无疑问,创新能力的优劣很大一方面在于其创新成果的展现,一系列的创新结果是创新能力最好的证明。所以,为了能够培养出具有创新能力的人才,必须重视高职院校的教学体系建设。完善的教学体系不仅能够有效提高教学质量,提高学生的创新能力,还可以促进学生知识水平和整体素质的提升。所以,在高职院校中理应重视教学体系的发展,努力培养学生的创新意识和创新思维能力,同时应当加强对学生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能力的锻炼,只有这样才能够为国家培养出所需要的人才[3]。

“矮胖子,你是骗人精。”三羊看着撒出去的糖,伸手指着一边的葛主任,“你说过的,我答完你的话,你就把糖块全都给我。”

“给你个屁!”生产爹看着葛主任的脸色,揪住三羊的袄领子,把他悬在半空中旋了一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吼道,“再不住声,我找块鸡屎糊在你嘴里。”

“他就是骗人精。”三羊说,“你把我放下来,你和骗人精是一伙的,是帮骗人精的,你也是骗人精。你们嘴里才该糊鸡屎。”

生产爹捂住三羊的嘴,朝前紧走了几步,低下头去低声骂道:“小杂种,你是不是真想找死?你要是再不住嘴,葛主任一句话,就能把你和四清都投进监狱里去,往柱子上一铐,让你日里夜里都看不着日头的脸。”

三羊家的大门就一个空门框架着,门板早被他父亲卖掉换了盐。三羊的父亲正在院子里搓旱烟叶,抬头看见一群人朝他家走来,三羊被提在大队长的手里,忙惶惶地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生产爹说:“大队长,三羊又惹祸了吧?是不是又去标语纸上胡写乱画了?他天天跟在老酒鬼后头看打鱼,就爱到处画那些烂鱼。”

“我没在标语纸上乱画。”三羊抢先说,“他们都是骗人精,说好了问完话给我糖块,可问完又不给我了。”

“你们家的毛主席像上是不是糊上黏粥了?”生产爹扔下了三羊,指着葛主任说,“这是公社革委会的葛主任,他来咱们大队里开过很多次批判会了,你应该认识。葛主任今天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的。”

三羊的父亲搓了半天手,搓完了,抬脚在三羊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都是三羊和四清这两个不懂事的狗杂种,吃饭的时候举着筷子在碗里胡敲,就把碗里的黏粥甩上去了。”

“恐怕是你支使他们敲的吧?小孩子怎么知道破坏伟大领袖的像。”葛主任看着三羊的父亲说,“听说每次开批判会你都不积极参加,参加了也不举手喊口号,你心里是不是对毛主席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有很大意见?”

三羊的父亲看着众人,结巴了半天,脸都红了,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们不敢搞破坏,我没有一点意见。”

“他耳朵聋,反应比一般人都慢,但他肯定坚决拥护文化大革命,这点我可以给他做证明。请毛主席像的时候,他比谁都积极。”

给葛主任解释完了,生产爹转脸看着三羊的父亲大声说:“你给葛主任说,你心里是不是坚决拥护文化大革命。”

“拥护,我们一家人举双手拥护。”三羊的父亲说,“都是没攒起钱来,等攒够了五分钱,我第一件事就是到供销社请张新的回来。请回来的时候再贴高一点,让这两个小杂种踩着桌子也够不着。”

葛主任没理三羊父亲的话,而是黑着脸进了屋子。生产爹弓了弓身子,也跟在后头钻了进去。屋子矮,里头暗得像突然阴了天,一只鸡在饭桌上站立着,正左右甩动脑袋看着闯进屋里的两个生人。生产爹的眼睛在墙上找了一个来回,才看清毛主席像就贴在黑乎乎的饭桌上方,像上果然糊了一些黏粥。

生产爹转过眼睛来看着葛主任,还没来得及开口,三羊已经从后面挤了过来。他的手在像上摸了摸,仰头看着生产爹和葛主任说:“要是纸不怕水,能洗就好了,我把它揭下来,拿到河里去洗一洗。黏粥一见水就泡光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批判典型。”葛主任黑着脸从屋子里走出来,扫了一圈围住他的一群人,让他们也进去看看。最后,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戴眼镜的高个子说:“你组织人好好抓一抓,不追究大人了,就这个,定上个‘小爬虫’的名。我敢肯定,这在全县、全省甚至全国,肯定也是独一份的特殊典型。”

“‘小爬虫’?‘小爬虫’是什么?”三羊绕着磨台快速地跑了一圈,然后跑过来,跟在后头追着问,“它像虱子,还是像跳蚤?”

“滚回去!”他父亲跟在一群人后头往外走着,回头对他低声吼道。

三羊的两只手抓在门框上吊着身子,眼睛看着父亲的后背。父亲跟在那群人的后头,亦步亦趋地走着,样子跟一只挨了鞭子的羊似的,步子都有些不敢往前迈了。一会儿,生产爹回过头来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就立刻停下了,像是突然看见了伸向他脖子的一把刀子,后背都因着对那把刀子的恐惧而弓缩了起来。

三羊从门框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到父亲身边,扬起脖子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问道:“爹,生产爹刚才给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他父亲的眼睛还在看着走远的一群人。

“我看见他回头给你说了。”三羊说,“他是不是让你买一张新的毛主席像贴上?”

“是。”他父亲说。三羊看见他的眼睛还是在盯着走远的那群人看,仿佛他的眼睛已经风筝线一般拴在了他们的后背上。

“那个矮胖子就是骗人精。”三羊朝那群人的背影指着说,“他问完我话,就把糖块全都撒给了站在旁边的人,一块也没给我。”

“他和你无亲无故的,凭什么给你买糖吃。就是给也不能吃。”

“他问我话呢。他说我不说谎,回答完他的话,那一把糖块就都给我。”

“等咱们有钱了,爹给你买一大捧,叫你吃得一辈子也不想再吃它。但是你现在得记住爹的话,以后别人越是拿甜东西换你话的时候,你越是不能开口。”

“反正那个矮胖子和生产爹再问我什么话,我都不会给他们说了。”三羊说,“我长大后要跟紫疙瘩脸一样,站在柜台里卖糖,不用你买。”

“四清呢?”他父亲转过身子走了两步,说,“你去把四清找回来。”

“他找地方掏鸟窝去了。”

“掏鸟窝也找回来。给他说,我不叫他掏了。”

“可我还没看完老酒鬼喝酒呢。”三羊说。

父亲在半空里对着他一扬巴掌,呵斥道:“他喝酒能喝饱你的肚子,还是能给你喝出两条鱼来熬着吃?”

三羊嘴里不满地小声嘟囔着,还是跑过了供销社的门口,找四清去了。穿过了三条街,又转过了两条胡同,把他和四清平时去掏鸟窝的几个地方挨着找遍了,也没看见四清的影子。

从丝瓜胡同里出来,三羊站在一棵椿树下想了想,就往打麦场上的场屋子跑去。场屋子没有门,四敞大开着,从收完秋后那里就是麻雀的天下了,里面的麻雀一窝一窝的,被人摸走一窝,过上没两天,里头保准就会有一窝新的麻雀在那里安营扎寨了。所以一到秋天,他们都争着进那里去摸麻雀,一摸一个准,从来都不会空着手出来。

离打麦场还有一百步远,三羊就听见了从打麦场上传来的热闹声音。不用猜,三羊就知道生产他们肯定都在那里,而且,他们一定是摸到了小麻雀,正在用细麻绳子拴着麻雀的脚,在放小麻雀玩。麻雀胆小,特别是那些刚学飞的小麻雀,脚上拴了麻绳子,被他们握在手里反复放上几次,就会吓得耷拉了翅膀,耸了毛,再也飞不起来了。天空里,就再也不会有它们的一对灰色翅膀划过的痕迹了。

跑到麦场边上,三羊看见四清果然在那里,正和生产一人手里握着一只麻雀,在比赛着放麻雀。

一看见他们在放麻雀,三羊就把自己跑来找四清的事给忘了。他跑到四清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四清,谁赢了?”

“当然是我。”生产神气地说,“四清摸到的麻雀太小了,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这时三羊想到生产爹抓他袄领子的事,要不是他抓着自己的袄领子,自己或许就能钻进那群人里抢一块糖了。于是,三羊瞪着生产说:“你赢了有什么了不起。你爹是骗人精,带着公社的那个矮胖子来骗人。”

“我爹骗你家什么了?”生产说,“你爹才是骗人精呢,借了我们家的两毛钱去买盐,天天说还,到你家的盐吃没了也没还。”

“你爹就是骗我了。他带着公社的那个矮胖子,说好了问完话给我一把糖块,可等他们问完话,又一块糖都不给我了。”

“一把糖块?他们要问你什么,能给你一把糖块。”生产说。

三羊说了事情的经过。

生产说:“你要是答错了,他们肯定一块糖也不会给你。我们在课堂上答错了题,夏老师还用小木棍子敲我们脑袋呢。”

“我说是我和四清吃饭的时候敲着碗玩,敲上去的。不信你现在问问四清是不是?”

“你保证没说错?糊了黏粥就换张新的呗。”生产说,“我爹喝醉了酒,还把毛主席像章掉进黏粥锅里去了呢。”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说要抓个‘小爬虫’当典型。我问他们‘小爬虫’是像虱子还是像跳蚤,他们都不给我说。我本来还想缠着问问的,可我爹跟在他们后头让我滚回去,我就滚回去了。”

“我们家里又没有‘小爬虫’,他们到我们家里抓‘小爬虫’干什么?”四清问,‘小爬虫’是不是‘血吸虫’?”

“我也不知道‘小爬虫’是什么。”生产说,“三羊,我们玩我们的,别管那些大人,让他们都抓‘小爬虫’下酒去呗。那个矮胖子没事了就爱找我爹喝酒,好像我爹是那个紫疙瘩脸,是在供销社里卖酒的。”

三羊说:“那个矮胖子就是找紫疙瘩脸买的糖。”

“你现在要是肯和我一块放麻雀玩,我保证明天一定补给你两块糖。”生产说。

3

半阴半晴的天。太阳光落在地上,薄薄的一层,三羊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薄薄的,像许多人家烧饭时飘散到屋顶上,就快要被天空和树叶吸光的炊烟。

三羊站在台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台子下面的人群,特别是他们学校里那些学生,还有老师,他们都在仰头看着他。他们所有的人,都没在这样的台子上站过。三羊也从来没这样在台子上站过。以前,村里和公社里搭了戏台子开批判会或者演样板戏,他也只能和同学们一起趴在台子沿上,仰头看着台子上面站着的人。

三羊看着他们,看着看着,脸上就一点一滴地兴奋起来,觉得自己无比的高大。在生产的脸上,他甚至看出了生产脸上那些羡慕的表情。三羊觉得生产现在一定后悔死了,如果是他家的毛主席像上糊了黏粥,那么现在高高站在台子上往下看着同学和老师的,就一定是生产了。从台子上往下看,他发现老师和同学们好像都变得比以前矮了,至少是矮了一个头。这个新发现让他特别激动。看过了学校里的人,三羊继续东张西望,在杂草一样拥挤的人群里寻找着他的父亲和母亲。他想看看他的父亲和母亲这会儿站在台子下,是不是也变得矮了。但找来找去找了半天,他的眼睛一没找到父亲,二没找到母亲。他闪烁着有些失落的眼神,猜测父亲和母亲一定还没从家里赶过来。父亲和母亲从来都是这样,别说看样板戏和开批判会,就是村里放抓特务那样好看的电影,他们也一准会拖拉到电影放过去一半了,才会不慌不忙地从家里走出来,坐到幕布的后面去看反影。

没找到父亲和母亲,三羊觉得站在台子上的新鲜劲一下子就少了一块,像一块含在嘴里的糖块,一个不小心咬下一半,又让它顺着口水滑进了肚子里。脖子上挂纸牌子的草绳子也开始扎得他脖颈子难受起来,像是有一串蒺藜突然搭在了那里。他咽了口唾沫,眼睛越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开始盯着看远处的一处屋檐。那里,一只麻雀正在收拢翅膀往屋檐下钻着。屋顶上还有一些积雪,在太阳光下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像是谁在屋草下面拢了一大盆木炭火,把它们烤热了。看着那些热气,三羊才突然感觉到了冷。他使劲吸了下鼻涕,跺了下冻疼的脚,心想四清要是站在这里看见了麻雀窝,他肯定早被麻雀肉馋得淌涎水了。现在,四清正趴在三羊脚下的台子沿上,瞪着眼睛看着三羊胸前挂的大纸牌子。

三羊被人吆喝着低下头来,正和四清盯着纸牌子的眼神碰上。从四清的眼神里,三羊知道他是在认纸牌子上那些字。三羊上二年级,四清还没上学,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高音喇叭里的样板戏声音很大,台子边上的锣鼓声也很大,三羊的声音完全被它们盖住了,最后,他不得不大声地对四清说:“我都有不认识的字,你看还不是在那里瞎看。”

“生产他们说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我在看哪个字是‘小爬虫’。”

“我也不认识‘爬虫’那两个字,”三羊说,“回家后我再查生字表去。”

“生产说你们学过的生字表里根本没有‘小爬虫’这个字,哥,你怎么查?”

三羊正要说什么,头顶上就被村里的狗屎民兵连长狠狠地敲了一棍子。狗屎连长在他背后的高处说:“反革命小爬虫,再说话就给你嘴里塞上狗屎了!”

敲在三羊头上的是棍子,它一头漆了红色的漆,代表革命群众,一头漆了白色的漆,代表各种反革命坏分子。因为它是专门用来教训反革命坏分子的,夏老师一直叫它“红白专政棍”。三羊知道它的厉害。有一个从城里遣返下来的右派老头,就差点被夏老师带着人拿专政棍打死。当时要不是老酒鬼喝醉了酒吼住了夏老师,那个老右派肯定早就没命了。三羊在专政棍的敲击下飞速地缩了缩脖子和身体,把胸前的纸牌子弄得跟着他的身体来回晃悠了好几下。

“哥,你使劲扯一下,保证草绳子就断了。”四清说。

三羊没扯草绳子,倒是转动了一下脖子,草绳子上的那些草刺扎得他脖子越来越疼和痒。他往四清的方向踢着一颗小石子,说:“老酒鬼家的屋檐里有一窝麻雀。”

四清肯定没听见三羊说什么。三羊看见他回过头去往人群里看了一眼,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三羊,满脸孔上都是疑问。在四清后边,生产正龇着两颗大牙朝三羊笑着,嘴角咧得像蛤蟆。三羊懊恼刚才的石子没等到现在踢,要是等到现在,一准就能踢进生产四敞八开的蛤蟆嘴里,打掉他那两颗正龇着的狗牙。

铿锵的锣鼓声已经停了下来,高音喇叭里的样板戏也已经换成了一个人的讲话。不用看,三羊就知道那个讲话的人是矮胖子,村里和公社里每次开这样的大会,他都要坐在台上,在高音喇叭里讲话。以前三羊和同学们一起挤在戏台子下往上看时,很多次都看见了他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有时候,那些唾沫星子在太阳底下还能闪出七色彩虹一样的光彩,在半空中慢慢地飞着,像圆圆的肚子上长出了一圈翅膀。

生产的爹一直叫矮胖子葛主任。三羊和生产他们在街上玩“指星过月”时,听生产的爹站在一边给众人说过。生产爹说葛主任现在是公社里最大的官了,他高兴了想把谁抓起来拉上台去开个批斗会,就能把谁抓起来戴上高帽子挂上牌子,比一个人翻起手来看看自己的手掌还要容易。三羊听生产爹说完了,一边装扮着货郎,一边小声对生产说:你看你爹的样子,好像你爹就是那个葛主任。

4

开完批斗会,三羊脖子里挂着纸牌子一口气跑回家里,纸牌子都没摘,就手忙脚乱地找出了语文课本,蘸着唾沫翻到后面的生字表,开始找他不认识的那几个字。他的纸牌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十个字,可他只认识其中的四个,就是“反”字“小”字和“分子”,其余的他都不认识,夏老师从来也没教过他们。

“反革命”的“革命”两个字三羊虽然不认识,但他知道“反革命”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夏老师说过,反革命就是地主坏蛋坏分子,是人民的敌人。三羊不明白“小爬虫”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算不算人民的敌人。

批判会结束时,三羊带着白纸黑字的牌子从台子上一跳下来,就被生产带着几个人哄地围住了。生产用一个指头指着纸牌子,挤眉弄眼地问三羊:“三羊,‘小爬虫’是什么意思?”

三羊知道生产没怀好意,就白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就是你爹和你娘抱在一块睡觉的意思。”

“是你爹抱着你娘睡觉的意思!”生产看了一遍跟随着他的几个人,握起拳头说,“你现在是反革命分子小爬虫,你要是不老实,还毛虫一样乱爬乱扭的话,我们几个人也能开会批判你。你没听见喇叭里说吗,像你这样的小爬虫,用一个脚趾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踩扁你,让你流水流脓。”

“你才是反革命分子小爬虫。”四清说,“一定是你找你爹举报了我们家,你爹才带着公社里那些人来的。”

“你放臭虫屁。”生产指着四清放声骂道,“我爹说了,三羊挂牌子挨批判还是轻的,要不是他给你们求情,公社里会把你们全家都关起来的。毛主席像上是一星点灰尘都不能落的,你们竟然敢往上糊黏粥!我爹还说,这回便宜了你们两个‘小爬虫’,要真是你爹和你娘弄上去的,你们试试吧,非把他们抓到公社里去枪毙不可。”

三羊的眼睛一直在愤怒地注视着生产。生产说完上面的话,正在得意着,三羊挥动的拳头已经伸到了他面前,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

“要枪毙也得先枪毙你爹。”三羊说,“你爹不去地里干活,老是往供销社里钻,进去了也不买烟,也不打酒,也不买洋火和盐,就会趴在柜台上看着紫疙瘩脸笑。”

生产摸了一把鼻子,看着手上的血喊道:“反革命小爬虫还敢打人。谁和我一伙的,都给我上,打死这只害人虫。谁踢‘小爬虫’十脚,我明天保证给他一块糖。谁把‘小爬虫’的鼻子也打淌血了,就给他……两块糖。”

三羊现在没有心思和他们打仗,他满心里想的一件事,就是赶紧回家查生字表,弄明白什么是小爬虫。趁生产吆三喝四的鼓动人,还没来得及还手的工夫,三羊朝四清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又一齐用力把生产撞了个趔趄,然后一前一后撒脚就往家里跑。

翻遍了课本后面的生字表,三羊也没查到他要查的字,心里便有点沮丧。这时候他听见父亲好像正在天井里磨刀,就继续挂着纸牌子,走到天井里,站在一旁看着磨刀石上来回跑动的菜刀说:“爹,又不是过年要剁馅子,你磨刀干什么?生字表里根本就没有纸牌子上那些生字,‘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快去扔下牌子,叫上四清到河里抬水去。天都快黑了,你站了一天,肚皮里头还没打雷敲鼓?”

站在旁边等了半天,才等来父亲这样的回答,三羊突然感到心里无比委屈,眼里也像要流眼泪的样子。他原本以为父亲低着头不说话,是在一边磨刀一边琢磨纸牌子上那些字的意思,但等来等去后却发现,这半天,他父亲的心思原来一直都在手里那把来回磨动的刀刃上,根本就没抬眼看过他和他胸前的纸牌子。这会儿,他父亲虽然抬着头在和他说话,但眼睛仍然没有看他,而是对着西天边的一抹夕阳举着菜刀,看着在残阳里闪着寒光的刀刃,一边用拇指肚还轻轻的在刀锋上来回蹭着,试着刀锋的利度。三羊百无聊赖起来,看了眼纸牌子上几个不认识的字,觉得现在要是拿着父亲手里这把刀去割下生产的一个耳朵来,肯定都不会花一点力气。

河里结着冰,水在冰下面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要走近了细听才能听见它们欢快着唱歌的声音。从有点陡直的河岸上下去,离河心一丈远的河床边上,是一个用几块石头砌起来的水泉子,一年四季,住在村子另一头的人家哪怕要横穿过一个村子,他们也会到河边来,到这眼泉子里挑水吃。原因是泉子里的水比井里的水甜。只有夏天里河的上游下起了连夜的暴雨,轰轰隆隆冲下来的洪水浮浮游游齐了河岸,河边的泉子被淹没在了几米深的河水下了,一村子人才不得不到井里去打一桶苦咸井水来喝。井里的水烧开了,黑色的铁锅上就会留下一圈白色的碱。三羊看着那些白色的碱,曾经突发奇想,想把它们和捣碎的粉豆子花种、香草跟皂角放在一起熬,制成供销社里卖的那种洗脸的香肥皂。结果是他偷偷地把一口锅烧出了两条炸纹,烧掉了一垛棉花棵子,也没制成散着香味的香肥皂。

泉子边站着一个人。三羊凭着他肩膀上搭的渔网,就知道是老酒鬼。他正低头往泉子的水里看着,模样像一只鹅在水面上照着镜子。

三羊看着从老酒鬼肩膀上披下来的渔网,说:“老酒鬼爷爷,你是不是又喝醉了?泉子这么小,里面哪有鱼,你打鱼得到河里去。”

看了看河里的冰,三羊又说:“我忘了,河里现在上冻了,鱼都躲在冰底下,你撒不下网去,根本打不到它们了。”

老酒鬼眯着眼睛瞅了三羊半天,说:“戏台子上怎么会有你这号小鬼跳来跳去?”

四清围着泉子边上的冰转了两圈,也没看见鱼,就扯着老酒鬼肩膀上的网说:“纸牌子上说我哥是‘小爬虫’,不是小鬼。”

“‘小爬虫’?什么‘小爬虫’?”老酒鬼把渔网扔到河滩上,踢着上面的网脚说:“是水里的虾还是旱地上的蚂蚱?”

“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四清说,“三羊不知道那个‘小爬虫’是什么意思,他挨完批斗就回家查了生字表,但没查到,生字表上根本没有。他问我爹,我爹也不知道。”

“老酒鬼爷爷,你会敲着渔鼓说书,你也不知道‘小爬虫’是什么意思吗?”三羊往水桶里舀满了水,仰头看着老酒鬼,有点失望地说。

老酒鬼笑着伸过手来,在三羊的脑袋上弹了一个响栗子,往回撵着他说:“天都麻花脸了,快抬上水回家去,河里风溜,再过上一会,仔细它把你们裤裆里的小鸡鸡都冻掉了。”

“你还没给我说‘小爬虫’是什么意思呢。”三羊望着老酒鬼脸上的笑容说。

“什么意思也没有。”老酒鬼说,“回家吃饭去,吃完饭我再给你们说段书。”

“我还要听‘武二郎打虎’。”四清说。

“好,就讲‘武二郎打虎’。”老酒鬼说着,抬手又在四清的额头上补了一个响栗子。

三羊手里拿着水瓢,眼睛看着舀进桶里的水,看了一会,突然茅塞顿开地说:“夏老师是老师,夏老师肯定知道‘小爬虫’是什么意思。”

5

家里人吃晚饭时,三羊没吃。他舀了一碗地瓜块端到院子里,假装坐在磨台上吃,其实是悄悄地猫进灶屋,又倒回了饭锅里。从河里抬水回来,三羊满脑子里就都是夏老师了,做饭时母亲让他烧火,结果他想着夏老师和“小爬虫”,火都烧灭了好几回。他反复地在想,夏老师一定知道“小爬虫”是什么意思。

三羊把倒空的饭碗送回桌子上,心虚的瞅了父亲一眼,正准备往外走,就被四清的一只手扯住了袖子。四清用另一只袖头擦着鼻子,眼睛看着门口的月光说:“哥,今晚上月亮这么亮,你说我们是去听老酒鬼讲‘武二郎打虎’呢,还是去玩‘指星过月’?”

“我不和你们这些小鱼籽玩。”三羊甩着四清的手说,“我是大人了,你别老黏糊着我。”

三羊甩开了四清,拔脚就往天井里走。步子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被父亲在后面盯着后脑勺吼住了。“三羊,”他父亲吼道,“你饭也不吃,是不是想找死?”

“我在磨台上吃完了。”三羊收住脚,回头看着饭桌上鬼火一样跳动的煤油灯说。

“你吃的西北风?”他父亲说,“你以为我耳朵聋了,没听见你往灶屋里去?你来瞅瞅我的碗里还有多少饭。”

“天井里冷,地瓜凉的快,我像猪那样张大嘴吃,一下子就吃完了。”

三羊后背靠着墙,眼睛继续盯着煤油灯,一步一步地往大门口移着。

“三羊你挂了一天的纸牌子,是不是被挂傻了?”他母亲说,“烧火的时候,你就烧灭了好几回,连柴禾都不知道往锅底下添了。”

“他才不傻呢,”四清说,“他就是一心想知道什么是‘小爬虫’,可生字表上没有。我敢保证,他现在就是想跑去问夏老师什么是‘小爬虫’。到河里抬水的时候,他就问过老酒鬼。老酒鬼不知道,他就说夏老师是老师,夏老师肯定知道‘小爬虫’是什么意思。”

月亮很亮很亮地挂在天上,把天上的星星都照没了。三羊觉得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月亮好看,特别是今晚的月亮又明又亮。三羊想了一下,觉得它有点像一块正在慢慢溶化着的糖块,弄得天上地下都是它的甜味。找到了能比的糖块,他就从月亮上移下眼睛来,往周围的甜味吮去。他看见月亮银色的甜味流淌在街上,把白天落满鸡屎的大街冲洗得像河里的水波一样干净,闪着亮光,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都被照耀得跟白天一样清晰了。还有他用石头画在供销社白灰墙上的一只麻雀,他现在看得清清楚楚的,连它翅膀上一根一根的羽毛他都看见了。在麻雀的尾巴上,是生产用电池里的黑碳棒画上去的一个黑黑的叉号,它好像一把又大又锋利的剪子,一下子,就把那只麻雀的尾巴给剪掉了。

三羊家住在靠近大街中间的位置,斜对面就是供销社。而夏老师的家在大街的西头,紧挨着学校。三羊如果沿着大街直着往西走到夏老师的家门口,第一要经过生产家的门口,第二要经过他白天站在上面挨批的戏台子。三羊今天不想从生产家的门口走,也不想从戏台子跟前走。天上的月亮这么亮,生产一定会带着很多孩子在戏台子跟前玩“指星过月”的。现在,生产的爹领导着村子里的大人和庄稼,还有牛和驴,村子里的孩子就归生产率领了。三羊不想遇到生产,他就小心翼翼地踩着一地的“糖水”,穿过一条胡同,往南绕了一个弯,慢吞吞地往丝瓜胡同奔去。丝瓜胡同狭窄弯曲得恰似一条丝瓜,好像只有三羊的一个巴掌宽,平时太阳能照进去一半,再亮的月亮也只能照进去一半,三羊前后看了看,觉得顺着这条胡同往夏老师的家里走,就没有人能看见他了。

丝瓜胡同里一半黑一半白,果然只有一小半的月亮光。三羊看着那一小半的白色月光,觉得它像雪一样白,一样晶莹,一样透明。他试探着把一只手张开,伸进被白色月光照亮的一半地上,奇迹出现了,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月光里也一样是透亮的,像冰块放在了太阳底下,指甲上闪烁的亮光灿烂无比,灿烂得他心里怦怦直跳。三羊把手缩回来,在被房屋遮黑的半边路上走着。但是,他只走了一半,就又站住了脚步。他把后背靠在了一堵冰冷的墙壁上,把刚才伸进月光里的那只手贴在屁股和墙壁之间,看着被月亮照亮的半边胡同,开始想夏老师会不会告诉他“小爬虫”是什么意思。

夏老师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他只在课堂上讲课本,下课后就很少和人说话了。有时候校长和他说话,他也会装作听不见。他老婆和他说话,他更是连眼睛都不去看她。可他喜欢和紫疙瘩脸说话。三羊夜里躺在床上假睡,听见父亲和母亲说过,夏老师的老婆是老酒鬼拿几条大鱼给他换来的,夏老师一点也不喜欢她,从来不和她说话。后来他父亲放低了声音,说夏老师现在就爱和那个上海来的紫疙瘩脸说话,他怕是做梦到了月宫里,想娶嫦娥仙子呢。除了在供销社里,三羊还看见过夏老师和紫疙瘩脸在河边的树底下一边凉快着一边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夏老师总是看着她笑,笑得眼睛都变小了。三羊敢保证,夏老师从来没对别人那样笑过。夏老师不喜欢说话,但他喜欢打人。生产在课堂上说话,他才不管生产的爹是谁呢,照样会一巴掌扇在他的头顶上,打得他头像拨浪鼓,眼冒金星。还有,去年村里和河对岸的村子争抢河边的一片树林子,夏老师举着一根木棒冲过去,把河对岸的敌人打得稀里哗啦的,一眨眼,十几个人就被他打折了胳膊和腿,个个头破血流。他自己的两颗门牙被敌人打掉了,但他一边吐着满嘴的鲜血,一边还在挥动着大木棒追赶敌人,末了吓得敌人只好扔下了树林子来求和,再也不敢来锯一棵树了。还有,村里和公社里开会批判“地富反坏右”分子,他是一定会带领全校的学生去参加的。在会场上,他挥动箍着红袖章的胳膊,领着全校的学生呼完口号后,一定会跳到台子上去,用专政棍去打那些反革命。他像打河对岸抢树林子的敌人一样打那些坏人,每次都会打得他们满地乱爬,狗一样嗷嗷乱叫。

三羊看着地上的月亮光,忽然想起来,夏老师今天好像没有到会场上去。因为三羊往台下看的时候没有看见他,也没听见他带领学生呼口号,更没看见他手持专政棍跳到台上去打那些和三羊站成一排的坏人坏分子。想到自己白天是和那些坏人一起站在台上的,三羊一下子惊恐起来,吓得突然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和坏人站在一起的“小爬虫”肯定也是坏人,是坏分子,是人民的敌人。夏老师就是这么说的,夏老师说那些“地富反坏右”都是反革命,都是坏分子,都是人民的敌人。夏老师今天如果来了,他会不会也像打那些坏人一样,用棍子打得自己满地上乱爬呢?三羊在黑影里蹲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就往回跑,他发现自己竟然忘了拿那个最重要的纸牌子。他不是坏人,不是人民的敌人,他如果拿了纸牌子去找夏老师,夏老师肯定就能指着纸牌子,把他不认识的字都教给他,然后再仔细地给他讲明白“小爬虫”的意思。而且,夏老师一定还会说,三羊是个很听毛主席话的好学生,在课堂上从来不乱说话,他也不是故意把黏粥甩到毛主席爷爷像上的,只要他父亲肯花五分钱去请一张新的毛主席像贴在墙上。三羊以后吃饭的时候不再和四清胡乱敲碗玩,不再往上甩黏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三羊一边往回跑一边想,夏老师教过他不认识的那些字后,他一定要把每个字都在生字本上写上十遍,直到把它们全部都印在脑子里,一辈子也不忘记。

学校大门口紧挨着大队的药房子。三羊还没走到药房子门口,就被生产截住了。生产把嘴巴里已经嚼没了味道的一些桂皮带着唾沫吐到了三羊脸上,说:“给你口桂皮渣子吃。”

生产的姐姐在药房子里当赤脚医生,所以生产的衣兜里天天都揣着桂皮。谁和他好了,他就会把桂皮掰给谁指甲大一块。桂皮的味道甜丝丝的,还有一股特别的香味,生产以前给过三羊很多次,但三羊不喜欢那种冲脑子的香味,转手都把它给了四清。四清嘴巴馋,什么都吃,连蚯蚓和土也吃。

三羊抬手抹去了沾在脸上的桂皮渣子,后背往旁边的一棵榆树上靠了靠,瞪着生产说:“好狗不挡路。”

“你才不是好狗。”生产握着拳头说,“你打破我的鼻子就跑,还以为跑了就白跑了。你是反革命分子小爬虫,校长已经找我爹汇报过了,学校里已经把你开除了。”

“开除就开除,我还不稀罕上那个学呢,写字的桌子都是泥坯的,上面就刷了层猪血样的红漆。”

“你想上也上不成了。校长说学校里是坚决不能要反革命小爬虫的,坚决不许你再进学校的大门了。”

生产的姐姐站在药房子的门口,一边打开药房子的破木门,一边扭脸在和那个狗屎民兵连长说着什么话。三羊眼睛瞄着他们,指甲在背后抠了一会树皮,然后把一把树皮渣子撒在了生产的脸上,飞快地转身跑着说:“这是老子还给你的桂皮渣子。”

三羊顾不上生产在后面骂他小爬虫死爬虫,他像一条被棍棒追赶的狗一样,一路拼命地跑着,一直跑到了河里。他在河面上站住了脚,在风里回头往岸上看了一眼,没有看见生产,就钻进了挨近河岸的一个桥洞子里。

冬天里河水变浅了,桥两头的桥洞子都露了出来,里面不再有水。每年冬天的这个时候,桥洞子就成了他们玩捉迷藏时藏身的好去处。

水泥桥洞子里很狭窄,窄得三羊趴在里面只能勉强转动一下脖子。三羊在桥洞子里趴了一会,觉得不舒服,便又爬出来,坐在一个桥墩子前,眼睛看着冰面上有些泛白的太阳光,白色的太阳光下面,是满河道白色的冰冻。等再过些日子,冰冻再结实一些后,他们就能在上面跑来跑去的溜冰了。三羊是溜冰的高手,他能一边溜着冰一边翻跟头。他的这一招,每使一次都让生产馋死了,馋得眼睛都像煮过的鱼了。但在太阳光强烈的中午,他们就是跑到河边来,眼睛也是不敢从岸上往河里这些冰上看的,那时候,冰上就好像有无数的太阳在上面跳动着,反射出无数针尖和麦芒一般的光芒,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不过,等他们扇动着胳膊麻雀一样从岸上奔跑到冰上来,那些针一般的光芒就不能奈何他们的眼睛了。老酒鬼肩膀上挂着渔网,站在河滩上看见他们,就会说他们都是一个一个来回蹦跶的太阳。老酒鬼的话老是让三羊觉得他是在说呓语。

看过了太阳和冰,三羊把下巴抵在了手背上,继续在想着夏老师。昨天晚上,三羊抱着纸牌子战战兢兢地走到夏老师家门口,手指尖刚摸到夏老师家门板上的一片月光,就听见了夏老师骂老婆的声音。夏老师家里只有他老婆,他老婆还没有生小孩,所以三羊判断夏老师一定是在骂他的老婆。夏老师在骂他的老婆是一头驴,是一堆狗屎,是下三烂,还把几只板凳稀里哗啦地扔到了天井里。三羊哆嗦了一下,从那片月光里缩回手,悄悄地退到了门旁一处柴禾垛的黑影里。三羊知道,夏老师每天吃过晚饭都是要到学校里去的,夏老师喜欢晚上到学校里去练毛笔字。他想等夏老师往学校里去的时候,跟在夏老师的屁股后头到学校里去问那些字。三羊坐在柴禾垛后面,把纸牌子伸到有月光的地方,在水一样流淌的月光里摸着纸牌子上的字。来回摸了几遍,三羊忽然想,纸牌子上的这些字,会不会就是夏老师用毛笔写上去的呢?三羊记起来了,有一次,夏老师和生产的爹一块往墙上贴大字报,生产的爹就说过,全公社里,就数夏老师的毛笔字写的最好最漂亮。当时生产的爹还问夏老师最喜欢写什么字体,夏老师说最喜欢颜体。三羊不懂得颜体是什么,他只是觉得夏老师写的字比别人写的都好看。三羊盯着纸牌子上的字,在夏老师家门旁的柴禾垛后面坐到了半夜,一直到纸牌子和字上都落了一层月光一样透明的霜花,也没等到夏老师从家里出来。

抱着纸牌子往家走的时候,三羊没再绕道丝瓜胡同。他听着一阵一阵的鸡叫,从柴禾垛后面站起来时,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走动的人了,只有月光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像迷了路后的四清。走过白天站在上面的戏台子时,三羊在鸡叫声里仰头看了一会高高的台子,看见它在月光里毛茸茸的,像长了一层看不清的绒毛,块头也比白天大了一半。他沿着台子的边沿看到了月亮上,看来看去,还是不明白夏老师为什么白天没来参加批斗大会,晚上也不去学校里练毛笔字了。离开戏台子,走到生产家的门口时,三羊想了想,就把手里的那个纸牌子挂在他家的门环上,对着他家的门口撒了一泡很长的尿。

回家后,三羊看着从门缝里钻到床边的月亮光,睁着眼睛一直没有睡觉。他在等着天亮。天亮后,他要第一个跑到学校去等着夏老师,让夏老师把“小爬虫”的意思告诉他。他想从夏老师那里知道“小爬虫”不是坏分子,也不是人民的敌人。只是,他没有想过,他会在去学校的路上遇到生产,更没想到生产会告诉他,校长昨天夜里已经把他开除了,再也不许他进学校的大门了。

6

三羊走进大门,看见他父亲又蹲在磨台边磨刀。等他走到父亲跟前,影子都落在了父亲手上,他父亲才从刀上抬起眼睛来,眼神迟缓地看了他一眼,开口说:“三羊,你进屋吃上一碗黏粥,抓紧挂上纸牌子上公社里开批斗会去,大队里来人说公社里今天要开万人大会。”

“爹,你这两天一直在磨刀,夜里也在磨,怎么现在又在磨?生产说学校里已经把我开除了,以后坚决不许我再进学校的大门了。”

三羊看着地上他和父亲淡淡的影子,带着一丝哭声说。

“开除就开除。”他父亲说,“反正认会了那些字也不能顶饭吃。老酒鬼藏了一肚子的典故,会说十几部书,不拿钱,照样没人卖酒给他喝。”

“黏粥是四清和我一块敲上去的,为什么不让四清上台挂纸牌子,四清又没上学,不会被开除。”三羊央求道,“爹,还是让四清当‘小爬虫’吧,我不想当了,我想上学。”

“四清是你兄弟,他人还没有那块纸牌子高呢,怎么挂。”他父亲的眼睛从手里的刀上移开,看着磨台上的一只鸡说,“上学的事就别去寻思了,这几天里鸡要是下了蛋,先不换钱,我让你娘偷偷地煮一个给你吃,不让四清看见。”

“我不吃鸡蛋,我就想上学。上学才能知道什么是‘小爬虫’,知道它像虱子还是像跳蚤。”

三羊扬着胳膊轰走了跳到磨台上的一只鸡,自己趴在了磨台上,看着父亲磨刀。他发现菜刀在他父亲的手里边拼命地挣脱着,像是长了翅膀要飞出去的样子。

“快进屋里吃饭去,要不一会就晚了。”他父亲低下头去,继续磨着手里的刀说。

“爹,你先别磨刀了行不行?”三羊哀求道,“今天还是让四清去当‘小爬虫’吧,我不想吃鸡蛋,我想上学。”

太阳光已经通亮起来,连三羊身下的沙石磨台上也泛起了一层水样的光,亮晶晶地耀着人的眼睛。三羊趴在那些水光上刚说完,四清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他边用袖子擦着嘴角上沾的黏粥边说:“爹,我哥不想吃就算了,把鸡蛋煮给我吃,我去当‘小爬虫’。”

三羊看见他父亲抬头看了四清一眼,但没有开口说话。因为这时候生产爹已经倒剪着双手走进他们家的门口了。生产爹人虽然还在门口,可他的影子却很长很长的铺了过来,一直铺到了三羊和他父亲的眼前。

生产爹站在门口,先用眼睛扫帚似的在天井里扫了一遍,最后走到三羊父亲近前,把目光落在他正在磨的刀上,伸出脚尖在磨石上踢了一下,哼哼笑着说:“三羊爹,你这两天一直在不停地磨刀,半条街上都是你嚯嚯磨刀的声音,你是准备杀鸡待客还是想杀人?”

三羊看见他父亲还在低着头磨刀,没说话,就青蛙似的从磨台上跳下来,一下子落到了生产爹黑长的影子里,说:“我爹磨的是切菜刀,不是杀猪刀。叔,我要是把‘小爬虫’的纸牌子让给四清去挂,校长是不是就不会开除我了?”

生产爹伸手拧着三羊的一只耳朵说:“你狗日的以为纸牌子是能胡乱让给谁的。你挂纸牌子是公社领导决定的,你爹不敢改,我也不敢改。”

“但我想上学。”

三羊一歪脑袋,甩掉了生产爹的手。生产爹的手冰凉冰凉的,像老酒鬼在夏天里让他们摸过的花斑蛇。

生产爹的眼睛又盯着三羊父亲手里的刀看了一会,说:“想上学?那得看你表现的怎么样了。要是表现不好的话,不但上不了学,还得天天跟那些四类分子一起,被群众监督着去挖沟锄地,掏粪扫街。”

四清说:“我哥还拿不动锄呢。”

“拿不动锄,就敲下锄把来抱着锄头锄。你小子以为拿不动锄就是因由。”

“什么是表现的好?”三羊伸长着脖子问道。

“表现好就是任何时候开批判大会,你都要纸牌子挂的快当,去的积极。”

“你不会像矮胖子那样骗人吧?”三羊从生产爹的身影里跳到了一片淡黄的阳光里,狐疑着眼神说,“我现在挂上纸牌子,积极地去开会,是不是就能回去上学了?”

然后,三羊没等生产爹回答,就兴奋地蹦了一个高,指挥着四清说:“四清,快进屋给我拿纸牌子去,现在不用你替我当‘小爬虫’了。”

看着四清跑进了屋,三羊又转过脑袋来,对还在嚯嚯磨刀的父亲说:“爹,我不让四清替我当‘小爬虫’了,等鸡下了蛋,你还让我娘给我煮鸡蛋不煮了?”

“煮。”他父亲依然低着头,慢吞吞地往磨刀石上撩着水说,“但你现在要听爹的话,先回屋里喝碗热黏粥去。”

台下的人越聚越多,到处是在风里招展的红旗,三羊看见很多人的脸都被红旗映的有了高粱熟透的红色。他站在台上数了三遍,也没数清到底有多少面红旗,干脆就放弃不数了,开始去找夏老师。这么大的会,生产爹说要有一万人参加,三羊想一万人的大会夏老师肯定会来的。三羊的眼睛在一面一面红旗之间跳跃着,寻找着夏老师,手却心虚地抬起来摸了一把头上的破帽子。出门前,他跟在生产爹屁股后头已经走到门口了,又被一直低着头磨刀的父亲喊了回去。他父亲扔下菜刀,捏着他的细胳膊把他拽回屋里,从房梁上取下一个葫芦头,像他掏麻雀窝似的在里头掏了两下,掏出一把芦花来塞进了他的帽子里。葫芦头里的芦花是他爷爷死前扎龙床子时从芦子上采下来的,和那些芦花装在一起的,还有从他爷爷绑裤腿的带子上剪下来的线穗子。他父亲从来都不许他和四清碰那个葫芦,说他爷爷保护他们一家人的魂子就睡在那些芦花里。塞完了,他父亲又端详了一眼他的帽子,说芦花软,还有你爷爷趴在上头护着你,会上再有人拿棍子敲你的头,能疼的轻一点。

三羊来回看着台下的红旗,先是在一处低洼的地点看见了生产,他举着一杆红旗,脑袋在红旗下面摇来晃去的扭动着,像是棉袄领子里爬满了虱子,而他的两只手都在举着红旗,根本没有空闲的手去挠脖子。班里的红旗,以前都是三羊举着的,他举红旗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样摇头晃脑过,夏老师表扬他举着红旗的姿势就像一棵扎了根的松树,风吹雨打都不动摇。

三羊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找到生产,就能找到夏老师了。夏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他每次都是站在队伍的最后面,眼睛看着他们,指挥着他们喊各种各样的口号。现在,三羊的目光又有些欢快起来,视线迅速跳过了生产圆圆的大脑袋,往队伍的后面搜索去。生产的圆脑袋一直是三羊在暗地里最感兴趣的东西,生产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圆脑袋在供销社的玻璃窗子上是会变形的,三羊趴在玻璃窗前偷看他,有时候看见他是扁的,像一个又圆又扁的大南瓜,有时候又会看见他是长的,像一个牛头那么难看。

让三羊感到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搜到了他们班级的最后面,又沿着队伍搜了回来,来回搜索了两遍,连两边的人群里也看了,并且在一边的人群里还看见了他的父亲,他看见他的父亲佝偻着头,好像还在天井里磨刀的样子。但是,他的眼睛来回转动着,都被那些大帽子底下的头发扎疼了,他也没有看见夏老师高大的身影。

三羊从人群里收回眼睛来,在台上前后张望了一下,看见背后不远处有一张红色的宣传纸落在地上,就弓下身子小跑过去,快速地捡到了手里。四清今天没来,他准备把红纸拿回家给四清叠一架飞机。

公社里的戏台和村里的戏台一样,都是先用粗槐木扎了架子,再拿稍细一些的榆木椿木杨木在架子上悬空铺成木排,木排上面铺几层芦席,芦席的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沙土,沙土上面再覆上一层席子。两个台子不同的地方是台子上铺的席子不一样。这是三羊听父亲说的。那次好像是他父亲第一次到公社里参加批判大会,回家后围着磨台转了半个晚上,说他仔细看过了,公社台子上铺的席子全是拿芦子编的芦席。芦席好,耐磨,不像村里台子上铺的,都是秫秸篾子编的。秫秸篾子没有韧性,不经日月。“真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的芦席了,那样一领芦席铺到床上,十年怕是也睡不烂。”他父亲站在磨台边,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大门口,对他母亲说。三羊家里有两张床,上面铺的全是他父亲趁黑夜从挖河的工地上偷拿回家的烂蒲包。三羊听见他父亲说芦席好的时候,猜测他父亲一定会趁着黑夜到公社的台子上偷一领芦席回来。但他等了五天后,又等了五天,一直等到他差不多忘了,也没见家里床上有父亲偷回来的芦席。除了席子不一样,两个台子另一个不同的地方,是村里的台子要小一半,公社里的台子要大一半,就像生产爹的官小,那个矮胖子的官大一样。这是三羊自己站在台上后用眼睛测量出来的。

戏台子南面是一大片庄稼地,在庄稼地中间夹着的,是他们村里往公社大院来的一条路。路面被下地的人脚牛蹄子和车轮子碾成了白色,在太阳底下老是让三羊产生错觉,觉得那条路变成了一条哗哗流水的河。现在,“河”两边的地里都是青绿色的麦苗子,麦垄和麦垄之间那些没被大风刮走的雪,都在太阳光下耀眼地白着,白的要三羊眯起眼睛来才能看清它们的白颜色。

捡了宣传纸回来,刚站好,三羊就看见了在路上急急火火地走着的老酒鬼。他的肩膀上背着白色的渔网,像一条老奸巨滑的大细鳞鱼在缓慢的水流里快速地游动着,随时在躲避着从天而降的渔网。

三羊把准备带回家给四清叠飞机的宣传纸揉成了一团,对准正在东张西望的生产投过去,却没有投到。三羊看着生产头上的红旗想了一会,就把手拢成了喇叭筒,小声喊着,让站在前排的同学传话给生产,把生产叫到了台上来。三羊说:“老酒鬼都来了,夏老师为什么还没来?我找他三圈了,都没找到。”

“我怎么知道。”生产不满地翻着白眼说,“你忘了早上给我脸上撒树皮的事了?”

“你爹说,我挂着纸牌子积极地来开会,表现得好,回去就能上学了。”三羊说。

“狗屁吧。你能不能上学,只有矮胖子说了算,他的官最大。”生产说。

“就是你爹说了算。”三羊说,“你早上还说校长是找你爹说的呢。”

生产回头看了看别人替他举着的红旗,说:“你不信拉倒,你上学真不是我爹说了算,我爹和校长全得听那个矮胖子的指挥。”

“那,夏老师呢,夏老师也听矮胖子的?”三羊说。

“我爹说了,夏老师已经被矮胖子开除了。”生产转身往台下边走着边说,“我不和你这个‘小爬虫’说话了,我们举着红旗来是批判你的。”

三羊照着生产后背的方向踢了一下脚说:“那是我举过的红旗。”

瞅着生产跳下了台,三羊抬眼再往麦地中间的路上看时,老酒鬼已经不见了。路面重新变得平静起来,像是河里的水突然被一场意外的寒风给冻结住了。三羊慌慌地收回眼睛来,又往人群里找去,他像找夏老师那样仔细地来回筛了三遍,人群里同样也没有背着渔网的老酒鬼。另外,三羊还意外地发现,连他的父亲也突然消失不见了,仿佛他在天井里站久了,站累了,又想起了手里正在磨着的切菜刀,就蹲下去,躲到人群里嚯嚯地磨刀去了。

7

“三羊,三羊,夏老师疯了。”

三羊回到家里,脖子上挂的纸牌子还没摘下来,四清和生产就从门外跑了进来,在天井的风里大声对他说。

“一定又是你在胡编乱造。”三羊看着四清后边的生产说。

四清气喘吁吁地说:“不是生产胡编乱造,我们一天都跟着他呢,不信你去看看,一群人都在那里看。夏老师开始抱着一摞旧书在街上走,左边胳膊里抱着书,右手从那些书里抽出一本来,就用力地举过头顶,在头顶上的太阳光里晃动着。摇晃一下,就跟喊口号样大声地说一遍自己是大毒草。喊一遍自己是大毒草,就换一本。”

三羊不相信地说:“又没人批斗他,他怎么会自己说自己是大毒草,还会疯?”

原先到公社里去参加批判会,三羊看见过一个被批斗的老头子是怎么变疯的。夏老师说那是从大城市里押送回来的一个“牛鬼蛇神”,他在外国待过,满脑子里老是想着怎么跑到月亮上去看看。那个老头不经打,夏老师带领着人只打了他一顿棍子,他就被打得吐了一嘴白沫,死过去了。后来有人给他泼了一桶凉水,把他泼醒过来后,他突然就说开了大家都听不懂的外国话,把围着他看的人都吓了一跳。有个像夏老师一样手里拿着红白专政棍的人又在他头上敲了一棍子,说这个反革命特务在我们的专政下终于露出原形来了。后来是老酒鬼跑了过去,说他不是露原形了,是疯了,你们看他的裤子都尿了。

“人人都说他疯了。他老婆也说他疯了,还一直跟在他腚后头哭。我们走到供销社门口的时候,供销社里那个紫疙瘩脸先是趴在玻璃窗上看,后来也从里面跑了出来。听见夏老师说自己是大毒草,她就拉住我问夏老师怎么了?我说夏老师疯了。她直着眼睛看着我,像死鱼一样,然后手捂住脸往柜台上一扑就哭开了,好像是她家里有人死了。”生产手里拿着两块糖说,“她趴在墙上哭的时候,我就钻进柜台里边偷了一把糖,现在给你两块。”

“夏老师又不是牛鬼蛇神,他怎么会疯呢?”三羊没去接生产手里的糖,而是看着生产,红着眼睛握起了拳头。

“我爹说他是被吊在树上吊疯的。”生产吸着糖水说,“给你糖呀,老酒鬼跑到会场里去找我爹的时候,我正好去茅房尿尿,就听到了。”

三羊说:“我不要。肯定是你爹和矮胖子找人吊的夏老师。”

“不是我爹,是夏老师自己让他老婆吊的。我爹一回来,他老婆就给我爹说,夏老师被吊了一夜,吊着两只胳膊,就吊在他家的梧桐树上。半夜里她想把夏老师放下来,夏老师不让她放,还骂她是两条鱼换来的鬼东西,要踢死她。早上她去找了老酒鬼,让老酒鬼去放夏老师。老酒鬼一去,就看见夏老师疯了。”

三羊说:“你真不骗人?”

“谁骗人谁被雷劈死还不行吗。”生产着急地赌起了咒。

怪不得自己站在公社的戏台子上,转动着脑袋在人群里怎么找都找不到夏老师,后来不但没找到夏老师,就连在路上看见的老酒鬼都找不到了呢。再后来,他在人群里找老酒鬼时,又发现他父亲和生产都不见了,生产举着的红旗被一个叫大寨的同学举在了手里。原来是他们都知道夏老师被吊在树上,跑回来看夏老师了。三羊想夏老师被吊在他家天井里的梧桐树上,被吊着两条胳膊吊了一夜,他昨天夜里待在夏老师家外边的柴草垛前时,夏老师是不是就被吊在那里了?还是他离开夏老师家,挂着纸牌子走过戏台子,望着天上的月亮想夏老师为什么白天没有参加批判会,晚上也没去学校里练毛笔字时,夏老师才被吊到树上去的?三羊想不出来,夏老师在他家天井的月亮光里,是怎么被吊了一夜的。现在他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他没一直坐在夏老师家外边呢。如果他一直坐在那里,肯定就能听见夏老师被吊在树上的动静了。那样他就可以去救夏老师了。夏老师喜欢他,一定会让他给自己解绳子。他把夏老师从树上放下来,夏老师就一定不会疯了。

现在,自己还没问夏老师“小爬虫”是什么意思,夏老师怎么能疯呢。三羊的手不由得抓住纸牌子的两边,他抱着纸牌子,风一样从生产和四清的身边跑了过去。四清看见他往外跑,跟在后头叫着他,说哥你是不是要去看夏老师,夏老师真疯了。

三羊没回答四清。他要去看清楚,夏老师怎么会疯呢?

跑出大门还没有五步,三羊就遇到了低着头走来的父亲。三羊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父亲进了供销社。三羊没和他父亲说话,猜测他一定是进去买火柴去了。他平时只是蹲在供销社门口抽烟,只有买火柴的时候,他才会到供销社里面去。

“你刚回来,又被什么鬼催着了。”他父亲看了他一眼说,“你肚子里还没唱戏?”

“生产和四清说夏老师疯了。”三羊说。

“他疯他的,碍着你吃还是碍着你喝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夏老师,‘反革命分子小爬虫’是什么意思呢。”三羊突然着急起来,脸一下子就变白了。

三羊看见他父亲刚低下的头又猛然抬了起来,像是他突然被人敲了一棍子,抬起头来寻找着敲他的棍子。他父亲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看了他一下,三羊以为父亲又要骂他,刚要抬脚跑,却听见父亲温和地说了一句:“一会早点回来吃饭。”

三羊挂着纸牌子,迎着夕阳的光辉穿过丝瓜胡同,慌乱地跑到夏老师家的门口时,夏老师还被一圈人围着,坐在门口旁边的柴禾垛前。三羊挤过去,发现夏老师坐的地方,正是他夜里坐着等夏老师的位置。夏老师面前的地上,整齐地摆着几片像是从柴草垛里翻出来的梧桐树叶子。夏老师的半边脸上和梧桐叶子上,则贴着两条被切割得长长的太阳光。有一条阳光在经过他的耳朵时,好像把他头部的血都赶到了耳朵上,因此那些血就鼓荡着,似乎马上就要刺破他的耳朵流出来,流成一条河,把他面前那些梧桐树叶子船一样的漂起来,带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三羊心里怦怦地跳着,他傻站了一会,扭脸看了看围着夏老师的人,才慢慢地蹲在了几片黑色梧桐叶子跟前。三羊知道这些梧桐叶子都是从夏老师家天井里那棵梧桐树上落下来的,但他不知道夏老师现在为什么要把它们摆在这里。三羊想起春天的时候,那棵梧桐树上会开满了紫色的花,一直到紫色的花陆陆续续落下来,把树下的地面铺成了一块紫花布,树上才会在落花的地方长出绿色的叶子来。三羊喜欢那些紫色的花,也喜欢那些硕大的绿叶子。夏老师好像也喜欢那些紫色的梧桐花,他给同学们说过,那些梧桐花可以拿来煎鸡蛋饼,也可以掺在地瓜面和高粱面里做花菜窝窝头。

夏老师抬起眼睛来,忽然对着三羊嗤嗤地笑了两声,然后声音像平时领着他们朗诵课文一样地说:“你要凤凰叶子吗?”

“夏老师,我是三羊。”三羊颤抖着嘴唇说。

“你要凤凰叶子吗?”夏老师又说,声音还是像朗诵课文。

三羊把平放在膝盖上的纸牌子半立起来,指着上面的字说:“夏老师,上面的好几个字我都没学过,什么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

夏老师从地上拣起一片梧桐叶子塞进了三羊的手里,笑着说:“给你一个凤凰叶子,你拿着它就能飞到天上去,拍着翅膀飞走了。”

三羊把手里的树叶子放在了头顶上,又指了一遍纸牌子上的字说:“夏老师,这上面的好几个字你都没教过,‘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到底是什么东西?”

围在人群后边的一个人在三羊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把三羊和胸前的纸牌子都踢倒在了夏老师跟前的梧桐叶子上。三羊头顶上的那片梧桐叶子,也跌跌撞撞重新落到了夏老师跟前的地上。踢三羊的人在他背后说:“三羊,你当了几天‘小爬虫’,是不是脑子也被‘小爬虫’咬坏了,居然跑来问一个疯子‘小爬虫’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他已经被开除了,不是老师了。你想知道‘小爬虫’是什么东西吗?‘小爬虫’就是你鼻子底下爬着的黄鼻涕。”

“夏老师是老师,不是疯子。”三羊抱着纸牌子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回过头去看着踢他屁股的人说。踢三羊屁股的是狗屎民兵连长。狗屎民兵连长的家住在药房子后头,三羊不知道他的名字,三羊父亲在家里都叫他狗屎连长。他每天不是在药房子里围着生产姐的屁股转圈子,就是在大街上跟着生产爹的屁股转圈子。三羊父亲说他就像一条等屎吃的狗。

“好,他不是疯子,他是你老师,是我和这些看热闹的人都是疯子。”狗屎民兵连长在众人的笑声里看着一圈人说。

“夏老师就不是疯子。”三羊转过身子看着狗屎民兵连长,举起手里的纸牌子向他砸过去。

“怎么又出来了一个小疯子。”狗屎民兵连长横着脸说,“三羊,你知道是谁让你变成‘小爬虫’的吗?揭发你们家毛主席像上糊了黏粥的,就是你这个夏老师。你知道他现在为什么疯了吗,他是被你爹天天磨刀的声音吓疯的。你可真给你爹长脸,居然还跑来问他什么是‘小爬虫’。”

“你放臭屁。”三羊把纸牌子举过了头顶,瞪着眼睛说,“我爹说你是一条等屎吃的狗,天天就知道围着生产他姐和他爹的屁股转。”

“回去给你爹个老狗东西说,他是走了狗屎运,才让你替他当了‘小爬虫’。”狗屎连长指着夏老师,突然笑起来,说,“谁让你爹整天蹲在供销社门口看不该看的东西呢。这个疯子跳进柜台里去摸紫疙瘩脸奶子的事发了,他认定是你爹个狗东西跑到公社里去告的密。所以呢,听到公社里要派人下来查他,他就先跑去揭发了你们家的,想立功赎罪。”

太阳好像是在三羊低头的一瞬间,一下子就坠落下去的,像他吹灭一根燃着的火柴棍那么快。暮气正从人群的外头拥挤过来,伸着舌头挨紧了围着夏老师的人群。三羊扭着身子看了一眼还在嘿嘿笑着的夏老师,看见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两条明亮的光线,他身后的柴草垛和跟前的那些梧桐叶子,颜色也更加黑了,好像夏老师趁着三羊一时没注意,用蘸饱了墨汁的毛笔在它们身上轻轻的描了一遍。

看过了夏老师,三羊又把纸牌子重新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在了狗屎民兵连长身上,一边带了哭声说:“你放臭屁,你是在放狗屎一样臭的臭屁!”

月亮挂上中天时,三羊还坐在夏老师的身边没有回家,他的怀里抱着纸牌子,眼睛跟着夏老师的眼睛,也在看着夏老师脚边那些黑色的梧桐树叶子。

有人或者狗从夏老师家门前经过,夏老师嘿嘿地笑一会子,然后看着人或者狗走远的影子说:“你要凤凰叶子吗?”

夏老师说完了,三羊看着路上走远的人和狗,也会跟着说一遍:“你要凤凰叶子吗?”

没人也没狗的时候,三羊就抓着夏老师的一根手指,在月光里指着纸牌子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小声地念道:“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

责任编辑 陈晓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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