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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创伤——论阎连科的小说新作

2011-11-20蔡建鑫

扬子江评论 2011年3期
关键词:四书阎连科孩童

蔡建鑫

上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国开始“大跃进”,“大炼钢”。其间,中国政府要求人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在毛泽东的号召下,群众一心一德,全力争取在五年、十年之内“闯天闹地,超英赶美”。然而人有多大胆,地未必有多大产。

冶炼钢铁,大家一起来。铁矿贫瘠,于是家家户户捐弃大小铁器,无论新旧好坏。燃料缺欠,于是砍伐大片山林以为薪火,导致水土保持失调,种下日后天灾苦果。炼钢炉不足,拆除古迹砖块搭建土炉,遗产文物怎能不为“钢铁元帅”服务?土法炼钢化无为有,化零为整,不求技术质量,只求速度数量。钢铁是这样炼成的,钢铁就这样炼成了。

沉甸甸的土钢毕竟操演落实了动员口号:“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然而,真正想不到的不是土钢的质量欠佳,而是土法炼钢的副作用惊人。最为直接的是,全民动员采矿炼钢,农业收成因而荒废。再加上收获粮食分配不均,中国于是迎来“大跃进饥荒”,或是官方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从1959年到1961年,人祸天灾连环套,估计有数千万的中国人民因决策问题而受苦受难。

上述的段落,太过简短,不可能反映千万人民创痛酷烈之一二。阎连科最新的长篇小说《四书》以三年困难时期为故事背景,他必定有所感慨,有话要说。但话要怎么说?

《四书》的内容虚实交错。纪实的时间背景是三年困难时期,虚构的地理空间则是在“罪人育新区”。“九十九区”在黄河南边四十几公里的地方,“共有一百二十七个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读书人。”在育新区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期待太过陈腐,只有肉体劳动才能见证存在的价值。阎连科笔下的育新区有独特的风光和历史,“就像一棵老树上的疤,最后成为了望着世界的眼。”读者看它,它也不客气地回看。

1950年代末期,中国急欲快速跃进发展产业,有来自前苏联的刺激影响。1957年10月4日,前苏联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旅伴”(Sputnik),震惊全世界。同年11月3日,“旅伴二号”(SputnikⅡ)再接再厉,顺利登空,确定人类进入太空时代。我们记得晚清时期的热气球升空,打开了小说家、政治家长久以来平面的文化想象。人造卫星的成功更是打开了宇宙视野的门窗。立体思维陡然开阔之后,人的志气也变得更大了。有了卫星,“闯天闹地,超英赶美”不再只是口号,而有了确切的依归实践。1958年6月8日《人民日报》的一篇报导,将不断向上提升的“丰产新纪录”比喻成卫星,开了浮夸先例。一时之间,各地方的亩产都成了卫星,高上了天。于是“放卫星”一词延伸了冷战期间美苏两国军备竞争的含义,转而指涉中国境内各地方之间“爱国爱到亩产十万斤”的浮夸竞争。

《四书》不指名道姓,不直接批判领导浮夸灌水,但其情节安排处理,暴露了丰产的不能,“疯”产的可悲、可怜、可笑,以及突出了罪人们回家的想望。“九十九区”的领导“孩子”去了县上报告产量接受表扬。在奖品——锄头铲子——的诱惑下,各个地区争先恐后夸下海口。“人就疯了报。报五千。又一万。有人勇猛亩产五万斤。”县长于是灵机一动,让天上飘红花,“那红花,让你报多少,你就报多少。”这语言具说唱特色,下文当再论及。想要奖品的“孩子”回到区里宣布上报亩产一万五千斤。“九十九区”的罪人,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除此之外,“孩子”摹仿上级,剪了许多小红花,作为奖励。听话的,得一朵小红花,五朵小花换中花,五朵中花换大的五角星。得到五颗大的星,罪人再造成新人,可得赦免回家去。

好景不长,群众抢花的狂欢,红花五星的喜气很快地灰飞烟灭。“孩子”下令全员搁置农业,全力大炼钢铁。炼钢原料不足,“孩子”的“黑沙炼铁术”可以搞定,但是炼钢所需要的木柴,没有办法一暝大一寸。再者,炼钢“不能用那软火柔柴烧,必须用那最硬的枣木、栗木、榆木火”。育新群众只得大伐山林,所有的硬木家具也必须为国捐躯。“九十九区”因为“黑沙炼铁术”成为重点模范,然而“孩子”上报那亩产一万五千斤的目标终究没能达成,只能动手动脚,鱼目混珠,蒙骗上级检查。

大炼钢铁的荒唐阎连科写来中规中矩。虽然其中或有部分惊耸描述,但整体而言只能算是为《四书》下半部的荒诞做准备铺陈。小说真正攫取人心的部分由第十三章的《大饥荒(一)》开始。报高亩产就得多缴粮食,没有粮食可缴,便开始“反瞒产私分”,强行搜刮一切私人存粮充公。每人每天一两红薯粮,虽然“饿不死,也决然难活成”。到后来粮食更少了,育新区的罪人只好烙“泥土野草饼”充饥。泥土吃多了排便不顺,只能“你拉屎时我爬在你的屁股上用筷挖,我拉时你爬在我的屁股上用筷挖”。这些画面饱满但令人无言以对的光景,阎连科写来似乎无动于衷。我以为他的冷酷异境/意境是要说,在身体机能被饥饿寒冷推展到毁坏界限的时刻,什么敦厚儒雅和委婉矜持都一文不值。的确,在生死交关之际,哪里有多余的闲情逸致,谨小慎微地纾解郁结?想活命就得有进有出。不过他们哪里知道生理机能的交易困难,其实远远比不上现实生活中交易的不可能。

饥荒发生在冬天,冷与饿同样让人难过,没了柴只能焚书取暖。冷的唯一好处是让饿死的尸体不至于快速腐败。冻死饿死的人多了,活人没力气安葬,也只好与成堆的死人同室共寝,不久也就见怪不怪。这时有人发现尸体少了,恐怕是有活人靠死人谋生。次数多了,大家也就心照不宣。鲁迅的狂人发现中国自古以来的仁义道德就是人吃人的盛宴。狂人阅读的古书满纸仁义道德。所谓的古书还有什么比“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仁义道德更经典的呢?对照《狂人日记》,《四书》里的人吃了人然后自杀的情节,实在更振聋发聩。尽管故事内容、历史语境不尽相同,阎连科呼应了鲁迅,二者都对彼时彼地中国的病理做出一番望闻问切和批判。

《四书》以“九十九区”的领导“孩子”的壮烈牺牲为高潮。“孩子”死后育新区幸存的人们踏上回家的路程。在路上,他们遇到先前收集五颗大红星成功还乡的人,正带着村人往育新区走去。跟着他的人群说:“听说这儿地广人稀,春季间万物花开,有吃不完的东西啊。”这是家的无所不在?还是无家可归?阎连科作品中,历史与乡愁的鬼魅,不断盘桓未曾离去。例如《风雅颂》、《日光流年》、《受活》等等都处理了乡愁,也试图排解一种回家的冲动。然而作者早已透过“九十九区”的命名暗示读者,所有的冒进,所有的跳跃,或许都将九九还原,回到土地。育新的过程,返乡的旅途,创伤的复原除了长长久久,还有可能百里九十、功亏一篑。

书写“创伤”是现当代华文小说中一个重要的题目。如同文化大革命,毛泽东发动的大跃进以及其间的大饥荒,中外学者多有著述。不同于传记、回忆录、历史研究等等此起彼落的爆料质疑,小说家并不特别考掘创伤见证与历史秘辛。凭借既有的材料,小说家擅长编排情节,请君仔细思量悲伤况味,提供另一种涕泪飘零的面相。然而《四书》里的饥寒交迫、同类相食,尽管难以置信,恐怕没有生还者的见证来得骇然。

阎连科来自河南,他的故事或许以河南的“信阳事件”作为一个蓝本。信阳地区是河南当时放卫星的冠军,所承受的后果也相对地严重。“反瞒产私分”的时候,恶劣的官员动辄剥削人民,若有不从便严酷对待,人间一如活地狱。对比评论家余习广《大跃进·苦日子上书集》的内容,阎连科的小说并没有真正触及这段痛史的核心。但我也必须要说阎连科是懂得说故事的人,他宁可放掉更为膻色腥的线索,也不愿降低文字技艺的要求。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阎连科对小说家本分的看重。

从反证历史和创伤书写的观点出发,阎连科笔下独特的人间风物、时代意识,令我想起余华、残雪和阿城三位“小说文革”的作家。余华和残雪两人以诡异的人物情节、暴烈的角色行动,重新铭刻了文化大革命的伤痕。如果说阿城笔下的村姑矿夫,脱胎自他早年下乡插队的经验,那么来自河南乡下、家里世代务农的阎连科,他的“乡土特质”或曰“草根性”以及他对农民的关怀想念则更是浑然天成。早期阎连科以军旅生涯为题材,虽有斩获却总未能引起太多关切。直到1990年代,他将目光转向生长于斯的民间土地,描绘世俗的泼辣、生命的疾苦,才真正入了评论家法眼。阎连科一方面有不逊于余华、残雪的怪诞狂乱,另一方面有阿城的世俗“野气”。从底下的两部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阎连科将这两种难以把握的特质化为己有。《耙耧天歌》写一个母亲为了“救救孩子”采取了最为激烈的手段。先挖出亡夫的骨头作为药引,用磬之后再安排熟人在她自杀之后,将身体切割喂食孩子们,好彻底疗愈他们的疾病。更可怕的是母亲竟然回光返照告知子女说,现在你们知道如何治愈你们的孩子了。《年月日》里描绘一个村庄的老人如何以自己的肉身作为肥料,让他的玉米长得像大树一样高。村人在老人过世之后才发现玉米的根紧紧缠绕着髑髅头,成为其不可剥离的一部分。这些令人惊叹的文字意象在《四书》中都重新出现。育新区的一个罪人“作家”为了种出如玉米穗般的麦穗,竟然割腕以自己的鲜血喂养作物。要收成的时候却被人偷走了。为什么偷?是谁偷的?有待读者阅读发现。

阎连科是我所阅读的当代中国大陆作家里,甚为努力用功的一位。他写作不辍,在作品中不断超越自己。不管是从题材、语言风格,或是叙事形式来说,阎连科九○年代后期以来的中长篇都可以看出他求新求变的用心。《日光流年》的叙事时间在倒叙中顺序,提示了一个新的疾病书写的政治与诗学。代代相传的“喉堵症”虽然无法痊愈,但是在倒叙中似乎也获得了某种延宕。当然伴随的风险是,愈合(或还没愈合)的创伤也必须不断地被刺探戳破。《坚硬如水》利用不堪的情欲重新演绎革命语录中崇高的名句,读者惊艳之余也不免为作者惊险的处境捏把冷汗。在接下来的《受活》里,阎连科话题一变,转而关注残障人士面临的种种不堪。如同评论家刘剑梅精辟指出的,《受活》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思考中国怎样崛起以及中国崛起的副作用为何。在这本小说里,阎连科稍微触碰了大跃进的题材——“红灾”、“黑灾”——但他此时关怀的目标是,在政治的压力下,民间如何保持活力声音,不断地以河南方言的琐碎“絮语”介入大叙事的主旋律。《受活》为残障/健全(“圆全人”)、疯癫/文明、野史/正史、和谐/不和谐、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乃至城市/乡村的多重喧哗提供了一个傅科式(Foucauldian)的辩证考察。《丁庄梦》透过孩童鬼魂叙述了家族崩解与村落消弥的来龙去脉。种种议题如乡土血泪的斑驳、地缘政治的复杂、家庭氏族的伦理,透过天真的、若即若离的、非批判性的儿童鬼话更加获得批判的力度。《风雅颂》写学院的政治斗争,写知识分子的虚伪腐败,写回归精神原乡的旅途,写大学教授历经妻子外遇逃离精神病院回到家乡之后,为性工作者讲授《诗经》的过程,引人深刻反省。故事里的大学北京“清燕大学”与主角杨科教授的命名,似乎宣扬了小说影射隐私的功能。《风雅颂》可观可群,是兴是怨,出版之时引起了一些争议。

阎连科本事之所在即是跨越地域风土的差别,提示读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上述作品或有参差,但可以从中读出阎连科求变心情的激切。他不投市场所好,也不宣传某种个人道德的判断。他的叙事枝枝蔓蔓或许见证了他自我检查的纠结。在小说内爆的临界点之前,他每每可以悬崖勒马,化危机为转机,让故事得以继续下去。从目前的成绩来看,阎连科应该不至于成为张大春式的“大说谎家”。对阎连科来说,写作是良心事业。

或许是基于童叟无欺的信念,阎连科在写《四书》时转向了三年困难时期。《四书》在言语形式与叙事实验的层面上,可以看成《日光流年》的倒叙顺叙以及《丁庄梦》孩童视角的融合。小说主要有三个“书”,三条叙事线索——《天的孩子》、《罪人录》、《故道》——分别以不同人称讲述苦难。这样一个复音写作让人想起日本大正时期的文豪芥川龙之介《竹林中》对杀人事件的各说各话。我以为阎连科用心良苦,以三种不同声线探索人性底蕴的幽微以及历史的多重缘起与不(可能)确定性。然而,这三种声音的节奏不一、氛围不同,在小说的初期容易产生混乱,进而让读者望之却步、停滞不前。叙事的乱迷或许是阎连科的诉求,我以为章节转折的处理虽然有条不紊,但可以更加圆转滑顺。同时,阎连科刻意不书写小说人物名称,仅以代号相称——如作为育新区领导的“孩子”,主要叙事者的“作家”,最后因为饥饿而背叛信仰的“宗教”,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学者”,为粮食出卖身体而遭到谋杀的女子“音乐”等等——需要读者静下心来思考这些标签隐喻,以及它们背后庞大的、可供调度的文化资产。阎连科的线索复杂、叙事黏稠,在现今文学低靡、读者缺乏的年代里,有所坚持但也有其风险。在此我愿意就小说中的孩童形象、宗教隐喻以及语言实验,提示一些阅读的方向,激发更多诠释讨论的可能。

《四书》以“孩子”为贯穿章节的主要角色,是一妙招。从最初的无理取闹到明理知情,从自私自利到舍己为人,“孩子”的蜕变反映出来的,无疑是传统“成长小说”赖以不坠的关键。从这个层面看来,《四书》无疑是一部成功的成长小说,不过阎连科当然志不在此。他要说的是一个更为复杂的悲剧,而这悲剧恰恰透过儿童话语得到了最为鲜明的对照。在此我想到了戴维·格罗思曼的《证之于:爱》(See U nder:Love)。小说透过孩童视角,讲述犹太人大屠杀(H olocaust)的生还者家庭因为刻意回避不堪的创伤经验,而往往以“野兽”称之。生还者家庭的年幼孩子因此决定以他自己的方式,去猎捕这头他从未见过却又耳熟能详的“历史的怪兽”。阎连科不一定读过《证之于:爱》。他所经营的篇幅架构、技术布置虽然不及格罗思曼的宏大精巧,但其文字对历史的劫毁救赎,自有细腻执着、深沉繁复之处,值得读者细细思量。

格罗思曼曾经说过,“如果你以孩童的视角,即使你是写历史故事,你看这个世界时,都或多或少有让人费解之处。正如我们面对孩子纯真的提问时,我们的回答也要思量一二。而且,孩子是我回归童年的渠道。”的确,在文学创作、历史再现与国族想象里,孩童生机蓬勃,经常扮演承先启后的角色。常谓“儿童是国家未来的主人公”,众多范例如下:晚清《新石头记》的“老少年”,五四《狂人日记》的“救救孩子”;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李大钊“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民族”的论述;“文革”时期的“闪闪的红心”、“红色接班人”、“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都令人印象深刻,且不论冰心、丰子恺等多位作家笔下丰富的孩童面貌。《四书》不是儿童文学,而是写给成人阅读的童话故事。“孩子”的跳跃思维和幼稚语调,泄露出他对政治的天真无知。吊诡的是,“孩子”却又专横跋扈、精打细算,俨然是一个有着老灵魂的少年。他动不动叫人一枪打死他,但是他越是视死如归,他活得越是元气饱满。

《四书》的“孩子”究竟是“老少年”还是“少老年”,不需要一刀两断的定义。评论家孔恩(Reinhard K uhn)《乐园里的腐败》一书便精彩地论证孩童的形象其实充满认识论与时间观上的矛盾。孩童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恶魔,引领成人在至福与毁灭的边缘来回游荡。鲁索的《忏悔录》、《爱弥儿》,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纳博科夫的《罗丽塔》,高丁的《苍蝇王》,李永平的《朱鸰漫游仙境》、《大河尽头》都出现了孩童暧昧的身影。这些孩童也是文本的重心,每每左右情节的走向,牵引读者的目光。虽然这些孩童未必每一个人都城府叠嶂,但他们却个个身手高强,总有手段让人们前仆后继。透过“发现孩童”以及描绘他们的行为举止,作者们或者展开回归童年的愿望,对当下的把握与批判,或者譬喻对未来的关切。孩童作为过去现在未来的喻体,是“末世生活”里的一个重要风景。准此,“救救孩子”终究是一个未完成的使命与号召。我们也应该持续思考“孩子”在书写大跃进大饥荒上的关键位置。他可以是历史之鉴,也可以是未来的预想图。是救赎也是忏悔的象征。两者相辅相成,运行不悖。

孩童在阎连科的《丁庄梦》、《四书》里都有着超越自然、神话的形象。《丁庄梦》的结局以女娲造人的故事收束,别有深意。女娲在村落的旧址上开始创造蹦蹦跳跳的小人儿。萧条荒芜的末世景象竟然又因此透露出一线生机。我们禁不住要思考阎连科的真正用心。他或许要说毁灭是农村重生的契机——如果不是必然前提的话——并藉此将艾滋病去污名化吧。吊诡的是,我们难道可以用同样的神话逻辑来说中国的灾难都是一种为将来盛世做准备的大涤荡?另一方面,《四书》里的孩童转向另一个“神话”。“孩子”到小说尾声的时候,竟然成了类似耶稣基督的殉道者,将他之前的憎行一笔勾销。最初,“孩子”没收任何与共产党无关的书籍。但是当众人忍受饥饿冰冻的时候,他却在自己温暖的房间里,津津有味地阅读“反动的”圣经故事。最后更为圣母玛利亚感化育新,成为十字架上的救世主。“孩子”的背景我们一概不知。他悄悄地来,却轰轰烈烈地走。故事末了,“孩子”死了,什么时候他会如基督再次降临(second coming),谁也说不准。在此,“孩子”的死亡值得有心人士持续探讨。他的死不见得是一种屈辱的救赎,也可能是一个对社会主义理想的殉节,藉此他将永垂不朽。

我要提醒读者,“孩子”不是在最后才突然获得了某种宗教特质。在《四书》起首的《天的孩子》里,阎连科便开始营造“孩子”的弥赛亚姿态。五四时期,基督教对现代中国文学文化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知识分子与文学创作者都曾经从中汲取灵感材料。阎连科的小说如《受活》、《丁庄梦》都运用了一些基督教的意象。《四书》在新世纪写成出版,别有一番反思历史文化的意义。“天的孩子”是天之骄子,也俨然“天子”,他所欲求的几乎都可以手到擒来。同时“孩子”也像是摩西再世,颁布了“育新十戒”。阎连科在《天的孩子》里运用的语言,通篇带有特殊的腔调和韵味。下面是一个强调信息“报佳音”的“圣经体”范例,是《四书》的开始:

大地和脚,回来了。

秋天之后,旷得很,地野铺平,混荡着,人在地上渺小。一个黑点星渐着大。育新区的房子开天辟地。人就住了。事就这样成了。……

孩子回来,地托着脚。育新区的门,虚空敞开。他吹了哨子。哨音荡荡,人就都来,一片片。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造了空气,将空气以下、以上的水分离开来。事就这样成了。上空为天,下空为地。地托着人,一片片。

这个例子明显摹仿《创世纪》(G enesis)要有光就有光的神威浩荡。其中《圣经》常见的“就成了”点出时间的维度。阎连科以《圣经》的“过去完成式”来描述大跃进,这与一般的“过去完成式”不同。我们知道《圣经》是借古喻今,甚至是对未来的启示(revelation)。这也就是说,《四书》的“就成了”不是一个“简单的过去完成式”(simple past perfect) 而是“未来的过去完成式”(future past perfect)。中文没有时态,但透过“圣经体”,小说揭露了一个“时间繁史”。这个时态让《创世纪》同时也是《启示录》(Revelation/A pocalypse),《丁庄梦》的结尾如此,《四书》亦应作如是观。历史的三年困难时期虽然已经结束,但阎连科透过“神实主义”(而不是单纯的现实主义)我以为是为了提醒读者鉴往知来,避免重蹈覆辙。

上文提到“孩子”放产量卫星,发红花五星有其渊源。下面的例子正是孩子的灵感所在。阎连科底下的文字节奏,令人想起中国传统说唱的曲艺:

人在天空撒红花,红花如落雨。

人都站在凳上抢那花。

各人一朵花。

花上写有“5000”的,算你上报五千斤,笑着去领了奖品锨锄、镐头和铡刀,还有许多布。写有“10000”的,算你行大运,你的那奖品,得用担子挑,奖的洋布够你全家穿五年。……

落日就在身后了,就都回去了。就都开始炼钢了。炼者奖红花,不炼罚你花。

这段文字读来错落跌宕,与句式多变不无关系。五字七字可增可减,字数多的又可另外拆开,排列组合变化多端。《天的孩子》里的腔,可叙可唱,让人隐约听到莫言《檀香刑》的“猫腔”。当然,阎连科有自己的声音。我以为《天的孩子》里的语言实验极为成功,后人不易超越。《天的孩子》以声音打开了一个酒神(D ionysian)的空间,其中所有政治秩序终将失序。“育新区”、“人民公社”等等的乌托邦的打造终将以误托邦(dystopia)告结。有趣的是,恰恰是在失序与众声喧哗中,我们读到了历史书写的奇诡怪谲与无限可能。我在上面提到,《四书》里的三个叙事声音不够明显,最初不见得讨好,但会渐入佳境。倘若读者能够坚持下去,随着故事进展,多条线索会逐渐合而为一。

《四书》以《天的孩子》开始,以《新西绪弗神话》收尾,加上《罪人录》,《故道》正好是四部作品。但有了鲁迅《狂人日记》的先例,从题材布置来看,《四书》也可以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变形阅读,甚至可以是《新约圣经》的“四大福音”——《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以及《约翰福音》——的仿效。一如“四大福音”分别由不同的先知写作汇编而成,记述耶稣生平的事功,阎连科《四书》里的众声喧哗,虽然来自同一人,毕竟也代表了作者对历史再现创伤书写,以不同语体形式的叙事尝试。其企图格局之大自然不在话下。

《新西绪弗神话》总结《四书》,重新讲述了脍炙人口的希腊神话。西绪弗被宙斯惩罚推动大石上山。石头在抵达终点之前必定滚落下来,九九还原前功尽弃。阎连科新的神话里,西绪弗在路上偶然看见了“孩子”。逐渐地,他对神的惩罚甘之如饴。于是神改变策略。用“倒行逆施”的“怪坡效应”让他加倍辛苦,日复一日推着石头下山,追着石头上山。但是日子一久,西绪弗“越过神的惩处看到了山下的禅院和俗世炊烟图。他爱上了这俗世的禅院炊烟图”。但这次他极力不被神发现。凡人与神祇的抗争,个人与政治的龃龉,文学与历史的辩证,诗学与政治的角力,在这样的段落里得到了某种超拔人间不义的思辨涤荡,甚至超越天地不仁的救赎高度。

阎连科书写三年困难时期,迫使读者进一步思考两件事:第一是禁忌的定义,第二则是禁忌背后的权力问题以及书写如何介入而非界定禁忌。如果说三年困难时期的不可言说反映了某种焦虑感,如果说语言(话语)究其极是父权中心的(phallocentric),是男性文明的标记,那么三年困难时期的不可言说,恰恰指出了一个逻辑上值得深思的地方:这个不可言说是父权反父权的,也就是自我反自我的。我以为把《四书》当成反书,或许不经意地忽略了小说可以是作家对历史、对创伤的建设性反思。原因如下:金圣叹评《水浒传》曾经提出了“庶人之议,怨毒著书”的传统。他以“怨毒”一言,评论《水浒传》,深具洞见。《水浒传》在“文革”时期被当成反书刚好也说明作者的“怨毒”与小说之为“毒物”,有着以毒攻毒的功效。金圣叹的说法在晚清梁启超的论述里得到了进一步扩充。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里将小说“亭毒群伦”中的“毒”解释为“毒害”与“养育”,并藉此讨论小说的四种力量如何可以改变人心,改善社会。梁启超之后,鲁迅确实继承了“怨毒著书,亭毒群伦”的看法。读者从鲁迅将他自己的文字比喻成为有毒的、未熟的果实一事,便可以察觉他以毒攻毒的用心良苦。

阎连科应该对梁启超与鲁迅的看法不感到陌生。正因如此,我以为《四书》饶富颉颃意义,是阎连科自《坚硬如水》以来最好的作品。他以三个不同的声部讲了和谐社会里的不和谐,极具震撼。我以为《四书》不是为了说长道短,故意刺激历史的痛处。相反地,我以为《四书》不断产生刺激,希望可以因此让人更加保持理智清醒。阎连科长久以来不断挑战自我,确实显现出他的能耐与能量。从今以后,阎连科应该可以更有自信,持续研发出新的读物,叫人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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