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追寻逝去的渔事与诗意
——评刘春龙《乡村捕钓散记》
2011-09-19黄河
黄河
不只是追寻逝去的渔事与诗意
——评刘春龙《乡村捕钓散记》
黄河
“里下河的雨季有点像饶舌的村妇,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唠唠叨叨,恣意而为,全然不顾旁人的感受。入了梅,那雨也就不期而至了,毫无来由,说下就下,有一股不屈不挠的韧性,还有一种肆无忌惮的放纵。”(《逮吃水》)在这样一个充斥着娱乐性、无病呻吟的散文时代,连单调漫长的阴雨都写得这样水性、抒情的,是刘春龙的《乡村捕钓散记》(以下简称《散记》)。《散记》的一个特点就是把水乡渔事当成一首首水气淋漓的里下河渔事诗来写,把渔事诗意化。这种诗意化首先是与它所选取的文人叙事视角相关联的。
文人视角:淡淡轻远的文人趣味
“我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要我说的话,我更愿意看到的是深藏在记忆里的这样一幅画面……”(《扒钩》)
刘春龙的这段夫子自道是值得关注的,“我”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作为渔家子弟、曾经的捕钓少年,刘春龙有着抹不去的童年水乡记忆与童年渔事记忆。他说:“文人大都有渔父情结。柳宗元喜欢‘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张志和偏好‘桃花流水鳜鱼肥’,杜牧则欣赏‘芦花深泽静垂纶’;我们的郑板桥呢,神往的是‘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扒钩》)刘春龙身上的渔父情结更重,作为一本渔事散文,《散记》用文人的眼光、情趣来审美渔事、审视捕钓者,道渔人所不能道,味渔人所不能味,无论是“童年渔趣”篇的记乐,还是“生存状态”篇对渔人的思考;无论是“农家客串”篇张扬的“吃鱼没有取鱼乐”的闲适,还是“昨日风流”表达出的惆怅,都是如此。
但现代大学的良好中文教育、基层官员的职业训练,却又铸就了他的文人禀赋和民生情怀,他已不可能再是个纯粹的渔人。
他常在写渔事时荡开一笔,或者在文末作哲人之思,“芸芸众生拼搏奋斗的目标是想拥有一份悠然自得的生活,太看重结果了,恰恰忽略了过程”(《扒钩》);或者对渔村作美丽的遐想,“村巷寂寂,夜凉如水。满天星辉下,今夜的村庄注定温馨平和”(《崴星》);或者氤氲着淡淡的文人感喟,他写用钢丝钓长鱼的“钓法虽慢,但挺刺激”的快乐之后,忽然来一句“想想,长鱼也是怪可怜的”,悲悯与惆怅,尽在寥寥十个字里了;《铲网》中写一对衣衫单薄的渔家小兄妹在寒冬荡桨铲网,暗滋着对渔家儿女的一腔同情;虽是写过去时态的渔事,但对我们当下环境污染等的感叹却潜行在字里行间,“说到最后,老渔翁一声长叹。大家都在思索,什么原因使得龙罩离我们远去?谁也不想解答”(《龙罩》),记忆在昨天,旨趣在当下。
文人官员与渔家子弟这两种身份的交叉使看似最能诗意淋漓的体现文人情趣的篇什——关于“文人的梦游”的《跳白》就显得很怪诞了:一方面是“皓月当空,风平浪静的夏秋之夜”,“天上是朗朗的月,船边是粼粼的水,湖中是柔柔的芦苇,耳旁是喃喃的虫鸣……”,落魄文人一路咏月吟诗,诗意地“超然物外、羽化登仙”;另一方面,穷窘到靠夜渔为生的文人却又为肚皮所迫,一路进行着收获跳白的鱼儿的原始捕鱼勾当。这其间的尴尬况味恐怕只有落魄为渔人的文人才能体味得到吧?!
《散记》在这种文人视角、文人趣味下,一方面让人最强烈的感受到里下河水乡在工业化之前的千百年来所赖以生存的“渔猎”劳作之“美”:劳动之美,风习之美,女人摇船、男人控网的美,人与自然、生命与水的和谐之美;另一方面却又使人感到那所谓的“诗意”后的淡淡的苦涩。“世上三样苦,捕鱼打铁磨豆腐”,譬如缳网作业等渔事的忙与“苦”,文人情趣也难以遮蔽的渔人水上讨生活的艰辛,虽然文中写的捕钓的结果几乎每次都是收获满满、笑声不断的。
童年视角:少年不识愁滋味
“水乡少年有玩不够的游戏,尤其是在夏天。你可以从桥上往河里跳,比比谁的胆量更大;你可以和玩伴来个游河比赛,比比谁的速度更快;你还可以和他们捉迷藏,比比谁的水下耐力更久;玩腻了,你还可以踩河蚌、摸螺蛳、掏螃蟹……总之,这一切都与水有关”。(《兜网》)
《散记》中写“童年渔趣”的篇什占了较大的篇幅,童年视角的确立使《散记》写并不太遥远的渔事有了一种回望与朦胧性。与现在的那些只知道米面是粮油店长出来的、水果是产自于水果店的、有做不完的家庭作业要写、娱乐也仅是电视机等室内光电设备的孩子们比,这些靠自己的捕钓“收获长鱼,留点自食,其余卖了,得些零花钱,买几本小人书,买几个玻璃球,寻找新的乐趣”的水乡孩子们,生活在水天水地、野风野趣的欢乐谷中的孩子们,即使是业余玩兜网,上梭子,做帮手,也都是在进行着最早的关于渔事与劳动的训练了。“我有时禁不住要问,现在的孩子(当然是乡下的孩子了)还有会钓长鱼的吗?我真的不晓得。”一句千愁,无限惆怅,对当下环境污染的焦虑,对鱼虾锐减物种减少的忧虑,对现在的孩子们童年却没有了童趣的担忧都尽在不言中了。
童年视角的选取的最大好处或许是使得《散记》的叙述与审美取向都能远离一个年代的困窘,规避政治运动的道道波纹,同时使得渔事既没有成人的功利,也与成人的为了饱腹的劳作无关。
当然童年也不都是渔趣,也有遭遇变故的“苦涩”《把海》里的那对渔家小男女因命运与生活的弄人,而难以逃脱那劳燕分飞的“难避的灾祸”,那种悲情颇类于《大淖记事》:“小芹不想张把海了,常常痴痴地看着河水想着心思。她觉得无形中也有一张网,把她和四九子给罩住了。”
在文人视角、童年视角的叙事功能笼罩下,《散记》还具备了现在的一般散文作品所没有的功能,诸如对渔民这一生态群落的生存状态的考察,对古老而又陌生的渔事知识的记录、发掘。
生存状态:鱼性和渔事对应,鱼性见出人性
“成群的鱼儿集结在草滩上、苇丛里,寻欢作乐,恣意妄为,春夜的湖荡成了巨大的爱床”。(《罩鱼》)
《散记》描写了众多鱼类的种种习性,但写鱼性常是和渔事对应的。如有“水中的呆子”之称的虎头鲨有呆性——对自己的窠儿连命都不要的“痴守”,水乡的孩子们就用瓦片来捕捉;多数鱼儿都有行逆流、喜新水的特征,渔人就专门来“逮吃水”、“扳大罾”、“闸箔”;夜里鱼“有趋光性”,落魄文人们就乘了白船一路等鱼自跳入船吟诗咏月中享受渔中之乐。
《散记》写鱼性更是为了见出人性。黑鱼大约是鱼中最有个性的,因此也是最易被人利用的:黑鱼产卵要筑巢,于是渔人利用此习性,在青青苇丛中做好“窠儿”引诱它们;黑鱼产香油状的浮性卵,渔人就利用它这一水上标志,捕杀水底下的它们;黑鱼有随幼仔前行守护的习性少年便用鱼叉戳。然而“一窠黑鱼乌仔,少年只戳一条亲黑鱼,另一条留着,别让乌仔成了‘孤儿’”。水乡人性中的这份善良、不贪,也就轻轻地带出来了。“俗话说,许吃不许,吃就吃吧,可他嫌不够,回家时还要带上几只”,由这“打甲鱼”信笔就带出了那个年代公社干部的“贪”;发水季节,心路太大的人看到鱼阵,想“一锅端”,结果鱼群冲破了罾网。这也是顺手牵出的人性之贪。还有“三层网”的发明折射出的是渔人希求不论鱼种,不论大小,捕获一切的欲望;《摇网》里“渔妇随手抄了十几条鲫鱼,还有两条‘麻鸡子’,你明显感到物超所值,推让着”摇出的是渔人的厚道,水乡民风的淳朴。
所以《散记》有99篇之多,却并不枯燥,我们是在看水中的那些美丽的精灵的鱼性表演,也是在感受岸上、船上或者也在水中的各类捕钓者的人性表演,更在感受、感悟我们自己的人生、生命、人性。
知识考古:记录发掘古老而又陌生的渔事知识
在记录、发掘古老而又陌生的渔事知识方面,《散记》简直是一本渔业指导书,它写水里的鱼的产、食、游、性,也写岸上的渔人的生活、愁、乐、性;它写结网、各种渔具的制造、使用,也写捕鱼的选点、选时;它写时令、水流、水势的把握,也写起网、捕捞;它介绍各种鱼性,也写吃鱼、卖鱼、护鱼、歇鱼,以及渔人的艰辛、快乐。它展现的是一幅水乡全景图。
而穿插在文章中的关于渔具的制作、捕钓的方法的讨论,关于某些涉“鱼”字眼的音、义、写法、读法的辨析,关于某些古老的即将失传的或已经湮没在时间之水中的渔业知识的记录与爬梳、整理与考古,则堪称用情深远、用心良苦。《扒蚬》中说“常有人把扒蚬子与扒河蚌混为一谈,这是不对的”。《捣网》中“有人把‘喷浪篙’写成‘蓬篙’、‘滂篙’,或是‘乓篙’的,似乎都有一定道理,可我总觉得不太准确”。甚至《散记》还有对长期在民间误传的食用鱼类的辨析,如对煮蚬子要放蚯蚓作“药引子”的讹传的澄清。
《散记》中几乎随处可见的注释,也是我们怎样都绕不开的。注释有注音、注意,还有音、意同注,如:庹,tuo,两臂左右伸直的长度。这些注释与其说是注释正文,还不如说是在注释一个地方,一种生活,一个时代。有人说《散记》搭建起了一座渔事博物馆,这是很有见地的。
为了发掘古老而又陌生的渔事知识,《散记》也动用了一些古籍,诸如《养鱼经》、《诗经》、《楚辞》、《庄子》、《淮南子》、《矩斋杂记》、陆龟蒙和皮日休的《渔具诗》等等。这些古典的进驻使里下河渔事与古代的渔业接上了气,同时也更使得它艺术、文人气了。难怪王干说“《乡村捕钓散记》是艺术散文,更是档案散文。对水乡渔文化做了一个档案”。
在上述诸多方面的合力营造下,这部《散记》在阅读效果上也就达到了“趣”的层次,而在地方晚报的连载,又客观上使作者可能去追求更多技术层面的东西的介入,以吸引眼球。
水气淋漓:阅读趣味的苦心经营
《散记》的99篇文章,每篇都有一个5字小标题的提读,譬如“浑沟”是“恶搞的快乐”,“抄把”是“温柔的诱杀”,“捣大网”是“水边的对歌”,“跳白”是“文人的梦游”……这些文字点化了全文,有如一道正餐前的精致小菜或者是为一道海鲜大菜配的调料,灵性而引人思索。
为了突出可读性,《散记》也往往在文首文尾,融进了大量里下河水乡的谜语、谣谚、俗语、俚语与方言。譬如《趟螺蛳》以“铁锅腔,铜锅盖,里面有个好小菜,有人吃来没人盖”开篇,以“生的是一碗,熟的是一碗,不吃是一碗,吃了还是一碗”结尾。《散记》还动用了多种手段来趣味叙述。《鳅鱼卡》始终扣住曹文轩的小说《泥鳅》来叙述;《照鱼》讲扣子黑夜里在荒郊野地唱《白毛女》选段吓坏了“惯宝儿”毛丫头,犹如《聊斋》的笔法;《挖蟹》一上来就写麦收时追赶野兔的野趣;《拾鱼》里,孩子们在冬天枯竭的泥塘里捡拾头上有七个星的黑鱼,让人感觉那捡拾到的是一个年代、一个童话,捡拾的是一个年代的惊喜。《散记》也描写了种种关于捕钓的“仪式”性的风景。如《出罧》,“秋风尽了,冬天来了,约定好一个日子,大家一起出罧去。先要举行祭祀仪式,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主持。老者满脸虔诚,供上‘六只眼’(猪头、公鸡、鲤鱼),点上三炷香,双手握着,朝北磕三个头,祷告几声。在鞭炮声和欢呼声中,出罧的大幕拉开了”。
这些具有浓郁的里下河文化气息的民俗民风,既体现了作品的地域特色,也使得文本乡风习习、水乡田园趣味浓郁,《散记》的有些描写还有汪曾祺散文的神韵。
“风平浪静的深夜”,“天上星星闪烁,田野夏虫鸣叫,河面水雾飘渺,远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出夜的空寂”,鱼儿在“谈情说爱,咬子产卵,繁衍后代”。《抄把》里的水世界,夏夜是这样的美,鱼性也是这样的美;《“吸”长鱼》里的“栽秧季节,田野里一片忙碌,一片温馨”:男人自然、本色甚至野性的歌声,被溅了一身泥水的女人故意的嗔怪,孩子们来凑热闹“吸”长鱼,一派夏日的喜庆繁忙景象。《花篮》里,等待收获鱼儿的年轻夫妻睡在船上“相拥着,闻着湖的气息,听着蛙鼓虫鸣,还有身边的流水声,渐渐地进入梦乡”,简单、幸福、温情。其他如“捣大网”时,小伙子们唱着“打是情来骂是爱,揪揪掐掐才算往死里爱”的水乡道情,给平静的水乡带来了闹轰轰的快乐。
在表层的乡村农事田园、渔家水乡风光之外,《散记也写渔人的文化心理,《牛屎钩》中渔人使用牛屎附在钩上来钓神圣的鲤鱼,是因为“尊贵如鲤,鲜美如鲥,毒者河豚,丑者王八,皆在捕钓之列”,“并非对鲤鱼不敬,职业使然”,然而他们虽然捕钓时百无禁忌,到底乡民还是“因为畏惧乌龟是水族中的异类、灵类而不善也不敢食用乌龟”,把那捉来的乌龟卖到遥远的上海去了。
捕钓,这种比采摘野果维生更高级的主要生存方式渐渐远离了我们之后,一本专门写渔事的散文却诞生了它“帮助人们重新回溯‘水势环绕,风气之秀,发为人文科目之盛’的传统”,追寻逝去的渔事与诗意。
但这本渔事散文似乎又不只是追寻逝去的渔事与诗意,它的配置还有哪些?
┝复旦大学博士后,郭沫若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