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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红楼梦》的陌生化创作策略

2011-11-20李荀华

中国文学研究 2011年3期
关键词:顽石陌生化曹雪芹

李 珊 李荀华

(嘉应学院文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俄国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奠基人什克洛夫斯基于1917年发表论文《艺术作为手法》,提出了艺术的“陌生化”理论,他认为,由于经常使用日常语言,我们就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自动化或习惯化的状态,再也感觉不到事物,处于一种麻木状态。文艺创作不能够照搬所描写的对象,而是要对这一对象进行艺术加工和处理,陌生化则是艺术加工和处理的必不可少的方法。由此,所谓陌生化就是将对象从其正常的感觉领域移出,通过施展创造性手段,重新构造对对象的感觉,从而扩大认知的难度和广度,不断给读者以新鲜感的创作方式。同时,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文艺作品的美感只产生于语言、叙述方式、情节构造等形式上的独特性,与内容无关。什克洛夫斯基的这种文学主张,为我们分析文学作品提供了新的视角。《红楼梦》在叙事视角、言语策略和情节构造等形式上都进行了陌生化处理,有一种奇特的“陌生化”效果。

一、叙事视角的“陌生化”策略

叙述视角也称叙述聚集,是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法国的兹韦坦·托多洛夫把叙述视角分为三种形态:全知视角、内视角、外视角。〔1〕传统小说大多采用的全知叙事视角,叙事者对发生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事件了若指掌,对人物的内心活动亦能明察秋毫。与此相对应的是人物有限视角,叙事者转用故事中或故事外某个人物的眼光来观察事物,对事件和人物的认识具有局限性,故事也因此有了起伏。

1、他者叙述

所谓他者叙述,就是自己的故事由他人来叙述。他者叙述缩短了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而使故事本身的新鲜感和神秘性受到削弱这一不足。因为故事一旦由他人来讲述,就会染上他人的主观色彩,融入他人的情感取向和价值判断。这样,故事就会以另一副面貌呈现出来,从而获得陌生化的效果。

按照周汝昌先生的观点:“《红楼梦》是曹雪芹依据自己的生活感受,通过高度的艺术手腕,所唱出的封建贵族阶级走向灭亡的挽歌。”〔2〕但曹雪芹在叙述故事时并没有简单地采用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而是“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3〕《红楼梦》甲戌本有此独有的眉批。就《红楼梦》的叙述者而言,既“有发现手稿式叙述故事的超叙述者,又有叙述手稿式故事的主叙述者,还有叙述故事内故事的次叙述者。”〔4〕

《红楼梦》第1回就交代:“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之后,叙述者说这是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补天之后剩下一块,弃在青埂峰下,后被两位仙人——一僧一道,携至“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去“安身乐业”。此后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见一块大石上字迹分明“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这故事便是顽石的自述。空空道人将此抄录下来,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几经流传,吴玉峰将书名改为《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由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其中超叙述者是自称“在下”模拟“说话者”的身份在本文中出现,主叙述者是包括曹雪芹在内的顽石、空空道人、吴玉峰、孔梅溪这一叙述集团,次叙述者是散见于《红楼梦》中的本文人物,如平儿讲述石呆子的故事,馒头庵的老尼讲述张金哥的故事,贾政同众清客述及的林四娘等等。这里作为“我者”的主叙述者曹雪芹也只是个增删修改者,增添了作者的迷离之感,而超叙述者和次叙述者是他者叙述,转变了叙述角度,丰富了小说的叙述层次,产生了读者阅读作品的陌生化效果。

2、不确定叙述

一般小说在叙述故事时,叙述者总是力求使读者相信自己的叙述是真实可信的。但有些小说却不然,其叙述者身份暧昧,具有不确定性,因而他们的叙述总是交错间出,让人觉得扑朔迷离。不可靠叙述其实是有意提醒读者不能以惯常的思维方式去解读他所讲的事情。而当读者能够摆脱惯常的思维去解读时,陌生的效果就产生了。

全面谈到了《红楼梦》的超叙述结构,而它的不确定叙述是发生在主叙述层,主叙述者是包括曹雪芹在内的顽石、空空道人、吴玉峰、孔梅溪这一叙述集团,但核心的主叙述者是“顽石”。作为主叙述者的顽石,与其他叙述者不同,他既是叙述者,又介入故事,而其他叙述者都与故事无关,没有介入情节的发展与变化。为了表明这种特殊的身份,顽石自称“蠢物”,凡是到了紧要之处,都要显身出现。如第六回“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红学研究一般认为,第6回之前。属于楔子性质,只有第6回以下才是正文,因为从这一回开始,顽石以过来人的身份叙述,这是小说的第一大转折处。第8回顽石再次显身,解释图画通灵宝玉,放大字体的原因“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比通灵”暗示了宝玉与宝钗的姻缘。因此,顽石在此处以“蠢物”的身份出现并进行评论解释。第3、第4次出现是在元妃省亲的第18回。一处是写到大观园繁华似锦,顽石不禁慨叹:“……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憎,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另一处是以按语的形式解释宝玉与元妃的关系和为什么大观园要用宝玉所题对联原因:“按:……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元妃省亲是《红楼梦》中一篇重要的文字,是贾府最荣耀的时期,自此以后,贾府开始走下坡路,是全书的转折处,故而,顽石要显身出现。

总结《红楼梦》中顽石的显身出现,有两个显著特征。一个是他在叙述中,自称“蠢物”,保持了顽石作为叙述者的独特身份;一个是顽石在叙述中采取按语的形式,“按语是作者、编者对有关文章、词句所做的说明、提示或考证”,这可理解为叙述标记。顽石作为叙述者,有时又介入故事,如果我们没有弄明白小说的叙述层次及角度,不知道是对小说人物的描写,还是叙述者的自我感慨,很容易产生模糊混乱的感觉。《红楼梦》如此的不确定叙述却也让它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

3、多向整合叙述

多向整合叙述就是一件事情由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分别讲述,从而使读者对整件事情有全面的认识。这种叙述视角的转变既能避免单纯全知视角的平铺直叙,也能从不同人物的叙述态度反映出其个性特点。

《红楼梦》第61回说到林之孝家的等仆妇错诬五儿母女偷了玫瑰露与茯苓霜,平儿行权判决一事。厨房橱柜里搜出的玫瑰露是芳官跟宝玉要来送给五儿的,而王夫人房里少了的玫瑰露是彩云偷了送给贾环了,这件事既有袭人说的“果真芳官给他露了”;也有小蝉说的:“昨儿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又有“晴雯走来笑道:‘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还有“平儿笑道:‘谁不知是这个原故,但今玉钏儿急的哭,悄悄问着他,他应了,玉钏也罢了,大家也就混着不问了。难道我们好意兜揽这事不成!可恨彩云不但不应,他还挤玉钏儿,说他偷了去了。两个人窝里发炮,先吵的合府皆知,我们如何装没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又没赃证,怎么说他。’”之后彩云听说宝玉为了息事宁人把错责应了时,“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姐姐放心,也别冤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应了完事。’”在这一段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袭人的实诚、小蝉的挑拨、晴雯的率直、平儿的精明、彩云的刚烈,不同人物的个性特点明瞭凸显。而且,经过这几个人的叙述,彩云偷玫瑰露的真相被一步一步地揭露,有诬陷的澄清,有纷乱的明断,有实情的直告,曲折有致,使读者一再对事情的缘由产生疑念,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

《红楼梦》中通过采用林黛玉、刘姥姥、薛宝琴这3个曾经对贾府来说是陌生人的目光来观看贾府,由外而内对贾府的景致,摆设,礼仪等等进行了描写,借此从不同的侧面对贾府这一富贵温柔乡进行介绍。迎春婚姻的悲剧、芳官被逐后的命运等的讲述都是属于多向整合叙述的方法。

二、情节构造的陌生化策略

在什克洛夫斯基等人之后,德国的贝托尔特·布莱希特作为一个戏剧家和戏剧理论家谈到“陌生化”时提出了“间离效果”的理论——往往在观众(读者)即将被主人公的激情所感染,与人物产生共鸣时,让人物突然转而表现其性格中低劣的一面,切断人物与观众(读者)双向交融的感情交流,使观众(读者)在诧异之余,迅速拉大审美距离,进入理性思考,从而脱开感情的迷惑,认识到人物的本来面目。在布莱希特“陌生化”的“双层结构”里,实际上存在着一个表层与深层,真象与假象的问题。

对照这一理论,《红楼梦》的形式结构具有明显的“陌生化”“双层结构”的特点。与曹雪芹几乎同时的清乾隆进士戚蓼生,在《红楼梦》问世不久便写了一篇著名的《石头记序》,其中提到:“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6〕他说《红楼梦》是一副喉咙同时唱两支歌;一只手同时写两种不同的字体,就是对《红楼梦》“双层结构”的最生动的说法。他举例说:“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瑯琊;写黛玉之妬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蒂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薌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二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蒂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7〕戚蓼生举的每个例证里,都包含着对立的两个方面。比如:雍肃与艳冶;丰整与式微、淫而痴与多情善悟,妒而尖与笃爱深怜,靡靡焉心荡神怡焉与求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它们都可以说是一种双层结构。曹雪芹也提醒读者:在读《红楼梦》的时候,千万不可照正面。那是在提醒我们:一定要注意到《红楼梦》里还有“隐”写的另一个方面。如金钏死后,宝钗安慰王夫人,既表现了宝钗体贴温顺的一面,也隐含着对宝钗轻描淡写掩饰了王夫人对金钏迫害的事实;探春怒斥赵姨娘不顾身份撒泼,既凸显了探春不同寻常的才智与抱负,但也反了探春厌恶庶出、鄙夷生母、另择高枝的心气……《红楼梦》中的情节描写,都不会简单地交代某一方面的信息,往往都会一笔双写,展现人物形象性格特点的复杂性。戚蓼生说:“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祇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之音乎?”〔8〕

又如第27回,芒种节众姐妹在大观园里祭饯花神,凤姐因让宝玉房里的丫环小红给平儿捎话,小红回来后把几件关联复杂的事回得清楚齐全,甚遂凤姐心意,而李纨听不明白,笑王熙凤:“都象你泼皮破落户才好。”这体现了李纨的淳厚持重、奉礼守节。凤姐一时高兴,要认小红做干女儿,小红笑她认错了辈数,她妈已是凤姐的干女儿了。凤姐觉得奇怪,并不知她是谁家女儿。这时,李纨笑着说:“原来你不认得她?她是林之孝的女儿啊!”凤姐因埋怨曾嘱咐林之孝家的帮她挑个好的丫头,如今却不把自己伶俐的女儿给她,倒送了别处去。这时,李纨又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她进来在先,你说在后,怎么怨得她妈?”连当家奶奶都不知面前的丫头是管家的女儿,而平时似乎百事不闻不问的寡妇奶奶却深晓之,还知道这丫头是几时进府的。李纨留意区区一个小丫头的来历,隐含着李纨对当家奶奶地位的企及,她一直惦记着自己“大奶奶”的身份,事无巨细地时时关注家族中发生的一切,李纨的失衡心理表现得甚为含蓄。这种委婉曲折的“隐”的写法,显得扑朔迷离,耐人寻味,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却正是“陌生化”的妙用。

《红楼梦》的双层结构从“显”、“隐”两个方面对一事物进行描绘,把许许多多相反的情节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而在每一个双层结构里,意义就在是与非之间构成一个模糊的区域,令人揣测,引人遐想,使读者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填补这块艺术的空白。脂砚斋说:“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计数,那能领会也?”〔9〕这是读《红楼梦》的“微旨”,也是研究《红楼梦》的最有趣味的地方。

三、言语的陌生化策略

谈《红楼梦》的文学成就,自然不能忽略它的语言。曹雪芹在《红楼梦》这部作品中通过隐喻和象征等修辞方法实现了文学语言和文学意象的陌生化。

小说中言语陌生化策略的第一个方面是作品中人名地名隐喻手法的运用。例如在第1回开头前几句中,作者便用“元小说”的笔法,进行了自我解构与颠覆,揭示了某些姓名如甄士隐﹑贾雨村的隐喻性作品中人名地名的谐音寓意比比皆是,召唤着读者去阅读、去探索、去补充,读出作品的言外之意,看到象外之象,体会弦外之音、韵外之致。而后世读者没有辜负作者的期待,挖掘出了名字背后的寓意。如甄英莲(真应怜),詹光(沾光),卜世仁(不是人),赵姨娘(糟姨娘),冯渊(逢冤),元﹑迎﹑探﹑惜(原应叹息),等等。这是通过谐音,以人物的名字直接揭露人物的主要性格和命运结局。此外,“《红楼梦》中有一类人物,或曰有一类人物的名字值得注意,名字固然是他本人的符号,但与他的主人有一种特殊的关系”〔10〕如紫鹃、雪雁,她们是黛玉的丫鬟,她们名字的内涵更多的是为了隐喻和象征作为小姐的黛玉的性格与处境遭遇:紫鹃即子鹃,载有愁恨冤怨、思归的隐约信息;雪雁即雪中之雁,具有所处环境艰险、孤单、哀鸣、乡愁的特征,这些是对黛玉孤苦飘零、命运多舛的烘托。其他如宝玉的焙茗、锄药、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宝钗的黄莺儿,等等。“人物之名都是中心人物某种本质特征的符号……作用在于分别贴补主角的种种特性,体现主角的性格侧面”。〔11〕这种有意制造的阅读策略,打破了读者以往对小说的程式化阅读挑起了读者不断猜测作品中人物名字隐含意义的兴致,探寻作品的深层含义,达到了审美的目的。

小说中言语陌生化策略的第二个方面是对事物的外观加以描述而不是直呼其名,即在写到某个事物时把它当作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或听到的东西,记下对它的第一印象。《红楼梦》第6回写到刘姥姥由于家里生计艰难,被迫到贾府打秋风,她被周瑞家的领到凤姐屋里,此时曹雪芹借刘姥姥的眼睛描述了一下钟和钟摆。曹雪芹这样写道:“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煞用呢?’正呆想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妨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在这里,曹雪芹从刘姥姥的主观视角出发去描绘钟。由于刘姥姥的世界里并没有钟的实际概念,因此曹雪芹没有直接运用钟与钟摆的名称,而借用了另外两个刘姥姥熟悉的事物名称——匣子和秤砣来代指钟和钟摆。曹雪芹从刘姥姥的主观心理出发,描述她第一次看到的钟和钟摆,这种描述的手法无意中却唤回了人们对钟的新鲜感受。读者借助刘姥姥的眼睛在钟与钟摆这两个现象中也体会到了一种新奇感,也像第一次见到钟那样惊奇地注视着它。俄国形式主义家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强了感受的难度和时间。”〔12〕由于曹雪芹避免使用大家都知道的钟的通用名称,而采取像称呼其他事物中相应部分那样来称呼的手法,这种反常化的称呼,加强了文学的陌生化效果。在这种陌生化的效果里,还渗透着一种审美心理因素,它体现在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增强了感受的难度和时间”上。读者的审美心理期待在这种具有波折而变得困难的审美历程和延长了的审美时间里获得了一种淋漓尽致的审美快感。

小说中言语陌生化策略的第三个方面是意象的陌生化处理。作者喜欢把某个人物和某个意象联结到一起,这在第5回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象征湘云的象之一是海棠花,《红楼梦》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湘云占花名儿抽的花名签是海棠花,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此句出自苏轼的《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此诗的一个作用是出欢趣,黛玉说:“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用以调笑“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再一个作用是表现湘云爱惜海棠繁盛的有限韶光。她在柳絮词里也说:“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预示湘云婚后和凤谐鸾美好生活的短暂,随后就是凤飘鸾泊,如湘云的判词中所云“湘江水逝楚云飞”了。《红楼梦》受传统文化中谶的影响,书中有谶的成分:如书中有这样的回目:“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明言金锁上有“两句吉谶”。不止花签,《红楼梦》中的戏签、灯谜、骨牌、酒令、诗歌等都具有谶语的性质。这些“谶”从内容到形式都不是纯粹的“谶”,它们首先都是艺术形象,都是为塑造人物形象、反映社会生活而设的艺术形象,只是在这些艺术形象个体中寄寓了“谶”的成分,使之具有了神秘性、预言性和应验性,它们是小说隐喻结局的艺术符号。

文学创作总是要求新颖、独特,这样作品才具有艺术生命力。写作的创新过程,实际也是陌生化的过程。曹雪芹采用他者叙述、多向整合叙述、梦幻展示、不确定叙述的方法,使《红楼梦》叙事视角呈现出陌生化的特点;通过“共时双层结构”和“历时双层结构”使《红楼梦》的情节构造呈现出陌生化的特点;运用人名地名的隐喻、对事物不直呼其名而描述其外观的手法、意象的象征等技巧使《红楼梦》言语呈现出陌生化的特点。《红楼梦》成为传世奇书,与曹雪芹有意识地运用陌生化手法是分不开的。

〔1〕文中所有小说文本引文,均出自蔡义江校注的《红楼梦》〔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

〔1〕罗钢.文学理论精粹读本〔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26.

〔2〕周汝昌.红楼梦新证〔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8:1.

〔3〕〔5〕〔6〕〔7〕〔8〕〔9〕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1985:103,462,515,516,516,185.

〔4〕王彬.红楼梦叙事〔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8:5.

〔10〕〔11〕林方直.红楼梦符号解读〔M〕.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6:75。

〔12〕什克洛夫斯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上海:三联书店,1989: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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