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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花

2011-11-20许冬林

清明 2011年3期
关键词:小姨爸爸妈妈

许冬林

并蒂花

许冬林

我们城南这一块,老房子密密麻麻,好似城郊田野上稻草烧后剩下的一坨坨草灰堆。但我们家例外,宛如稻草灰上长出的一棵蘑菇来。花绿相间的野蘑菇,还散发出潮湿的土腥气,院子里的四季上演缤纷花事。

夏天,两大缸荷花静女一般,端坐在厨房的外墙根下。妈妈夏天五点就起床,在院子里洗衣服,红色塑料大澡盆里架一个枣红色搓板,一堆浸着汗的衣服,又过了夜,完成发酵,馊味呛人。“扑啦——扑啦”,她穿着褪色的睡衣弓着腰坐在矮凳上搓衣服,手上套着肉色薄橡皮手套,像个操弄手术刀的医生。荷花在她身旁一瓣一瓣展开,直到顶出杏黄的嫩蕊,她也不看,仿佛拗着气。是跟我们,还是跟洗衣服这样的命运?不知道。

花似乎就是爸爸的。他总是在妈妈的搓衣声里起床,趿着拖鞋,穿着蓝白格子的睡衣站在窗台边两手叉着腰,看看天,然后拖地,扫院子,用水壶往荷叶上洒水……然后去漱洗,喝绿豆粥。大门斜前方,一丛金银花藤摊在院墙上,小蛇一样的蔓在镂空花砖间悄悄游走,如有巫气,花已开过,叶子还在往厚处堆。

只是,占据着最精致花盆的是几盆兰花,修长的叶子绿得呈现黛色,当中一茎嫩绿的秆,秆端顶着两朵橘红的喇叭形花儿。两朵花相依相衬,又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开得似乎各自不理不睬。妈妈搓完衣服,把灰白色的洗衣水啪地泼在院墙角,浑浊的泡沫边淌边破,有时还有蚯蚓拱出来,墙根爬满了青苔,兰花世外人一般兀自开着,花香里沾着洗衣粉的香和青苔的潮腥味。

哥在读大学,已经实习,打算留在市里,关系已经打理得差不多。我是他们的女儿,已经读初三啦,就快毕业;长得没我妈漂亮,这个我心里清楚,也没什么好怨的,久病不疼,大抵这样吧。我妈不仅漂亮,而且是个女强人。但我妈的美,似乎太硬,有点逼人的成分。鼻子高,眼睛大,瓜子脸,一笑,便陷出两个酒窝来。个子有一米七,在南方,算高的了,骨架似乎也不窄。所以,她的美,逼得人仰视。

我爸呢,他在政府属下的企业里是个中层干部,他之前听说是在农村初中教书的,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被提到乡政府办公室,后来又提到县财政局,再后来又转到企业里。当然,这其中的不断升迁,肯定少不了我妈上下奔走与运筹帷幄的功劳。我爸业余除了侍弄花草,他还喜欢把自己拾掇成儒雅君子,喜欢穿休闲西服,比如海澜之家的牌子,喜欢在春秋天罩一件薄薄的风衣,米色,或者黑色。梧桐叶子在巷口开始掉的时候,他的脖子上便开始搭上围巾,红色,牙白,咖啡色,黑白格子……厚薄不一,镶嵌在西服或风衣领子里,成为琼瑶式的男主角,直到樱花开谢初夏来到。他到底有多少条围巾,我们都不清楚,实在眼花缭乱。就像他这辈子到底跟多少女人暧昧出轨过,我妈也算不清楚。

中考结束,我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翻杂志混时间。梅雨季节刚过,屋子里还霉烘烘的又潮又闷。我们这个小区自从听说要拆迁,家家偷偷摸摸盖房子,平房的上面加盖两层三层,都想在拆迁后赔偿到更大面积的新房,这样,楼下卧室里阳光进来的时间都抵不得一炷香那么长。一篇情感美文旁边插了图,叫并蒂花。天啊,那不是爸爸的兰花吗?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我爸,爸说他的花是并蒂花,然后也不继续引申发挥一下,没有下文了。

我端碗喝绿豆粥。天天喝,肠子都喝青了。我妈是女王,圣旨一道:天热,清凉降火,喝。我爸不,不是不喝,而是喝粥前还有前奏,啤酒伴着雪菜烧猪大肠。像我爸这样外表雅致干净的人,竟然下班时也常常绕道路过中心菜市,在熟食摊上称三四两雪菜烧猪大肠。那东西其实不好,怎么都有一股臭烘烘的猪屎味。我爸爱着呢!男人天生有趋臭性吗,像台灯罩子下面撞死的飞蛾,身体里的趋光性作怪?或者,干脆是屎壳郎,外表英武,行迹污秽?我哥暑假回来偶尔住几天,偶尔陪我爸喝啤酒吃猪大肠,但是我哥只拿筷子象征性地挑两截大肠。是我哥真的不爱吃,还是没到爱吃的年龄?无从知晓。但也似乎由此,哥没有成为爸的知音,或者说,他们没有成为朋友式的父子。他们之间淡漠得很,一年不见一年不想。我不知道,哥为什么始终没有得到过爸的宠。

中考成绩出来了,我呀,县四中,不好也不坏。

小姨打电话来,说大表弟考上县一中了,重点中学,我妈在电话里连夸大表弟有出息,放下电话就拿眼白我,我赶忙拿拖把拖地去。

我小姨是我妈的小妹,平时我们两家来往不是很多,我猜着:从男的那方来看,我爸是城里的干部;我姨夫是小镇上的,早先在镇上的塑料厂,后来塑料厂关门,回家,现在北京,听说是带了几个人贴大理石,也很赚钱,不过也很累。从女的这方面说,我妈漂亮,饱鼻子饱眼,似乎当年是我外婆旺火熟面烘蒸出来的馍馍;而我小姨,生得低眉顺眼的,鼻子小巧,个也不高,不过却有一头的好发,又乌又长又软。小姨不太漂亮,不是那种人群里赫然戳出来的美人,也许,她和我妈在一起是有自卑的,以至有了距离。能让女人之间生出距离的,可能不是财富地位,而是长相。小姨的眼和鼻都没有我妈的气势夺人,可是也很精致,她似乎是我外婆在缺柴少面的情况下花了心思勉强捏出来的,就是说,她原本还可以生得更招眼些,只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留有余地。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我小姨的,她身上自有一种可人之处,让人生出疼惜,以至想和她亲近。

小姨高中毕业后在老家那边镇上的初中教书,不过,好像是代课老师,一直没有转正。听说她结婚简单而仓促,没怎么挑,高中毕业后邻居介绍小姨夫,她瞟一眼就过了,让外公外婆格外省心。可是,我曾七拐八弯地从表姨娘那里听说小姨喜欢过一个人,只是到底没有嫁。我问过她为什么没嫁,她开玩笑说被别人先下手抢了。我替她可惜。

暑假,我妈把午饭烧菜的重任转托给我,我推辞再三,未成。我妈说,现在不学会烧饭,将来嫁出去要受罪的,她还打算把洗衣服这事也转给我。简直要崩溃,我说,再暴政我就离家出走,到小姨家去。我看我妈,大约是对家务已经厌恶透顶,所以借着暑假,分我一份,她好解放一会子。我妈曾在洗碗池边敲着筷子愤愤地感叹说,结了婚的女人困在家务里,就像白娘子因为爱情而被镇在塔里,一辈子出不了头。嘿,哪儿跟哪儿呀,不知道她怎么看《白娘子传奇》的!我同学的妈妈可舍不得她们女儿做家务,说女孩子一双手其实是她的第二张脸,可不能过早糟蹋了。我妈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有时竟然还把自己买的不合身的衣服改给我穿,我是她丫鬟了我!

是第三天吧,才洗好早餐碗,我小姨就来了,我爸妈刚上班去,家里只我一个。小姨带来一只长着鲜红鲜红鸡冠的大公鸡,是正宗的土鸡,那鸡冠摇得可见灵气!自然是小姨烧菜,我打下手,提供工具与作料。中午一盘酱红的红烧鸡摆在桌子中央,啊,好吃。不仅是好吃,主要是香得馋人。旁边围着几盘素的,有翠绿色的南瓜头,嫩黄色的菱角菜,藕红色的鸡头秆,都是小姨带来的。

我爸进门就嚷:真香啊!小妹应该常来我们家!放下包转进厨房,每样尝一筷子,复又坐下来感叹:荤有荤的香,素有素的香。乡下的菜就是不一样,闭着眼睛远远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菜。而我们城里的菜,空有诱人的色彩,买回来炒熟了,还等塞到嘴里才能约莫猜出是什么,缺少缠人的气味。如果有一天,我们被这个世界上纷繁的色彩暂时收编,蓦然回首,久久难忘的,我想,也许还是美妙本真的气味吧……我爸又扮成哲学家了。小姨回过头来,浅浅一笑。我妈很不屑,在橱里哐啷哐啷地拿碗,头也不抬地说,尽说些没用的也让人听不懂的胡话!我高声说:有什么不懂的,我爸在用很哲学的方式夸小姨烧菜呢!

吃饭时,小姨和爸妈谈事情,说到租房子。大表弟要到城里来读高中了。

小姨走后,我趴在爸的肩膀上叹说:大表弟读书这样好!我要是有他一半聪明就好了,可惜,我只有作文好,遗传我爸。我妈眼梢子斜斜向着我们一戳,说:你大表弟像你小姨,聪明,当年你小姨成绩好到请几天病假,老师都急得赶忙跑我们家看,坐着都不舍得走,又是送书又是辅导!说完,长长的眼睫毛扣下来,下巴一扬,撇过脸去,弧线扫过我和我爸的头顶,延伸到门外的腰带宽的天空。

我爸低头喝口茶,又举起透明玻璃杯子看里面雨后芭蕉一样鲜艳展开的茶叶,似乎是附和着沉吟道:她聪明乖巧,自然讨人家喜欢。

我去菜市场回来,才看见我们这个小区的外围墙上写了几个大大的“拆”字,红漆刚写的,没干,还在淋,像谁趴在围墙上吐了一摊血,恐怖而恶心。爸和妈下班回来时,我忙跟他们说,他们语气淡淡的,说已经看到啦。拆不了!一时半会拆不了!我妈说,哪有那么容易,我们这个小区,就是半个旧上海,官商匪妓另加一干下岗贫民,什么人没有,哪有那么好说话的!

饭吃过后,我跟我妈说,巷子口好像又来个女的,天天不上班,就坐在门口,打扮得像个媒婆,好胖,屁股落在凳子上,有澡盆那么大。门口还扔了一地啃过的西瓜皮,太阳晒过去,馊烘烘的臭。我妈拿筷子敲我额头,说我尽看这些坏女人!我摸摸额头,解释说,没办法,进进出出,不想撞也会撞上……看老爸去续茶了忍不住又说,我看见那个女的大白天拉一个小老头,不知道我爸天天路过,会不会被人家拽过?我妈从碗沿上翻过一个白眼来:你爸啊……那倒不会!我妈说,可是他也不是好东西。我后悔说出这些话来,勾起妈的伤心事。从小到大,我爸和我妈的每次吵架中,都缠夹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今年这个,明年那个,连我都记不清了。

听说房价开始涨,我妈终于掏出家底,在市里给我哥买了一个大套,还背了点债。这意味着,在老房子拆迁之前,我们家不可能再在县城买新房子了,只能干等拆迁换房子。爸在哥买房子上也是相当热心,这让我相信,我哥也是我爸的亲生孩子。肯定是。据说当年是我妈先看上我爸的,倒追我爸,我爸年轻时一定相当迷人。

姨夫从北京回来,还带来几个建筑工人模样的人,我妈带他们站在院子里,指着屋顶横着竖着在比划。后来,砖,黄沙,水泥在晚上悄悄用小车运进我家院子里,杂乱堆积,进出几乎要翻山越岭,看着就透不过气来。白天邻居都上班去了,几个工人在我妈的指挥下,在我家的二层上再次加盖三层。家里脏兮兮,爸爸的花们通通挤进院角去,地上一串串灰白的脚印重叠纷乱,水泥夹着沙砾。中午太阳好毒,像利箭从正天里径直射下来,工人上上下下搬运材料,我闻到暑热的空气里混合着汗馊味和塑胶鞋里散发出的脚臭味。

黄昏时,一栋木盒子式的小房子已经建成,真佩服他们,我爸说,新世纪的劳动人民最大的本事似乎就是给别人造房子。邻居们一定以为我家的房子不是建的,是天上掉的。不过,想想,他们家也这样。房子里面的简单装潢也耗了几天,已经不像砌墙那样扎眼了,我心里也渐消了做贼的心虚。一个星期后,终于收拾干净。我妈安排我住二楼,原来堆放在二楼的杂物大部分清理出来,我和我哥睡过的摇床,我家的红棕色破了皮的老沙发;一辆我小时候骑的天蓝色自行车;装电冰箱的纸盒和过时的14寸黑白电视机,通通挤到了院子里,没有及时退掉的绿色啤酒瓶,也挤进来,见缝插针。一楼原来我的房间,现在是我小姨和我小表弟住,新建的三楼,自然是我那重点中学的大表弟了,高处不胜寒啦。

真得佩服我妈的聪明,她若是流落到沙漠里,不慌不急,伸开爪子都能刨出一泓清泉来。用我姨夫的力气造房子,造后的房子将来可以为我们赢得新房的更大面积。然后,让陪读的小姨暂住我们家,给我们家做饭洗衣,可以免费得个保姆。看起来,我小姨住在我们家,不用付房租,又在姐姐屋檐下,风雨安稳,是赚了的。其实我妈才是大赚了。

八月底,到学校去领高中的入学通知书,看见一个班的同学洗牌一样,打乱,各自重新组合,从此散落在这个县城的各个角落,蒲公英一样,在这些或明或暗的角落里再自开自谢。心里涌起忧伤,似乎是第一回感受到说不出的忧伤。马小鹿在职中,这是我意料中的事,他成绩那么差。可是我还是心里难受!我很想和他继续在一个班上课,很想像从前一样,看他在老师来之前的讲台上唱歌,说笑话,做鬼脸。他身上有明星的潜质,我喜欢他。

我小姨正式住进我们家了,带着两个表弟,带着那么多那么多的零碎家当,姨夫回北京继续贴大理石。

小姨的家当堆在院子里,我妈低着头和她一道清理分类,可是我看她们理了几天,院子里更乱了。

乍欢乍喜,两家拢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还蛮热闹。九月份,白天暑热还在,中午放学回家,人热得像炉膛里新掏出来的烤红薯。回到家,小姨已经将糖拌西红柿从冰箱里端出来,由我和我那矮胖小表弟解馋,大表弟起先不好意思,后来也抄起筷子,由文而武插进来。小姨在灶边炒菜,滋拉滋拉的声音,我妈踱进厨房晃几晃,要帮忙吗,她斜过肩膀碰一下小姨后背问。当然不要,我妈已经做了美甲,手指上都镶了水钻,还怎么下厨房?她是仙女啦,比我还要仙女,我天天穿的运动鞋还要系鞋带,劳驾十根手指,她不要,她的都是脚插进去就能走猫步的漂亮皮鞋。小姨吃饭都是最后一个上桌,起先爸爸还到厨房催,或者要我们等,时间长了渐渐省略。那边在热火朝天地生产,这边在抬头低头之间消耗,各自从容。

夏天快完了的时候,我爸下班回来给我小姨带了一副软胶手套。小妹,以后洗衣洗菜套上手套!说着把手套在厨房门上敲了敲,提醒小姨回头看看。不用的,小姨说。我爸折回来,走到灶边,拿食指点着小姨的手说:你瞧瞧,秋天再不护,冬天会成什么样!小姨笑了,油亮亮的一张小脸荡出涟漪来。

小妹不习惯戴手套干活的!我妈在里屋接上话茬来。

我估计我妈可能在打小算盘,软胶手套容易破,若是一个星期一副,那么一个月四副,一年呢,三年呢。小姨分明比我妈小,可是也分明没有我妈的鲜艳。我用筷子拣着小姨新炒的青椒肉丝吃,看着小姨油亮的侧脸,舌底生出一丝酸涩来。

初秋已经到来,爸爸夏天买的绿色塑料喷水壶在院子里的窗台下半晒半阴已经掉色,成为昏沉的灰绿了。星期天,爸爸在院子外面修剪夹竹桃。一棵好好的夹竹桃长在院子外面的墙跟下,茂盛得像蒙古包一样的,那是我家唯一的一棵妈栽的花树,可是这个星期忽然一些枝条枯死。爸爸边修边砍,所剩枝条无几,冷清清杵成几个感叹号。这样空出卫生间大的一块空地来,小姨说,不如撒上点种子,青菜啊什么的,孩子晚自习回来下碗面条,撂面锅里烫烫还可以盖盖麦清气。爸爸一拍后脑勺,说,好。于是翻地,翻出一根根好粗的蚯蚓来,墨绿的,缠夹着,小姨怕得后退。爸爸上前弯腰,用夹竹桃枝子挑起纠缠在一起的一根根扔掉。看来,阴暗潮湿的地方容易滋生爱情!当然,也还有细菌。爸爸说。我还没听明白,却见小姨红了脸,小姨累得热红了脸?还是,她听到“爱情”两个字也会红脸?不知道。

妈妈端出化妆盒来,坐在院门口侍弄指甲,水钻掉了,她买了工具自己弄,说美甲店收费太贵。晚上还要去广场跳舞。爸爸有时候也陪着去跳,但不天天去。天天去当然不好,好像这个男人没事忙,中年男人太闲是要被人看不起的,所以装也要装成忙的样子,偶尔武林高人一般在江湖上露回脸,留下传说,然后倏然隐退。小姨依然在翻地,弓着细腰,露出红色的内衣一角来,有点妩媚。小姨的本命年,忽然想起来,难怪里面穿红。对了,小姨的生日快到了吧?我说。秋天生的,当然快到了,我妈接过话,当年你外婆生她前还在摘棉花,肚子疼,赶忙往家跑,差点生在田埂上。小姨笑,直起杨柳小细腰,抹抹额头的细汗。我妈老大,她的出生一定堂皇隆重,而我小姨,连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回出场都这样仓皇。小姨好可怜。

生日前天晚上,爸给小姨买了条竹青色的围巾,小姨接过去,欢喜得羞涩。妈迟回来,多带了些菜。我让小姨打电话给姨夫,小姨拨了,姨夫问有什么事,小姨说没有事,就是想说说话。姨夫吼道,没有事打什么电话。啪,挂掉。小姨望着我笑笑,笑容雾一样的,怅然若失。

院墙外的小青菜秋一茬春一茬,日子便哗啦滑去一年。看不见时光流逝,却要惊叹小姨这片巴掌大的菜园地也风光流转。春种的小青菜窜高了,变老了,终于在初夏时节换种成红苋菜。黄昏小姨照例要举着水壶洒水,爸爸下班早回来的话还会心血来潮一般蹲下来,插进手指去,在红色的苋菜秧子间捏出一两根绿色的杂草。妈妈向来不屑爸爸这陶渊明式的做法,手背在腰后食指交叠,抬起细长的高跟鞋,摇摆着绛紫的大摆裙,来回两趟晃,侧脸看爸爸找杂草。然后直到红苋菜在暑热里长高长粗,暑假再次来临。红苋菜开始结籽的时候,高二上学期又淌掉了四分之一。

秋后,泥土已经被小姨拌熟,不再板结生硬,铁锹翻一翻,敲碎,潮酥酥,喜滋滋又种上菜了。爸爸给小姨又买了个绿色的喷水壶,去年的那个放在院子里的破沙发上,经过一冬一夏,已经开裂漏水。小姨提着新水壶在给刚出生的小青菜喷水,喷完,爸爸又去给她装水。嫌碍事,爸爸的格子衬衫脱下来,挂在门前的夹竹桃枝子上,穿了一天,看起来还很挺,小姨熨过的。

天干晴了半个月,秋雨终于下起来,上学路上,空气泛着土腥气——蚯蚓样蜿蜒的街道日日呛着尘土与汽油味,终于在雨后打一会饱嗝漾出土腥气来。下午第一节课刚到一半,就觉得自己下面也有点潮,捱到下课上厕所,发现月经来了,提前了。难道我也有学习压力了?笑话!手机短信同桌张丽丽送卫生巾,终于搞定。不行,得回家,张丽丽说我的淡蓝牛仔裤后面绣上两朵梅花啦。

回家,探头一瞧,院子里悄无声息,我把自行车支在院门口。院子里的破沙发被雨淋潮了,散发出木头陈腐的气息,葡萄的叶子不知何时开始黄掉的,有几片落下来,跌坐在断腿的长凳和我睡过的摇床上,爸爸的并蒂花叶子上密密溅了芝麻大的泥点子。院子里,空气湿重缠人。

“这样好吗?这样好吗?”

爸的声音,低沉而潮湿的声音,像落着雨长有青苔的水泥地面,滑滑的。爸没上班?我还听见低低的呻吟声,又像秋雨落在草坪上的声音,细密柔软。“小姨!”我大声喊,没有人应。妈妈的房间,窗子上的窗帘半拉起来,玻璃窗没关,天蓝色的窗帘在微微飘起来,又落下,像一片晃动的海,夜晚星光下的海,幽暗莫测。临上楼,看见小姨从里屋出来,一只手盖在半张脸上,漏出盖不严的另半张脸,微泛红晕。什么事?怎么回来了?我说回来换衣服。然后上楼换衣,脏衣服带下来,小姨已经候在楼下。我去洗。小姨说。我爸回来了吗?我问。没呢,小姨答。我看看门那边,走廊下的窗台上,放着一把滴着水的伞,那是爸的。蓝白相间的格子伞,折叠式的,他从来不舍得别人用的。

我已经明白了。那声音。电视剧里的床上戏常有的声音。

原来不打算再回学校,但还是又背起书包了。小姨站在院门口看我推着车子离去,我们都没有说话,拐弯的时候我回头看她,一头长发半乱不乱地垂在肩膀上,她那样慵懒又无辜。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姨。

回校已经第二节下课,我茫然坐在位子上,心里好乱,教室里好燥热。额头刘海里藏着一窝青春痘的女同学嚼着绿箭口香糖,薄荷味先于脚步飘散过来。走道间耍拳脚的男同学身上散发出隐约的汗馊味。谁带了饼干放在课桌抽屉里?应该是夹了奶油的。住学校宿舍的那个胖子,身上衣服一定是洗了没晒,阴干的,还没干透就上了身,隐约有霉腥味……气味混合的世界,拥挤而沉闷。放学后我要去哪里?回家吗?回家后我怎么看我的小姨?

秋天黄昏来得早,逼得我回家,我推着车子慢慢往城南走。

走得慢,看见垃圾一堆堆倒在护城河边。旧房子拆掉后的断砖,上面还粘着发黄的白石灰;小孩子没有鞋带的破人造革棉鞋,只一只,浸满污渍,像只惊讶得张口结舌的嘴巴;小糊涂仙酒瓶子上包装的红布条,没有被碎砖完全盖住,露出的一角起了毛的须边;白薄膜的一次性桌布,里面夹着残羹剩菜;女人的藕色胸罩,海绵已经吐出来,像豆腐渣;刘德华的半张脸画像,早年的……乱糟糟掺杂在一起,丰富而脏乱,像醉鬼吐出的一堆秽物。蓝色的车子轰隆过来,还在倒。我心里又堵得慌,还有无路可走的恐慌。一切都是那么乱,噪音,隐秘的气味……我觉得沉重,像背负了许多东西,又有若有所失的空落。这就是这个世界要呈现给我的风景?我心里隐隐愤然。

只得回家,我的世界其实很小。

菜已经端上桌,因为下雨,桌子在厨房里,人影绰绰,挤。回家啦!吃饭吃饭!妈说。于是小姨盛饭,依次接过来。雨依然在下,水泥的潮湿地面在灯光的反射下,幽光低暗,是谁暧昧的眼。除了碗碟摩擦和嚼饭的声音,一屋寂静,早晨的酸黄瓜在菜橱里散发出酸气,和屋外面漫进来雨的潮气,还有人的头发被雨淋湿的油腥味,抹布的馊味,扭缠在一起,我们都趴在桌子上,像触了蛛网的虫子,还浑然不觉。下着小雨的秋夜,在灯光和各种怪味里,这样浅又这样深。小表弟像幽暗地底下冒出来的异类,忽然谈起将来的打算,吓,我看他那样矮胖,还是贴大理石的料。

我知道了爸和小姨之间的秘密,这秘密压得我昼夜难受。我心里又怕,怕妈知道。妈知道怎么办?天会塌陷掉?

我想去找马小鹿,去职中找他,只有他的快乐能稀释我心里的沉重。

元旦快到,又是一连几天的假,我不想待在家里。趁着放假前,中午去了职中,在闹哄哄的篮球场边问了高二的班级,找到马小鹿的班,但是马小鹿不在。他同学问我名字,说要转告,我没告诉他们,只说我驻扎在城南的碉堡里。用我的幽默回击他们狐疑的目光。

没想到我留下这么一个谜语,竟被马小鹿迅速破解,他打电话到我家了,他说住碉堡这样的话只有我才能说得出来。我心里感动,他这样懂我!他问我什么事,我说没。他问我元旦有什么计划,我说也没。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想有个人带着我远远地离开这个拥挤的城南,在电话里如何说得清。

元旦三天假,到底出来了,马小鹿约我的,他说去肯德基,我不想去,那里人多而吵。还有那里的灯光太亮太刺眼,刑讯逼供一样,照得人心里发毛。我们买了吃的东西,到城南的护城河边溜达。找了个附近没有倒垃圾的地方坐下来,狗尾巴草结籽了,草香袅袅。阳光又白又厚实,铺满河畈,还有湖面,像无数张草稿纸,还没动笔的草稿纸。我们就坐在这草稿纸上。我用手指拨弄着狗尾巴草,马小鹿看着,拔了,圈成环,举起来,看着我笑,我也笑。很老土吧,但是,我还是把手指伸进去了。

日日厮混。我说的是元旦三天假。

出来总有借口,十几年的学生都做成妖精了。

我想跟马小鹿说出我心底的秘密,我爸爸和我小姨的那个,我需要分担,或者像给阴暗的屋子凿个窗子,通光,我被这个秘密幽禁多时。但是,我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说出来不至于显得仓促和莽撞。我晚上在床上躺着,想象了无数次,在河畈上,我貌似随意的抖出来,并做出很平静也很沧桑的表情。

天晴我们在河畈上,天阴我们在城东教堂的后门口,可是一次又一次的约会,我始终都没说。马小鹿偶尔抽烟,有一天,在河畈上,他递给我一根。我接了。我想,我是一个心底担着这么沉重秘密的人,我的沧桑配得上一根烟的。我长大了,在沉默中长大的。我想。

第一回呛得涕泪横流,主要是泪。我想哭,借机就哭了。太阳红着脸,在河畈尽头一舔,就滑到远处的庄稼地里了。落日之吻,之后,暮霭弥漫大地,蓝色,灰色。

我卧在马小鹿单薄的怀里,和他长着柔软胡须的嘴巴舔在一起。风从远处的空旷稻田上一浪浪荡过来,背后的褂子耸上去,没盖住腰,有点凉。

家里倒是平静,还好,妈不知道。妈依然和小姨说着话,那么平静,不亲不疏的口气。她们在院子里坐着聊天,爸爸的并蒂花占满了院子,她们相对坐在高高低低的叶子丛里,像开出的两朵硕大的橘红色的并蒂花。我在楼上看书,其实也没看进去,只听得她们絮絮地说。妈妈说她近两个月月经淋漓不尽的,一来就老拖着不走,有时没到日子就来了。小姨说,是不是快要绝经了呢,所以没规律。妈妈叹气说,是吧,早绝了早好,落个干净。哎,我要老了,你倒好,来我这里看上去还年轻了,还真老来俏!小姨摇摇头,低下尖尖的下巴,轻轻笑了。

但愿从此平静。

还真的平静了。小姨搬走了,我暗暗舒了口气。

放学回家,在院子门口支自行车,一低头,看见夹竹桃下的那片小青菜不见了,上面密密铺了一层碎砖,估计是从拆迁垃圾堆里拣出来的。小姨种的小青菜正长,砖缝里还漏出无辜的绿色来。现在,这一地碎砖的地面上,只剩三两根细瘦的夹竹桃,伶仃立在院墙边,仿佛已经苍老,甚至没有力气把绿色的汁从土里一口吸上来,所以叶子绿得颤巍巍一般。

妈妈说,我们这里年底前可能要拆,所以小姨搬走了。爸爸依然在院子里弄花,只是,已是深秋,花事寂寞。荷叶开始凋残,茶花是默不做声的绿,菊开始打苞,不过,看上去花苞在手心里攥得紧,不敢轻易舒开来的紧张样。黄昏,海尔公司的蓝色鞋拖式车子开到门口来,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搬下来一台洗衣机,全自动的,妈妈指挥着,在前面引路。卫生间里多年不用的鸭蛋绿荣事达半自动洗衣机被清理到院子。

可是想弃也不容易。星期天在巷口等到一个收废品的,也是开着鞋拖式的三轮车,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妈妈跟他谈价格,洗衣机竟然是爱收不收的。破沙发指望他顺便带走已经不可能。妈妈灰着脸,处理掉洗衣机和破自行车,木质的东西依然蹲守在院子里,灰头土脸,像发誓不走的样子。

爸爸的单位发了一箱柚子,家里是吃不了的,我边吃边说,要是小姨他们在就好解决了,那两头壮汉,肚子大得能塞一头牛,什么吃不完!那就送点给他们吧,爸说。妈忽然把切柚子的刀往桌上一摔:别送!我惊讶地看她的脸,像硝烟弥漫的战场,怒气腾腾。我低下头啃我的柚子。爸说,送给两个孩子吃,用得着这么小气?妈没吭声。爸又望着我说,送去吧,送去吧。边说边往袋子捡。我推了车子出院门。“骚货——骚货——”我隐约听见妈妈在家里骂人,更年期吧,不知道骂谁。该不会是小姨吧?

到小姨家后,把柚子撂下准备就走,小姨把我拉下了,跟我聊着。问我学习,我语气淡淡的回答。又问我家里的事情,我说挺好的,就是妈妈脾气有时候不好,估计更年期综合症吧。小姨没说话。我忽然想起来,问我小姨,我妈当年如何嫁给我爸的,为何一辈子吵得那样无止无境?

小姨叹口气,转身去拿刀,然后坐下切开一个柚子,边切边说,你妈啊,要是我没说错的话,当年她从嫁给你爸那一刻起,就该是已经失去你爸啦。你妈是个要强的人,从来都不服输,当年你妈和另外一个女的同时喜欢你爸,你爸呢,可能更喜欢另一个吧,可是你妈就有办法——你爸那时候还在中学教书,你妈刚刚从倒闭的地毯厂回家,有的是时间,常常到你爸那借书看,什么《简·爱》啦,《战争与和平》啦……其实你妈不爱文学,好多书借回来放几天又还回去了。有的是我看了,看后你妈就问我大致的情节,回头到你爸那里就吹去了……直到让自己的肚子怀上你哥,这样你爸因为这个肚子就只好娶了你妈。可能他一辈子都没甘心过。

其实你妈也漂亮,又能干,可是你妈不懂你爸。男人啊,他们不喜欢做猎物,而是喜欢做一个猎人。你爸感觉自己是被你妈设计陷阱捕获的猎物,所以,他一辈子都试图在挣脱,他和许多女人纠缠不清,他在她们身上不断嗅取着当年另一个女人零碎的影子和气息。

小姨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叙述对象是谁,完全沉浸在某种思绪之中,说完顿了一下好像才醒过来,瞧我一眼笑笑说,你妈这个人啦——至今还记得我12岁初来月经,羞得不敢跟你外婆说,又不懂,跟你妈借月经带,你妈就是不借,还半夜将我从床上拖起来一顿打,因为我把床弄脏了。

小姨幽幽说来,目光迷离而潮湿。我有点儿别扭地问:当年那个女人,后来她……她恨我妈吗?小姨怔了一下,说: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小姨到底没有说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着我妈和我小姨,这两个作为姐妹的女人,她们血缘上这样亲,可是,却又这样遥远而疏离,似乎彼此给予对方的,都是一个淡漠的背影。像护城河两岸的房子,一边是高楼巍然林立,一边是老房子蹙眉拥挤。

高二下学期的这个春天,我们江北难得下了一场桃花雪,爸爸穿着藏青色风衣出了门,脖子上搭了条黑白格子的薄羊绒围巾,手上拎着相机。爸爸什么时候又爱上摄影了呢?只一天工夫,雪就化掉,放晚学一路走回家,看见残红零落。四月清明放假,打算出去放风一天,跟爸爸拿相机,爸看着我似乎很不放心:我机子里还有照片呢,还没洗。那我去洗!我说。还是我去吧,爸说。那我和你一道吧,我又说。快到广场附近的那家影楼了,爸说,这些照片里还有你小姨的,待会儿洗好后你送过去。我点点头。敲开小姨新租房子的门,把照片一扬:小姨好漂亮哦!小姨羞涩地笑,坐下来抽出照片,一张一张地看:公园里,覆了白雪的垂柳垂下来,珠帘一般;小姨立在翠绿的珠帘里,像个娇俏的小丫鬟;粉红的桃花枝上卧着簇簇白雪;小姨低下下巴在嗅花香,像个无邪的小姑娘——那一定是冷香吧,带着清凉的少年情怀的味道吧?

我禁不住想起要问小姨:妈妈说你以前上中学时,生病在家,老师着急送书来给你,那老师是谁啊?小姨做学生时这样受老师宠?小姨怔了一下,忽然笑说:傻丫头,你问那干嘛!——唉呀,那时候真好!有一年夏天发洪水,河堤被冲出两米来宽的决口来,我数学不太好,他送他们老师用的教学用书给我看,过不来,就站在河堤那头跟我说话,我不敢看他的脸,心里欢喜得叭叭跳。那时野蔷薇花开了一河畈,好香好香,就像掺了糖。河边的芦苇被风摇着,也是一阵阵清香。后来呢?我问。后来啊,来了个划船的老伯,路过,把书顺便带过来了,我就回家了。小姨满足地笑着答。我看着小姨追上一句:那他当时结婚了吗?帅吗?没结婚,他很好看的。小姨答后抿嘴一笑,脸颊边飞上一抹红云。我还想问,可是不敢问了。

暑假来到,跟马小鹿到游泳池呛了几回水,学得半会不会,腿浮不起来。后来连下一个星期雨,等天晴,已没了再学的兴致。再囫囵耗几天,暑假结束,不情不愿被推进高三的门槛。晚自习回家,自行车在灯光明灭交替的巷子里兜兜转转,就到了家门口。一楼和三楼,有时遥隔一层黑暗,亮着灯,各自为岛。那时,爸爸时不时像个撒气的孩子,躲到三楼,妈妈依然驻守一楼,我的二楼,还要等我自己上楼摁亮。我常常会在院门口呆站一会儿,那时候抬头,看见淡白的月亮已经从参差不齐的幽暗碉堡楼间升起,贴在幽蓝的天幕上,仿佛衬衫撕扯时落下来的一粒纽扣。

早晨,妈妈起床已经没有从前早,六点半,洗衣机在轰隆轰隆地响,其间夹杂着抽水马桶的哗哗冲水声,厨房里锅在噗噗冒着白汽,妈妈一嘴白沫,蹲在梅花树下刷牙。只有在早晨,在混杂的声音里,我们家才难得展露出一点人间的生动与热闹。但是,爸爸妈妈各自不言,使得这一点生动也近似老电影里二三十年代的火车,在苍黄天地之间,滞重而缓慢地挪行。

天气渐凉起来,白菊花和紫菊花在院墙边开得东倒西歪,爸爸的黑白格子围巾又搭上了脖子。妈妈戴着软胶手套在厨房里洗碗,爸爸晚上不大回来吃,妈妈偶尔抬头看窗外,脸阴得怕人。有时候,我从半夜的恍惚梦中,听见爸爸的脚步声一级一级自楼梯下升上来,爸爸回家真迟!

妈妈终于不再做饭,我在学校食堂吃,中午和放晚学的一段时间,会和马小鹿在手机上花前月下地聊天,慢慢忘记家里的冷寂。他问我上课时想不想他,我没急于回,反问他想不想我,他说想,恨不得把每天的24小时掰成48小时来想,这样想得就可以多些了。我心里被他灌满了沉甸甸的甜蜜。放学后约见,一起在一家茶餐厅吃了晚饭,拉着手到护城河边溜达,晚凉风冷,受不住,只好牵手回来。马小鹿说,到他房间去坐坐,晚自习还来得及。他搬到校外,自己租房子了,很僻静。进到屋里,布置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忽然想起黄梅戏里七仙女随董永去了他的破家,把自己幸福嫁掉。我坐在马小鹿的床沿上,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拉着我的手。后来到底也移到了床沿上坐着,点了一根烟,没抽完,撂地下踩灭,把脸蹭过来,吹热气,又呲牙问我想不想他,然后用他毛茸茸的嘴巴盖在我的嘴巴上。舌头混乱绞在一起,像雨后车辙里存活的一对泥鳅游动。就这样绞着吧!我心里叹。他的手也探到了我的毛衣里面,凉凉的,仿佛草丛里的一条蛇。我闭了眼。像寓言里的那个农夫,我愿意用我的身体把他冰凉的手指焐热。或者说,我愿意他冰凉的手指像一根根藤蔓,把我缠一缠,我觉得自己是一棵没有枝桠没有叶子的树,光秃秃的好寂寞。

回学校上自习,已经迟到,低头跟班主任找了个借口,班主任将信将疑,勉强躲过他的审问。

晚自习回家,听见妈妈在房间里小声地哭,进去问她怎么啦,妈妈没有说。只好打电话给爸爸,爸爸关机。于是低头爬进自己房间。讲义完成一半,瞌睡袭击,倒床睡过去。半夜醒来,听到楼上杂乱的声音,似乎还有妈妈的哭声。披衣起来,蹑脚爬上去,贴着门缝看,爸爸的围巾一长一短胡乱垂下来,妈妈头发散乱,还在捶爸爸的背。“我都快死了,我都快死了,你还这样逍遥!”妈妈沙哑着嗓子哭诉。“死不了!明天我陪你再换个医院检查还不行吗?还吵什么吵!”爸爸已经不耐烦,粗暴回着妈妈。听了一会儿,见妈妈和爸爸的声音都小了,于是进去。我拉着妈妈的手说,妈,你到底怎么啦?妈妈没吱声,然后用手把额头边被泪水濡湿的头发理到耳后去,出了爸爸的这间临时卧室,我赶忙搀她。

第二天,爸爸和妈妈去省城了,晚上回来,都没有话。此后又断断续续好像在跑医院检查,因为不时见家里的茶几上会放着套了白色胶袋的片子,也常见妈妈在吃药,脸很黄。

约莫个把月过去,妈妈叫我去小姨家,叫小姨搬回我家住。我本来不想去的,我不想小姨再住进我们家,于是跟妈说:不是说我们这里快拆了吗?拆不了,没那么快!妈妈低着嗓子说,仿佛已经没有力气。我去了小姨家,门关着,问房东,才知道小姨搬走了。

打电话,小姨说已经回了小镇。小表弟已经报名入伍,通过,就差一个星期就要戴大红花出发了。大表弟高三,坚持要住回学校,说是可以节省上学放学路上的时间。我跟小姨说了我妈的意思,小姨回掉了。回头跟我妈说,我妈已经站在院子里低声骂起来:这个骚货,她不作兴请,就作兴偷!骂过,妈妈又低声呜咽。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爸爸在厨房里忙着,姿势笨拙。

星期天,我妈让我陪她一道到小镇上去,是去小姨家。

坐大巴,水泥路。车子行得快,前面有人把窗子开了小缝,蜗牛一样趴在玻璃上不动,估计是晕车。窗外的田野上,庄稼与草木的成熟气息夹杂着灰尘的味道扑进来,我妈把衣服紧了紧,闭着眼睛小寐。我看着窗外,太阳像面粉团捏碎了,覆盖在路边泛黄泛红的杨树叶子上,在妈妈脸上扇下一页页或明或暗的树影子。

下车,要走一截石子路,阳光铺在路边玉米叶子上,饱满得如同新出炉的面包。只是寂静得很,即使蜿蜒进入村子里,碰到的人比迎着我们乱吠的狗还要少。河边的人家门关着,门前好大一棵柿子树,叶子已稀,可透得进阳光,那些柿子青中泛黄,像刚刚点亮的灯笼。从前也来过几次小姨家,风景似乎不是这样的。可是想想,是我自己长大了,高了,视野不一样了。到小姨家门口,我走在前面,小姨家是三间青砖平房,西墙上长了青苔,房子也旧了。探头看,悄无人声,叫声小姨,没有人应,一只花猫从桌子上跳下来,蹿进椅子底下卧着,警惕地投来绿荧荧的目光。河边有水声,妈指指,示意我去看看。果然是小姨,在洗菜,碎叶子在水上漂着荡到远处去,小姨弯着腰,努力把菜篮子往河中间伸去,想勾着远处更清的水吧,带出红色内衣又露出一角,露出藕白色的一截腰来。小姨腰长。我忽然想起,她一干活就露出腰。小姨——我冲着河边喊。她回头,怔了一下,我挥手望着她笑,她站起来。小姨,我和我妈一道来了!我喊道。小姨蹲下来,将篮子在水里淘几遍,提着爬上坡来。妈妈走过去,接了一个篮子,说:洗菜呢,这菜新鲜水灵!小姨笑笑。

进家后,我妈在小姨家巡看了几遍,然后坐下来,小姨端了茶,看看我妈,她说:姐,你脸色难看得很,又吵了?我妈轻轻说:没呢!我插进去说:小姨,我妈最近好像身体不好……小姨把自己坐的椅子挪近我妈了,急切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我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所以现在请你再到我家里去,你去我就好了。我妈勉强笑着说。小姨低下头陪着喝茶,没吱声。

小表弟在河边钓鱼。小姨说的,叫我去看看,顺便嘱咐小表弟多钓几条回来。我就出门去,阳光更见浓度了,又亮又暖,野蔷薇长到河埂上来,攀得牛仔裤刷刷地响,偶尔还要弯下身子来理。小表弟蹲在一棵水桶粗细的榆树下,树木阴翳如城墙,小表弟蹲成了古老的守城人。

回小姨家,小姨和妈还在说着话,是在厨房里了,我放轻步子想听听。我妈似乎在骂我爸,说我爸要是再穷点再什么官也不是,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和那么多的女人缠上。她说自己这辈子赔尽青春并没有赚来幸福的婚姻,一桩折本的生意!我小姨叹了口气说:我家的倒没钱也没官,可是,不也和我离得远,一年能见几次啊,我是个连哭的时候都找不着肩膀来靠的人。我站在墙外听着她们说话,心里生出踏实和温暖的感觉,她们是姐妹!我心里叹……当初,你要是不急着嫁,兴许还能等来一个疼自己的人,唉呀,都太急了,都是急慌慌往前赶的人,哪里舍得停下来。还是小姨在说。她为妈妈的命运作另外一种揣测与设想,她是关心她的。

我装着匆匆进了厨房,拿了刀和篮子要去河边剖鱼,小姨忙拦住,她说我是客呢,到底自己去了。我和我妈跟在后面,半路慢下来,妈拽住我小声说:你要帮我劝劝你小姨,叫她到我们家去住一年,就说我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我抿抿嘴角。我不想说,其实我真的不想小姨再住回我们家去。

吃饭的时候,我妈向我使了好几个眼色,我躲过去,没看她脸。我就和小表弟谈当兵的事,我说哪天我也要当兵去,呵,其实是瞎吹牛,说实话,我还真的没怎么想过未来的事,我似乎一直就是念书,念书成了我的生活惯性,虽然已经念得不好,但还会念下去。小表弟说:毕业了你就来部队吧!我听了有点怕,就是说,我会毕业,面临选择,我潜意识里似乎一直是等着爸妈来安排的。妈显然对我偏离主题的谈话不感兴趣,她用脚在桌子底下抵抵我的脚,看着我,再次提示。我低头又抿了抿嘴角,然后用举筷子的手托着下巴问小姨道:小姨,小表弟当兵去,大表弟也住校不用你管了,你打算怎么办?要不去……我去北京,去你小姨夫那里。小姨打断我的话说道。我想这样最好的,我不用再追了。妈转过脸看着小姨,怔了一会。

吃过饭,聊了一会,小姨嘱小表弟到树上找红一点的柿子摘了让我们带走,我跟着去,忙活得好热闹。收拾停当,已经近傍晚,小姨送我和妈重又踏上石子路,太阳斜在树桠上,红红的,像个鸡蛋黄卡在喉咙里没咽下去。送到大路口了,小姨被妈劝着先回去,我和妈站在大路口,等顺路回城的出租车。等了一会,妈说:忘记嘱你小姨的事了,我去一下就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我疑惑,怎么还有事啊?可是看着她冷静而不容拒绝的神情,只好不问。约莫十来分钟,还不见我妈来,于是迎回去。天啊,在玉米地边,我妈半跪在地下,拉着小姨的手,小姨站在妈对面,不说话,可是表情似乎也是悲伤的。我听见我妈还在小声哭,边哭边说:就一年,要是请保姆,哪里都能找到,我就是要你帮我看着他,再说,你们又不是没有……

我走近妈妈身后:妈,怎么回事,你们?小姨慌忙将我妈扶起来,我妈边擦泪边说:不瞒你了丫头,妈快要做手术了,叫你小姨去我家服侍我呢!

回去,天色已经暗下来,西边还残留几大片红云悬在远处的树木和房舍之上,仿佛谁家的厨房着火了。我和妈坐在车子上,彼此都没有说话,窗外漏进一丝丝晚风,夜贼的黑影子一样,让人心里发冷。

我已经知道,我妈得的是宫颈癌,处于什么阶段我不清楚。不过,看得出我妈是焦虑的,人恍恍惚惚,手上拿着剪刀还到处找剪刀,说话时说着说着没词了,她自己都忘记了要说什么,只好瞪着空洞的眼对着墙壁的磨砂灯罩发呆。我爸偶尔也安慰,但显然,那安慰的话是生硬的,不温暖也不可信。什么好多人得过这病啦,什么某某也做手术现在已经在广场跳舞啦,说的时候他都没有看我妈的脸,简直像背诵干巴巴的古文。爸有时候会围着漂亮的围巾下楼来,但不是进妈妈的房间,是出去。妈仰面躺在沙发上抱着南瓜黄的丝绒靠背喃喃道:鬼混!妈的愤怒里有无力扭转局面的伤心。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颓败过——从前她多骄傲啊,常常将在外喝酒的爸爸从桌子边提前“等”回来,那时我看见她摔着胳膊大步走在前面,微怒的神情里更多的是威武不可侵犯的自豪和得意,爸爸低头跟在后面,像个被老师逮到办公室去依然不服气的学生,可是还是跟她回了家,跌坐在门口小凳上看天,半日不语。

妈做了半个多月的术前准备,终于被推进手术室,我和爸推她进去的,小姨也来了,临进手术室,妈的手从白被子里伸出来,小姨也伸过手去,她们的手握在一起,妈闭着眼,小姨的眼睛也似乎是潮湿的。我心里好难过。在门外等候的漫长的三个多小时里,我靠着小姨,身上发冷。爸抽出烟,准备打火,被护士示意停止了,于是揣回兜里,来回缓缓踱着步子。

手术后,住院十来天就出院了,一家人欢喜。回家路过院子门口,看见伶仃的几根夹竹桃已经枯死,于是猜原因,一致认为是前面人家的碉堡楼也盖到三层,可怜的夹竹桃再也难见阳光终于绝望死掉。于是大家感慨一番,盼着房子早点拆掉。妈回家后不愿意再住一楼,坚决要住到楼上去,她说我们的房子挤在一群碉堡里,一楼阳光少,潮气重,她一个病人住楼上晒太阳方便,她可不要做了夹竹桃。小姨呸她乱说。然后家里简单搬了一下,我挪到三楼去,我妈住我的二楼,小姨仍然住一楼她原来的房子。小姨伺候我妈这个病人,还有一家人衣食,楼上楼下地跑,初时忙得够呛,后来渐渐从容。周末我早上如果起来早,偶尔会帮她把洗衣机桶里的衣服抱到二楼的晒台上一件件晾起来。那时妈妈已经起来,人裹在厚厚的衣服里,靠在垫了被子的躺椅上,看我手里的一件件衣服被衣架撑起来在风里摇摆,偶尔会发会儿愣。那时我偶尔回头看她,她像个襁褓中的婴儿,可是又不像,她难以像婴儿简单,她像是有心思的;那么是茧子里的蚕蛹,她会破茧吗?她只会在楼丛间漏进来的阳光里坐着,越坐越老。我忽然心底悲伤。

爸爸也是住在楼下,这是我后来知道的。自从妈妈出院回家身体好些后,我又住回学校,别人都在忙着迎接高考,我觉得我起码也要装得很珍惜时间的样子。星期六晚自习后挟着一包脏衣服回家,看见一楼爸妈房间的灯亮着,小姨的灯也亮着,就知道爸爸也住一楼了,陪着小姨住一楼。两间黄晕晕的房间相对,像剥开的两瓣橘子,酸一半甜一半的橘子。

回家一住,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就堵得慌。有时候晚上忘记带水上来,半夜口渴,不想下楼找水喝,怕会听到爸爸的或者小姨的声音,怕看见灯光中微微漾起的窗帘……我晚上到妈妈房间聊天,装着问爸爸在哪,妈说在楼下。那让爸爸也住到楼上来陪你吧,我说。我妈举起右手摆摆,脸在灯光里低下去,幽暗的面孔,如国画里的残荷。她说:让他住下面吧,他自在,我也自在。

月亮瘦成一根清白的绿豆芽,孤零零盛在空阔的靛蓝盘子里,霜意无边,秋深了。我靠在被窝里翻书,夜里起了风,呜呜的,树叶簌簌,应该是巷口梧桐树的叶子,被风裹挟着在巷子里到处转,流浪狗一样没有方向。恍惚入梦,灯烛昏沉。梦中,我站在一楼的院子里摘葡萄,葡萄叶子和梅花叶子,还有许多其他的叶子,全从枝头上簌簌落下来,化作黑黄相间的虫子,在水泥地上蠕动,地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黏液印子,潮湿而腥……爸爸搂着小姨爬上高高的竹竿,缠成金银花的藤蔓……

马小鹿依然经常约我,不想翻书的时候就去他的小窝里。冬天冷,偶尔在那里过夜,夜长,懵懂做爱,说话,饿了起来煮方便面吃。吃过,枕他瘦长的胳膊看着黑暗听他说话。他妈看上有钱男人,抛下他爸和他,走了,已经是好几年的事了。过年的时候,会回来看一眼他,带钱过来,也带衣服和吃的。心酸的故事,可是经过缺少文采的马小鹿之口,干巴巴缺少感染力。他不悲伤,我也不悲伤。

寒假已经到来,我缩在三楼顶上,翻书时候少,晒太阳时候多。二楼的晒台上,晒了一溜衣服,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妈妈在那里翻,是想把衣服间距整理均匀吧,好让阳光透进来,冬天衣服难干,晒几天了。天!妈妈手里拿着剪刀在剪衣服,一件胸罩,粉红的,还有一条内裤,淡藕红色。妈妈疯了?晾得好好的衣服,为什么用剪刀剪碎?红色藕色的布条子被剪出来,在风里摆着,然后落下来,像哭泣的花朵……不是我的衣服,那么是小姨还是妈妈自己的?妈妈还在那里剪,喀嚓喀嚓。我不敢看,披着灰色羊绒大衣戴着灰色线帽的妈妈,举着闪亮的剪刀,那背影像童话里的巫婆,我赶紧缩回房间里。我感觉自己呼吸微微发紧,隔壁人家的楼顶上萝卜干的味道在冷风里飘散,咸咸涩涩还杂着辣气。

那是小姨的衣服。第二天晚上小姨叠衣服时候就在翻,后来又跑到晒台边找。找什么呢,小姨?我怯怯地问。内衣,我的内衣,明明一道洗的,叠的时候就是找不到!哦——我附和道。我妈从里屋走出来,淡淡地说:这几天风大,兴许被刮了,别找了,这内衣掉到楼下脏地方即使找到也不能要了,明天陪我上街我给你买两身新的……小姨依然不死心,走进妈妈的屋子里弓腰翻,平时衣服晚上收都是暂放在二楼屋子里的。妈妈跟进来,往床上一靠,看起电视来。她大腿交叠在床沿上,顺手抽出毛毯搭在腿脚上。电视里,那个穿着淡蓝色西服方脸的天气预报播报员在显示屏上指点,西北,华北,东北,华中大部,全是雪花缤纷。大半张地图都冻成冰糕了吧,冷气从电视机里漫溢出来。妈妈依然定定地望着电视机,也不管小姨找不找。

妈妈恨小姨的内衣!应该是,妈妈恨小姨的吧?可是,她又不让小姨走。

年底,街上尽是置办年货的人,喧闹震天,无端心烦,只好继续守着书桌。月经迟迟不来,张皇不迭,会怀孕吗?心里祈祷不会。冒着寒风与马小鹿约会,约会在教堂后门口,心里又祈祷万万遍。

他说,他下学期可能不念书了,可以躲掉高考,反正也考不上,不如自己知趣提前开溜,也算风度。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爸妈大约是不允许我这样干的。但我也心里惶惶,除了语文课不用听不用学,靠着老底子我依然能写几篇好文章外,其他的课程我自己都说不清差到什么程度,反正是很差吧,我能考上什么呢?我很想跟马小鹿说我可能怀孕了,不如我们两个人躲到天涯尽头安个窝,像一对鸟挤在一个巢里一起孵一窝小鸟,可是开不了口。风萧萧兮易水寒,我们此时差不多这境遇了。天黑,踩着行人渐稀垃圾还未及清扫的街道回去,裤管子里灌满了冷风,彼此心里沉重,仿佛末日来临的荒凉。

晚上,小姨在收拾东西要回去,我妈说,收拾那么多干什么,年一过就来了,少带几件吧!小姨犹豫着,塞塞又抽出来。爸说,少带点吧,缺什么打电话,我送过去。小姨笑。

雪已经倒下来,早上翘头看见窗台子上卧着只毛绒绒白猫似的,是雪。外面很静,难得的静,大家都在雪天里睡懒觉,谁都不想打扰了别人似的。我卧在被窝里,抚摩自己扁平的小腹,然后发短信给马小鹿:很想跟你到天涯海角!很想跟你生个宝宝,像雪一样白胖的宝宝!

是的,我的愿望就是这样简单,很老土,但我以为很洁净,我不喜欢复杂,不喜欢乱糟糟暧昧不清。马小鹿没有回。大约还在睡觉吧。一个小时后,再摁了一个过去,直白的:我想,我可能怀孕了!大约半个小时吧,丁铃回过来:那去医院吧!最好等上学后,这样你可以住我那里。我难过得快要掉下泪来,说不清为什么难过,我是感到委屈和恐惧吧?

过年,哥回来只吃了年三十的晚饭,初一蒙睡至午,起来吃饭后被同学约去打牌,初二打理光鲜去女朋友家,直到假期结束,回家照一面,然后拎包走人。我大部分时间躲在屋子里,自己的屋子,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我只觉得自己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是的,我的肚子,它让我害怕。还有孤单。

家里虽是过年,到底显得冷清。妈妈在楼上老尼坐禅一般,日日和电视机相伴。中央台的春晚看过,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坐在电视边复习着看。乃至跟着电视机一起,回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春晚,冯巩的皱纹还没有,马兰胖乎乎在唱《谁料黄榜中状元》……妈妈那时候在干什么?年轻吧,那是肯定了,不过,会不会像我此刻,为着肚子里窝藏的秘密寝食不安?寂静的房子里,百无聊赖中,我的这些想法像一只蝴蝶,飞出来,从心底飞出来,半空里兜一圈,又飞回来,在心底敛住翅膀。到中午看完,饭桌边妈长叹一声说:哎呀,想当年看他们演出,家里没有电视机,我们一帮地毯厂女工统统挤到厂长家里看,半夜看完,厂长真好,端了五香茶鸡蛋让我们热热吃了回家。后来,地毯厂倒闭,厂里欠我们三个月工资,没钱发,就因为那晚的五香茶鸡蛋,都没好意思再逼着厂长要了。妈妈那时候是厂花,估计那一帮女工都跟着妈妈沾光吃鸡蛋了。爸笑说:厂倒闭了多可惜,否则,也许你有可能当了厂长夫人哦!我妈低头继续吃饭,没理我爸。

爸爸偶尔出去打牌,或者会友,喝酒,但是不用妈去寻找,他基本按时回来,像小姨在的时候一样。回来,依然镇守他的一楼。小姨其间来过一次,取衣服。妈妈没有下楼,只站楼上扶着栏杆简单招呼就又猫进小屋子里看电视。我站在三楼的窗口边,看见院子里,爸爸把拎包出门的小姨劫回来,娇小的小姨半揽半挟在爸爸的臂弯里,嘤嘤嗡嗡像只小蜜蜂在扇着翅,不知道在低声说什么,反正是小脸贴着爸爸的围巾又折返回来了。半个多小时后,听见水龙头哗哗放水声,爸爸低低的说话声,笑声。小姨再次离去,院子铁门被顺便关起来的哐啷声。然后寂静,然后电视机声音大起来,掌声喧哗……

终于开学,长舒一口气。周五下午跟马小鹿一道,去医院,不出名不起眼的医院,藏在小街上。马小鹿等候在妇产科病房门外,我坐在白色手术床上,中年冷脸的女医生言语俭省:脱裤子!于是,懵懂地脱,躺下,叉开腿,心里想哭。多想此刻,有巫婆驾云贴在对面的天花板上,口念咒语,顷刻间,我肚子里的家伙化作一团黑烟离去。可是,当我闭上眼,一阵金属器具落进盘子里的声音之后,冰冷的器具已经进入我的体内。我是一只出水的蚌,被强行开启。此前,这个地方秘密到只有马小鹿来过,他来的时候是温暖的,火热的,让我感到安慰和充满希望的。现在,是翻江倒海的冰冷与疼痛,这疼痛只有我自己知道,马小鹿单薄地站在遥远的门外。手攥床单,咬牙,泪水滚下,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蒙受巨大的耻辱和讽刺。是啊,我曾经以为,我的世界被城南的嘈杂与混乱打开了一个缺口,我想堵上,我想马小鹿可以帮我堵上,再筑起一截安稳厚实的城墙,可是,还是要坍塌。

手术结束,我躺了一会,马小鹿扶我起来,出医院,他要牵我的手,我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了,我不想被牵,牵与不牵都是一样。马小鹿可能在说着什么,但是我都没有听清,应该是没有听。大街上,人潮滚滚,车水马龙,喧嚣如远古狂欢。可是,我感觉身上冷。还觉得孤单,是独立于莽莽大荒中的孤单。

其实,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谁也救不了谁,任何狂欢之类的仪式都是徒劳。

在马小鹿屋子里住了一天,就搬回我的学校宿舍。马小鹿留下新手机号,他去美发厅工作了。我没有拨他,一直没有。是疼痛让我对他有了戒心,还是,我沉陷于茫茫孤单中宁愿独行,我也不是很清楚。

十一

年过之后,小姨来了,带来消息说他们家在镇子上买房子了。哪来的钱呢?小姨有点黯然,说她的代课老师工作被辞,这一次是彻底被辞,教育局的文件已经下来,遵照执行的。按文件规定,一年可以补偿三千块,小姨在林河中学代了16年课,可以拿到近五万块的补偿金。同时,他们家河埂边那一片土地被电缆厂买下,要投资建厂房,于是房子拆迁,又可以得到一笔钱。给大表弟留下一笔读大学,花了八万块买了一套没有房产证的商品房,六月拿钥匙。我妈听了,替小姨高兴,以至简直要嫉妒,说我们这里拆了多少年都没拆掉,小姨倒好,提前住新房子了!爸倒是没有太兴奋,慢慢呷一口茶,说:老房子卖了有点可惜,那里环境多好,树、草、花、水,还有那么敞亮的院子与阳光,住到鸽子笼里就不自在了。小姨沉吟道:是呵,我也有这感觉!本来,准备孩子都走了之后回家教书的,现在,回家没事干了……笑话!住新房子还住出忧伤来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闲得没事找烦恼!我妈忽然很生气,很强悍地打断了小姨和爸爸的谈话。爸爸也很生气: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就想做城里人,就想住楼房!不想的人都是神经病!我妈再次反驳。小姨忙站起来,给我妈倒水端点心,说别说了别说了,姐说得对!

高考结束,心意懒懒,无处可去,日日在家里楼上楼下地枯坐,或者听妈妈和小姨聊天。又是梅雨季节,空气湿重缠人。院子里爸爸的并蒂花端庄开在花盆里像一幅古画,酱红色的陶钵,绿叶红花,并列的两朵,依然像从前,相互依衬又相互疏离。风过风息之间,清清淡淡的花香若远若近,蚕丝一般将周遭的空间缠绕。妈妈躺在竹椅上,小姨在择菜。妈妈说,那橘红色的花好艳——我喜欢艳丽的色彩,最好浓得像吵架。那一年,我穿橘红的A字裙,上面是白色的确良褂子,系得腰不粗不细,头发也是用橘红的手帕松松扎起来,去婷婷爸单位看他,惹得他的学生轰然跑出来伸着脖子看,他爸也说好看。妈妈说时一脸自豪。小姨依然低头择菜,淡淡地说,年轻总是好的。妈妈没做声,头贴到椅背上闭了眼,大约是有点失落吧,说年轻,说明已不年轻。小姨将一绺韭菜举到脸边嗅,说,我以前做姑娘时,有一会早上被自己的体香熏醒!妈妈转过头奇怪地看小姨,小姨似乎没在意,继续说:是真的,呵,我以前身上真的好香,没人的时候,我常常喜欢拎起衣领低头闻一闻。还有。我那时候,不管什么花开,只要是香的花,就喜欢摘下来偷偷塞进胸里,金银花,栀子花……我喜欢我的身体更加香香的。毕业拍照,同学挤几排,他们说我身上奇怪地香。小姨说得满脸开了红花,她的开心里也掺满得意。我妈闭着眼继续躺着,说:现在不香了吧?女人结了婚,身子就散不出来体香啦!小姨狡黠一笑说:以前我也这样以为,结婚后好像不香了,后来,他爸出门后,我一个人睡,早晚穿衣脱衣时还闻到香味,有时淡有时浓,原来结婚后不是没有,而是被男人身上的气味掩盖冲散……小姨依然开心地说,像个怀春少女一样羞涩和喜悦。我妈似乎不耐烦,高声道:别是香皂香吧,还真的香一辈子啊!小姨呵呵笑着,起身去洗菜。我忍不住低下头来掀开衣领闻闻自己,做女人也有这般美好的时候,体香幽幽,自我陶醉。

抬眼的刹那,看见妈妈蜷在竹椅上,细长的胳膊从袖子里垂下来,垂到竹椅下,上面汗毛比从前更密更长。妈妈瘦了,依然宽的骨架,生硬地撑着暗黄单薄的身体,像夏天柳树枝上的蝉蜕。想起某日在《读者》上读过的一首诗,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转世。我相信小姨是一朵花,是袅袅飘散着香气的茉莉,在小庭小院里,不招眼,一生一世,直至把所有迷途的蜜蜂招返。但妈妈应该不是,她急得很,没耐心只做一朵花。她是花朵的转世再转世,她是蝴蝶,像花朵一样好看,但是,可以飞,可以上下穿越,从乡村到城市。但是现在,这蝴蝶折了翅,斑斓的鳞粉掉落,直至露出苍灰色的空空翅架。

六月中旬,妈妈到医院复查过一次,医生皱眉说恢复的不是很好。于是又拎回来一大包药,本来答应小姨,复查之后就让她去北京小姨夫那里,现在只能变卦。

七月出梅。老习惯,妈妈总会在大晴天把衣橱里所有的衣物搬到二楼晒台上暴晒,从小到大,我依然喜欢看妈妈晒霉。那时,在妈妈的花裙子旁边,常能惊奇地看到我自己小时候穿的花衣服,拎起来在身上比画,觉得像魔术一般不可思议。那时候,空气里漫溢着衣服上残留的洗衣粉的香,和梅雨季节里衣服沾上的滑滑凉凉的潮霉气,还有衣服久居木橱染上的木头香。混合后的空气芳香而暧昧,到黄昏,一捧衣物抱在怀里,埋下脸去,只有干爽和太阳的香味了。我喜欢这个过程,破茧成蝶一般。今年晒霉,跑上跑下的是小姨,还有我,妈妈坐在晒台边捏着衣叉指点江山:这件放上面,这件放阴凉的地方吹风,这件厚了要平摊开……其实她说的时候小姨已经那么做了,小姨也是当家会过日子的女人,甚至比妈还会打理日子。

中午吃过饭后又爬上来,翻翻,妈妈用衣叉挑起一件浅灰色羊毛线衫来,那是哥的。妈妈拿到手上拍拍,说:这件羊毛衫啊,是仪伟当年刚上高中我给他织的,一针一线戳,半个月不到我就戳完,现在他嫌旧就不肯穿了,你瞧瞧,还多新!妈递给小姨看,指着上面织出来的暗花,似乎想炫耀自己的手巧。我心里想,前两年拿出来给大小表弟穿倒是可以的,只是妈妈没拿,也不知道是忘记还是舍不得。小姨接过线衫翻翻说,这么好的羊毛,可惜了,要不现在拆了,给姐夫织条毛裤吧,姐夫去年冬天就说腿冷。妈妈说:你记性还真是好,还记得他腿冷!我现在坐长了身体就难受,不知道还能不能织得了,好,拆吧。于是两个人坐下来,一个在那头拆,一个在这头绕。第二天早上,小姨就将羊毛线洗了晾在院子里,羊毛线不能暴晒。没过几天,客厅沙发边的小团篮里,竟看见两三寸长的毛裤半成品了。妈妈拣出来看,说:不声不响竟织这一大截了!还真快!然后举起来端详,说:不行,这个腰身肯定大了,到底不是自己男人,怎么可能把握好尺寸大小,拆了拆了。说着,妈妈自己快速拆出一堆弯弯曲曲的灰色毛线。小姨端盘子进来,看见妈妈拆,脸色涨红,没做声,继续往客厅角落去,打开冰箱,放进盘子。回头路过妈妈腿边,翻翻毛线,说,那你织吧!半个月左右吧,妈织的已经分裆了,递给小姨看,小姨接过来,两手伸进去绷一绷,复又拉一拉,说:你这恐怕更不行,太小太紧。姐夫过几年就五十了,人老了穿衣服讲究舒服自在,你这还不把他捆死!妈妈接过来看,也绷绷拉拉,很泄气地往沙发上一扔,仰面靠下沙发,不做声。小姨笑笑。妈妈长叹一声,忽然说:你说婷婷爸当初要是没和我结婚,他会娶了谁呢?今天这衣服又是谁在给他织呢?

十二

但是小姨在我家只住到八月底就要走。那时,院墙根下的蛐蛐有一声没一声地开始叫起来,夏天就要结束,薄凉的秋天就要来临。病人怕冷,小姨提前给妈妈的床换秋天的薄垫絮,叫我帮忙,结果几下搬动,在妈妈的海绵垫子底下捡出一包东西来。打开看,碎布一团,扔进垃圾桶。床铺好后,小姨忽然好奇,重新在垃圾桶里又捡出来,一辨认,尽是小姨丢失的内衣,已经被剪碎如豆腐渣。当时小姨就怔住了,我赶紧找借口开溜。我以为,小姨一定会跟我妈大吵的,但是没有,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波澜不惊。我想,她可能看在我妈还是病人的分上,所以选择沉默。她一贯的沉默。但是,第三天晚饭后,小姨说她要走,回去,很坚定的态度。爸爸没有做声,转出去了。妈妈很意外,还想强留,小姨提来垃圾桶,撂在妈脚边,妈低头一看,脸色涨红,仿佛皮球充足了气,几乎要啪地爆裂。无话可说。她们俩都觉得无话可说。我妈也真是,怎么不早早扔掉呢!估计她也是忘已了。自从病后,她就记性差,一直差,没好过。

小姨走了。爸爸没送,他一个人呆在自己的一楼房子里,除了家务,他很少露面。妈妈气色反倒好些,搬下一楼,开始和爸爸一起做事情。

元旦,小姨家搬新房子,我去了,帮小姨收拾东西。墙上挂的,橱里藏的,一件一件,放进包里,小姨拿起一件说一件,仿佛岁月不曾流逝,都存在一堆物什里了。柜子最深处,小姨掏出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来,很旧,边沿碎得起了毛边,小姨捧在手里没放包里,像是在想心思。快点啦,还磨蹭什么呀!小姨夫在门外催。我问:什么呢?小姨?都是旧东西,是我读书时候的东西,小姨低声说。我看看,我说,我很好奇。打开,有作文本,是小姨的,翻开,里面一篇篇文章后面是红笔写的评语,颇为赞赏的话,倒像爸爸的字迹。还有几张照片,都是黑白的,泛黄如烟熏。林河中学85届毕业生集体合影,一张合影照,头像模糊,看不清,仿佛一畦畦萝卜陷在烂泥里,拔不出来。问小姨谁是她?小姨指指,羞涩笑笑。再抽,一朵干花从信封里飘落下来,干成枯黄。好奇问小姨,答说是蔷薇。我忽然觉得小姨是一个浑身藏着谜的人。

春节在家,翻爸爸的书橱找书看,却在一本雪莱诗选里掉下一张照片来,拣起来一看:林河中学85届毕业生集体合影。这张合影在小姨家里也见过。我忽然想起,爸爸做过老师。是的,慢慢数,第二排左边第七个,那是爸爸。后面怯怯立着的,正是小姨。爸爸教过小姨。是的,小姨是爸爸的学生。

我总疑心,爸爸和小姨之间,从前就有过故事的,像一方黑白照片的底片,隐隐约约。目光穿过杂乱的老房子,穿过喧嚣的市声,穿过那些拥挤潮湿的岁月,我仿佛看见清清小河边,芦苇婆娑,蔷薇花开。我总疑心,那个给小姨送书的人就是爸爸,他们站在洪水冲断的河堤决口两边,说话,后来,爸爸借着辅导的名义常来外婆家,于是跟妈妈也混熟了。我总疑心,有过那么一次,在那个槐树花飘香的五月,照合影照后,人群散去,爸爸从板凳上起身,头一侧,闻到了小姨脖颈处散发出来的少女的体香。他像只蜜蜂:真香啊!他心里叹。我忍不住又接着往下想,小姨为什么没有嫁给爸爸呢?是小姨那时候尚小,还要读高中,爸爸喜欢着喜欢着,渐渐觉得小姨是远方的人,于是折过身来娶了妈妈。他以为,娶了妈妈,这辈子总有许多机会靠近小姨?或者是另外的一种原因:爸爸喜欢小姨,常来外婆家,和妈妈混熟后,世故的妈妈自己抢了先,逢迎着,终于嫁给了爸爸?还是,小姨那时小的未解风情,等爸爸和妈妈结婚后,她才惊悟爸爸喜欢她,而她也是深深喜欢着爸爸,只是已经迟了……她的爱情便在内心里慢慢耗成一朵干花。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揣测和推想在我的心里搁置久了,就像是真的了——

真的,在妈妈的婚姻背后,还有另一个版本的爱情故事隐秘存在过,像气味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无处不在。

十三

春天,陶罐的钵子里两大株红茶花,开得泼泼洒洒,像小和尚担水,重得走不稳步子,一路水花溅落。春雨已经扯起来,江北的日子开始由冬天的干冷而再次转为暧昧的潮湿。妈妈已经住院,宫颈癌再次复发。我没有再回学校,朝夕陪伴,医生说,再次复发说明已经很危险,治好的希望已经不大。

新建的环城公路上绿化很好,夏日的黄昏,我偶尔搀妈妈在这里散步,绿化带里的夹竹桃已经开了。可是,湿热的梅雨季节还没过完,妈妈去世了。

国庆节后,城南终于拆迁了,我们搬进新房子里,父女相对,落落寡欢。新房子好倒好,就是楼与楼间距不大,阳光不是很足,开发商搞鬼了。从前院子里的花树也多半送人,因为新房子在六层,养也不方便,只留了一盆并蒂花。闲暇时爸爸不大出门,日日伴坐花边,就快成了一只黑陶的花盆。在这个南方拥挤的高楼里,阳光在下午三点以后已经照不进窗子,黄昏,爸爸坐在背光的阳台边,旁边是并蒂花。一盆并蒂花,橘红的花朵已经凋谢,光光的秆也萎下腰身,在背光的幽暗里弯成墨色的剪影。

往事都会成为剪影。

家里已经添置电脑,某日忽然想起查关于宫颈癌的相关知识。网页真多。

其中一则消息让我震惊:一个中年女人患宫颈癌,手术之后,医生嘱咐一年内不可以有性生活,这个女人担心自己的丈夫守不住,最终会抛弃她,于是亲自给丈夫招妓。读起来很让人心酸。我忽然想起妈妈,想起林荫覆盖的石子路上妈妈半跪在小姨腿边,想起她那么恨小姨和爸爸好,可是,她还是把小姨留在家里。她也是想让小姨替自己守住爸爸吧?

晒萝卜干的初冬季节已经来临,偶尔路过一些老巷子,看见人家门前的水泥地面上摊着白花花一片,萝卜干的气味像古老的咒语在风里飘散。再次想起妈妈,手术后在家养病的妈妈,拿着剪刀在冬天的二楼晒台上,喀嚓,喀嚓,洗衣粉的残香里缭绕着萝卜干的咸辣气味……那时,妈妈已经老了,老弱病残。她自觉已经做不到像从前,像一只凶猛的老鹰去抓草丛里奔跑的兔子。于是她选择小姨:在幽冷深邃的洞穴里钩上一块美味,诱使野兽夜夜归来,从此驯良。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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