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斯亦浪漫
——陆汉洲《长岛岁月》的时代意象
2011-11-20李建东
李建东
岁月如斯亦浪漫
——陆汉洲《长岛岁月》的时代意象
李建东
“不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生活”,古希腊圣哲苏格拉底的这句名言,预示着凡俗人生的双向性质:被遮蔽的与他人相比并无二致的庸常生活;当这种在本质上几乎人人相似的生活,一旦被摄入反思的领域,便因距离审美的作用,而被罩上一层柔美而祥和的光环。尽管这种诗意化了的生活,已经赋予“被浪漫”的性质。然而,只有“被感知”的时间,才能变为令人畅想与缅怀的如斯“岁月”。我想,陆汉洲的《长岛岁月》也正是如此!
一
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
长岛,对于稍有地理素养的国人来说,也许并不陌生。它是长山列岛的简称,素有“京津门户,海上锁钥”和“首都东大门门闩”之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8岁的陆汉洲穿上绿军装,踏上长山岛,开始了长达18年的军旅生涯。在如斯“岁月”的浅吟低唱中,展开一幅长长的人生画卷:既有“9·13”事件,有“唐山大地震”、“毛泽东逝世”、“南疆战争”、“百万大裁军”等等一系列相关国运民生的大事件、大转折,也有“一个年轻生命的离去”、“香炉礁轶事”、“暗箭”、“相亲”、“何大伦‘追枪’”这种种演绎人生跌宕的小故事、小插曲。自1969-1987年,从“文革”全面展开,到结束十年浩劫的梦魇,到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个十年,这恰好是整整一代人的历史;同时,也是作者栉风沐雨的成长史与心灵史。诚如他在本著的“开篇”,用这样一句饶有哲理的话作结尾:“长岛是一座桥,桥的两端,一端是我们的过去,一端是我们的未来……”,这是作者对于自身的最好写照。从18岁少年到36岁壮年,发育定型的“肉”,与蠢蠢欲动的“灵”,在这兀立于波涛之上的弹丸之地上,在时代风云的侵袭之中,交葛搏击着。一个北中国海岛上的小兵,与多灾多难的祖国一同成长。与其说本著以“纪实”的方式记录了一位普通士兵的成长史,毋宁说同样以“纪实”的方式记录了他与他们的那一个时代,他与他们的那一个值得一过的生活。一个人的成长怎能超越于、脱离于一个时代的成长、一个国家的成长呢?
从距离审美的视角看,任何人的生活轨迹,都被赋予着或显在或潜在的美的成分。这美,有壮美、有优美;有悲剧之美,也有喜剧之美;有身临其境、真情再现之美,也有时光如梭、世事沧桑之美。总之,以回溯的目光,反观“岁月”,总能从中看到“自我”,不仅是那时、那地、那情、那人的“自我”,而且是将一己之“岁月”,与时代、与国家之“岁月”相联系、相融合起来的“自我”。这就不是仅属个人的“小我”,而是属于时代的“大我”。我们常说散文重情。然而,散文除了情感的因素之外,“更应该有作者对于世事人生的真切而深刻的体验和感悟,有由这体验和感悟而来的对于世事人生的真理性发现,使读者获得一种深深的哲理的启迪。这也使得散文不仅能让我们从中见出作者的性情,还能见出他对于社会、人生的认识的深刻程度,看出他思想境界的高低。”①如果说一些散文中的“小”,主要源自缠绵于一己之情而难以自拔的话,好看委实好看,却失之于著文立说应有的品质:文学是自我的悄语,更是世界的回声。尽管此回声是由一个个鲜活的自我所振响的。这里所指的“鲜活”,就已经具有了“熟悉的陌生人”的潜质,不仅再现了一己作者,也烛照了与之相同感应的万千读者。如果说虚构式的叙事文体,譬如小说、戏剧应是如此,那么,纪实式的散文、抒情式的散文亦应如此。
我想这就是陆汉洲《长岛岁月》既耐看也好看的一个重要原因。“过来人”能够透过缥缈烟云,重新回到那样一个沸腾的年代,身临奇境,旧景重现;因有一个曾经熟悉的历史参照,顿觉神定气闲、心胸开朗,晴空万里、莺飞草长,仿佛春梦如昨、佳音萦耳;新旧意向联袂而出,一个旧我与一个新我可以牵手,昨日的历史与今天的时间可以对话。年少者虽未经历过那样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却也能够沉浸在真诚的婉然叙述中,熏陶于其间,沐浴着那时、那地、那人、那事的亲切,感受着人生与历史的沉重,使自我价值在对过往生活的反思中得以新的实现。这部长篇散文,主人公与他所生活的社会及祖国一同成长。虽然描绘了一个人、一个兵、一段感人的军旅生涯,但他又不仅是一个人、一个兵、一段感人的军旅生涯。因为他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属于真情倾诉的这一个,也属于可资鉴照的每一个。
二
这就是本著的魅力所在,在平易朴实、不饰雕琢的语言中,谛听着时代的声音,参悟着人生的况味。我想,这一种声音,这一种况味,与《长岛岁月》中所氤氲着的浓郁的时代意象是分不开的。所谓“时代意象”,就是一个特定时代的社会现象框定在公众语言(流行语)层面上的回响。任何时代都有属于这一时代的独特意象,比如我们今天社会的流行语“粉丝”、“房奴”、“富二代”等等,它们是一定的社会心理与社会文化的折光。我们之所以说陆汉洲在《长岛岁月》里所反映的时代意象更为真切、更为深刻,主要在于:其一,他的时代意象是以纪实性的自传体散文形式对他所亲历的社会所作的零距离展示,因此更具有“除蔽”的史料性质;其二,他的时代意象,并非以流行语,而是以社会现象的形式存在着,因此更具有社会的认识价值。然而,通过我们对这林林总总的时代意象的再认识,就会发现其间的不合理与荒诞性,而当时确实以合理与常规性的形式存在着。其间的悖谬,不仅能够引起我们的阅读快感,而且还能够将这样一种“实文照录”上升到一种浪漫的诗情,从而可以在个人与时代的各种关联中,在今与昔的各种对比中,去谛听历史,参悟人生。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陆汉洲的纪实世界。他所酿造的“四个兜”意象,可以说是贯穿全书的主题意象。“‘四个兜’和‘两个兜’走在大街上就不一样,咱就是农村里老百姓眼里的军官。”当时社会上女孩子找对象,“流行‘一军官二工人三教师四农民’的说法。姑娘们找对象都很实际。你要是在部队提了干部,回家找对象人家也要‘看高几等’”。因此,“提干与否,对于我的人生是个重大转折。”当时取消了军衔制,清一色的“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军官与战士的唯一区别就是“四个兜”与“两个兜”。“四个兜”当然就成为“咱当兵人”的追慕对象。然而,在部队提干岂非易事!像作者这样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兵,只有凭借自己的才干与实力。这样,“一支笔”意象,就成为从“两个兜”向“四个兜”跨越的标志之一。有趣的是,作者以小学学历,就能够成为全团乃至全师闻名的“一支笔”,不仅靠他的刻苦自学,更是靠他执着的文化追求与人文气质。他十几岁小学毕业,即参加生产队的宣传队,扮演脊背比父亲“还要驼”的《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后参军,写“火柴盒”文章,很快便被《前卫报》采用了。因此,他“上了团政治处,一度成为政治处不可或缺的‘一支笔’,被委以重任,挑起了全面负责组织部门工作的大梁。”因“一支笔”而改变人生命运的还有在解放军后勤学院任教的黄允成、任团政治处书记的杨建新、任守备第二十五政治处主任的徐守祥等。这当然与那样一个时代有关,与今天我军的大学生士兵,硕士、博士军官,以及高科技的现代化强军建设不能同日而语。
与“一支笔”意象相对应的是“大老粗”意象。“大老粗”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独特概念,以流行语的形式显示着工农出身干部的某种优越感。本著里的马副政委“参加过解放战争,是位从旧军队解放过来的战士,但他作战勇敢,英勇杀敌,很快被领导提拔重用”。他的那一套思想政治工作,别看既粗且俗,还真管用。比如,他批评某些军人看不上农村姑娘,专找城市的,脸蛋漂亮的,“这农村的姑娘她就不能生孩子啊?这漂亮的脸蛋能长大米吗?难道你就是跟那张脸蛋结婚吗?你们别看我家老张脸蛋黑不溜秋的,我们不也生了三个儿子吗?晚上熄了灯,行夫妻之事,脸蛋漂亮不漂亮还不都一样?”“马副政委说到这儿,看着大家咧着嘴笑,他也笑。”可见,这种“大老粗”式的教育方法虽然“纯粹是没有道理的道理”,可在当时则是颇为奏效的。
这部长篇散文中的时代意象并不仅是这些,还有“随军家属”意象、“探家相亲”意象、“战友情深”意象……虽然仅仅过去了二三十年,但这令我们感到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近的诸般意象,则深深镌刻着那个时代的鲜明印记,并与今日的某时惶惑与玄想,某种芜杂与颓靡,有着或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互渗互通。这种种曾经有过的人生不易与艰窘,往往能够与时断时续的绵绵回忆相联系,虽也怅然,虽也无奈,却能引出些许轻柔的叹惋与浪漫的思绪。而这种种意象,因为经过了另一个时代的积淀与陶冶,或许越发焕发出其反思的价值与认知的分量。
三
文学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虚构的小说是,纪实的散文也是。浪漫的诗意来自于无尽的想象力,此想象力的呈现不仅仅靠“虚构”,也靠“纪实”;这种“纪实”是一种选择,一种与“以虚证实”相对应的“以实明虚”,即通过“纪实”来钩沉历史风云背后的时代意象。而这种种时代意象所呈现给我们的恰恰是一种穿越历史的思考和富有观审价值的审美意蕴。这种思考和意蕴,不仅仅作用于“过来人”,也影响着年轻的朋友,以“熟悉”的“陌生”,去进行有价值的探索。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一部揭示人类生存基本境遇的小说,它对生存的“轻与重”、“灵与肉”等复杂情境进行了思索和追问:“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②这句名言的哲理性在于,回归虽缥缈,其实是“沉重”;现世虽繁杂,其实是“轻松”。但生命中不能承受如此的轻松!这就是现代启示录中的“罪与罚”,也是过于理性的头脑给我们带来的幸福抑或痛苦。
人确是一种非常矛盾,也非常深奥的动物。一方面他享受上帝赋予的最为自然,也因最为自然而显得令人迷恋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如美国新人文主义学者欧文·白璧德所说:“人之所以为人文的,就在于他能够战胜自身本性中的这个命定之事;他所达到的人文程度,完全取决于他调合自身相反德行的程度。”③这两方面也决定了作为生活者,也作为认识主体的人,具有着两种不同的幸福观。有人将对自然需要得以满足的体验,称为肉体幸福或曰低级幸福;而对主体性的实现和壮大的体验,称之为灵魂幸福或曰高级幸福。我们虽然不敢苟同此种说法,却深知:灵与肉的统一只是理想,而灵与肉的矛盾才是活生生的现实。我们在《长岛岁月》里看到了一个大海边长大的农家孩子,怎样一步一个足印地丈量着自己的进取人生,从一个大海扑向另一个大海。我想他不仅仅在“回忆”、在“怀旧”,而是在用他的一颗火热的心,与我们这许许多多颗火热的心对话、交融,从而在默契中达成一个共识:一个人成长的力量,能够将个体与群体、与社会、与祖国的成长紧密地融合在一起。正如马克思对人的宣言:“现实的人须向合乎人性的人复归,他把合乎人性的人看做真正占有了人的本质的人。”陆汉洲的军旅人生,恰恰是这种逐渐体验着、逐渐占有着人的本质的人生,他与我们这许许多多既平凡又不凡的人生一样,令我们在有限的“回忆”与“怀旧”中,常常存续着对那时、那地、那人、那事的无限感动。
【注释】
①王先霈:《文学欣赏导引》,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页。
②[捷克]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马洪涛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
③[美]欧文·白璧德:《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北大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页。
┝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