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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的翻译活动及其语言才华

2011-11-20宋炳辉

扬子江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王蒙语言

宋炳辉

王蒙卓越的语言才华,读者可以从其大量的小说、散文、诗歌和批评文字中一眼看出,生活中的王蒙同样能说会道,口若悬河。但在2009年6月,他的另一种滔滔不绝,却还是让旁边的人惊诧不已。6月29日,王蒙与铁凝、陈建功、阿来、舒婷、刘醒龙、迟子建、谢有顺等著名作家来到乌鲁木齐,出席由中国作协与新疆自治区主办的“全国著名作家走进新疆”采风启动仪式,同时举行“王蒙写新疆作品研讨会”。新疆对王蒙而言,有着特别的感情,从29岁至45岁,王蒙一直生活在乌鲁木齐特别是伊犁农村。每次重返新疆,他都感到亲切和兴奋。到了当年他做过大队长的伊宁巴彦岱乡,王蒙与当年的维族老邻居老朋友相拥而泣,大声地寒暄问候,热烈地谈论各自的近况。这种情景感染了所有同行者。作协主席铁凝感叹,王蒙一讲维语,我怎么觉得又出来一个王蒙呢!一位当地领导接口说,铁凝啊,你现在才知道真正的王蒙是什么样子啦!

1956年,青年王蒙以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一举成名。而历经三年创作修改而成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则开始了长达23年的“潜伏”岁月。前者引起广泛的赞誉、争论乃至批判,最后在最高领导人的亲自过问下,总算受到了“保护”,也没有在后来的反右运动中受到特别严厉的冲击。1963年,在北京师范学院(今首都师范大学)教书的王蒙主动要求去新疆工作,直至1979年调回北京作协为止,在新疆生活长达16年。这16年的边疆生活不仅使王蒙“躲过”了随后十多年间政治中心的狂风巨浪,也给王蒙提供了一个了解与体悟边疆多民族底层生活的机会,更使他学会了维吾尔语,甚至还翻译了维语作品。而王蒙的维语学习经历,与其说是其语言天赋的体现,倒不如说是刺激了他的语言才能。

许多年之后,当外国友人表示疑惑,怎么可能在那种条件下一口气在新疆生活了16年,而没有发疯也没有自杀?言外之意是,那么长的时间,他的生活该是如何空虚和痛苦。王蒙半开玩笑地回答:我是在读维吾尔语的博士后啊,两年预科,五年本科,三年硕士,三年博士,再加三年博士后,不是整整16年吗?

王蒙学维语,初级教本是依靠解放初新疆行政干部学校的课本,从那课本上学字母、发音、书写、词句和一些对话,睡觉前一定得背十个单词。另外是一篇60年代发表在《中国语文》杂志上的题为《维吾尔语简介》的文章,作者是中国科学院社科学部民族研究所的朱志宁,这就相当于语法指导了。高级课本呢,就是维语版毛选语录。有一段时间,大声朗读和背诵维语“老三篇”成了王蒙天天必做的功课。一次,房东大娘还以为是广播电台的声音呢。上世纪90年代有个叫李阳的发明了“疯狂英语”学习法,就是高声说、大声念、如痴如醉地背诵,不想在王蒙那里,30年前就已经使上了。他自称只要一讲维吾尔语,就神采飞扬,春风得意,生动活泼,诙谐机敏。这当然是“文革”开始之后的事,而这时候的王蒙已经可以充当维汉口译了。政治学习开会时为大队干部做翻译,生活中为妻子做翻译,可见王蒙的维语水平。

40多年后王蒙的“学习版”体会是,这种办法增强了语言学习的自信:“最初学维语时我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发音不正确语法不正确别人听不懂,后来我发现,恰恰是你的怯懦,你的欲言又止,你的吞吞吐吐,你的含糊其辞,你的十分理亏的样子成为你与旁人交流的障碍,而那些本地的老新疆人,不论什么民族,也不论他们的发音如何奇特,语法如何不通,他们的自信心十足的话语,毫无问题地被接受着被理解着。”①他的“心灵补偿版”回忆表述是:“当命运赐给我以与维吾尔农民共同生活的机会,当政治风暴把我抛到我国西部边陲伊犁河谷的边缘以后,我靠学习维吾尔语在当地立住了足,赢得了友谊和相互了解,学习到了那么多终身受用不尽的新的知识,克服了人生地不熟的寂寞与艰难,充实了自己的精神生活。”②

而其“精神升华版”的总结则是:“学习语言的过程是一个生活的过程,是一个活灵活现的与不同民族交往的过程,是一个文化的过程。你不但学到了语言符号,而且学到了别一族群的心态、生活方式、礼节、风习、一种思维方式、一种文化的积淀。用我国文学工作上的一个特殊的词来说,学习语言就是体验生活、深入生活”,因此,“一种语言并不仅仅是一种工具,而是一种文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群,是一种生活的韵味,是一种奇妙的风光,是自然风光也是人文景观。他们还是世界真奇妙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我的一段永远难忘的经历。还是我的一大批朋友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友谊,他们的心。”③用他自己的话说,学会维语,使王蒙多了一个舌头,和维吾尔人在一起时同样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可以语言游戏,话外含音;也多了一双耳朵,可以舒服地听进另一种语言和歌曲,领略它的全部含意、色彩、情绪;还多了一双眼睛,可以读懂曲里拐弯由右向左横写的维吾尔文字;更多了一个头脑一颗心,获得了知识、经验、理解、信任和友谊,总之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因为同语系语言相近的缘故,借助维吾尔语,王蒙的这个世界甚至扩大到整个中亚细亚的突厥语各民族的语言和文化。就在“文革”期间,他在维族朋友穆罕默德·阿麦德的帮助下,阅读了大量在塔什干(当时属苏联,现为乌兹别克斯坦首府)印刷出版的维吾尔文和乌兹别克文的书籍,包括高尔基的《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中诞生的》(维译名《暴风的孩子们》)、乌兹别克作家阿依别克的《纳瓦依》和《圣血》、塔吉克作家艾尼的《往事》以及吉尔吉斯作品《我们时代的人们》、哈萨克作品《骆驼羔一样的眼睛》等。在“文革”后期,王蒙还把维族作家马合木提·买合买提的短篇小说《奔腾在伊犁河上》译成汉语,发表在汉语版《新疆文艺》上。

值得一提的是,王蒙还通过乌兹别克语手抄本读到了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O mar K hayyam,1048—1122)的“柔巴依”(The Rubaiyat),即四行体诗。据传,欧玛尔·海亚姆一生共创作了一千多首“柔巴依”,如果此说确实,目前通行的《柔巴依集》大多是依据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德(Edw ard Fitzgerald,1809—1883)的英译本,共收入101首,仅占总数的十分之一。中国现代诗人郭沫若的《鲁拜集》(把O mar K hayyam译作莪默·迦谟),就是从菲氏本转译的。不过王蒙读到的乌兹别克手抄译本似乎与菲氏译本不同。他最喜欢的一首“柔巴依”是:

(一)

我们是世界的期待和果实,

我们是智慧之眼的黑眸子,

若把偌大的宇宙视如指环,

我们定是镶在上面的宝石。

王蒙把这首少年意气、才如江河贯地的诗篇称为“世界上最牛的诗”。奇怪的是,王蒙学了英文后,翻阅菲氏英译本《柔巴依集》,却发现自己曾“接触并部分抄录过的乌兹别克文译本与英译本根本无法相参照,二者有某些相似的情绪、意象和比喻,却找不到一句相通”④的,尤其是那首“世界上最牛的诗”,在菲氏的英译本和郭沫若的中译本中根本找不到。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目前通行的101首“柔巴依”之外的一首,它虽没有进入书面文本系统,但长期流传于民间,而王蒙在特殊的情景中恰好与之相遇了,这或许就是命运对王蒙的回报吧。此外,王蒙还有两首“柔巴依”:

(二)

空闲的时间要多读快乐的书本,

不要让忧郁的青草在心里生根,

再干一杯吧,再饮一杯葡萄酒,

哪怕是死亡的征兆已渐渐临近。

(三)

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可兰经,

有时我是异教徒,有时是穆斯林,

生活在同一个蓝宝石般的天宇下,

为什么要把人们分成不同的教群?

他甚至还尝试着用中国五言绝句的形式,把第二首译成:

无事须寻欢,有生莫断肠,

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

尤其是前两首“柔巴依”,从纪实小说《鹰谷》,到后来的一系列散文、讲演甚至后来的外交活动和作家集会等场合,王蒙都会反复提及、反复朗诵。它们似乎透露出王蒙内心的高傲、尊严和率性,而这两者的互补也正是他当初“为什么没有自杀”的最好答案吧。

德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通过16年的新疆生活,王蒙显然已深深体会到学习一门非母语的语言,对一个作家的意义有多么重大。语言是知识、工具和桥梁,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更是最精微的部分,从一种语言的学习中,可以体会出其他民族的思维特点。因此语言与学习语言所带来的不仅是交流工具、沟通便利和有关我们的世界、异族的奇妙知识与见闻,它还带给作家一个更开阔的心胸,更开放的头脑,对新鲜事物的兴趣,更多的比较鉴别的可能与思考习惯;还可以养成一种对世界和文化多样性的了解与爱惜,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一恕道的深刻理解,一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魄。与此同时,就可以逐渐克服和改变小农经济的鼠目寸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外心理,“美国的月亮也比中国的圆”的媚外心理,抱残守缺的保守心理,夜郎自大的荒唐与封闭,人云亦云的盲目性,非此即彼的简单化,等等。同样,维语的学习也使他真真体会到学习语言的享受,享受人生的多样、丰富和差异,享受大千世界的丰富多彩,享受人类文化的全部瑰丽与相互作用,享受学而时习之本身的不尽乐趣。⑤

正是以这种开放的语言、文化及世界心态,在一个偶然机缘的触发下,46岁的王蒙又开始了英语学习。1980年夏,王蒙携夫人应邀赴美国依阿华大学参加国际写作计划(International W riting Program,简称IW P,原名“作家写作坊”),这是王蒙第一次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在国际写作计划主持人、华裔作家聂华苓的安排下,王蒙跟一位希腊裔的女药剂师尤安娜补习英语。王蒙原来虽学过一点英语,但只有初中的基础,而且二十多年不碰了。但从1980年8月底至1980年12月底回国,四个月的“强化”学习,不仅在日常交际中可以“应付一气”,甚至到东海岸各大学演讲时,有时也能用英语讲上一段,接受《纽约客》的采访,竟然也可以用英语回答了。

母语好比是家乡、家园,外语好比是世界。走向世界才能更好地了解家乡,热爱家乡,建设更美好的家园。外语与母语不是互相排斥而是互相促进、相得益彰的。只有比较过母语与外语的人才能真正认识自身的素养语的全部特点,才能从比较中得到启示得到联想,从而大大扩张与深化对于母语并且对于外语的理解与感受,这是王蒙学英文的出发点,也是学习过程的体验。

两年后,当王蒙重访依阿华时,朋友们告诉他那位药剂师尤安娜的近况:因为教王蒙的英语成功,加上中国赴美者日渐增多,她干脆辞掉医院的工作,改行教外国人英语了。并笑称,“Y ou have changed her life!”这话在英语中本是用来称颂爱情的,王蒙听了不禁“得意之至”。

很快,他就开始阅读并试图翻译英语文学作品。1990年从文化部长的职位上退下来后,正好有了时间和机会。在随后的两年里,王蒙先后翻译发表了美国小说家约翰·契弗的《自我矫治》和《恋歌》(《世界文学》1990年第6期),新西兰作家帕·格丽斯的《天地之间》、詹·傅瑞姆的《天鹅》(小说界1991年第2期),新西兰作家伊恩·夏普的《白雪公主》和《天赐马》、弗·庞德的《简明三联画》和《八角形》、詹·康普顿《费伯镇》(《外国文艺》1991年第5期)等多个作品。之后,还陆续发表了从英文转译的德国诗人萨碧妮·梭谟凯卜的《如梦——短歌十二章》(《华声报》1990年12月28日)、《心园》十二首(《光明日报》1997年12月31日)和《北美行》(俳句二十二首,《诗刊》2001年第8期),美国诗人斯坦利·摩斯的《给母亲玛格丽特》、《诗》、《婚前的诗》和《祈祷》(《诗刊》1999年第3期),美国诗人兼学者薇拉·施瓦茨(即威斯里安大学教授V era Schw artz,中文名舒衡哲)的《灵魂》、《有足够的理由隐藏光明》和《与黑暗为邻》(《诗刊》2000年第6期),挪威诗人凯瑟琳·格莱丹尔的《情诗》(《诗刊》1999年第8期),还有印度首任驻华女大使尼鲁珀玛·梅农·拉奥琪的《诗三首》(《王蒙研究》2007年5月号)等50多首诗歌,以及作家爱德维琪·丹妮凯特的短篇小说《七年》(《外国文艺》2002年第2期),等等。

数量虽然不多,但作为一位只有速成学历的“业余”译者,已经很不容易了。对王蒙来说,重要的也许不是翻译的结果,而是翻译过程中对不同文化及其语言的体验和领悟。他深知:通过翻译交流和学习与直接从原文交流和学习,感觉与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类的思想、感情和一切知性悟性感性活动直至神经反射都与语言密不可分,思想与情感的最最精微和深邃部分,学理的最最精彩的部分,顿悟的最最奥秘的部分,都与原文紧密联系在一起。同时,他也体悟到,翻译是一种理解和解释,愈是要害问题,愈是受译者的历史、地域、处境与知识结构乃至个性的局限。愈是重要的命题和精彩的作品,愈是要不断地翻译,不断地修正翻译,不断地在理解上从而在翻译上出新。因此,一个确实希望有所作为有所发现发明创造的学人,哪有只满足于让翻译牵着鼻子走的道理呢?⑥

作为伴随着新中国诞生而走上文坛的作家,王蒙的世界观与文学观都带有那个时代的印迹,他的文学资源当然也不脱那个时代的风尚。随着东西方冷战阵营的形成和意识形态的对立,欧美等西方现代文学思潮在新中国初期受到批判和排斥(“文革”期间更是赶尽杀绝),于是,19世纪之后的俄苏文学,一时便成为最受尊崇的外来文学资源。特别是苏联文学更与王蒙这一代青年作家有着深刻的精神联系。王蒙曾多次表示:“对于我——青春就是革命,就是爱情,就是文学,也就是苏联”,这是“四而一、一而四的东西。这里头也有决定着我命运的东西”,“再没有第二个外国像这个国家那样在我少年时代引起过那么多爱、迷恋、向往,后来提起它来又那么使我迷惑,痛苦乃至恐怖。”⑦王蒙的早期甚至复出后相当长时间的写作,几乎都脱不了对苏联形象与苏联精神的想象。

不过,作为一个富有创造力的杰出作家,他的思考与想象又决不是时代思潮所能羁囿的。早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时期,他就表达了对理想的追问,对现实的困惑。新时期初复出后,更是以开放的心态,最早尝试小说创作的新变,成为西方现代派在中国最早的借鉴实验者之一,“窝头就蜗牛,再加二两油”是他的旗帜和口号。这样的资源转换,其实伴随着王蒙紧张的内心拷问和深刻的精神反思。随着冷战格局的转变特别是苏联的解体,他意识到其一代人关于苏联和苏联文学理想的想象性质。同时,正是他从1980年访美开始的走出国门,包括通过英文学习、文学翻译而获得的对欧美和其他民族社会和文学的了解,使他的精神资源和艺术想象,得到持续不断地爆发。他深知,翻译文学的发达与本国创作的繁荣密不可分。正是通过翻译,外国文学才有效地进入本国的精神生活,成为当代文学的一个活跃因素。

关于王蒙的创作与外国文学之间的联系,在当代文学界早已不是什么新话题了。除了关于和苏联文学、欧美意识流文学之间的关联外,王蒙那种汪洋恣肆的语言特点的形成,也可以从他与外来资源的关系中去分辨和欣赏。批评家郜元宝曾这样概括王蒙的语言特点,说王蒙的叙述语言几乎一贯地表现为一种神经质的快速说话,他留给读者最鲜明的印象,正是这种滔滔不绝辩才无碍的神气。他甚至不无夸张地称,王蒙是善于辞令的辩才,尽情游戏语言的骄子,随意驱遣语言的暴君。这里随手举上一例,你可以体会一下什么是典型的王蒙语式:

“……当然,如果您限于先天后天条件实在学不好外语,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凑凑合合也照样革命照样建设社会主义照样做官照样评职称拿学位——不行委托外语好的哥们儿替你写几页英语论文稿前言或简介就是了,但是请不要制造愚蠢的不学与学不好外语有理论啦。”(《我的人生哲学》)

这种语言风格的形成,除天性因素无法分析外,也的确可以从他与外国文学和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的关联中找到某种线索。比如他反复强调的维语文化中的幽默、率性和真诚,对擅于辞令的“又是英雄、又是牛皮大王”一类性格的普遍喜爱。比如在接受笔者的采访时,他曾强调的对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有时一连十几、二十页不分段,像连珠炮、机关枪、山洪泛滥一样的语言与气势所留下的深刻印象。⑧

当然,王蒙对语言的感受远非单一的。像是与郜元宝的评价做某种争辩,王蒙也表示,随着与不同风格流派的外国作品接触的增多,他对美国的约翰·契弗、杜鲁门·卡波特,还有约翰·厄普代克等作家的语言,也非常欣赏。因为他们的风格相对简练一点,擅长用一种非正规的比喻,脱离了过去在修辞上所能理解的那种语言表达方式。其中,对约翰·契弗的作品,他是用心研究并翻译过的,他在《我为什么喜爱契弗》中称,契弗的小说写得非常干净。每个段落,每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经水洗过,清爽、利索、闪闪发光,真是一种迷人的叙述方式与叙述语言。认为这种干净洗练不仅是一种技巧、风格,更是一种教养,一种对于社会、对于读者的智力与时间的尊重。但有趣的是,即便是在赞赏契弗的语言的洗练干净时,他还是禁不住这样说话:

“他的小说的构成明确地奠基于故事的叙说。基本上没有粘粘连连与精雕细琢的描写,没有唠唠叨叨与解释疑难的分析,也没有咋咋呼呼乃至装模作样的表演与煽动。他有的只是聪明的、行云流水般的、亲切而又含蓄的述说。”

不能说王蒙缺乏对语言的敏感,也不能说他没有尝试新的语言方式的冲动。但在王蒙那里,这样的接受和影响,其实质和效果毋宁说是他所擅长的语言方式的一种对照和反衬。正如郜元宝所说,王蒙小说的语言构成是充分开放、极具包容性的。他就像一个善于游泳的人,在语言的海洋尽情地畅游,广泛吸收,灵活化用,并不担心这样一来会丧失自己的语言个性。王蒙语言的个性,恰恰就在于对各种语言大胆自由的吸收和化用。这是一个整天吞吐语言的怪物!这是一个大量熔铸语言的工厂!⑨

王蒙不是一个站在广场以知识分子的语言对社会行使批判使命的精英作家,他是以低调姿态侧身庙堂,通过对乌托邦时代的语言模拟,达到对时代的反讽,多声部的说话艺术正是其作品独有的特点。王蒙的开放与包容,使现实中的各种观点转化为文本中的各种语言,在作品中同时呈现,展开对话,这不禁又使我想起王蒙心目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句话,在王蒙那里,语言已经远不止于传达工具和一般的修辞手段,它已经作为其艺术创作和想象的对象,作为一种题材和“人物”,作为文化批判和精神反思的一种独特的中介、通道和场域。

2008年,七十多岁的王蒙用三年多时间完成了百万多字的自传三部曲,分别是《半生多事》、《大块文章》和《九命七羊》(花城出版社)。他对最后一卷书名的解释是,“民间传说猫有九条命,狗有九条命,我也有九条命。汉语世界一条命,维语世界一条命,写作一条命,翻译一条命,讲课一条命,休养生息一条命,城市一条命,下乡一条命,讲学论道一条命。九条命就是九个世界,东方不亮西方亮,堵了南方有北方……而七羊,就是吉祥。”⑩可见,维语、英语和文学翻译,及其所代表、所联系的不同语言与不同文化,都是王蒙安身立命的重要支柱。

2011/1/4写修改于望园阁

【注释】

①《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页。

②《我是王蒙》,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第89页。

③《王蒙读书》,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8页。

④《鹰谷》,《人民文学》1984年第3期。

⑤《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页。

⑥同上,第10-11页。

⑦《告读者》,《苏联祭》,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

⑧《王蒙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⑨《戏弄和谋杀——追忆乌托邦的一种语言策略》,《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2期。

⑩《环球人物》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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