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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二十世纪之诗

2011-11-20徐晋如

中国韵文学刊 2011年3期
关键词:二十世纪

徐晋如

(深圳大学 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夷考吾国思想变动剧烈之时代,厥惟先秦与近百年。德意志大哲雅斯贝斯以耶稣降生前八百至二百年,为世界文化之轴心期,世界诸文明之滥觞,皆肇于斯时。[1](P14)雅氏所论列者,正当吾国先秦之世。惟溯至二十世纪初叶,泰西诸国,尽变古俗,社会上下,莫不以现代性相尚。①龚鹏程《近代思潮与人物》序说即持兹说,渠曰:“事实上,二十世纪之交西方哲学传统正面临堪与笛卡尔和康德的转捩相并列的近代第三次大转捩,在某些方面,其姿态甚至比前两次更为彻底。前两次是顺着传统在走,现在则掀动了整个文化方向与内容。其特征,正在于否定。”北京:中华书局,2007,7页晳种自希腊希伯来以降之哲学、宗教传统,悉遭扫荡,世易风转,至于今日。撮其要旨有二,一曰反形而上学,二曰反神性。统而言之,可谥之曰反传统。更探其本原,实以尊尚平民,贬抑精英,持平民阶层之“有用价值”,以为精英“生命价值”之否定,此二十世纪世界思潮之大略也。

道咸之世,吾华国运,由盛而衰,外则列强虎窥豹伺,内则朋党蛮争触斗,遂不得自外于全球万国,其势亦不得不变。戊戌政变,抑其殷也。其始“自戊戌政变开政治上新旧之纷争,浸假而预备立宪,浸假而辛亥革命,浸假而有国民革命军之兴”[2](P3),亦遂浸假而有新文化运动之发生,浸假而有苏俄革命之输入,浸假而有推倒三山之伟烈,浸假而有土改、肃反、反右、大跃进、文革之兴,虽貌形各殊,而标揭现代性以为宗尚,弃绝传统,一以西人之是非为是非,曾无稍异焉。虽有康有为、钱穆、萧纯锦、潘光旦辈,欲为贯通中西,阐旧邦以新命之努力,其力终不足以挽狂澜于既倒。今之世道人风,抑其馀绪耳。然则近百年来,国运隆替,无不有现代性幽灵游荡其间,中国学术,亦世界现代学术之殖民而已。此其所以为二十世纪之中国也。

呜呼!吾华近百年灾祸频仍,遭际惨酷,其能等量齐观者,其惟犹太民族乎?惟犹太之速祸也,鱼肉于人,初非自取,吾华则不然。学者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遂不得不深责夫好为新奇可异之论之士君子也!昔义乌朱一新贻书康有为,规之曰:“君之热血,仆所深知。然古来惟极热者,一变乃为极冷;此阴阳消长之机,贞下起元之理。纯实者甘于淡泊,遂成石隐;高明者率其胸臆,遂为异端;此中转捩,只在几希。故持论不可过高,择术不可不慎也。”[3](P305)盖闻学术一差,杀人如麻,吾华自戊戌政变之疑难孔子经义,而至乙未诏废科举,而至新文化运动之倡欧化、全盘西化,一至于今日之人心危亡,一切向钱看,岂非皆学术之力耶?①尉天骢曰:“在二十世纪的前半叶,面对中国前所未有的苦难,这些作家们大多数都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的浪漫色彩,一首舶来的小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就成为他们的写照。又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和中国本身的政治、经济的衰败造成了农村的极端落后,于是广大的农村知识分子就不得不走向城市,寻求出路。然而当时的城市,在外来的经济力量和买办经济的支配下,又不能有正面的发展,于是在农村和城市都无路可走的停滞状态下,当时的知识分子就只有两条路可走,那就是无名氏在《金色的蛇夜》中说的:`不是腐烂,就是死亡。'于是这些具有浪漫色彩的知识分子身上,也就附生着强烈的虚无主义的气息。”“而苏俄革命的成功,便将中国人引导上一条更急进的道路。在遵循苏俄革命的作为下,中国的农村被视为是封建的、腐败的、死亡的;而当时的城市则是买办的、腐烂的、日趋于死亡的。在这样的认知下,一切的希望都是幻灭的,对于它只有采取大的破坏,于是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而起的便是对中国文化的大否定,甚至于到了`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地步。而温和一点的如胡适所说的`白话文是活文学,文言文是死文学',实际上仍然是在宣布中国文化的死亡。”“所以,对中国人来说,二十世纪不仅是一个血泪交织的世纪,也是一个接受最严峻的挑战、展现新的创造、迎接未来的世纪。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中国人所遭遇到的挫败也是千古所未曾有的,而最核心的一点,便是在外力层层的重压下,整个民族普遍失去了主体性,无论在日常事务上,还是对世界的认识上,都失去了发言权;甚至在思想的判断和生活的审美观念上,都道地道地成了别人的应声筒。这就是以爱国运动为号召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延接下去终于走上欧化、西化,乃至苏维埃化的历史事实。”“正由于失掉了民族的、文化的主体性,随之而来的当然就是普遍的民族的自卑感。这自卑感一走入极端,便必然以强烈的否定态度去看待自己民族的一切事物:中国的文化礼教是吃人的,中国人的灵魂是污秽的,连生我育我、生生不息的家庭亲情也是压制人性的。于是中国人不仅普遍地成为一个个的死魂灵,而且沦为愚昧无知的阿 Q。在历史的反省上,对自己民族的缺点作一点严肃的检讨是必要的,但反省到如此的阿 Q主义的地步,实在是一个具有悠久、优良文化传统的国民所不应有的。”以上引文见尉天骢《有反省才有发展——对中国作家的寄望》,寒山碧主编《中国新文学的历史命运——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回顾与廿一世纪的展望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07,73页。《书》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予读近代史实,未尝不涕泪随之也!

抑又闻诸钱子宾四:“今日者,清社虽屋,厉阶未去,言政则一以西国为准绳,不问其与我国情政俗相洽否也。扞格而难通,则激而主全盘西化,以尽变故常为快。至于风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习之日污日下,则以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怀。言学则仍守故纸丛碎为博实。苟有唱风教,崇师化,辨心术,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伦政事,持论稍稍近宋明,则侧目却步,指为非类,其不诋诃而揶揄之,为贤矣!”[4](P3)夫自戊戌以还,朝士野人,议政论事,莫不崇晳种为不祧,目尊经为保守,而其所以信膺而不疑者,又为近世之西学,非谓希腊希伯来以降之西学。不知西学亦自有古今之别,弃古谊而用今说,买椟还珠,良可喟也。略其大要,约有二端。曰科学主义,曰民粹主义。天下滔滔,不归于杨,即归于墨,百虑殊途,一归于仰息西人之殖民主义也。予请得平议二说如次:

曰科学主义者,即持狭隘之工具理性为准衡,而以科学为惟一之上帝也。科学之初意,本为便利人生,驭物而不为物驭。乃今崇科学而黜人文,至以科学进步为衡量一切之准绳,惟物质力是认,宣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科学既已为一全能全知之上帝矣。然则先儒正心诚意之说,慎独中行之诫,一弃之通衢,人心危亡,系于一线。山阴杜亚泉曰:“当十九世纪后半期,风靡欧美流行世界者,为一种危险至极之唯物主义。此主义航渡东亚,输入我国,我国民受之,其初则为富强论,其继则为天演论,一时传播于上中流人士之间,眩耀耳目,渗入脏腑,而我国民之思想,乃陷于危笃之病态,卒至抛掷若干之生命,损失若干之财产,投入于生存竞争之旋涡中,而不能自拔,祸乱之兴,正未有艾。”[5](P33)呜呼!杜氏之论,岂亦今世之写照耶?今吾国人,犹汲汲然抛心力于物竞天择之丛林世界,莫知脱解,未知伊于胡底也!

此种“危险至极之唯物主义”,所以败坏世道人心者,其故安在哉?杜氏亦尝抉发之:“盖物质主义深入人心以来,宇宙无神,人间无灵,惟物质力之万能是认。复以惨酷无情之竞争淘汰说,鼓吹其间,觉自然之迫压,生活之难关,既临于吾人之头上而无可抵抗,地狱相之人生,修罗场之世界,复横于吾人之眼前而不能幸免,于是社会之各方面,悉现凄怆之色。悲观主义之下,一切人生之目的如何,宇宙之美观如何,均无暇问及,惟以如何而得保其生存,如何而得免于淘汰,为处世之紧急问题。质言之,即如何而使我为优者胜者,使人为劣者败者而已。如此世界,有优劣而无善恶,有胜败而无是非。”[5](P36)有优劣而无善恶,有胜败而无是非,此率兽食人之世也。“甚矣学说之杀人,烈于枪炮而惨于疫厉也。”[5](P33)杜氏兹语,殆激愤而不能已于言者矣!

其以科学为惟一宗教也,则一切未能为科学实证之学说,悉遭排诋。科学之本意,是为以人驭物,乃今既以科学为宗教,竟降人为物,而不自知,更遑论夫肉食者,以科学为在己,正义为在己,敲扑天下,以止其谤也哉!

科学之为物也,日新月异。一种迷信进步,否定传统之思潮,遂焉发生。讵知科学为科学,人文为人文,科学之进步,未必人文之日新,即如影随人,如响随声。新进少年,鄙古贤往哲为不足道,曰吾今当新世纪也,吾今胜古人矣,至谓古道莫不可革,旧说莫不可废,惟新变是骛,非至破坏世间一切纲常而不肯休。百年以还,举凡杰阁崇楼、文物珍萃、典册华章,每遭惨酷破坏,岂非以科学之偏弊,极致恐怖耶?倡以科学代宗教辈,安得不尸其咎耶!

曰民粹主义,则以平等哲学抗论孔子等差之义。曰尊德先生①新文化派所讲的民主,本非自由之民主。顾昕《德先生是谁?——五四民主思潮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激进化》一文指出:“民主作为五四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其基调是民粹主义和乌托邦主义。受到无政府主义的影响,五四知识分子崇拜人民,而在他们的心灵中,抽象的`人民'又被等同于同样抽象的`平民'、`民众'、`庶民'和`劳动者',后来在部分激进者那里又逐渐等同于`贫民'、`下层阶级'、`劳工'、`劳农'……他们热爱自由,也渴望平等。然而,他们坚持认为,只有在一个奉行了`人民总意志'的平民主义社会中,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平等,才能实现。”见哈佛燕京学社、三联书店主编《儒家与自由主义》,北京:三联书店,2001,348页。,曰文学平民化,曰平民教育、义务教育,皆不能度越民粹主义之藩蓠。孔子经义,根本意旨厥在选贤与能,盖以人生之性,有贤愚不肖,等差之义,遂焉生尔。有等差,乃有见贤思齐之说。见贤而思齐,世道人心乃能作向上之努力。民粹论者则不然。我不如汝,则强汝降格以从我。今有一事,贤良曰善,辄必不听,众人曰善,辄必听之。是则截长补短,摒绝是非,道德人心之败坏,莫此为甚。康有为曰:“苦学修行之儒,徒供排笑,豪暴夸奰之夫,为世所宗。何以礼义为?财多而光荣;何以修行为?夸势而立身。士不悦学,人不知耻”[6],非今日习见习闻之境乎?

予按民粹思想之兴,一则为卢骚《民约论》之输入;一则为清废科举,读书人仕进无望,故极热中之人,一变而为儒学之反动。②桑兵《晚清学堂学生与社会变迁》持论与鄙见颇近:“在传统四民社会中,处于官民之间的士对维系社会既定规范与秩序至关重要。庞大的学生群体不仅消化了百万正途士人中的相当部分,而且溶解了绝大部分作为士群后备军存在,总数达三百万之众的童生,使这个旧群体不再发展延续,很快解体消亡。围绕专制统治向心运动的士子童生变成离异抗争的学生,新旧势力的对比在这一消一长中发生重大变化。”见该书《绪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3页。溯自光绪三十一年乙未,直隶总督袁世凯会同盛京将军赵尔巽、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周馥、两广总督岑春煊、湖南巡抚端方,奏请立停科举,以广学堂。是折以“欲补救时艰,必自推广学校始,而欲推广学校,必先自停科举始。”折上以后,清室于八月初四,诏废科举,自此滥觞隋唐,历五代、两宋、金、元、明、清凡一千三百余年之“中国第五大发明”,遂告寿终正寝[7](P359)。然学堂者,人才培养之法,科举者,人才擢拔之法,二者初非阡陌分明,非此即彼。能废科举,而不能废千年来禄蠹之积志。西人之新式教育,其旨厥在造就社会普通及格人才,中国之学,其旨乃在为国养士。传统旣别,新学堂所产,仍多重理轻事、重政轻艺之徒,又无仕进一途以给出身,遂攻圣学若寇雠,以民权为不可究诘至崇至高之物,不亦宜乎?等差之义既黜,贤士大夫既排,卢骚民约之论,荡涤赤县,壹以民权是尚,则必舍贤而从众,初则为价值堕落,文化衰亡③马克斯·舍勒云:“现代文明的精神并不如斯宾塞认为的那样,在体现一种`进步',反而在体现人类发展的一种衰微。这种精神体现的是弱者对强者、机智者对高贵者、巨大数量对质量的支配!这种精神意味着人身上起主导作用的、对抗自身自然欲求之无序的核心力量在减弱,意味着忘记了目的高于单纯手段的施展——就此而言,这种精神显明自己恰是一种没落现象。的确是没落!”见《道德建构中的怨恨》,收入马克斯·舍勒《价值的颠覆》,北京:三联书店,1997,163页。,继则为泰半之横暴。卢骚之说,固当日新学士夫之所偏嗜者。蒋智由颂之曰:“世人皆欲杀,法国一卢骚。民约倡新义,君威扫旧骄。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柳弃疾慕卢骚之学,至更名为亚卢。惟高明有言,民主之职志,本别二涂。一曰自由之民主,即代议制;一曰泰半之横暴,即卢骚民约论所鼓吹者。④贡斯当以为,卢骚“珍爱一切自由的理论,却为所有的暴政提供了借口”。见邦雅曼·贡斯当《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61页;刘军宁则指出,卢骚《民约论》攻诋代议制民主,以为少数人代表人民行使政府职权,遂令人民丧其自由。故必使人人得参政,此即直接的、普遍的民主也。然人人皆得参政,非自由之民主,实泰半之横暴。盖(一)人人皆得参政,不仅不能表达出更多之真理,乃因众声淆乱,而必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二)人数众多,野心家更易操纵之、利用之。此因人数愈多,平庸者遂愈众,而谔谔之士反而愈少;(三)易启多数派与少数派之隙,使少数派之立场、利益与权利倍受压制;(四)鼓励人们诉诸一时之情绪,而非理性之判断。一旦一时冲动之公意高于公益时,必将最终葬送公益;(五)排斥政党政治,直接拥戴执政者本人,更不容纳反对者及反对派,从而为僭主大开方便之门。详见刘军宁《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近义,还是反义?》,收入刘军宁主编《公共论丛·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北京:三联书店,2005,41页。圣学所倡,《礼运》所论,“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八字尽矣。天下为公者,共和也,选贤与能者,民主也。惟新学之士,不能辨古谊而证新变,如庸医治病,“未尝望问诊切,而仅以数万里传闻之一二,遽发方药,其奇谬狂愚不可思议,安得不令服药者发狂而将毙耶?”[8](P324)

尝慨夫百年风雨苍黄,几无一事,不有科学主义与民粹主义鼓荡其间。二说也,滥觞于戊戌,而造极于五四。其于历史传统,固已抱彻底破坏之原则矣,而百年间时代运会,殆莫一而非从所由出。昔严又陵慨夫晚清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9](P71)然则曰戊戌至于五四,为吾国之第二轴心时代可也。故言二十世纪中国,必由戊戌始,言二十世纪之诗,亦必由戊戌起也。①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尝倡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之说,其论略曰:“所谓`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就是由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开始的、至今仍在继续的一个文学进程,一个由古代中国文学向现代中国文学转变、过渡并最终完成的进程,一个中国文学走向并汇入`世界文学'总体格局的进程,一个在东、西方文化大撞击大交流中、从文学方面(与政治、道德等其它方面一起)形成现代民族意识(包括审美意识)的进程,一个通过语言艺术来折射并表现古老的民族及的大时代中新生并崛起的进程。”《“二十世纪文学”三人谈·编者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6(01),3页。三子亦以二十世纪文学当自戊戌变法断起,与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近代之元年完全一致,绝非巧合。

或曰:子之痛诋现代性若是之亟,岂现代之学一无足取欤?曰:非也!现代之学,固有以科学为宗教、尊崇大众价值、排诋精英、迷信进步之弊,而亦何尝不有攻错之石者耶?笼统而言,其能匡圣学之未逮者,一曰现代启蒙精神,二曰自由民主意识。予请得略陈其义如次。

现代启蒙精神,即人本主义精神,亦即理性主义精神。人本主义以前,终极价值或为天理,或为上帝,或为人伦,或为名教,至于人本主义,则人自身即为价值。人之本质云何?曰理性而已。故现代启蒙精神所谓之价值,乃谓个人之价值,而非上帝的、天理的、集体的、社会的价值;现代启蒙精神所谓之理性,乃谓人之理性,而非工具的理性。宋元以来,人性颇遭桎梏,此亦何庸曲讳。惟至圣垂教,本重沂上之乐,庄生卮言,何乏自由之志。孔子特重中行,然亦与夫狂狷,狂狷即独立自由之人格也。孟子辨大丈夫行谊,善养夫浩然之气;屈子行吟,东汉清流,固无论矣。宋元以后,大人君子,史不绝书。更遑论梨洲《明夷待访录》之原君、东原以气论驳“以理杀人”哉!清道光中,定庵乙丙书光烛暗室,后之览者,若受电然。是新文化运动之倡个性解放,固现代启蒙精神之大效,亦吾国文化重光之验也。

自由民主意识,则吾国固有学术之所未达者也。惟世有卢骚之民主,亦有自由之民主。自由之民主,英文 liberal democracy,盖以自由为终极价值,一以维护人之自由、权利、尊严为事。自由民主之国,则必为宪政、共和、法制之邦,其为治也,则必行司法独立、分权制衡、有限政府、多元政治、政党政治、代议政治、违宪审查、地方分权自治诸政,今日欧美之所以富强,人民之所以安豫者,以此;吾国输入西学,其有真价者,亦大率在此也。呜呼!戊戌以来,文化偏至,曰民权,曰德先生,皆卢骚之民主耳。自由民主,不绝如缕。今当新世纪,予深有望于世之博闻君子焉!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还,西潮渐退,儒学复兴,反思五四,重省传统文化之举,蔚为风尚。至公元二〇〇四年甲申,有许嘉璐、季羡林、任继愈、杨振宁、王蒙五人者,联合时贤名流七十二人,于北京“2004文化高峰论坛”发表《甲申文化宣言》,论其宗旨,厥有三端:

一曰捍卫世界文明之多样性,理解与尊重异质文明;

二曰保护各国、各民族之文化传统;

三曰实现多种文化形态之公平表达与传播。

宣言更进而申论曰:“我们确信,中华文化注重人格、注重伦理、注重利他、注重和谐的东方品格和释放着和平信息的人文精神,对于思考和消解当今世界个人至上、物欲至上、恶性竞争、掠夺性开发以及种种令人忧虑的现象,对于追求人类的安宁与幸福,必将提供重要的思想启示。”[10]予以为,此宣言已代表吾国人欲自树立其学之尝试,亦足以征近二十年儒学重光之效,故曰中国之二十一世纪,当以之始,言二十世纪之诗,亦当至此而作一结束也。

呜呼!梁启超之论,其为言二十世纪诗之嚆矢乎?其论谭浏阳也,则曰:“志节学行思想,为我中国二十世纪开幕第一人,不待言矣。其诗亦独辟新界而渊含古声。”[11](P1)又《夏威夷游记》:“今日不作诗则已,若作诗,必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然后可。犹欧洲之地力已尽,生产过度,不能不求新地于阿米利加及太平洋沿岸也。欲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不然,如移木星、金星之动物以实美洲,瑰伟则瑰伟矣,其如不类何!若三者具备,则可以为二十世纪支那之诗王矣。”[12](P334)惟任公之论,其源盖出于《文心雕龙》之《通变》篇。予之所重,乃在抉发诗人隐志心曲,且以明夫世变运会之迹也。予之所谓二十世纪诗者,二十世纪华人受难之信史也。

[1]雅斯贝斯著.魏楚雄,俞新天译.历史的起源与目标[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

[2]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转引自)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4]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杜亚泉.杜亚泉文存[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6]康有为.问吾四万万国民得民权平等自由乎[J].不忍杂志,1913(6).

[7]李树.中国科举史话[M].济南:齐鲁书社,2004.

[8]康有为.历国游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9]严复.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10]许嘉璐,季羡林,任继愈等.甲申文化宣言[A].h t t p://www.people.com.cn/GB/paper81/13119/1176605.html.

[11]梁启超.饮冰室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12]梁启超著.周岚,常弘编.饮冰室诗话[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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