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与当代寓言
——《长恨歌》中的现实与虚构
2011-11-20刘阳扬
刘阳扬
上海往事与当代寓言
——《长恨歌》中的现实与虚构
刘阳扬
作为一位高产作家,王安忆的的创作题材常常发生变化,乡村和城市就是其中永恒的两个主题。不过,她的女性立场和铺排的写作笔法使得她以城市为背景的故事更加引人注意。《长恨歌》就是其中的典型。王安忆自己也说,《长恨歌》“企图写出一个城市的故事”,写“城市的街道,城市的气氛,城市的思想和精神”。城市在这里,并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而更具有了独立的精神,成为了虚实交缠的综合整体。
一、日常审美下的上海往事
在《长恨歌》中王安忆采用了日常化的审美取向,再现了人情琐事的家常生活,从平凡的生活中展现美好,思考人生的意义。“我不知道今天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巨变,我不关心,但我觉得有些东西是恒定的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因为事实上我们看小说,都是想看到日常生活,小说是以和日常生活极其相似的面目呈现出来的另外一种日常生活。这种日常生活肯定和我们真实经历的日常生活不同,首先它是理想化、精神化的,还有是比较戏剧化的,但它们的面目与日常生活非常相似,人的审美一定要有桥梁,就是和日常生活相似,所以我不担心没有读者。”①王安忆自己的论述表明了《长恨歌》的写实特性。小说的第一章乍看平铺直叙,没有情节,作者极尽绚丽的铺陈描写给了读者视觉上的震撼。弄堂、流言、闺阁、鸽子,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独立个体其实构成了整部小说故事的框架。“站在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②刚开篇,王安忆就试图从“制高点”看上海,显示出这部小说史诗般的创作策略。“这开头四节的内容和形式非常有趣,在内容上,它们彻底背叛了史诗英雄式的悲剧类型,在形式上,它们又无处不保留着要做史诗的特征。”“尽显了王安忆驾驭一个社会的意图,这意图是坚决而毫不张扬的”③。弄堂的性感与肌肤之亲,流言阴沉却带着薰衣草气,闺阁温存却也带着模糊的愁怨,鸽群情意绵绵却又洞察一切。《长恨歌》内容上的日常性使得它成为读者洞察上海这个大都市的良好窗口。为了写尽大上海的繁华,王安忆运用了独特的综合笔法,可以用国画中的“皴”来概括。对“上海”的描写,在她“皴”的笔法下表现出实实在在的日常情怀④。小说中关于上海的细节描写随处可见,咖啡厅的气氛,花团锦簇的窗帘,旗袍的式样,阳光照射到窗棱上的角度,凝着露水的青石板路,点心的花色,各种或清新或浓郁的香水……在“皴”的综合叙事下,各种上海的琐碎细节如同密集的纹路一般铺陈开来,在日常化笔调的映衬下,显现出一种怀旧而华丽的奇妙质感。王琦瑶也是上海的元素之一。她得了上海小姐的第三名,因为她那“艳和风情都是轻描淡写的,不足以称后,却是给自家人享用,正合了三小姐这称呼”,王琦瑶的内敛、从容与温婉也正是上海的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王安忆笔下,日常生活并非庸俗与繁杂的代言词,反而是城市精神的重要载体,她的写实笔法,也正是上海的魅力所在。
二、繁华梦境里的当代寓言
王安忆虽然始终坚持着日常生活的审美取向,但是她并不拘泥于平凡生活的简单还原,而是深入生活背后,在《长恨歌》中构建了一个都市生活幻景。这就是《长恨歌》不能被简单的定义为一部写实的作品的原因,也是作品“虚体性”、“隐喻性”的寓言特征的显现。
《长恨歌》的“虚”首先体现于故事人物的符号化。女主人公王琦瑶并非简单的个体,而是众多个体的代名词,她是弄堂里面最平常的女孩,她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调的,就是王琦瑶;结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王琦瑶形象的模糊性与符号性也使得小说的真实细节带有了一种虚幻的美感。小说的“虚”还体现为作者紧紧抓住的城市的虚无本质。王琦瑶选上上海小姐,繁华一时,最终还是落入平淡。文中反复提到的孤寂、焦虑,事实上正是人类对世界的惶惑与不安。王琦瑶知道自己“长得好”,甚至希望以自己的美与这座城市共存亡,然而她的结局却是落入人生永恒的虚空。整部小说仿佛一个现代寓言,王安忆将她的上海比喻成海,“这城市像一个干涸的海似的,楼房是礁石林立、还是搁浅的船只,多少生灵在受苦啊!”,而人生则如同一场海上的繁华旧梦。小说中多次出现电影、镜子、照片等意象,隐喻王琦瑶所追寻的不过梦一场。小说中关于片场的一段描写,几乎暗喻了王琦瑶之后的命运。“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全部是准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她看出这一声‘开麦拉’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几乎是接近顶点的。”成为“沪上淑媛”,选上上海小姐,被李主任看中,入住爱丽丝公寓,王琦瑶仿佛达到了顶点,实现了她的繁华幻想。不过,繁华总有落尽的那一刻,走出爱丽丝公寓给她的打击是致命的。她不愿落入平凡的生活,而是依然活在自己的旧梦中不愿醒来,对往日生活的回忆成了她的唯一乐趣。在爱丽丝公寓,一切都是亦真亦幻的,“人都是成双的,影也是成双的影,欢喜是成对,寂寞也是成对。什么都有两个,一个实,一个虚,一个真,一个假”。王琦瑶沉溺在这个幻境中,但她却并不糊涂,她清醒地意识到繁华落尽后的虚无生活,也明白人生的流逝无法阻止,但她却依然愿意活在旧日的回忆中,在镜花水月里辨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这也正是小说的悲剧所在。《长恨歌》全篇淡雅而略显灰暗的色调终于被结局的浓墨重彩颠覆。王琦瑶的死有一种王安忆乡村系列小说中的粗犷风格,这不外乎是一种讽刺和隐喻。她那看似优雅而又颇具传奇性质的一生由于这样的死亡而被全盘抹杀。王琦瑶沉溺的欲望之海终于用死亡将她淹没。在王琦瑶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当代都市人的命运,这个寓言式的故事也仿佛给了现代人一些启示。
三、心灵世界:在现实中表现虚构
王安忆曾经这样定义过自己的小说:“我觉得小说一定是带有不完全的、不客观的、不真实的毛病,用常说的话,它很主观,但我不喜欢主观这个词,似乎太科学,也太冷静了。我倒喜欢一些更加和人性有关的东西,我就给它命名为一个‘心灵世界’。”“它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对应,或者说是翻版,它是一个另外存在的,一个独立的,完全由它自己来决定,由它自己的规定、原则去推动、发展、构造的。”⑤王安忆立足于现实世界,不逃避、不妥协,力图在现实中构造“心灵世界”,她一方面说明自己叙述内容的现实性,另一方面又极力表达出一切不过是一种虚构。这种看似矛盾的表达方式其实却表明了一切小说创造的共性问题,小说正是现实基础上的虚构。
《长恨歌》正是王安忆自己构造的一个“心灵世界”。在内容上,王安忆潜入现实生活,细致地刻画出上海日常的方方面面,在形式上,王安忆则力图创作一个史诗性的大型演绎,试图展示给读者一个虚拟的历史图景。当它跃然纸上的时候,就已然具有了自己的生命,“第一句派生出第二句,第二句派生出第三句,句子的繁殖能力特别强,无意中是怀有一股子鲁勇,看什么时候撞南墙。”读者面对这部小说,虽然很容易被文中真实可感的琐屑细节抓住眼球,很容易认为这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真实上海,但是,却也始终觉得被限制在作家所设定的区域内观看人物命运的演进。阅读者往往以一种冷静关照的态度阅读小说,随着叙述者的语调,旁观着人物的命运与社会的沉浮。这种复杂的阅读体验正是作者想要构造的虚实相生的“心灵世界”。小说的主人公王琦瑶在入住平安里之后,就又开始营造起昔日爱丽丝公寓的生活场景。她布置下午茶,邀请好友,精心打扮,看似是在现实中找回了昔日的欢乐。然而,人散之后,王琦瑶依然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都觉得没意思”,“她看晚报,看几遍都不了解说的什么。她对了镜子刷头发,也不知镜里的人是谁。心理的念头都是没头没尾不成章不成句。她拿一个分币在桌子上掷着,却说不准要的是哪一面,卜的是哪一桩事情。”王琦瑶并未回归现实,而是依然活在回忆中。故事的结尾,王琦瑶临死前又看到了当年的片场,当时在戏中被杀死的女人其实就是她自己。这又是一个虚幻的隐喻,王琦瑶的一生仿佛一部电影,从片场开始,最后又回到片场,所有的一切现实可感的东西最终都归为一场虚空,而小说现实的虚构性也正在于此。
在《长恨歌》中,王安忆很好地把握了“实”与“虚”的关系,虚实交错,构造出具有独特意义的“心灵世界”。对于同为海派作家的张爱玲,王安忆曾在《世俗的张爱玲》一文中评价道:“张爱玲的人生观走在了两个极端上,一头是现时现刻的具体可感,另一头是人生奈何的虚无。”而她自己,不但重视写实,同样十分重视虚构的作用,通过“心灵世界”这一独立的小说生命的构造,协调统一了“实”与“虚”的意义联系。“实”与“虚”结合体现了她作为一个现代作家的非凡的艺术张力。
结语
《长恨歌》绝不仅仅是富有情调的怀旧小说,而是弄堂、电影院、爱丽丝公寓等上海的代表性处所,与王琦瑶、蒋丽莉、程先生、老克腊等男男女女构成的史诗。王安忆通过日常生活的审美视角,写实性的记叙了一段风花雪月的上海往事,而在其中也暗含对当代生活地隐喻。她对“实”和“虚”的把握,与她小说构造“心灵世界”、在现实中表达虚构的创作理念不无关系。《长恨歌》从内容到形式,从叙述视角到描写手段,无不体现出王安忆对作品中“虚”与“实”的精到把握。在“上海往事”与“当代寓言”交织的背后,其实是王安忆构筑小说“心灵世界”的美好愿景。恰如王安忆所说,“小说的目的是要以语言为材料去建设一个心灵世界,这个世界和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不同,它有着自己独立的逻辑、原则、源头和归宿,它的一切都是非现实性的,却又是合理的。”⑥这个非现实却又合理的“心灵世界”,正是王安忆希望给予当代人的柔情与温暖。
【注释】
①王安忆:《我眼中的历史是日常的——与王安忆谈〈长恨歌〉》,《文学报》2000年10月26日。
②王安忆:《长恨歌》,南海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以下所引原文均出自该书)
③万燕:《女性的精神——有关或无关乎张爱玲》,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3页。
④鲁峡、朱青:《王安忆的皴法》,《当代文坛》2001年第3期。
⑤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第二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⑥王安忆:《重建象牙塔》,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页。
┝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