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锁泉漳两岸情:试论李昂的跨地情爱书写《七世姻缘》
2011-11-20廖炳惠
廖炳惠
梦锁泉漳两岸情:试论李昂的跨地情爱书写《七世姻缘》
廖炳惠
李昂对饮食男女的情有独钟,是众所皆知的;她对杀夫、香炉、迷园、女鬼、美食的性爱、欲求及其身体政治,做了大胆而令人眼睛一亮的铺陈,她的著作在国内外已有多人讨论。如果我们以李昂以往那种挑衅性的情色书写细节来看她的新作《七世姻缘之台湾/中国情人》,会感受到在几分似曾相识之中有些新的创发层面。
首先,叙事者不断回到童年的“七世姻缘”故事框架,当它是前生与今世的复格、遁走与主题变奏,藉此呈现出台湾与中国在文化情德上的多重历史纠缠,俨然是宿命或挣脱不了的冤孽业报,不易有任何解决之道。其次,是以一位中国官方的文化人、有夫之妇为对象,辅以海外六四异议份子,对照着在台长久的男友,透过多角关系去经营彼此的吸引与排斥、追忆及逃避、认同与否定之错综情节,去影射“西进”与“本土”策略于国内、外政经、文化、传染病疫的新态势之中,于跨地网络之间所做出感情的抉择,往往逾越了意识型态与集体记忆的藩篱,形成既痴迷又想扬弃的两难格局。
最后,这部小说的旅游与情爱经验企图超出两岸之民族想象社群圈套,依稀透露了新的人文地理途径及新中产阶级跨国爱情的另类主张。
也就是在这三个论述层面上的多元交叉互动,由七世姻缘的神话(mythological)到国共意识型态(ideological)乃至双方情爱与政经、文化交流的身体真实接触(factological),李昂的近作不仅针对中国的古典爱情传说,也深刻切入两岸激烈演变又难分难解的现况①。
小说一开始的隽语:“我们讲同样的话,使用相同的文字,可是我们如此相同却又全然不同”,对整部作品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当然,文字与书写方式其实两岸有繁、简体之分,并不全然相似,而且在口音、腔调及用语上也颇多差异,即使是北京与上海、厦门也有显著的异质性。将台湾与中国说成是“如此相同”大致是个概括式的讲法,何况小说中女主角何方所深爱的中国男子周晓东是原出自福建的泉漳,有其闽南文化的连结,与北方、西北或其它边疆地区的中国人,乃至海外的华人,在选择原则及其文化符码之意义系统上,一方面是精心营运的采样,另一方面则是在“异中求同”,找最大的公约数,尤其在族群文化的背景这一面向上,周晓东到台湾,置身于绝大主流的闽南人之中,并不会有太多离家漂泊的失落感,无怪乎何方于101与周晓东再见面,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老天!你真像个台湾人。”
何方与周晓东的“似曾相识”在一开始便推向神话论述中的“七世姻缘”框架,前世无法结合的情侣几经历史、时空流转的波折,分分合合,产生出主题与变奏式的再现形式,而且也将台湾文化认同的真实问题与统独的意识型态加以区隔但也同时加以复杂化。台湾人从小就读中国神话、传奇故事,怎能脱离此一文化传承的牢笼?语言与文化的束缚既拉近何方与周晓东但又因彼此意识型态与身分塑造的过程有别。周经历过“文革”,能言善辩,往往让何方处于沉默被动的态势,尤其小说中对周晓东之作为新兴中高层领导人之涵养及其营运模式颇能一针见血,描绘出中国官商代表之城腑、胸襟之内敛自制,甚至用心之精密、幽微,令人在深不可测之中,有莫名的恐怖与无以预期的暴力感。相较之下,台湾人的直爽便显得格外天真,容易受骗。
尽管中国与台湾隔着台湾海峡,但是何方从小听到的“七世姻缘”的传说却深植心中,让她在一个两岸三地的文学会议中第一次见到周晓东,便从“笑弄”及不快,迈入“着意”,感觉出他的不同,乃至彼此在神话论述层级的连结,而此一连结则在地狱谷“巫女之汤”旅游,于汤守观音的雨雾之中,发现到彼此的凝视(或者应说是“灵视”)。一开始,何方有意无意地去招惹周晓东,她“本来只想笑弄他,然周晓东的平和与从容以对,让何方开始收敛自己,并感到他事实上并非那么平板,与无趣。何方之后还更要知觉到,除了谨守分际,周晓东事实上一直在忍让她,一开始她以为是出自——他来自的泱泱大国中国,他要有大的气度,他还是个男人。可是她很快知晓这忍让还部份来自他对她的纵容:“他知道?以为?她是那一向任性被宠坏、台湾来的娇娇女。他不能跟她怎样,因而只有不予理会、忍让。她从而感到心疼。她不知为什么不服气的想要探测这忍让的程度,只有去挑衅他。”
在一起看汤守观音的时候,“何方不知怎的感到,在自身的凝视里有着身后斜后方周晓东的视线——她,何方——看着的眼中——有他,周晓东——在看的。/她、他,(他们)一起在看。/透过他的眼中,她、他,(他们)一起在看。(可是她与他一前一后还斜对着,两人再怎样都无从有平行的视线。)/无尽的纷乱,心念百转千回的瞬间飞驰。她、在看、那汤守观音、撩人的浑圆挺立傲人胸乳......他的眼中、视线里、同样是、那汤守观音、撩人的浑圆挺立傲人胸乳。/(透过她的眼中,她、他,他们一起在看。)/却是她还心知肚明的知道,身后不远处的斜后方——/他——在——看——她/重重迭迭/迭迭重重/的/纷乱/然后何方感到,从周晓东的视线、从她、他,(他们)摇移、破碎、时断时续,但应是共同的视线里。”
在这迈入神话灵视与性感肉欲之眼,彼此密合之际,人我与时空为之混淆,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交叉、纠缠。“而心中千回百转思绪混杂纠结,片时片刻无数无尽飞闪的影像,摇移、破碎、时断时续。/是他在看?/是她在看?/还是这回是她重迭在他里面,透过他的内里、他的眼眸、他的瞳孔、他的视线——/重迭/看。”
在此一景中,周与何的七世姻缘“盈面而来的笼罩,整个人都被包围在其内”,神话余韵的盘旋直到两人同床更进一步发展,由爱(love)此一神话层次到爱(sex)的真实层面,但彼此一已有妇,一有男友,再加上文化、地理环境所造成的性意识型态差异(sexuality),则造成吸引及排斥的纠葛(entanglement)。何方也尝试过接纳另一种中国男子,但“异议份子”的性障碍却只道出中国六四流亡人士的自怜与无能。在长篇大道、激越批评的热情底下,其实是想引起注意,不仅“对中国还有所希求”,而且人虽在海外,谈来谈去尽是中国,不断梦想“大国崛起”的虚荣。对于这两种类型(在位与流亡)的中国另人及其性爱表现,小说中有十分具体而微的描述,但是其细腻之处则在其象征意义,一个是藉酒之外力去振奋及麻醉,另一个则是纷乱重迭、由内引爆的交融共鸣。值得一提的是李昂对周与何的发功、极乐之情景是用第一人称来叙述那种兴致淋漓的过程,由期待绮思到极致欢畅(jouissance)中找到累世不灭的姻缘印记,以致“圆圆满满的进入对方的怀抱里”,俨然是佛洛伊德在《文明与不满》中所说的重返母体在大海徜徉的完整感觉(ocean feeling)。
相较之下,何方与她的台湾男友陈定国则像长期夫妻,“太过熟悉了后也在失去乐趣”,最后是受到SARS的感染,陈定国被送进和平医院,虽然肺部纤维化,留下永久性的伤害,但保住了性命,尤其与一位年轻护士培养出患难与共的感情,让何方在歉疚中得以切断与过去(或台湾长期男友交往)的联系。何方与陈定国的关系只停留在性爱与世俗时间(secular time)内的操作范畴,是直线性的(linear)而且容易耗尽,因此可以取代(何方常把周与陈想成是相互替换),而何方与周晓东的爱则是更神奇而超越抽象时间、想象祖国文化社群:“她何以得历经那述说中不只是两人之间的性爱?那深切的爱,历经几世几劫都尚不能完成的爱,何以还须要有他人?……‘不只是两人’便可以是复杂的复数。”何方认为这种复杂、复数的性爱不见得只有享乐,大概是对何春甤等人的回应:“那与一个男人欢爱却心中另存他人,被认为是一种至大的满足:肉体与精神俱足。可是,如若肉身的享受与专注相关,对另个男人的想象,必然干扰正进行的性。”
就多元性伴侣的操作面而言,《七世姻缘》提出错综而又逼真的描述及诠释,其中包括何方与陈定国、王洋、周晓东等人,还有各地旅游时的邂逅,在物质、身体及思想(或意识型态)上,其实都需种种磨合。即使是周晓东这位俨然是故事中的“第一个中国男人”或七世姻缘中的旧情人,何方也充满了焦虑与害怕:“自识得他后,只要与周晓东相关,那不知从何而来悲惨的哀伤,没来由的慌乱,如此深心的酸楚与哀伤。总令她深字害怕。(那情爱总是相关着灾难?)也是自识得他后,在混乱的时差里,睡下几个小时即醒来。先是借着药物调整睡眠,希望整个睡眠能进入一种空茫的状态,真的是无梦也无歌,像一道心电图上死亡后特长的直线,一直一直成直线地在进行。在梦中,梦到自己睡梦中醒过来,在黑暗中害怕着,起身要开灯,由摸墙壁的方式,会意到是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卧房(不在陌生的所在),寻不到开关,等到处摸到,焦急的打开,灯不亮。赶快起身到对面周晓东房间,还好,他在(知晓自己仍在睡梦中,周晓东才会就睡在对面的房间)。便在他的卧房同他一张床睡下,躺在被子里,西式的铺床方式,他怕天冷吧,除了床单与原来的毯子,又加上一重被子,有花样的蓝色格子状被套。盖上身来时,西式的铺床周边本就塞得十分紧实,躺进去脚掌都无从向上伸,直觉的感到像是被埋着一样。埋进坟墓似的,而且是一重又一重严严的掩埋。动弹不得、就此不见?还不觉得周晓东就睡在身旁。惊然中醒来,以为自己仍在做梦,所以是睡在他的床上。然后更醒过来,发现在自己的床上侧着身子醒来。是个梦。梦到自己在做梦。试了房间的灯,没坏。是在自己的卧房内梦到自己在做梦。没有理由她要对他动心,而且,无可抑遏难以收拾的动心。然后,全然无预期中,于北投,那‘巫女的所在’温泉区里,何方开始真心相信,她与周晓东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因缘。(注定不会有结果,甚且未曾真正在一起,只是彼此痴心相对的情爱?)出自于本能,一种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防卫机制,何方深心恐惧着”。
在期待与幸福之中,其实也充斥着不安与灾难意识,一如梦境的纠缠,不容分辨真假或时间的延续性,也就是在这种过去、现在、未来时空交错,而又在神话、意识型态及真实接触之中,双方对孟姜女、秦始皇乃至牛郎织女的理解、记忆都在歧出的文化、社会情境中展开其异质性,毕竟中国经历过文化革命及急遽的民族与资本主义化爱情,传说的感染力是在相当不同的领受结构下形成与效验与作用,何况周晓东有自己的家庭,何方自觉到第三者的身分,而何方也多年与陈定国同居,在偷情偷性之中,彼此不自禁的另类干扰,其实始终挥之不去。
这些干扰又再加上统独的争论,台商包二奶及中国男人贪图女台商律师的钱,始乱终弃的背叛事件层出不穷,特别是周晓东不经意间吐露出的中国族群中心主义,将何方视作“岛上的女人”的贬异说辞,都令何、周的多元性伴侣关系充满了吸引与矛盾的两难,也暗藏了彼此在累世以来均得分手或以悲剧收场的灾难。小说结尾部分,周晓东在西藏出车祸身亡,而何方则在上师的教诲中,进入光明,从中苏醒,收心摄念,了解到六道轮回的解脱之道。
周晓东来自中国,但出生于漳州,因此在语言、文化、族裔传承上,与何方有几个连络点,但故事的重点则在异中求同、同中求异,而且经历了神话层次的累世姻缘及其遗绪之追认与肯定方式。这种以七世姻缘的神话论述为出发与结束的故事框架,实际上不断被彼此的意识型态差异及真实的生里社经行为所解构、干扰,以何方之四角的性关系及其旅游所造成的脱轨或离散(去中心),而周晓东又是官方代表,在台湾的言论触犯北京,回国之后,更加谨慎,几个事件由“巫汤”到“断桥”、“蓝色水母”及台胞女律师糟背弃等均加强其断裂作用,让台独的意识更具真实操作层面上的合法性。虽然“她对他的爱改变了她对他的城市、他的国家的观感”,但是记忆中熟悉的城市,“千百年来一直相似存有”却是个问题。往往在实际接触中发现中国人是与台湾人有极大的历史文化差异:“共产主义先‘异化’了他们一次,接下来资本主义再‘异化’一次”,“彻底的摧毁旧有的一切,道德、规章、法则都不算数。”何方坦承:“他因不同国家、社会体制而来的奇特差异,致使吸引更加强烈。‘老天,我们讲同样的话,使用相同的文字’,她不只一次的说:‘可是我们如此相同却又全然不同。’周晓东点头。何方知道他当然清楚彼此的不同。认得周晓东有一会儿后,何方更坦然的告诉他:‘我觉得和一个中国男人之间的距离与差异,大过于一个欧、美的白种男人。’与那欧、美的白种男人之间不只有文化的不同,事实上还隔着种族的差异,可是为什么竟感到较容易沟通呢?与中国男人之间,又何以有这样的虽是差异但致命的吸引?”周、何在泉州找到各种原始的联结点(从族群历史到七世姻缘传说),两人并肩站在复建的拱桥,缔建千年的盟誓,仿佛梁祝、白蛇、董永的故事又复活,但却被强风、水住所浇冷:“霎时瞬间便只见那强风带着漫天水雾、蓝色雷射光于上奔行前进,如此特异的美丽。终必然,骤然间,光逝,水雾于前方远处下落,两者都消失不见。何方伫立张口咋舌,手臂上遍起疙瘩,九九不能自己。是因着水,风带来凉意?尽管周晓东就在身后寸土寸地,为她挡风遮雨,奇特的是,她全然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他们之间,似乎不存在着温度。”
刻骨铭心的爱又与刻骨铭心的遗忘彼此纠缠,何方从王洋这位异议份子身上找另类性经验,远赴中东、欧洲、马来西亚、太平洋群岛,去逃避、去透过他人来达成欲求/遗忘:“得是这种域外的域外,方建立得起一种新的爱,来自遗忘的爱。”何方屡次谈及台湾的移民与殖民经验,藉此凸显台湾与中国的差异,但是周晓东的漳泉出身及其家族为国民党背景,经历过黑五类的斗争,曾遭“旧社会阳光”的照亮等等,均深深吸引了何方,觉得彼此有着某种关联,但是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岛”与“大国”的中央与边陲差异、“独统之争”及军事威胁均与他们长相左右,这是在神话论述的连结点之外,歧生出的意识形态阻绝,在身心的结合之中,常要想到的“伤害”及“敌对”问题:“‘可是’,何方忧心的加上:‘如果发生了状况,我们一定是会被你们伤害的。你们的成长过程披荆斩棘,只有自己,自身的利益。我们一定难与你们匹敌。’他们借托于‘复数’与‘全体’,在彼此身上寻找。他们所处的时代让他们可以就中国、台湾,甚且还可以加上香港来评比。还真是个不同的‘两岸三地’。”
廖朝阳在讨论《迷园》及《北港香炉》时,将性、政治与媒体之象征交换意义体系②,透过性爱调情与语音表达能力,去分析女性身体如何将公共及政治论述,加以贬异,使之成为漫无节制的谣传、中伤或渲染。《七世姻缘》则以身体、性爱的论述去触及两岸交流的政治敏感地带,在叙事架构上是个大突破,而在神话故事意识型态与真实接触三个层次上的互动,也颇生动地描绘出台湾与中国在文化大传承、族裔与历史背景、政经贸易发展上的难分难解,尤其扣紧了何方与周晓东之跨地情爱关系,由泉漳到上海到北京。
不过,一如“何方”的名字所暗示的,台湾的认同在何处?何方是儿家?她的男友陈定国具台独安排的意涵?“何方”这个名字的意义性及其飘流失所之指涉,正象征了台湾中产阶级的全球流动弹性公民数(flexible citizenship),比起中国在民族主义高涨之下,连海外异议份子都无法不提中国,而且不断将其视野限囿于中国(北京),何方所象征的全球流动性应是台湾的另类出路?
一个核心问题是:何方“痴心妄想”中国男人,不断“希求”能将她的身体给他之际,其实对那“最完满的结合”(统一?)打从心底便有不安、恐惧及绝望(“天生注定不可能”)。在缺憾不完整及断裂之中,彼此的“爱”才变得可能,在“性”与“爱”之间存在着意识形态与国家机制之间无法抹灭或磨合的差异,正是这个歧出因素。一方面加强了彼此的吸引及其结合欲求,但在另一方面却解构、松绑了家国想象。周晓东车祸死亡,何方到处旅游,虽在灵修中获得启示,但伊人已逝,神话断绝,新女性挟其菁英浪荡阶级的多方资源,却仍可到处留情、追忆、遗忘、超越,只是那种身体与生理的性真实存在可能是不断活在七世姻缘神话的阴影及其因果荫应之下。
【注释】
①本文思考架构主要是以Roland Barthes的S/Z(Hill&Wang,1970)为根据。
②Chaoyang Liao,“History,Exchange,the Object Voice:Reading Li Ang’s The Strange Garden and All Sticks Are Welcome in the Censer of Beigang.”Writing Taiwan,ed.David Der-wei Wang and Carlos Rojas.Durham:Duke UP,2007.348-69.
┝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