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革命的名义
——谈墨白的“文革”叙事
2011-11-20刘宏志
刘宏志
以革命的名义
——谈墨白的“文革”叙事
刘宏志
墨白是深受新历史主义观念影响的作家,所以,在他的笔下,凡是涉及到历史的部分,里面总是充满了矛盾、缠绕和空缺。换言之,在墨白看来,确定的历史是不可信的,关于历史的叙事,也不过是一种文本而已,而不具有任何的权威性。但是,这种历史观在墨白的写作中也并不是一以贯之的,比如他对“文革”的书写。出生于1956年的墨白在“文革”发生的时候正好10岁,从10岁到20岁,“文革”十年正是墨白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青年的时段,我们不能确认这十年时间对一个成长中的青少年意味着什么,墨白自己曾经说过“文革”带给他的感受:“‘文革’对于我们这些经历过的人来说,就像昨天刚刚过去的往事一样清晰而又让我们不堪回首。可我们又总是去不掉它留在我们内心深处的阴影,它似乎仍然和我们每一个经历过它的人血肉相连,它常常勾引起我们的无奈和惆怅,勾引起我们的恐惧和噩梦。”①由这里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文革”这一段历史对于墨白来说不再是不可确定的、不可信的历史,而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噩梦。这是墨白的整体新历史观念上的一个例外。这当然也影响了墨白的创作,在他的两部涉及“文革”的著作中,我们看到的是种种荒唐、暴力的梦魇,但是这个梦魇在作家的叙事中却是如此的真实和可怕,或许,墨白正是要藉此书写来一次对这段历史的清算和整理。
一
文化大革命对于众多经历过它的人来说,对于中国历史来说,都像一场梦魇。但是,这场梦魇究竟是怎样发展起来的?长期以来,对于“文革”的形成有着各种各样的分析,比较普遍的一种说法是:“文革”是中国封建因素的一次集中爆发。换言之,“文革”就是封建因素在现代中国的一次复辟。墨白恐怕并不能认同这种说法,或许他对此没有一种理论的认知,但是,他的小说《梦游症患者》的确表达了他对“文革”之所以发生的自己的理解。
小说《梦游症患者》是从三爷一家的生活开始的。“文革”的风暴此时还没有刮到颍河镇,这里的生活还显得很平静。三爷此时有他忧心的事情,那是对他女儿的担心。解放前的三爷还是下面乡村的一个普通农民,为了能够进颍河镇生活,也为了女儿能够过上好生活,三爷把他的女儿嫁给到镇上一户殷实人家,但没有想到的是,伴随着他儿子革命的成功,他的女儿、女婿一家都成了地主,成了政治上的反动派,成为镇上人侮辱的对象。但是总体来说,三爷的生活还是惬意的——他的大儿子是老革命、镇小学的校长,二儿子是镇上酒厂的厂长,三儿子是镇上的民兵营长——几个在镇上举足轻重的儿子让三爷在镇上有着崇高的地位。无论从政治地位还是从经济收入上,三爷家都是镇上其他人家所无法比拟的。所以,镇上人看见三爷的时候,都是充满尊敬的神态。但是,小说通过叙事视角的转换,让我们看到了镇里人在对三爷的表面的恭敬下隐藏的真实的想法。小说中一个专门靠挑水为生的人物老鸡,觊觎三爷的外孙文玉带回来的毛主席像章,被三爷看穿、训斥,老鸡感到很愤怒:
老鸡心里感到有些委屈,老鸡想,我日他娘,王老三家的人兴了。以前谁不知道你王老三?你王老三不就是个擓大粪箩头的吗?你能管给俺家比吗?俺爹以前开酱菜厂时你家能比吗?我日他娘,这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我现在给酱菜厂里挑水,我现在给茶馆里挑水,我日他那先人,我挑一天水才跟人家使一样的工分,我日他那祖先,王老三家的人兴了,我给队里的茶馆挑水,也得管着恁一家人吃水。老鸡这样想着往后坑的水井走,老鸡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恼火,等他从水井里拉上水的时候,就掏出鸡巴往水桶里恶狠狠地尿了一泡。老鸡想,我日他娘,我还得管着恁一家吃水,这回我叫恁喝我的尿!老鸡这样往水桶里尿了一气,心里就平静多了,现在他就心一意地想着往茶馆里赶,想着赶紧把这两桶水倒进三爷家的水缸里去。②
从老鸡的视角,我们可以看到,老鸡在对三爷表面的恭敬下面隐藏的是不满和怨恨,上述的这些描写,显然就表达了墨白对于“文革”爆发的起因以及能够如火如荼地在整个国家蔓延的思考。
新中国建国之后,中国共产党成为国家的执政党,于是,中国共产党的政党伦理开始和权力、财富的分配密切相关,从而成为了社会法权,换言之,中国共产党的政党伦理已经成为国家伦理,符合政党伦理行为的人都成了国家权力阶层,开始掌控国家权力。中国共产党的政党伦理是强调革命性,把全国人民分成了党内干部、革命群众和普通群众这样不同的群体,划分的标准就是革命性,或者说是否够“红”。够“红”的革命者就能够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政治地位和经济特权。事实上,《梦游症患者》中的三爷一家就是这种政党伦理成为社会法权的受益者。小说中说道,三爷父亲的最大梦想就是让家庭脱离贫瘠的乡村,搬进相对繁华的颍河镇,但是他的一生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接着,三爷最大的理想也是搬进颍河镇,为了能够进入颍河镇,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镇上一个殷实的家庭。小说指出,三爷最后的理想实现了,但是却不是靠的三爷的努力,而是他大儿子的参加革命。三爷大儿子王洪良通过参加革命成了镇上的干部,从而成功地让三爷一家成为红色家庭,这不仅让三爷满足了搬进颍河镇的愿望,而且,还成为了颍河镇上备受大家尊重的革命领导家庭。但是,三爷家这种政治、经济特权的获得,也引发了颍河镇居民的不满。事实上,在整个国家来说,这种不满也是全国性的。原因在于,当“红”这种政党伦理成为社会法权之后,它也开始带来社会的不公——在当时“红”已经带来了社会层面的福利、救济、晋升、加薪等各个方面的分配的不平等。而且,虽然中国强调平等,当时的中国是一个高度平均化的社会,但是,在不同的阶层之间仍然有着较大的差别,例如干部和工人之间、城市和乡村之间,而造成这样差别的,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政治上是否够“红”。换言之,当时中国政党伦理和国家机体中的财富及权力分配的同构,使得“红”色阶层出现,加剧了社会成员之间的冲突。这就使得虽然社会表面上仍然风平浪静,但是,整个社会民众中间,特别是处于劣势的社会成员的不满与怨恨与日俱增。如同小说中所展示的,老鸡虽然表面上对三爷非常恭敬,但是,在内心深处根本就看不起三爷,而且有着强烈的怨恨,这种怨恨甚至刺激着他往给三爷家挑的水里面撒尿。老鸡对三爷的这种怨恨是执政党政党伦理成为社会法权之后导致的社会不公造成的,是社会劣势群体对强势群体的冒犯,事实上,它也是文化大革命发生的深层心理动机。
从小说叙事看,老鸡等颍河镇普通群众对三爷这个特权家庭显然是有着怨恨的。正是这种怨恨刺激这些颍河镇的普通居民在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就立刻积极介入,推动文化大革命向纵深延展。当文化大革命在颍河镇展开的时候,虽然三爷的儿子王洪良和王洪涛才是颍河镇造反派的发起人,但是很快,积极加入的群众,如老鸡、汪麻子、涂二以及从县里过来的金百义就成了造反派的中坚力量和实际领导者,王氏兄弟反而成为了被打倒或者被遗弃的对象,换言之,文化大革命造反派的出现已经暗示着王氏兄弟在颍河镇特权地位的结束。老鸡、汪麻子等人积极加入到文化大革命中,决不是因为它们真的信仰革命,要进行再次革命,事实上,汪麻子加入造反派之后还在操心的是造反活动能否挣工分,老鸡在进行造反、革命的时候还借机侮辱了和他一起逢红袖章的颍河镇的好几个女孩子,还直接导致了王洪良女儿大燕的怀孕。这些人参加“革命”、造反的动机就是怀着对于颍河镇曾经的特权者三爷一家的仇恨,要来改变自己的地位。在政党伦理成为社会法权的情况下,处于劣势的社会成员要改变自己的地位,只有攫取“红”的资本(重在政治表现)——他们曾经是因为不够“红”而沦为社会劣势地位的,现在他们可以通过极端的“红”的行为来获取社会优势地位。从这个意义而言,“反‘走资派’的意识形态修辞为不满的社会成员提供了表达侵犯性情感和诉诸暴力的报复行为的契机。”③换言之,在老鸡、汪麻子等社会劣势地位的社会成员正在对由于执政党政党伦理成为社会法权之后导致的社会不公心怀怨恨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为这批人提供了一个发泄怨恨、争取社会优势地位的机会,这也就直接导致了文化大革命迅速成为一场席卷全国的暴风骤雨式群众运动。
《梦游症患者》通过对颍河镇老鸡、汪麻子等人心理活动的展示和对他们造反行动的刻画已经显示了文化大革命的内在精神实质是怨恨,而怨恨不仅不是封建精神的复辟,事实上还是一种现代性精神。在讨论资本主义的形成和发展的时候,马克思·舍勒首先不把资本主义视为财产分配的经济制度,而是视为一种伦理和文化的制度,这一制度源于特定的生理-心理类型的人的目的设定和价值观,而且,舍勒强调,无产阶级的精神也不过是资本主义类型的精神气质的一种特定变型而已。这里面,舍勒强调的其实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现代性精神,推动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形成并且不断发展前进的一种精神。那么,这种精神的核心是什么呢?舍勒这样说道:
在资本主义精神的形成中迈步向前的,并不是实干精神,不是资本主义中的英雄成分,不是“具有王者气度的商人”和组织者,而是心中充满怨恨的小市民——他们渴求最安稳的生活,渴求能够预测他们那充满惊惧的生活,他们构成了松巴特所恰到好处地描绘的新的市民德行和价值体系。④
也就是说,在舍勒看来,怨恨这种精神才是现代性精神的核心。舍勒所谓的“心中充满怨恨的小市民”正是老鸡、汪麻子等之类的处于社会劣势地位从而对社会优势地位者心怀怨恨、不满的人的真实的写照,正是由于新的社会分配不公引发的他们内心的怨恨和不满才导致了文化大革命成为席卷全国的如火如荼的群众运动,所谓的封建势力、封建思想的复辟不过是整个事件的表象而已。
二
在墨白笔下,文化大革命给人的最深的印象就是荒诞和暴力。在一个秩序匮乏的年代,暴力的形成是不出人意料的。暴力本来就是对立情绪的极端性表达——在对抗情绪达到极点的时候,似乎只有暴力能够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这种对立情绪。如前所述,文化大革命的爆发本身就和怨恨情绪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文化大革命中种种如“打倒走资派”之类的口号又给这种怨恨情绪提供了合法的发泄渠道——对走资派实施暴力不仅不会受到惩罚反而会受到表彰。在这样的情况下,暴力成为社会情绪的一个主要表达方式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如果说暴力的出现还是“文革”前、“文革”中产生的所有对抗性情绪的一个集中表达的话,那么,非理性的荒诞却并没有必然出现的理由。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曾经存在于人类中间的种种荒诞的、非理性的行为、思维方式步步退却,理性成为所有现代人思考、行动的指导。在这样一个高度理性化的世界上,文化大革命中却突然出现了大量的非理性的荒诞,这确实不是一个容易解释的现象。或许我们可以借助墨白小说的情节,观察这种非理性形成的原因。在他的中篇小说《苍凉之旅》中有一个富有意味的情节,当外边的一群造反派攻打据守在一个大院中的造反派,而院中的造反派无法抵挡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那个少年瘸着腿从甬道里跑出来,他扛起墙边的毛主席像,来到小门边。小将们一看到毛主席,都兴奋起来。那扇小门拉开了,一张毛主席像突然出现在那扇小门里,后面跟着一群手提棍棒的人。外边打进来的人一看这情景,手中的枪也不敢开了,他们被那个毛主席像一直逼得退回去,一直退到大门外。跟在毛主席像后面的那些囚犯突然出手,舞动着棍棒朝进攻的人打去,那群人乱了阵脚,慌乱地退走了。⑤
很有趣的地方在于,为什么枪棒无法抵挡的造反派会被一个毛主席像打退。这显然涉及到了一种很隐秘、复杂的情感,这种景象在《梦游症患者》中也可以看到:
三爷这样说着,他的目光又回到了盖在文玉身上的褂子上,望着那褂子上的毛主席像章,三爷说,毛主席。三爷用他苍老的手指去抚摩那些大大小小的像章,三爷说,毛主席。三爷的眼里就润满了泪水,三爷脖子里的老皮就在咽喉上不停地滑动,三爷面前的毛主席就模糊了。
……
我王老三托谁的福?我托共产党的福,我托您老人家的福,毛主席呀,没有您就没有我王老三的今天,毛主席,我对不起您,我真不知道文玉给我的衣服上挂满了您老人家的像,也怨天黑,也怨雨猛,我一时急得投办法,我一个老头子光着身子和那群男男女女站一块儿我咋有脸活人?谁知我这外孙刚好回来,咋恁巧哩,他和大燕出去快一个月了,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就偏偏昨夜下雨的时候回来?我说,文玉,给我一件衣裳。文玉就把这件衣裳递给了我,我就把衣裳围在下身上;谁知道这上面还有这么多的像章,天黑,看不见,要是看见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围在屁股上,毛主席,我对不起您,我有罪,我该死!我一边跑一边还听到丁当丁当地响,可我咋就没有想到是您老人家呢?毛主席,我对不起您……三爷这样想着就泪流满面;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三爷说,毛主席,我对不起您!三爷腿一软,就在床前跪下了,把头伏在文玉的身上,身子一颤一颤地发抖。三爷沉浸在深深的痛苦里。⑥
接着,小说写道,文玉的缀满毛主席像章的衣服在颍河镇小学引起了轰动,教师、学生们都争着要看这个衣服,看上面的毛主席像章。文玉的舅舅小学校长王洪良干脆就让人抬着文玉上街游行了。在上面的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对于三爷,还是对于王洪良、学校的教师、学生,还有颍河镇上的人来说,文玉的那个缀满了毛主席像章的衣服都有引起了它们极大的震惊。这个震惊不是源于像章,而是毛主席像章,换言之,对毛主席的崇拜,使得大家对于毛主席像章也同样充满了崇拜。这种崇拜的感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三爷会因为曾经把缀满这些像章的衣服围在自己下身而觉得不安,觉得自己对像章大不敬了,面对着这些像章充满感情地流下了眼泪,以至于王洪良要带着学生抬起文玉去游行,让大家都看一看。这种感情显然和《苍凉之旅》中的造反派小将面对一个毛主席像无法开枪的感情是一样的。对于这种感情及其表达方式,伊格尔顿曾经做过分析,“从任何理由来说,宗教都是一种极其有效的控制方式。像一切成功的意识形态一样,宗教活动依靠的主要不是明确的概念或系统的学说,而是意象、象征、习惯、仪式和神话。它是情绪的和经验的,因而能使自己与人类主体的最深处的种种无意识之根缠结在一起。……它的意识形态力量在于它能够把信仰‘物质化’为实践行为……它的终极真理像文学象征所传达的那些真理一样,方便地拒绝了理性的证明;因此,这些真理的权利是绝对的。”⑦从上面所引的三爷以及王洪良、教师学生们的举动来看,他们对于像章的这种崇拜显然明显具有宗教崇拜的意味。从三爷的角度讲,是毛主席使得他们老王家真正翻身,帮助他们完成了几代人的梦想——从乡下搬进颍河镇,而且,还让他们老王家成为镇上的领导者,充分享受领导者的被尊重的感觉,所以,对毛主席充满感激。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当这种感激已经延伸到毛主席像章,甚至把毛主席像章看做圣物的时候,这种感激显然已经转化为了宗教崇拜。如同宗教活动依靠的不是明确的概念和系统的学说,而是意象、象征、习惯、仪式和神话一样,在三爷这里,也正是象征(像章)支撑起了他对毛主席的全部的崇拜,而当文玉由于因为有意见缀满像章的衣服而成为英雄,成为被举着游行的学习的对象的时候,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全民都陷入到了这种象征的狂热之中,换言之,正是这种宗教式的象征崇拜已经使得理性在这个社会开始失去。当全民都陷入这种宗教式的迷狂的时候,大家的个体理性精神开始消失,而且,在这样的宗教式迷狂的感召下,在我们今天看起来触目惊心的荒诞的暴力在当时居然也就成了正常的现象。
墨白的两部描写文化大革命的作品《梦游症患者》和《苍凉之旅》中都有儿子打父亲的情节描写,而且,发人深思的是,当父亲成为所谓的反革命对象的时候,对他们从精神到肉体打击最为残酷的不是别人,而恰恰就是自己的儿子。
英儿爬过来抱住了文玉的腿,她说,文玉,你这不是逼你爹吗?哪儿来的变天账?
文玉一脚就把她踢开了,文玉说,你会老老实实地交出来的。他对刘嘉生摇了摇手中的皮带然后指着那堆玻璃说,跪上去!
刘嘉生用一种惊惧的目光看着他,他看到文玉突然扬起了手中的皮带,那皮带叭的一下就抽在了他的后背上,文玉指着那堆玻璃说,跪上去!刘嘉生望着文玉手中摇动的皮带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在那堆玻璃上跪了下来,刘嘉生感到有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他的双膝里,片刻就有血从他的膝盖上流出来,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蜡黄的面孔。文玉就在他的面前盘腿而坐,文玉说,你说,变天账在哪里?
刘嘉生的身体开始像中风的病人一样在文玉的面前哆嗦不止,文玉说,变天账呢?
英儿哭着扑过来,可是她被别的造反者抓住了。英儿说,哪来的变天账呀,文玉,他是恁爹呀……
那个秋日的午后,许多颖河镇人都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们像看玩猴似的把文玉和刘嘉生围住,他们像面对梦中的场景一样默默无语,这样一直到刘嘉生在那堆碎玻璃上昏倒在地。⑧
这是《梦游症患者》中文玉对父亲的刑罚,当然,这仅仅是个开头,为了让父亲交出变天账,他还用油漆漆自己父亲的脸,用皮带抽他父亲的头,还用火烧他父亲的生殖器。所谓的变天账,今天看起来是一个荒诞的话语,但是在当时,在文玉的心中,却是胜过了任何的血缘关系,成了他对父亲残酷殴打的一个革命理由。这样对父亲的残酷的责罚在墨白的另外一部关于“文革”的中篇小说《苍凉之旅》中也有表现:
少年抓住疯子的手,看了六指一眼,说:“妈的,这样的手还能写字?”
接着他又说:“你会不会入草?”
少年说完接着对疯子说:“过来!”
我看到疯子迟疑了一下,他望着少年把那口铡掀起来朝他喊道:“过来,入草!”
疯子走过来,在铡边跪下来,把的右手伸到铡下去剔铡口里的草,这个时候那片绿色的光又浓起来,像一团雾。我在那绿光里清楚地看到疯子的手指头在笨拙地剔着遗留在铡口里的麦草,少年手里的铡刀像一块滚落的岩石突然间落下来,疯子正在剔草的四个手指头一起被铡刀切了下来,落在了那片他刚刚写过字的黄沙上。⑨
少年在惩罚疯子之后,嫉恨疯子还能够写字,就铡掉了疯子的四个手指,读到这里我们都会有感于少年的残酷,恐怕也难以想象,疯子就是少年的父亲。这样的情节恐怕也是文化大革命最为荒诞、最为残酷的暴力表现了。孩子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父亲如此残酷?原因就在于,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人们都陷入到某种宗教式迷狂之中,革命伦理完全压倒了血缘伦理,革命情感完全压倒了血缘情感。血缘关系原本是中国式伦理中最为重要的一环,我们的社会家庭建制的最基层的环节就是血缘关系。但是在“文革”时期,所谓的革命伦理压倒了血缘关系而成为社会第一位的价值选择。儿子之所以惩罚父亲,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父亲的身份、行为不符合革命伦理,而且不合时宜的身份还可能直接导致儿子丧失革命的资格,因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在非常强调革命伦理的情况下也是非常强调血缘关系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成为“文革”时期的一个基本伦理方式。这种对血缘关系的强调就使得儿子可能因为父亲的身份而成为反革命,事实上,《梦游症患者》中的文玉已经清晰地体会到了这种威胁。虽然他的舅舅们都是镇上的领导阶层,虽然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因为收集到了数目惊人的毛主席像章一度成为镇上人羡慕的对象,但是,在残酷的武斗开始之后,他的血缘出身直接导致他可能失去革命者身份而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反革命。在文玉开始对自己父亲的残酷的刑罚之前,颍河镇的造反派领袖金百义已经给了文玉一个革命逃兵的身份,准备对他实施革命的惩罚。文玉此时的命运大致就是当时中国众多的因为父亲出身而直接被划为黑五类,从而在政治、经济上不断受到惩罚的民众的缩影。可是,文化大革命强调的“重成分而又不唯成分”又给了这些陷入革命的宗教式迷狂的孩子们一个机会,在某种程度上,为出身不好的革命小将还是留下了参加革命,成为造反派,成为一个红色的红卫兵小将的出路。但是,这个出路是要靠自己的革命表现来获得的。换言之,这些出身成分不好的人在当时已经被天然地置于了革命者的反对派的地位上,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表达自己也是一个革命者,他们就需要更多的表现出对革命的忠诚。由于父亲是反革命,考验他们革命忠诚的一个天然尺度就是对待父亲的态度,在这样的革命伦理指导下下,儿子打父亲不仅不是大不韪的事情,反而会受到时代的激赏。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陷于宗教式迷狂的儿子为了表达自己对革命的忠诚开始拼命地打击父亲,构成了梦魇式的生活状况。
文化大革命这种非理性荒诞暴力的盛行,显然和众多的作为个体的人的主体性失去有关:当这些人失去了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的主体性、独立性,而深陷于一种革命伦理的宗教式迷狂的时候,所有的理性都会迷失,非理性的荒诞也就成了社会的主角。墨白对于民众的这种理性的迷失显然有着自己深刻的理解,在《梦游症患者》中他别出心裁地塑造了一个傻子文宝,小说中很大一部分篇幅也都是以文宝的视角来叙事的。这是一个富有意味的叙事主人公。一般而言,我们所谓的傻子,是我们普通人站在理性的立场、角度对那些不具有社会理性的人的称呼,傻子文宝之所以被称为傻子,正是他缺失了我们一般人所谓的理性判断能力。但是,这部小说中富有意味的以傻子的视角来观看大众的行为,这个时候,就呈现给我们一个荒诞的现象:被我们视作傻子的人,在“文革”时期反而更像正常人,而众多的正常人反而更像傻子。这个富有意味的形象的对比,生动地展示出了“文革”时期众多民众由于主体性的失去而导致的荒诞性的形成。
三
当然,仅仅有一些人理性迷失,陷入宗教式的非理性迷狂还不足以导致文化大革命中那样非理性的荒诞暴力充斥社会。事实上,荒诞之所以能够成为社会的主旋律,还因为,社会本身的运作机制出了问题。虽然有很多人迷失自己的主体性,陷入非理性之中,但是同时还有很多人并没有陷入这种非理性的宗教式迷狂之中。清醒的理性者理性行为本身就会对这些宗教迷狂者非理性行为构成批判,这样的话,荒诞就不可能成为社会的主旋律。只有当社会本身的运作机制出了问题,让理性的人无法对非理性实施批判的时候,非理性的癫狂才可能完全压倒理性的声音,而在这个时代只留下非理性的荒诞。
文化大革命中非理性之所以能够对理性构成压倒性的优势,使得理性无法彰显,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对革命性、革命话语的强调,这也显然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政党伦理得到畸形强化的结果。新中国建立后,政党伦理成为社会法权,也直接造成了社会阶层的某种分化:符合政党伦理的人成了革命群众或者革命领导;不符合政党伦理的人就成了普通群众或者落后群众。政治身份的不同直接带来了社会政治地位、社会利益分配的不同,这当然也就引起了社会劣势地位群众对于优势地位群众的嫉妒和怨恨。处于劣势地位的群众要想改变自己的地位,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符合政党伦理,也成为革命群众或者革命领导。在文化大革命爆发前,社会分层已经趋于稳定,已经实际上限制了社会阶层的移动。但是,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又给了心怀不满的普通群众改变自己政治、经济地位的机会,表现的方式就是比别人更加强烈地表现出符合政党伦理的革命性,这样,革命性、革命话语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就得到了一种畸形的强调:任何荒诞的、不合理性的行为,只要带上革命性的动机就不容质疑。这种对于革命话语的畸形的强调显然又是不符合理性的,这样,革命话语、革命性就成了制造“文革”荒诞现象的社会机制。在《苍凉之旅》中有一段非常有趣的描写,两拨造反派武斗,一拨失败,被关押起来:
这时,关在一号里的人用力地擂打着铁门,朝外喊着:“把我们放了!”
少年恶声地说:“喊球!揍你个龟孙!”
号子里的人喊:“关押造反派没有好下场!”
那些打牌的红卫兵小将停下来,和少年一齐挥动着拳头喊:“打倒资产阶级保皇派!”⑩
对立的双方同时自称造反派,在一方喊口号的时候,另一方立刻回应,这看上去像是一群少年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带有某种游戏的味道。但是,这种喊口号行为显然不仅仅是一种游戏,事实上,通过喊口号,大家表现出的是对自己革命身份的肯定。如同刘小枫所指出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看到个人和派别都在同一个政党意识形态的意符支撑下相互合理合法地残酷斗争,达到你死我活的状态。人们不是为了不同的理念而撕斗,而是为了同一个理念意符而撕斗。换言之,革命话语这个理念意符是当时社会中的不可触碰、不可置疑的圣经,拥有它的人就永远地拥有了话语优势。当革命话语成为不可置疑、不可触碰的圣经之后,任何荒诞行为都可以在革命话语的笼罩下获得先验的合理性,这也就导致了文化大革命中理性的缺席。《梦游症患者》中,当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之后,王洪涛、尹素梅带领一拨造反派押着三爷的女儿、女婿游街,三爷很愤怒,小说这样写道:
三爷伸手去取挂在英儿脖子里的那双鞋,可是他刚取了一半就被一只手按住了。三爷回过头来,他看到了他的三儿子王洪涛。王洪涛说,不能取。
三爷说,她是恁姐!
王洪涛说,她不是,她是我们的阶级敌人!
三爷一扬手给了王洪涛一个耳光,三爷说,你再说!
王洪涛说,她是地主的老婆,她是右派的老婆!
三爷又给了王洪涛一个耳光。三爷用手指着他说,你……
王洪涛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三爷那只扬起的手落了下来,三爷的腰驼得更狠了。三爷突然哽咽起来,三爷说,她是恁姐呀……
王洪涛说,爹,阶级敌人妄想变天哩,他们想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他们白天黑夜都在盼着蒋介石回来哩,他们想让我们的人头落地……
不知是谁这时带头呼起了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于是群情激奋。三爷在震天的口号里低下了头。
在面对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三爷是充满权威的,而且,此时的三爷对于血缘关系等还有着清晰的理性的认知,但是,他面对儿子的权威被儿子所依仗的“毛主席教导”和关于阶级斗争的革命话语打败了,只能够在震天的口号中低下头。当非理性的崇拜以这样的方式打败所有质疑其威权的理性的时候,非理性的荒诞成为社会的主流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当革命话语成为这个时代的不可分析、不可怀疑的对象的时候,生活中的另外一重荒诞就呈现出来了。就是一部分人,也许本身并不是革命话语的虔诚的信仰者,但是,他们巧妙地利用了革命话语,使之成为表达私怨或者达到自己私人目的的一个工具。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革命话语在这个时候开始充当许多卑下的私欲、私仇的保护伞,成为了罪恶的掩护者。《梦游症患者》中有一场对渔夫的暴力惩罚,这个惩罚最终导致了渔夫的死亡,但是,惩罚渔夫的根本理由却并不是革命的理由,而完全是私仇:
汪麻子指着渔夫的后背说,这货也不是个好人,他把我们贫下中农的衣裳当狗皮卖!
尹素梅一想起她那件搭在老鳖竹竿上的花褂子就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把他也拉过来游街!
……
汪麻子说着就和秧子拉着渔夫往东街里走,他们一群人来到了老鳖的家里,有好几个曾经在河里洗澡衣服被暴风吹到河里去的人也都跟在后面,那些因狗皮事件而积存在他们心中的仇恨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所有的男男女女的衣服都穿在了老鳖的身上。有一些女人的裤衩子穿不上他们就套在了他的脖子里,最后他们又把所有大大小小的鞋子用绳子串起搭在老鳖的脖子里,这回老鳖真的成了老鳖了,老鳖被众人押到街上,和许仙、刘嘉生、英儿几个人一起游斗。他们从东街到西街,又从西街到北街……
如果说许仙、刘嘉生等人的被游斗是因为他们的社会身份是地主、成分不好等,而还带有一些符合所谓的革命的本来的意旨的味道的话,对渔夫的暴力完全就是私仇的爆发。只是因为渔夫曾经扛着大家的衣服喊着卖狗皮,引起了整个镇上人的愤怒,这种一直被压抑的无法爆发的愤怒终于在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突破口——借助文化大革命提供的革命口号借机对渔夫实施打击。虽然渔夫家里三代都是贫农,按照文化大革命的成分论,他应该是一个革命者。但是这个本来应该是革命者的人因为引发了众怒,于是天然地就成了牛鬼蛇神,成了被揪斗的对象。而且在被游斗的过程中,也只有渔夫受到了更为沉重的惩罚,甚至直接被斗死。而《苍凉之旅》中的造反派六指的革命行为显然完全就是私欲的驱使。按照小说的叙事来看,六指为了从小说中的疯子口中得到宝藏的消息,就以革命的名义对疯子实施各种惩罚。这样,革命话语完全就成了私欲的保护伞。显然,从墨白的这两部小说的叙事来看,当革命话语成为不可触碰、不可辨析、不可怀疑的圣像的时候,它也就成为了私仇、私欲爆发的保护伞,高尚的革命的话语开始和罪恶、私欲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这显然更是一个莫大的荒诞。
文化大革命对于中国来说将是一个永远无法被忘记的特殊事件,在这个过程中,人性的邪恶、生活的荒诞性都被集中展示了出来。通过墨白的小说叙事,我们可以发现,无论就文化大革命的发生,还是就其发展过程中复杂的非理性荒诞的暴力肆虐现象的出现来说,其形成的原因非常复杂,有个人主体性的迷失,也有个人私欲的爆发,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都是在革命的名义下而不受批判的发展的,从而构成了生活的荒诞和时代的荒诞。当今我们已经处于一个去政治化的时代,革命话语在今天已经失去了它曾经有过的光彩,但是,这绝不意味着荒诞就不会再次上演,墨白用他关于“文革”的叙事给我们以警醒:任何被圣化的话语都是值得我们警惕的,哪怕它的本义是多么地崇高和无私。
【注释】
①墨白:《梦游症患者·后记》,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②墨白:《梦游症患者》,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页。
③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86页。
④[德]马克思·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罗悌伦等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7页。
⑤墨白:《苍凉之旅》,《飞天》1994年第7期。
⑥墨白:《梦游者患者》,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65页。
⑦[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22页。
⑧墨白:《梦游症患者》,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24-225页。
⑨墨白:《苍凉之旅》,《飞天》1994年第7期。
⑩墨白:《苍凉之旅》,《飞天》1994年第7期。
┝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