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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奥登的文学思想

2011-11-20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1年1期
关键词:奥登艾略特艺术家

顾 悦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93)

论奥登的文学思想

顾 悦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93)

奥登不仅是二十世纪的重要诗人,同样也是一位杰出的文学批评家。他的文学思想的核心是“戏谑观”与“祛魅论”。在奥登看来,艺术的本质是戏谑,艺术的唯一功能是祛魅。奥登致力于维护文学的独立性与自由性,为文学划定了恰切的界限。他的理论是对审美主义与道德主义的反驳。将奥登放在整个西方文艺批评传统中加以审视,能够帮助我们更好理解奥登文学思想的意义。

奥登;文学理论;戏谑;祛魅

W·H·奥登不仅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英美诗人之一,同样也是一位杰出的文艺理论家与批评家。与早他一辈的艾略特一样,奥登也是在诗歌创作与文学评论两个领域皆卓有建树的文坛泰斗。国内学界对艾略特的文学理论多有研究,对奥登的文学理论却较少关注。事实上,奥登在文艺批评上的成就不亚于其诗歌创作。经历了“噩梦般的三十年代”[1]200之后,奥登移民美国,自此开始将精力投入文学与艺术批评,大量撰写评论性文章。奥登为数十部著作撰写了序言及书评,并出版了数本评论集,其评论上至古希腊史诗、下至现代诗歌,重点研究了莎士比亚、歌德、蒲伯、拜伦、丁尼生、王尔德、萧伯纳、劳伦斯、叶芝、弗罗斯特等作家,论述涉及诗歌理论、戏剧理论、文学史、艺术史等,范围之广令人叹为观止,提出的许多深刻而新颖的观点也值得探究。尤为重要的是,奥登为文学进行了清醒地定位,指出了审美主义与道德主义之外文学批评的另一条道路。

“戏谑”(frivolity)是奥登文学思想的核心理念,这一理念贯穿了奥登的整个批评实践。理解“戏谑”才能理解奥登的文学理论。戏谑是奥登对于文学艺术的本质的恰切定位。奥登称诗歌为一种“游戏”[2]87。他认为,诗人与不识字的农民之间也许比和政客之间更有共同语言,因为爱好打牌的农民与爱好写诗的诗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伟大诉求,即“游戏的权利,戏谑的权利”[3]89。奥登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席勒的观点,即只有游戏的人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将文学称为游戏,体现了奥登对文学的自由本质的重视。这种戏谑观并不意味着奥登在价值观上的相对主义;恰恰相反,与艾略特一样,奥登也极为重视文学对终极价值的追问(这大抵与二者类似的精神旅程相关;他们都在后期转向了基督信仰,并且同为圣公会教徒)。奥登认为,当时的文学批评界视角往往过于狭窄,诸如“人的本质是什么?”之类的问题才是文学批评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他进而指出,不同的世界观会影响不同的作品风格;例如,“人性本善,是社会让人变恶”的观点催生的就是诸如惠特曼的诗歌,而“人性堕落”的观点就会启发出类似奥登本人的诗歌。尽管奥登强调信仰对于艺术的重要影响,但是奥登非常反对将艺术与宗教划等号。在奥登看来,艺术不是上帝,也不是宗教;艺术就是艺术。奥登拒绝“神化”文学,力图将文学请下神坛,放回应有的位置。奥登对文学的“非神圣化”赋予文学以游戏意味,但是奥登与某些后现代主义者主张的文学即游戏是有根本不同的。奥登并非否认终极意义与价值的存在,也没有“否认真理的可能性”[4]164,只是严格区分了神圣与世俗,将“上帝的归给上帝,凯撒的归给凯撒”。在奥登看来,生活是严肃的,“爱人如己”的责任是严肃的,艺术却是戏谑的。奥登进而否认了有“基督教艺术”的存在。他认为,即使是基督教题材的艺术,例如教堂里的画像等等,也依然是一种“属于凯撒的”“戏谑”的事物[3]458,其本身并没有神圣性。

“戏谑”观是对审美主义的一种回应。审美主义面对世界的无意义性,用美来消解痛苦与绝望。审美主义者尼采就是对艺术进行偶像崇拜的典型。他宣扬审美的人生态度,认为“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5]97,因此我们需要艺术,只有艺术才是解决人生问题的方法,只有艺术才是“苦难者的救星”[5]317。与奥登相反,尼采认为艺术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他反对“艺术不过是一种娱乐的闲事”的观点,主张“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5]2。奥登则认为,对艺术的崇拜是一种审美宗教,古希腊的多神论正是这样的审美宗教之一。审美宗教的特点是相信宿命论,认为人生没有终极意义,将戏谑与严肃不加区分。因此,在古希腊多神论背景之下,荷马史诗中的众神才会将人类的苦难视为儿戏,也将折磨人类视作儿戏。奥登指出,“基督教认为严肃的事物与戏谑的事物之间是有差别的。”[3]430戏谑的事物并非罪恶的,只是它应当有自己的位置;正如我们“不要试图在肉身中寻找绝对”[6]83,我们也不要试图在艺术中寻找绝对。他认为,只有对每一人类个体而言完全平等的事才是严肃的,而艺术是与天才密不可分的(尽管很多艺术家低估了天才的重要性),因而艺术是戏谑而非严肃的。奥登着力指出了“知识界常犯的错误,即将精神性与审美性混为一谈”[7]141。艺术属于有限的世界,艺术家也不是上帝。将戏谑当作严肃就是一种偶像崇拜,也是对艺术的误解。艺术被神化的同时即被异化,离开了艺术自身。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功能是让观众产生“怜悯和恐惧”,并进而完成“净化”(catharsis,又译“宣泄”、“陶冶”)[8]63。奥登对这一流行甚久的观点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提供净化(catharsis)的不是艺术作品,而是宗教仪式;在现代社会,则是“斗牛表演、职业足球赛、烂片、军乐团、团体操”[3]51。奥登指出,历史上有两种诗学理论,其一认为诗歌的目的是激发好的情感、去除不好的情感,其二认为诗歌是让人了解自己有怎样的情感。第一种理论是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希腊思想的观点,而好莱坞电影以及当今的多数普通人同样持有此种观点。奥登则赞同第二种理论。他认为,文学的恰当的、唯一的功能是“祛魅”(disenchanting):文学如同一面镜子,读者通过阅读能够照出自身的真实感受,进而面对自己,认识自己。与“祛魅”相对的是“魔法”(Magic),即在受众身上激发出某种预期的感情。以“魔法”为目的就不是艺术,而是“宣传”(propaganda)[9]575。这一区分是奥登的一大核心理念。此处亦可看出奥登与审美主义者的区别。尼采的艺术观强调“醉”的概念,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都是“醉”的不同形式。在醉中,世间的痛苦成为歌唱的题材,迷醉于歌声的动听时便忘却了痛苦本身。醉是“魔法”的一种,与“祛魅”相对。奥登则提醒艺术家,因为自身的才华,他们是有能力感染大众的情绪的;这时,艺术家往往会成为某些力量与政权的利用工具(有时,并非以魔法为目的而创作的艺术作品也会被人利用而成为魔法;正如锡德尼在《诗辩》中指出的,诗歌的危害来自于被误用),而成为“职业魔法师”,这是艺术家必须警惕的。奥登认为作家不能成为任何政权或政治主张的工具,作家的职责就是写出最好的作品。三四十年代的欧洲正是希特勒戈培尔们大行其道之时,因此,奥登的“祛魅”观也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奥登对丁尼生与波德莱尔两位诗人的评价正是他的“戏谑观”与“祛魅论”的生动图解。奥登同意波德莱尔的观点,即“艺术是超越善恶的”,他也同意丁尼生的观点,即“超越善恶的艺术不过是一种次要的游戏”[10]225,但他不同意波德莱尔的观点,即艺术的地位是高贵的,而善恶本身是不重要的。因为在奥登眼中,艺术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崇高的、超凡脱俗的事;但是在生活中,善恶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奥登认为,尽管波德莱尔比丁尼生更为伟大,但波德莱尔却有着致命的问题——将艺术看得太崇高了,甚至将艺术当成一种宗教。这使得波德莱尔成为一位审美主义者,一位艺术的偶像崇拜者。而丁尼生的问题则在于将艺术当成推销“伟大理想”的工具。奥登认为这两位在现实生活中都分外孤独的诗人是两个错误的极端。丁尼生不真实的温馨情感世界吸引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读者,波德莱尔的强烈的肉欲则吸引了当代读者。在奥登眼中,他们的错误都在于面对救赎的缺场时,沉醉于艺术的“魔法”,以至于误解了艺术的本质。

奥登乐于将艺术家与匠人进行比较。在奥登看来,艺术家与工匠的职责类似,都是尽可能地将手中的作品做得更好。他指出,历史上艺术家原本与匠人是没有分别的。在工业革命之前,诗歌、音乐、绘画与铜器、铁器、木器都是社会需要的手艺,这些手艺的目标都是制作出既实用又美观的作品。在这种状况之下,艺术家的价值是会得到较为稳定的认可的。只是在工业革命之后,随着机器生产的发展,手工业逐渐萎缩,匠人蜕变为劳工,其制造产品的过程也不再有美感与创造性,于是对美的追求逐渐与生产分离,美也成为人们心中的奢侈品。只是在这时,人们才开始怀疑艺术的价值。而作家因为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超乎常人的技能(绘画、作曲等)尤其成为怀疑的对象。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艺术家要么自轻自贱,要么就成为“自大狂”,而自然主义作家与审美主义作家都是艺术自大狂的体现[10]407,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后者是通过把艺术当作宗教来神化艺术并抬高艺术家,而前者则是通过将人类描写成动物而反衬出自身的伟大。奥登认为,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艺术流派其实是殊途同归。他们的共同点都是毫无幽默感,无法把握艺术的“戏谑”本质。

着力维护文学的独立性、反对给文学艺术赋予其本不具有的功能是奥登文学思想的重要内容。艾略特认为,“文学的‘伟大价值’不能仅仅用文学标准来测定”[11]237;奥登则认为艺术与社会、政治有着本质的不同,艺术有自身的规律,因此不能拿衡量政治或社会现象的标准来评判艺术。如果试图套用政治规则来创作艺术,结果一定是非常糟糕的。文学就是文学,它不负担自身之外的任务。文学是一种美的体现;读者欣赏一首诗时不一定非要赞同诗人的信仰与观点。在奥登看来,艾略特、斯特拉文斯基、毕加索等伟大的现代主义艺术家并不是其意识形态是“现代主义”的,而是其艺术风格是“现代主义”。他们的创新并不是对历史与政治的紧密跟随,而是自身艺术追求的自然结果。奥登认为,不应该一味宣称诗歌能够对社会有多大的改变[12]551,倘若某一问题可以采取行动解决,就不应当用诗歌来解决;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诗性……在行动停止之处”[13]203。倘若一个人想用写诗的方法来做一件原本应当通过“行动、学习或祈祷”来达到的目标,那么“结果一定是垃圾”[10]225。雪莱曾称诗人为“世间隐匿的立法者”;奥登认为这是雪莱最愚蠢的说法之一。在奥登看来,“世间隐匿的立法者”形容的是秘密警察而决不是诗人。诗歌必须与政治严加区分。如果一种政治理论类似于诗歌,那么这样的理论一定会导致独裁;一个社会如果按照诗歌的方式建立,则这个社会将会成为“恐怖的噩梦”[3]85。反之,倘若按照政治的方式去写诗,产生的作品一定是粗俗而无趣的。后期奥登对政治的厌恶十分明显。他移民到美国的很大原因就是想“远离意识形态,做一名只与文字打交道的单纯的艺术家,而不是英国左翼知识分子领袖”[14]53。我们因此也容易理解他为何对自己早期创作的政治诗歌那样不满了。

奥登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描绘了自己的文学观。在他看来,世界从来就是并且仍然是悲惨而残酷的,如同一家满是伤员的战地医院。倘若有人对诗人说,“谢天谢地别唱歌了,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吧!比如提提开水,拿拿绷带”,那么诗人是无可辩驳的。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人这么说。更多的情况是,有一个假冒的护士(奥登对政客的比喻)冲过来说,“你得给病人唱首歌,让他听了之后觉得只有我才能治好他的伤病。如果你不能或者不愿意,我就没收你的护照,让你去矿山挖煤”。而那位伤病员则在喃喃地说道,“给我唱唱歌吧,让我能够安然入睡,不要再做噩梦了。”[3]27。我们看到,在这一比喻中,“戏谑观”与“祛魅论”同样得到体现。艺术家有着自己应有的位置。疗伤是世间的真正严肃工作,而艺术家是世间的歌者。艺术家不是政治家,不应将艺术与政治混淆,也不应被任何政客利用而创作鼓吹其伟大的作品。艺术家并不能提供什么灵丹妙药,能做的只是唱出动听的歌;倘若因此能够让苦难中的人得到些许宽慰,那就是再理想不过的了。

艾略特有着强烈的道德主义倾向,主张用“道德评判文学作品”[11]237。他认为,“对待文学的自由、开明态度是行不通的”,必须“义不容辞地有责任自觉地坚持文学批评的某些标准和尺度”[11]251。艾略特的观点继承了道德主义文学观的始祖柏拉图的思想;在谈到诗人时,柏拉图说他认为应该“强迫他们在诗篇里培植良好品格的形象,否则我们宁可不要有什么诗篇”[15]107。有些学者认为奥登也持有与艾略特同样的道德主义艺术观[2]82,这是有失偏颇的。诚然,奥登同样重视道德,认为社会需要坚实的道德基础;他在读一首诗的时候会问两种问题:一种是技术性的,例如“这种用词的技巧是如何运用的?”,一种是“道德性”的,例如“什么是诗人眼里的善? 什么是诗人眼里的恶?”[3]51。但奥登不认为道德是文学的最高评判标准。他并不否认艺术家的道德责任,也否认艺术与道德毫不相干,但是在他看来,艺术并不是说教的工具。社会与政治首先必须遵循正义原则,而艺术则首先遵循美的原则。奥登指出,“在艺术作品中,真与善最终还是要服从于美”[10]277。同样在后期转向了基督信仰并加入圣公会的英国作家兼文学批评家C·S·路易斯认为,文学的价值不在于“告诉我们生活的真相”,也不在于“作为文化的辅助手段”[16]149,而是要给予我们快乐。艾略特、路易斯和奥登三人有着类似的精神发展轨迹,而在文学的功用问题上,奥登更接近于路易斯而不是艾略特。

作为对信仰与终极价值极为强调的批评家,奥登对道德主义的反对看似难以理解,但是细细思索,这也是与“祛魅论”一脉相承的。太多的时候邪恶打着道德的旗号剥夺了人的自由。倘若赋予文学以道德教化的功能,并且以道德标准评判文学,那么文学就不再独立,一方面某些“文学”会成为对“道德”(也许只是某些人所希望宣扬的道德)的“宣传”(propaganda),另一方面不懂文学的人也可以借“道德沦丧”为由干扰文学的自由空间。任何一种情况都会将文学的美感与创造性毁灭。事实上艾略特也并不是僵化机械的,他的道德主义有其复杂性,例如他就曾认为最亵渎的作家(例如马洛)同样可能是最虔诚的[11]159。反之,审美主义者尼采常常被认为是非道德主义者,但其实尼采在对待文学艺术时并不是超乎道德评判的。他明确指出自己不赞同“把道德劝诫和人性改善的目的完全从艺术中排除出去”[5]317,只是他认为艺术应当指向的是他的独特道德观与人生观——即“强力意志”:凡是符合强力意志的就是善的,凡是阻碍强力意志的就是恶的。因此尼采称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5]317。这依然是对艺术的“魔法”化利用。

奥登一方面不赞同道德主义者一味强调文学的道德教化功能,另一方面又不赞同审美主义者对艺术的一味崇拜。他的“戏谑观”与“祛魅论”给文学划出了自我界限——文学不过是游戏,不是宗教,不是魔法,不是人类的希望,也不是宣传工具;文学既不应当承担无法承担的任务,亦不应当接受不恰切的歌颂。他的文学思想给予文学以自由的空间与恰当的位置。奥登的评论文章常常带有很强的辩证性,有时会出现许多看似自相矛盾的观点。另一方面,他也强调,“系统性的批评往往是没有生命力的,甚至是错误的”[3]xii,因而他的文学思想散布在其大量序言、书评、演说稿、文学笔记之中,体现在他数十年的文学批评实践中,想要清晰把握他的理论脉络并不容易。但是,细读他的论著并深入挖掘,能够发现在对各种作家、流派、时期的评论文章中,奥登将自己独特的文学思想娓娓道来,其中所体现的传统与创新、渊博与深刻每每让人拍案叫绝。读者即使不认同他的观点,也能够从中获得很大启发,对文学艺术的历史与本质做出新的反思[17]180。英国诗人向来有热衷文学批评的传统,而奥登也成为继锡德尼、德莱顿、蒲伯、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雪莱、阿诺德、艾略特之后又一位在批评理论上卓有建树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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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奕锜 责任校对 王 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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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17

顾 悦(1985—),男,江苏南京人,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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