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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世界中杜甫及其诗歌的接受与传播
——兼论杜诗学的世界性

2011-11-19郝稷

中国文学研究 2011年1期
关键词:杜诗杜甫诗歌

郝稷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 亚洲语言文学系)

随着中西方在沟通上的不断深化,文化交流的双向性特别是“中学西传”逐渐成为引人注目的话题,而作为中学重要组成部分的中国古典文学在西方的传播也倍受学术关注。如果说唐诗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座高峰,那么傲然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人中必定有杜甫。杜甫不仅作为中国诗歌史上承前启后的大家,深刻影响到其后的中国诗歌创作和欣赏,而且随着中西文化的交流逐渐传入西方,以另一种语言和方式在异域视野中传播。就英语世界而言,杜甫的传播和接收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不仅具备自身的发展脉络,而且与国内杜诗研究形成一定的互动,并为我们提供了新角度来审视杜诗学,使其内涵在世界文学的背景下得到进一步丰富。本文首先对英语世界杜甫研究与传播的历史进行简要梳理,勾勒出整体轮廓,并对其所反映的重要特征进行讨论,然后在此基础上简要探讨杜诗学的世界性以及当下杜甫与世界文学的关系。

(一)19世纪至20世纪20年代的发轫期

英语世界在19世纪上半期对杜甫的专门介绍仍然相对缺乏,新的局面是从19世纪下半期开始显现的。英国著名汉学家德庇时(Sir John Francis Davis)在1870年推出的新扩充版的《汉文诗解》中对唐诗作了简要评价,其中翻译了杜甫的《春夜喜雨》,并指出诗中所指的及时雨的价值,只有在如同中国南方那样炎热气候和干燥土地的氛围中才能得到适当的体会。1874年汉学家梅辉立(William Frederick Mayers)出版了《中文读者手册》,向英语读者介绍了杜甫的生卒年、出声地、作为诗人的身份、声誉以及去世的原因。尽管这一条目只有寥寥数行字,却是那个时期为数不多的关于杜甫生平的直接描述,在杜甫进入英语世界的过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此后对杜甫生平介绍贡献较大的就是英国著名汉学家翟理斯(Herbert A.Giles)。1884年,翟理斯在《中国文学选珍》中就指出杜甫为仅次于李白的伟大诗人,并选译了其《佳人》一诗。1891年他开始筹划《古今姓氏族谱》,并在1898年正式出版。该书时限从四千年前一直延伸到19世纪,而书中第2058条是有关杜甫的条目。与梅辉立关于杜甫的介绍相比,翟理斯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扩充,使杜甫作为诗人的形象更加饱满。同年,翟理斯推出力作《古今诗选》,选译了杜诗10首。

此外,英国驻华外交官员庄延龄(Edward Harper Parker)于1887年在《中国评论》上发表了三首英译唐诗,但并没有标明原诗作者。经笔者核对,除第三首是储光羲的《田家杂兴八首》之八以外,前两首均为杜甫的诗歌,分别是《佳人》和《赠卫八处士》。最后还应该提到的是埃尔文(Mary Elwin)女士发表于1899年的《诗人杜甫的生平》一文,不仅对杜甫的生平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大大超过了梅辉立、翟理斯等人,而且提供了三首译诗来说明杜诗风格,分别是《房兵曹胡马诗》、《送远》和《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另外她还翻译了《登岳阳楼》(埃尔文仅给出译诗,并没有给出此诗的题目)并作了简要评价。她推测这首诗是杜甫在投奔肃宗的途中,被叛军俘获期间写下的。在埃尔文眼中全诗说明了夙愿得偿的时候,我们通常所感受到的那种怅然若失。杜甫一直以来期待目睹洞庭湖的风采,但当这一愿望实现的时候,他所预期的快乐已不复存在,因为此时他远离了对其生命异常珍贵的一切。埃尔文在文章末尾对未能提供更多的英译杜诗深表遗憾,但同时又希望她的介绍能促使人们去研究杜诗原著,因为杜甫在原诗中会比在翻译中更令人满意。

(二)20世纪20年代至70年代末的提升期

这一时期英语世界在杜甫生平介绍和诗歌翻译方面均有显著提升,出现了三部重要的杜甫研究专著。艾思柯分别于1929年和1934年推出了两册本的杜甫传记专著,上册《杜甫:一个中国诗人的自传》从杜甫的童年一直介绍到他的中年,而下册《一个中国诗人之旅:杜甫,江湖客》则重点介绍杜甫晚年的生活和诗歌,从而完成了英语世界中第一部较为详细的关于杜甫生命历程和诗歌的系统性介绍专著。第二部则是洪业在1952年出版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实际上,洪业1950年就完成了手稿,之所以两年后才出版该书,主要是由于他在试图解决满足不同目标读者(汉学家和普通读者)的问题。在友人的建议下,其手稿分成两册发行,第一册是正文,主要向一般读者介绍杜甫生平及其诗歌;第二册则包含了大量学术研究信息的注释,供汉学家们参考。洪业幽默地形容上册重在请神,从正面描绘“杜甫是这样的”,下册重在打鬼,意在批驳西方特别是英语世界对杜甫的曲解误读,阐明“杜甫不是那样的”。洪业此书是英语世界中杜甫研究的一个里程碑,2002年倪豪士(William H.Nienhauser)仍然给予它很高的评价,指出该书是“至今仍被认为是最好的用英文写就的研究著作”〔1〕。第三部是澳大利亚学者戴维斯所撰写的《杜甫》,于1971年出版。戴维斯是在洪业专著的基础上进行研究的,文史并重,尤其是强调了杜诗的文学特质。该书对杜甫生平的介绍是以其诗歌生涯为基调的,并从主题、形式等方面对杜甫诗歌进行了考察。

在这一阶段的杜诗翻译上,除了散见于其他诗歌合译集如王红公《汉诗一百首》(其他学者对此已有专文讨论,兹不赘言)中的杜诗以外,重要的杜诗专门译著当属1967年霍克思(David Hawkes)的《杜诗初阶》。该书强调语言与诗歌的密切关系,以一种学习课本的形式突显原诗风貌,并辅助以注音、注释和意译等多方位的支持,帮助英语读者来理解和欣赏杜诗,至今仍然有非常高的价值。此外,这一时期在杜甫诗歌研究的方法上也出现了新的拓展,较具代表性的论文是1968年梅祖麟和高友工合作而成的《杜甫的“秋兴八首”:一种语言学批评的实践》,该文综合运用了语言学和西方文学批评的方法,对杜甫的《秋兴八首》进行了新解读。

(三)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深化发展期

杜甫研究的学术水平在新的时期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唐诗研究成就卓然,而杜甫诗歌在他关于中国古典诗歌的整体研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他在1981年出版的《盛唐诗》中用专章对杜甫予以讨论,审视了杜甫与传统的关系,并勾勒出杜诗中对诗人面貌的多元化呈现,指出他是“律诗的文体大师,社会批评的诗人,自我表现的诗人,幽默随便的智者,帝国秩序的颂扬者,日常生活的诗人,以及虚幻想象的诗人。”〔2〕四年后宇文所安又出版了另一部影响较大的著作《传统中国诗歌及诗学》,而杜诗成为其审视传统中国诗阅读的重要窗口。正如罗吉伟教授所言,杜甫为宇文所安所强调的充满悖论、冲突与复杂性的阅读策略提供了一个生机勃然的场所。

此后20世纪重要的两部杜甫研究专著分别为1992年麦大伟(David McCraw)的《杜甫来自南方之哀悼》和1995年周珊(Eva S.Chou)的《杜甫之再审视:文学的伟大与文化的背景》。麦大伟侧重对杜甫最后十年的诗歌进行了翻译和分析,并且通过将杜甫与西方诗人相比较的方法来促进英语世界读者的接受。相比于麦大伟的比较视角,周珊的杜甫研究更加突出了理论性的构建。与洪业关于杜甫诗与人一体的主张不同,她提出重新认识杜甫在诗歌和文化两方面的贡献,二者既有联系又存在区别,作出一定的区分使我们能够对杜甫的诗歌从新的角度进行解读,不再受到杜甫作为文化偶像的束缚。周珊提出了“话题性”(topicality)这一名词,以杜甫闻见的事物话题作为审视其诗歌贡献的客观角度,而这种话题性并非处处承载着道德价值判断。该书的后半部重点围绕“并置的结构性原则”展开,论述了体现这一原则的杜诗,并由此探讨了杜诗与杜甫生平的关系。

本世纪英语世界虽然尚未出现有一定影响的杜甫研究专著,不过仍有相关的论文问世,杜甫依然是美国汉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2006年,罗吉伟(Paul F.Rouzer)在哈佛大学的会议上宣读了论文《杜甫及抒情诗的失败》,以杜甫为例探讨了当代抒情诗理论对阅读中国诗歌可能产生的影响。他一方面倾向于将杜甫作为一个充满矛盾和复杂性的诗人来阅读,另一方面也指出这一阅读中存在的后现代之假设,而杜甫在这一阅读中也具有了当代的声音。此外,蔡涵墨(Charles Hartman)于2008年发表了《唐代诗人杜甫与宋代文人》一文,以宋代文人对杜甫诗歌的接收为考察重点,强调了宋代政治历史中的主要人物以及重要时刻对杜甫诗歌人格的塑造,宋人眼中杜甫形象的变迁折射出他们在特定政治时期的不同关注。

在此期间,英语世界的杜诗翻译也取得了一定成就,重要的专门译著有汉密尔(Sam Hamill)的《对雪:杜甫之想象》(1988),欣顿(David Hinton)的《杜诗选译》(1989),以及穆思(W.R.Moses)的《杜甫诗歌》(1997)。新世纪以来仍不断有译作问世,比如著名翻译家华岑(Burton Watson)的《杜诗选译》(2003)和杨大伟(David Young)的《杜甫:诗中的生命》(2008)。

总体而言,上述三个时期基本上展现了杜甫在英语世界传播和接受的轮廓,每个阶段都呈现出了各自的特征。19世纪的主要成果在于生平介绍和诗歌翻译,但是生平介绍较为简短粗略,诗歌翻译的数量也不多,对杜甫及其诗歌较为深入的学术性分析和研究相对缺乏,讹误之处并不少见,这种粗线条的勾勒是杜诗西传早期阶段的基本特征。第二阶段中杜甫的学术研究水平得到了提高,洪业等人的作品对于英语世界中杜甫的传播和接受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同时在杜甫诗歌的翻译上也取得了进步,王红公等人为杜甫在普通读者群中的进一步传播创造了条件。第三阶段中学术研究水平有了进一步的提升,形成了较为鲜明的特色,研究的方法和角度趋向多元,通过中西比较和理论分析进一步丰富了杜甫及其诗歌的内涵。而新时期众多译本的出现,也展现出新的语境下杜甫在现当代西方活泼多姿的生命。

审视杜诗在英语世界一百多年研究和传播的历史,我们也能观察到一些重要特征:

第一,杜甫研究的重镇由英国逐渐转移到美国。19世纪后半期杜诗英译上,译介者们大都来自英国,其身份主要是外交官、传教士和汉学家,三者之间或有叠合。美国的杜甫起步相对较晚,但是后来居上,在20世纪中期洪业专著的出现,标志着美国在杜甫研究上的逐渐胜出,此后以宇文所安为代表的美国学者以一系列有深度的学术分析完成了英语世界杜甫研究中心的地域迁移。

第二,诗歌翻译和学术研究是杜甫进入英语世界的两个重要途径,二者既有不同又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互补。如前所述,洪业将其专著分为上下册,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事实。学术研究的范围较小,但是其水平的提升为杜诗翻译奠定了坚实基础。相反,杜诗翻译主要面向普通英语读者,必然具备一定的归化色彩,但同时也间接地吸收、展示了学术研究的成果。特别是不少翻译家不仅在杜甫方面具有较好的学识,而且拥有杰出的翻译才能和诗歌天赋,为向英语世界呈现杜诗的真与美做出了贡献。

第三,杜甫的形象经历了一个不断变化的发展过程,由早期讹误较多的呈现到后来较为真实的再现,再到新时期的重新构建,这与上述的三个发展阶段的轨迹大致吻合。早期英语世界关于杜甫的描述中存在着不少谬误之处,这与此前法国传教士汉学的误导不无关联,而这种谬误又往往容易被以讹传讹地因袭下去。比如埃尔文女士在谈及杜甫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时,说杜甫一到任便正式辞职,退入四川的荒野并在那里开始了流浪的生活。实际上,杜甫并非一到任便正式辞职,在《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中他形象描绘出他到任后天气炎热、公务繁多的苦况:“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每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这里埃尔文的描述显然受到翟理斯《古今姓氏族谱》中有关记载的影响,翟理斯对杜甫这段经历的描述是:“他被任命为陕西一个小城的长官,这实际上是一种贬谪。杜甫是这样认为的。他一到任便正式辞职,退入四川的荒野并在那里开始了流浪的生活”。〔3〕由于翟理斯这样的汉学家随意杜撰的可能性比较小,他的描述必然有其来源。经过洪业先生的考证,澄清了这一根源之所在,滥觞者就是钱德明的《杜甫传》。1750年,生于法国土伦的耶稣会士钱德明被派往中国,1751年抵达北京并受到乾隆皇帝的接见,最终卒于北京。钱德明撰写了大量关于中国历史、文学、数学、音乐等方面的文章,18世纪末期他在巴黎先后出版了北京耶稣会的《关于中国历史、科学、艺术、风俗、习惯录》,其中1780年出版的第五卷中,对杜甫的生平进行了介绍。

再如他叙述肃宗放杜甫出朝,去华州做抚台,杜甫一到,看见地方的混乱,就知道任何改良都要徒劳无功。他既爱好自由,马上要决去留。在举行上任典礼时,他脱下冠服,放在案上,对案鞠一大躬,走开;溜之大吉。〔4〕

钱德明的原文用法文写成,力图有趣而经常凭空捏造情节,与史实相悖,其流毒深远,加之翟理斯推波助澜,不仅在19世纪的英语世界,甚至20世纪早期有关杜甫的英语介绍都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克莱默-宾(Launcelot Alfred Cranmer-Byng)在其1909年出版的中国诗歌选译集《玉琵琶:中国古代诗人作品选》中沿袭了钱德明的说法,说杜甫在任职当天,脱下官服,将其放在桌子上,深鞠一躬,然后悄然离去。

对于英语世界中杜甫生平和诗歌的错误呈现,洪业、戴维斯和霍克思等学者的著作发挥了极其重要的廓清、匡正作用,在他们的努力下杜甫的形象得到了较为真实的呈现。不仅在诗人生平上纠正了不少不实之处,而且通过翻译使以往译诗中构建的杜甫形象由单一和片面逐步趋向饱满和相对的全面。据笔者统计,在19世纪后期30年内共有18首杜诗被译成英文,在这些诗中仅有《佳人》一诗被翻译了两次。体裁上五律居首,共9首,七律和五古次之,分别有4首,七古仅有1首。从体裁上看,杜甫的律诗成就得到较高认可,其五、七言律诗最获译者青睐,而其它体裁尤其是那些“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诗歌相对较少。从译诗来看,其传递的杜甫形象与中国的传统阅读存在一定的偏离。杜诗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诗与史的交融。唐代孟棨在《本事诗·高逸第三》中就明确指出:“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5〕,自唐以降,尽管杜甫“诗史”的内涵在不断演变中进一步丰富,但是其诗与历史时事的联系仍然占据着重要位置,而在19世纪的英译杜诗中,明确彰显社会内涵的诗歌所占比例较小。其后,随着杜诗翻译的增多,这一情况得到显著改善,如艾思柯以杨伦的《杜诗镜铨》为底本一共翻译了470余首杜诗,洪业的书中则贡献了374首杜诗,使西方读者能够更为全面地了解杜诗,也使其中传达的杜甫形象更加立体化。

80年代以后英语世界的学者力图从理论上突破此前出现的对杜甫的传统阐释,或是通过文本细读来呈现杜诗内部复杂的张力,将诗中可能的矛盾冲突外在化,或是以易于传统的新视角切入,展现杜诗的某些特质,其目的都是要使杜诗和杜甫挣脱一元的阐释模式,赋予杜甫形象更为多元的可能,特别是强调了其形象构建的历史性和现代性。罗吉伟在其有关杜甫的论文中强调,现代北美学界对中国古代诗歌的阅读具有一种比较与理论的性质,这同时也是80年代以后英语世界杜甫研究方式在总体上的一大特征。他还对这一阅读行为的性质进行了反思,突出了现代北美学术界学者研究立场的相对性,并指出:“即使我们在自我意识上去‘历史化’,我们对中国诗歌的介入依旧浸染了自我利益与趣味的色彩。这不必成为一种文化异己上的排斥,它认可了同时作为学者和诗歌阅读者的我们以及对这两种身份无法予以彻底、圆满调和的持续敏感。当阅读中古的文本时,我们不能抑制潜伏于体内的现代(或者后现代)的诠释者,同时也不能轻率地将文本带入我们自己的世界。或许阅读和讨论中国诗歌的乐趣也正存在于这个难以调和的瞬间。”〔6〕

从上述杜甫形象变迁也可略窥其不同阶段折射的不同心态。第一阶段猎奇心理较强,在介绍上喜欢采用一些有趣但有时却无据的资料;第二阶段则针对以前的谬误进行拨乱反正,有一种匡正的心态;而第三阶段则表现出较强的理论倾向,具有一种结构/重新构建的心态。

以上对杜甫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按照时间维度进行了简要的历史考察与论证。需要强调的是,此种依据时间先后对相应的整体研究状况与方法进行不同阶段的考察,固然有助于我们把握某一现象的自身发展与沿革,但是单线推进的宏观叙述也难免会使文学传播和接受(尤其在异域语境下)的复杂性受到一定程度的屏蔽。以杜诗为例,英语世界的杜诗传播与接受不能简单视为自身话语体系内由粗至精的演进,而是应将其置于不同场域中予以多角度、跨文化的审视,如上述三个阶段的演进与西方背景话语之离合,与中国本土传播接受之交流互动,不同文化阅读模式的碰撞与较量,以及传统杜诗学的某些特定命题在域外之命运衍变等等,都值得做进一步的深入探讨。这也涉及到下面即将谈到的杜甫研究与世界文学的问题。

虽然英语世界中的杜甫研究存在着一些问题和不足,如翻译上的误译和对西方理论话语的依赖。但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特别在杜诗学的构建和杜甫研究如何面对当下世界文学的语境上颇有可资借鉴的地方。

关于杜诗的编集、校勘、注释等早已有之,在宋代尤为引人注目,然而“杜诗学”一词的提出一般认为始于金代元好问。20世纪80年代以来杜诗学的研究蓬勃发展,出现了一系列以杜诗学为名的研究专著和论文,如许总《杜诗学发微》,廖仲安《杜诗学》,胡可先《杜甫诗学引论》等,对新时期杜诗学的总体理论构建起到了重要作用。不过,这些著作没有对英语世界乃至西方和其它世界各国的杜甫研究表示出特别的关注,并将其纳入杜诗学构建的理论体系之内。这种缺失绝非是一种漠然的表现,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一是在数量上,英语世界的杜甫研究较国内薄弱,而且其成果有时并非以专著和专门论文的形式出现,而是散见于书中的某些章节,此外还有一些硕士和博士论文并没有公开发表。在信息的获取和沟通上,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也存在诸多不便。二是新时期杜诗学构建的主要着眼点在于民族文化自身的传承与发展,一方面对自唐迄清的杜诗学进行梳理和反思,另一方面要应对国内社会现代化进程带来的种种挑战特别是古典文学研究的困境,挖掘杜诗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使杜甫研究在新时期仍然保持鲜活的生命力。这一诉求在不少文章中都有明显表现,比如林继中曾言:“杜诗学可以,也应当成为我民族的文化诗学。”〔7〕因此杜诗学理论构建中异域视野的相对缺失有其历史和现实原因所在,并不是一种蓄意的排斥。与此同时,近年来一些关于域外杜甫研究的专论相继出现,在新近出版的《杜甫大辞典》中亦有相应的部分予以介绍,这些都表明了对杜诗学新境遇的关注。

当下杜诗学研究的民族文化诉求依旧迫切,然而随着全球化的进程,这一诉求在世界文学的新语境下也被赋予了新意义。民族文化不仅要在本民族内部进行审视,还应在与世界的互动中予以观察,如何面对世界文学也应成为杜甫研究以及杜诗学构建的一个重要问题。“世界文学”一词最早由歌德在1827与爱克曼的谈话中提出,但歌德并没有对这一概念予以明确清晰的界定。2003年美国学者David Damrosch在《何为世界文学?》一书中对世界文学进行了多方位描述:“1、世界文学为民族文学之折射;2、世界文学是在翻译中获益的作品;3、世界文学并非是被奉为经典的文本集合,而是一种阅读模式,一种超越我们时空、超然介入于世界的形式。”〔8〕世界文学的这种折射是双向的,其对象既包括他国的民族文学,也包括所在国的文学和文化。因此,杜甫诗歌中在新的世界文化境遇中的传播和接受也必然在两种文化力量的互动中展开,其新内涵的获取有赖于双方但同时又非单纯地由某一方决定。以英语世界为例,他们对杜甫的阅读不会与中国读者完全一样,这与其固有的文化传统、新的时代背景以及个人兴趣偏好都不无关联。但是,他们也不能把杜甫当作莎士比亚或弥尔顿来读,其阅读在一定程度上也要受到来自杜诗原有文化语境的制约。互动所带来的是多姿多彩的阅读,杜诗的现实生命力因而得到强烈迸发,阅读不仅仅是文字和理解上的差异,其中涉及政治、地域、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因此将域外杜诗研究纳入杜诗学研究的范围,不仅能够进一步完善理论体系的建构,也有助于缓解古代文学研究在当下承受的压力,增强古代文学研究的现实性与世界性。

翻译在杜诗进入世界文学领域中具有重要作用,按照雅各布森的观点,语内翻译是用同一种语言中的其他文字符号对特定的文字符号进行阐释,而语际翻译则是使用其它语言的文字符号对特定语言的文字符号进行阐释。〔9〕因此,我们可以从广义上将传统的杜诗阐释视为语内翻译,而将杜诗的英译或者其它语言的翻译视为语际翻译,这样就创造了二者对话的条件。同时翻译本身也是一种积极能动的阅读过程,在这一点上与中国传统的阅读有共同之处,虽然在阅读的前提假设和阅读规则上有所不同,但是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二者的过程也有相通之处。此外在内容上,翻译与本民族的阅读也会出现一定的叠合,被翻译的诗歌中不少是那些在原来的民族文化中知名度较高的佳作。比如,霍克思《杜诗初阶》在选诗上全部采用《唐诗三百首》里的杜甫诗歌,华岑《杜诗选译》在选诗上也将重点放在后人竞相传颂的那些诗歌上。不过杜甫诗歌一向是翻译者的梦魇,这一点从早期的翟理斯到现代的华岑都直言不讳,能不能翻译中国诗歌以及如何翻译仍旧是困扰很多人的难题。由于篇幅所限,不拟对此深入讨论。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总是计较诗歌在翻译中失去了多少,也应该看到翻译产生的文化增值效应,承认优秀的译文能够释放出原著中压抑的潜能。

总之,对于杜甫在域外的传播和接受,现阶段应该给予而且随着国际交流力度的加大也有条件给予更多的关注。不仅要加强研究其本身,还应探讨其在两种、甚至多种文化之间的互动,构建“世界杜诗学”,为杜甫研究注入新的活力。

〔1〕倪豪士(William Nienhauser).美国杜甫研究评述〔A〕.杜甫与唐宋诗学:杜甫诞生一千二百九十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台北:里仁书局,2002.

〔2〕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贾晋华译.盛唐诗〔M〕.北京:三联书店,2004:210.

〔3〕翟理斯(Herbert A.Giles).A Chinese Biographical Dictionary〔M〕.London:Bernard Quaritch.1898:780.

〔4〕洪业.我怎样写杜甫〔N〕.南洋商报,1962-01-01.

〔5〕华文轩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G〕.北京:中华书局,1964:38.

〔6〕罗吉伟(Paul Rouzer).Du Fu and the Failureof Lyric.Paper presented at“The Power ofWords:The Interpretation of Pre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Harvard University.October 27-29,2006.

〔7〕林继中.杜诗学——民族的文化诗学〔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4):102.

〔8〕David Damrosch.What isWorld Literature〔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3:281.

〔9〕Roman Jakobson.On Linguistic Aspects of Translation〔A〕.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C〕.New York:Routledge.2004: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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