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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皇甫湜散文的艺术特色

2011-11-20刘新征

中国文学研究 2011年3期
关键词:皇甫

刘新征

(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 湖北 武汉 430074)

皇甫湜(约777~约835),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中唐古文名家,与李翱、张籍等人都被视为“韩门弟子”。现存皇甫湜文集《四库全书》、《四部丛刊》均作6卷,文才39篇,《全唐文》作3卷,收文43篇,其中《送陆鸿渐赴越序》、《笃终论》系误收,《全唐诗》录诗3首,其中《石佛谷》系误收,另外有佚文《陶母碑》见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9,因此现存诗文共计44篇。皇甫湜论文,极力标举“文奇理正”,后世论者,也总是突出其文之奇,《四库全书提要》认为皇甫湜“其文与李翱同出韩愈,翱得愈之醇,而湜得愈之奇崛”。文章之奇,可能体现在三个方面,思想内容,立意、构思和语言。皇甫湜文章之奇,主要体现在语言上。这点从历代学者对其文章的批评也可以看出来:同时代的裴度读其《福先寺碑》的感觉是“文思古謇,字复怪僻。公寻绎久之,目瞪舌涩,不能分其句。”〔4〕元代郑玉认为“其言语次叙,却是著力铺排,往往反伤工巧,终无自然气象”(郑玉《与洪君实书》,《师山遗文》)〔5〕;清代章学诚认为其文“句鑱字削,笔力生健,如挽危弓,臂尽力竭,而强不可制”(章学诚《皇甫持正文集书后》《文史通义·外篇》)〔6〕;缪荃孙认为“句奇语重,不离师法,而雕琢艰深,或格格不能自达其意”(缪荃孙《跋皇甫持正集》)〔7〕,都着眼在语言上。

一、引经据典文词古謇

用典分为事典、语典,皇甫湜文章引用古语特别多,几乎见于每一篇文章,其中又多为儒家典籍,既有点明出处的明引,也有不点明出处的暗引;既有完整的文句,也有将古语词融于自己的话语中,其中不乏生僻的词语和典故,这就给读者“古謇”的印象。

皇甫湜文用语典的情况比较复杂,下面分述,先说事典,且略举几例:

“燕市屠狗,赵人博徒。”“公孙游兮莲勺,尼父聘兮蔡陈。”(《东还赋》)

“合文子之淳味,反骚人之独醒”(《醉赋》)

“道除古刑,一女言也;能移高山,一翁愿也。”(《送孙生序》)

“拔木周郊,乱军睢水”、“日回鲁戈,霜击燕廷”(《让风》)

“号猿贯虱,徹札饮羽,必非一岁之抉拾。”(《谕业》)

有的还算常见易懂,但有的就生僻难解了。如“号猿贯虱,徹札饮羽”8个字,涉及到《列子》、《左传》、《吕氏春秋》等著作,指两个古代的善射之士,一个叫纪昌,射箭能百步之外射穿虱子的心,一个叫养由基,射箭能穿透七层铠甲,射中石头能“饮矢至羽”,连能躲过一般射手的猿猴看到他射自己也知道再躲不过而号哭。

“《语》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传》曰:见险而能止者知矣哉。”(《答刘敦质书》)“《书》曰:惟人最灵”;“《记》曰: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荀卿曰:人之生不知尊亲,长习于教,然后知焉;人之幼不知礼让,长习于教,然后知焉 ”(《孟荀言性论》)“《易》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答李生第三书》)“《逍遥游》曰: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必聚粮。”“成安君曰: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谕业》)其次是以古代典籍成语入文,也就是把古代典籍中现成的语句,融入自己的话中,如盐入水,不露痕迹。如《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中“夫上古之君,躬率以政,轨度其信,恕己及物,自诚而明,此所以其化如神,天下如截也。”“一朝阙将相之职,卿大夫之官不得,则曰岳不降神,时之乏人”“则六气以序,百祥以来,而怀生之类,莫不跻仁寿之域矣。”几句中“轨度其信”、“自诚而明”、“岳不降神”、“跻仁寿之域”就依次是《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礼记·中庸》、《诗·大雅·崧高》、《汉书·王吉传》中的成语。再如《答刘敦质书》中“自非迩圣人,必有偏而不起之敝耳。”语本《汉书·董仲舒传》“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起偏者以补其弊而已也。”《答李生第三书》中“生捧书相干,宜有答也,又再三瀆,瀆则不告也。”本于《易·蒙》“初筮告,再三瀆,瀆则不告”。真是不胜枚举。然而这种连用原句中四字以上的成语,还是比较容易看出来的,皇甫文中更多的是使用古籍中出现过,然而并不常用的双音节词语,(因为古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双音节词较少,故双音节词也可看做“成语”)这就比较难以看出,对于一般读者,也不容易读懂,自然也就更让人觉得艰涩。如《睦州录事参军厅壁记》中“经始之意,众未喻也。”“经始”一词,意思是开始营建;开始经营。语本《诗·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又如《送王胶序》中“惧书绅铭坐之怠疏”,“书绅”一词源自《论语·卫灵公》“子张书诸绅”,意思是把要牢记的话写在绅带上。再如《顾况诗集序》中“眸子瞭然,炯炯清立,望之真白圭振鹭也。”之“白圭”、“振鹭”;《论进奉书》中“且任土之贡,生产有常;履亩之收,等籍既定。”之“任土”、“履亩”;《朝阳楼记》中“庭除湫底,秋之澍雨,沉气乃上,暑之燂烁,清风不下。”之“湫底”、“澍雨”等等。

再次是将古语稍加变动,化为己有。如《睦州录事参军厅壁记》“群官之退食,于是乎逶迤矣。”谓官吏从容谦退,公正廉洁。语本《诗·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郑玄笺:“退食谓减膳也。自,从也。从于公谓正直顺于事也。委蛇,委曲自得之貌。节俭而顺心志定,故可自得也。”《韩文公墓志铭》中“呜呼,先生真古所谓大臣者耶!”就暗含《論語·先進篇》“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

二、凝词炼句,不循故常

皇甫文有时候用字造句高度简省,又爱用生僻字,字词搭配又不循常规,因而形成语言艰涩的效果。如《悲汝南子桑》中“夫天寒大雪,火不星前,纩不铢身,寒之声与将死之声犁然。”一句中“火不星前,纩不铢身”颇为费解,其实如果说成“前无星火,身无铢纩”意思就平易多了。又如《吉州刺史厅壁记》:“自江而南,吉为富州,民朋吏嚚,分土艰政。”中“分土艰政”意思是“刺史艰于为政”,他偏要因古代分茅祚土,指分封诸侯,后代刺史管理一方,与诸侯相似,也叫分土,而以“分土”指代刺史。再如《韩文公墓志铭》中称道韩愈的文章:“及其酣放,豪曲快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其中“鲸铿春丽”一语,“鲸铿”源自《文选·东都赋》:“发鲸鱼,铿华钟。”李善注引薛综《西京赋》注曰:“海中有大鱼曰鲸,海边又有兽名蒲牢,蒲牢素畏鲸,鲸鱼击蒲牢,辄大鸣,凡钟欲令声大者,故作蒲牢于上,所以撞之者为鲸鱼。”而“春丽”又源自庾子山《慨然成詠》诗:“新春光景丽。”这种高度简省的富有跳跃性的词句,不是博闻强识的学者,也确实是难以读懂的。该文又有句曰:“彍义滂仁,耿照充天”《唐宋文举要》注解其意:彍义滂仁,彍,张满弩弓。《说文·弓部》:“彉,满弩也。”王筠句读:“字或作彉。”滂:水广大貌。战国时楚国宋玉《高唐赋》:“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义主宜,故以射之引满为喻,仁主爱,故以水之盛大为喻。用字是很生僻的。再如《吉州庐陵县令厅壁记》:“以俸钱葬枯而恩浃,以家饮救渴而泽周。萼合兄弟之析居者,而民以养;麕复老弱之流庸者,而疆以实。”“葬枯”、“恩浃”、“萼合”、“麕复”等字词的组合也是超出常规,新奇古怪的。

三、盛气攻辨,着力铺排

皇甫文的论说很有气势,这在其《答李生三书》里有充分的表现,试举《第一书》部分为例:

辱书,适曛黑,使者立复,不果一二。承来意之厚,《傳》曰“言及而不言,失人”,粗书其愚,为足下答,幸察。来书所谓今之工文或先于奇怪者,顾其文工与否耳。夫意新則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后为岳,必滔天然后为海,明堂之栋,必挠云霓,骊龙之珠,必固深泉。足下以少年气盛,固当以出拔为意,学文之初,且未自尽其才,何遽称力不能哉?图王不成,其弊犹可以霸,其仅自见也,將不胜弊矣!孔子讥其身不能者,幸勉而思进之也。来书所谓浮艳声病之文耻不为者,虽诚可耻,但虑足下方今不尔,且不能自信其言也。何者?足下举进士,举进士者,有司高张科格,每岁聚者试之,其所取乃足下所不为者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足下方伐柯而舍其斧,可乎哉?耻之,不当求也;求而耻之,惑也。今吾子求之矣,是徒涉而耻濡足也,宁能自信其言哉?……

短短一段文章,引经据典,运用了顶真、比喻、排比、设问、反问等多种修辞手法,居高临下,气势滔滔,令人不能躲闪,无可反驳。如“虎豹之文……必固深泉”一段连续从三个角度设譬,用三组排比句,整齐之中见变化,如排山倒海一般,一浪接一浪,让人目不暇接。这种风格在其他论说文中同样存在,《第二书》不过千余字的篇幅,反问句居然用了十五处之多,真是“盛气攻辩”。

四、骈散结合,奇崛刚健

作为一位骈偶文盛行时代的作家,正如他在《答李生第三书》中说的“既为甲赋矣,不得称不作声病文也。”朝廷以甲赋取士,皇甫湜不可能不学习和写作骈偶文,尽管跟随韩愈倡导和写作古文,但并不能尽去骈文的影响。而且作文讲求偶对,讲求声律美,如果不影响思想内容的表达,也就不是缺点了。因此在皇甫湜的大部分文章中,讲求语句整齐,特别是记体文和多数碑铭,多是整齐的四字句,有的还讲究押韵。这种骈散结合的情况,在韩、柳文中也是存在的。

我们可以结合皇甫文中的一些句段,体会一下其骈散结合、奇崛刚健的特点:

“先生之作,无圆无方,至是归工。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尚友作者,跋邪觝异,以扶孔氏,存皇之极。知与罪,非我计。茹古涵今,无有端涯,浑浑灏灏,不可窥校。及其酣放,豪曲快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然而栗密窈眇,章妥句适,精能之至,入神出天。呜呼极矣,后人无以加之矣,姬氏以来,一人而已矣!”(《韩文公墓志铭》)

“李襄阳之文,如燕市夜鸿,华亭晓鹤,嘹唳亦足惊听,然而才力偕鲜,悠然高远。”(《谕业》)

“吴中山泉气状,英淑怪丽,太湖异石,洞庭朱实,华亭清唳,与虎丘天竺诸佛寺,钩绵秀绝。君出其中间,翕轻清以为性,结泠汰以为质,煦鲜荣以为词,偏于逸歌长句,骏发踔厉,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肋,意外惊人语,非寻常所能及,最为快也。”(《顾况诗集序》)

“高桅引帆,月抱虹张,纵飞扶箭,疾激无妨。”

“翻然怒号,格在滩沙;汹汹湍波,蛟螭磨牙。”(《让风》)

“状貌群分,头颈万殊;渠股反舌,虫声鬼躯。”(《东还赋》)

可以看出,在句式上,以四言为主,杂以三言,五言及以上长句,形成斩截硬峭的语体风格。措辞上,选用力度大、富有冲击力的动词,如跋、觝、凌、惊、穿、号,等等。形容词、名词或颜色鲜艳或形象怪异,总之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皇甫湜无意描写现实生活里真实的景物,而是选取传统文化里已有的具有特定含义的意象或依靠想象,刻意营造富有象征色彩的浓艳、宏大、怪异的景象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如燕市夜鸿、华亭晓鹤、华亭清唳、天心、月肋、蛟螭磨牙、虫声鬼躯等等。有时为了突出某种感情,不惜反复铺排,写尽写足,如推崇韩愈的文学成就,“呜呼极矣,后人无以加之矣,姬氏以来,一人而已矣!”“极矣”、“后人无以加之矣”、“一人而已矣”,连用三个“矣”字,意义上层层加深,推崇到了极点。

皇甫湜学识渊博,词汇丰富,文章形成了自己奇崛的风格。但是,并非所有的文章都晦涩,他的《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等论说文还是比较平易的。皇甫文还有长于论辩弱于叙事的特点,其《韩文公神道碑》、《韩文公墓志铭》虽然很有气势,但在详略的安排上,在对历史事件本质的透视把握上,如果同李翱的《行状》比较来读,还是相形逊色的。所以朱熹说“湜为退之作《墓志》,却说得无紧要,不如李翱《行状》较著实。盖李翱为人较朴实,皇甫湜较落魄。”(《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七)这也可见其文一意求奇的不足。但是总体而言其文学成就是中唐古文运动实绩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时有着巨大影响,甚至有“韩文公、皇甫湜,贞元中名价籍甚,亦一代龙门也。”〔8〕的說法。所以,今天对其文学成就加以具体分析还是很有必要的。

〔1〕转引自刘真伦.皇甫湜行年考〔J〕.古籍研究.2009上、下合卷.

〔2〕、〔4〕、〔8〕上海古籍出版社.《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合肥:安徽出版社,2000.

〔3〕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2;本文引皇甫湜原文均据此.

〔5〕、〔6〕、〔7〕转引自傅璇琮、罗联添.唐代文学研究论著集成〔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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