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和反思
——《父亲和她们》论
2011-11-20苗变丽
苗变丽
讲述和反思
——《父亲和她们》论
苗变丽
“家族小说”在中国有着相当深厚的历史传统,自《红楼梦》始一直到新文学到当下新世纪文学,这个传统绵延不绝。从故事形态上,田中禾的最新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也归于此类。在这篇小说中,我的父辈们向“我”口述了一个家庭秘史——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在几十年间的爱恨情愁。
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的情爱史成了文本进入历史深处的可能性途径,小说正是沿着这一条并不宽阔的道路一路走进历史的。1945年,“我的父亲”马文昌为了逃避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和“我娘”的婚姻,在新婚之夜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在以后的革命征途中他遇见了“我母亲”林春如,两人一道坠入爱的梦乡,爱,如同岩浆一样在他年轻的躯体内喷发,他身不由己,那种爱情的热度,以及对身心的深入,是难以诉诸语言的。他们决心同现实对抗,用生命来换取理想,但由于家庭的阻挠他们各自飘落一方。新中国成立后他们终于有希望走在一起了,但由于历史的误会,政治的禁忌问题又成了他们爱情的粉碎机,对爱情生活安宁婚姻的追求又一次悬置起来。之后马文昌和刘英结婚,这是那个时代典型的政委撮合的“政治性婚姻”,无所谓爱也无所谓不爱,可是这样的婚姻也因政治的参与很快解体了,迫于严苛的政治文化压力和生存压力马文昌再度和原配“我娘”结婚,之后再离婚,和“我母亲”结婚,之后再离婚,再和“我娘”结婚,各种复杂的人生际遇和命运在其中经历着从分化到组合、又从交织到分散的变化。在这里波涌浪卷的转变发展带来了故事云波诡谲的戏剧化。
但从文本思想题旨的表述来看,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爱欲情愁的纠葛与缠结,并不是小说的真正着眼点,尽管小说原来的名字叫做《二十世纪的爱情》。作者无意于叙写爱情的铭文,去歌颂爱情的纯洁与美好,也不是去论证爱情的伟大的人性的意义。小说的兴趣在于在这一连串爱情及其婚姻故事的过程之中表现非人的政治对人的挤压和异化,表现了严苛的政治文化禁忌、国家意志与个人爱恨情愁的矛盾以及中国深刻的政治变动和它影响下的日常生活戏剧般的翻云覆雨。对于阔大的政治而言,渺小的人不过是它拨弄下的一群玩偶而已。
作者就这样通过一条家族情爱史拨动了伸向大半个世纪前历史的“一根弦”,借由主人公的爱情之路径直走到了历史的纵深处。家族命运的兴衰沉浮、爱情际遇的云波诡谲就是中国社会历史变迁的缩影,家族是个小社会,它与大社会建构的关系几乎完全是同构的。小说中不无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留下的政治的、文化的、生活的烙印。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的光与影、生命的悲与喜、情感的痛与伤,当然还不乏生活的戏剧性。
与紧密奇幻的故事内容相比,更为吸引人的是故事得以呈现的方法。这部小说采取了一种叙述分层的外部框架。父辈们的历史是他们自己说给“我”听的———通过录音带的形式,并由我记下。对此赵毅衡在《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中命名为超叙述层;而父辈三人的讲述又构成了文本的主叙述层次。我们知道一定的结构方式必然有其结构力,通过结构力的作用可以达到其结构目的。而这样一种叙述套层结构的成功运用确实显示了作者一定的艺术匠心,也在技术层面上为小说的成功提供了保障。我把它的这种结构概括为“3+1”的叙事框架。所谓“3”,是指文本中以第一人称出现的三个讲述者,即父亲、娘、母亲;所谓“1”,即以后代“我”的身份出现的整个故事的叙事人和资料的收集者。按照“从形式抵达意义”的思路,我感到,“3+1”的叙事结构不仅造成了叙事的张力,更有其丰富的内在意义。
在这种超叙述结构之下,小说文本采取了一种口述体的叙述形态,故事是经过精心安排被引导出来的。全书分为15章,除了最后一章,其余各章在话语层面上均分别采取了“父亲说”、“娘说”、“母亲说”(我们知道在家族里基本按亲缘关系连接)的讲述。他们以“章”为单位交换着话语权,不慌不忙、不争不抢地互换位置,就像一个职业的故事讲述者一样讲自己的故事,在故事中还包含了他们自己的评论并且在叙述过程本身中贯彻了他们自己的风格。从三个讲述者来看,他们按照各自经历的事件的先后顺序进行讲述,话语的“行为性”比较鲜明,并且表述的速度取决于人物行动的强烈程度。所以说这是一部典型的“讲故事”的作品,它所擅长的是对各种微妙故事的述说而不是独特性格的塑造。
可以看得出来,在这部小说中,故事的讲述是由多个人物来完成的,在叙述的不同阶段,不同出场人物的视点得以运用。作者将他们紧密地组织起来,叙述的进行严格按照连续的顺序,这是属于采用几个人物的视角来呈现不同事件的不定内聚焦型,有别于多角度内聚焦叙述。多角度内聚焦叙述指的是,作品的故事虽然经由不同的人物叙述,但却是关于同一个人物的相同故事,或者是同一主题的相关事件,故事的讲述中其叙述焦点都指向相同的主人公。也就是说同样的事件被叙述多次,每次根据不同人物各自的位置现出,主人公的相同、情节的相似,使不同的故事讲述既时空包容,又对位并列。这种相排并列的作法,则勾销了任何时间的序列感。但在这部小说中,就时间形式而言,人物叙述框架结构仍然遵守线性时间规律,每个叙述人讲述的故事之间几乎没有情节的相交和包容关系,它们是在相同层面上向纵深处发展。因此,历史或时间的线性发展——从1945年至“文革”期间——在他们的叙说中如河流般一脉向下。
在这里,除了这种形式的分析以外,我们还可以做一个语义学上的分析,这一形式大意存焉。我们知道,由于口述体的运用,并且在小说中运用的都是“直接引语”形式。“父亲”、“母亲”、“娘”生活于其中的那个“过去”只能是被当前叙述行为分别唤起的,它们首先作为叙事行为的“结果”,通过其权宜的设计而进入“我”——我们的视野,它们不能“自行”呈现,所有的“历史”、“政治”的画面都毫无例外地经过了心灵的过滤,变成了“心灵的风景”而后才出现。这种把世界“心灵化”的方式取消了小说叙述的现场感。这种叙述方式要给你一个已经变成话语的“现实”。实际上,这关联到小说叙述方式的一个特点——叙事而不是描写表现方式的运用。
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论述到,叙述总是把往事作为对象,从而在一种时间距离之中逐渐呈现叙事者的基本动机,具有“时间的现场性”;而描写的对象则是无差别的眼前的一切,具有着“空间的现场性”。就反思现代性而言,文学的本质不应该是反映,而应该是一种与历史总体性相适应的“叙事”。因为叙事总是把历史事件作为对象,并在一种时间距离之外对历史事件作出价值评判并对历史走向进行分析。所以卢卡奇下了这样的结论,“叙事”与“描写”的区别,绝不仅仅是文学方法上的差异,而是一个与“存在”直接相关的问题。“这是两种根本不同的风格,两种不同的对现实的态度。”①
在这部小说中,在回忆中“讲述”既是一种主体的叙述方式,同时也正是小说反思政治、历史主题的一种“反思”方式,也就是说正是在回忆中“讲述”使小说自然而然地具有了“反思”色彩,对尘封往事的“回忆”和“讲述”把以往未及展开的历史反思提入了清晰的形式表层。我们知道真正的历史必须是活的,充盈着人们理解历史的精神旨趣,在这里,独白式的叙事更像将一个个“我”的内心溶解于言辞之中,然后濡透到故事的每一个角落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复杂多义的历史寓言。历史是一种审判和思考的标尺,它作为一个隐喻性的时空坐标,要求着也判断着现实社会及个人的取舍。
另外,“1”的构成文本叙述者“我”的设置也值得一题,“我”是小说中公开的有声音有形象的写作者,我们也可以把他称作“人物作者”。在小说中“我”因与故事人物具有着血亲关系,并且也介入故事,所以可以自由地活动在所有人物讲述的每个缝隙,洞察着一切,同时也用极富个性感觉化的抒情性风格描述着一切,同时又议论着一切,譬如在情景说明、情节的注释或者评论中表现出来。这些情文并茂的说明文字、议论文字有效地调节了整个小说的叙述节奏和阅读结构。所以由于“我”处在统摄整体的位置上,其功能显得要多方面些:既担负着联缀故事情节、填补叙事空白,也暗中起着介绍、分析文本的背景情况与材料,为隐含作者的价值评价作出铺垫,替整个文本的叙事风格的形成定下基色和主调的作用。正是靠了“我”的叙述语的这种“整合”与“统摄”能力,小说文本得以成型。
最后我们再从整体上看这种超叙述结构的设置,关于这种跨层的叙述学功用,赵毅衡做了详尽的阐释。他认为叙述分层的主要功用是给下一层次叙述者一个实体;高层次不仅为叙述者提供实体,也往往为叙述接受者提供实体,而且,叙述信息传递似乎有了个清晰的过程,从而使叙述信息本身也变得更加可信;叙述分层经常能使上叙述层次变成一种评论手段,这样的评论,比一般的叙述评论自然得多。②总之这种超叙述结构有一种“自发产生”的假相,可以使叙述自然化。罗兰·巴特也曾说过,小说中找到日记、收到书信、发现手稿都是“资产阶级使叙述自然化的企图”。对于整个小说所营造的真实感来说,这是其一。
其二,小说使人无法忘怀的第一个标记,就是它那奇特的叙事人称:一个由“我父亲”、“我娘”、“我母亲”、“我叔叔”、“我姥爷”……组成的叙事人称系列。从叙事人称上看,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其中也包括第二个层次下的第一人称叙事。我们知道采用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的最大好处,首先在于真实感强。这尤其是在当叙述内容中夹杂有某些具体可考的历史事件与明确的时空背景时。在这种时候便像塞米利安所说,小说有一种仿佛是某人真实的生活经历的如实写照而不是一篇虚构故事的幻觉。伴随着这种真实感而来的,是一种亲切感,即没有距离、不显得居高临下,叙述者如同是在同朋友促膝恳谈,真诚、坦白。
与这两种对真实性追求的意图相对应,第一人称的叙述话语是有特别要求的,“我”的语言总要符合“我”的性格化,否则便被视为不成功、虚假的。从话语层面上看《父亲和她们》是以生活化的方言、口语为主,但是知识和文化气息的语言在小说中也大量存在。“我娘”的语言是纯粹的口语,这语言是生活的,然而,却又是那么新鲜而单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语言是由知识化的书面语和口语融汇而成,并且以后者为主。总之出于对现实生活表达的需要,在小说中叙述话语素朴平实、通晓明白、不加藻饰、自由畅达、质而不野,表现出一种口语化风格。恰是在这种独具特色的话语世界中人物形象得以矗立起来,也就是说,人物形象的塑造是通过他们所叙述的故事以及叙述故事的态度来完成的。人物出场时正当二十岁的青春激情岁月。在四十年代革命战争的动荡年月里,有志青年马文昌因在学校(留学欧美预备班)参加非法政治活动而被除名无奈返家,后为了逃婚离家出走投奔外面的革命。这是一个革命和恋爱的季节,革命与政治的巨大魅力和火热激情和爱情的狂热是同源的、同构的,是互为因果的。关于这一点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也有很好的阐释,在解释“抒情性”这个词条时他把之与“革命”结合在一起:“抒情性是一种迷醉,人之所以痴醉是为了跟世界更容易地混为一体。革命不希望被研究、被观察,它只想人们与它形成一体;从这一意义上看,它是抒情的,而且抒情性对它来说是必要的。”③在有关那个时代的大量小说文本中我们不难发现这种二重交错难辨的主题。所以在文学史中才会有一个“革命+恋爱”的小说模式。在这个意义可以说遇见林春如是马文昌早晚的宿命。林春如,作为那个时代走在潮流中的女大学生,也是经受了新思想的启蒙和教育。这是一种充满激情的男女关系,男女主人公为了爱情可谓不顾一切。但在后来政治氛围日愈浓厚的时代里,这种爱的激情和执着光消热退,人性的水平也随之日益下降。在后来的艰难时世中,政治文化氛围越来越专制和严苛,如何生存下去敛翼自保成了生活的第一最高目标,爱情只能无奈放弃,所以才有后来一系列的戏剧化生活。结婚、离婚都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政治高压下谋求一己生活。是的,在这里我们可以义正词严地对马文昌精神的萎缩畸变进行不失严峻的批判性审视,但是,同时我们也要从人性本身既有的软弱脆弱的一面出发对马文昌懦弱的明哲保身行为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同情。历史令人思索,而个人令人悲悯,在这部小说中,对历史的批判性思索与对个体生命的善良和宽容融为一体,作者的人道主义愿望与对历史的理性沉思化合为一。
同时在人物“我娘”的口述中我们也不难揣摩推测出其一定的形象。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在和马文昌的婚姻中,她从一开始就处于最为被动的地位,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再结婚都不是由她做主。表面看来这是一个没个性的人,我们因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其实不然,她的个性在于她的忍耐精神和宽容,这是人性的爱,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她对命运、婚姻、生活所谓的消极接受,实际上暗含着一种人性本善的品质。这是一个极富于背负的女性,安然于一个传统社会中的女性角色,她含蓄贤良,恪守妇道,几十年来默默地为这个家庭奉献自己的生命,包括对繁琐沉重家务的操持,对老人的克己尽孝,对兄弟的关怀爱护,对自己丈夫与她人的孩子的视若己出的抚养,这一切无不显示了人性的良善和高尚。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同情借由人物“我母亲”的思想话语表述了出来:“在那个年月,这种事很平常。要把妇女从封建婚姻中解放出来,参加革命的丈夫就必须首先解放自己,和她们离婚。这个革命道理本来正是父亲和母亲所追求的。可不知为什么,听说大老方和自己妻子脱离了关系,她当时就想到了秀花。在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讨厌这个角色。这个善良的女人为了送丈夫参军,满腔热情,费尽周折。她把丈夫送去革命,自己留在家里,辛勤劳作,侍奉公婆;含辛茹苦,养育孩子;忍受孤苦,盼望革命成功。然而,革命胜利了,她日夜盼望的丈夫只用‘父母包办’四个字就轻易地把她甩了,像甩掉行军路上穿破的草鞋。”“这就是女人。这就是革命。”④是的,封建包办婚姻是一种非人道的罪恶体制,但这种罪恶的后果不能全部推卸到女性的头上,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历史上有多少这样的悲剧,鲁迅和朱安的悲剧即是一例,他们婚后,鲁迅过了十几年的鳏夫生涯是不幸,然而朱安的悲苦和绝望又有谁知?
但是我在阅读过程中却始终拂拭不去一个怀疑的阴影,这些都是人物讲述的吗?还是作者借助于人物之口而说出的呢?尤其是面对“我娘”这个角色时,我的疑虑更深。一个不识字的村妇何以能如此顺畅流利的进行讲述?这些话随时能从野老村妪口中听到吗?带着这些疑惑我想起了徐岱的一段话:第一人称叙述的困境在于叙述者形象的构成上,那个在古典文艺学中四处飘忽的悖论幽灵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即一方面,由于这类叙述话语的魅力主要维系于叙述者的独白,因此,它要求叙述者必须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突出的个性气质,否则就难免会使文本因陷入沉闷与枯燥之中失去光彩;另一方面,由于叙述者“我”总是一个具体的出场人物,文本对之也必然提出性格化的要求,而这就要求叙述者的个性不能局限于一种类型之中,……不难发现,性格化的要求同魅力化的要求在此存在着某种对峙,无法两全其美。用盖利肖教授的话来说,“一当你给了主角——叙述者以文学才能,你就使读者很难视他为性格独特的人。”……只能牺牲叙述者的性格来换取叙述话语的艺术化,自觉不自觉地以叙事主体的人性来范囿叙述者的个性。⑤也许在这部小说中同样也体现出了这种“难于两全”的遗憾。
恰是从这样的背景出发来考察《父亲和她们》,我们可以探讨出作家在创作中表现出来的才智和作品的得失。
【注释】
①李茂增:《现代性与小说形式》,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第204-206页。
②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5-77页。
③[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76页。
④田中禾:《父亲和她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89页。
⑤徐岱:《小说叙事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13-314页。
┝河南大学民生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