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不容诱奸——评《山楂树之恋》

刘静生

据说张艺谋返璞归真了，他的《山楂树之恋》表现了“历史上最干净的爱情”。干净是与不干净相对而存在的。那什么是不干净的呢？有妇之夫与少女的婚外行为干净不干净？面对这样的道德试卷，已经很沉重了。如果是社会现象，生活中的事实，它可能是中有非，非中有是，是是非非，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只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可谁又能复制逝去的历史事实？不可能。于是我们只得感叹：原始形态的存在抹不去，变不了，它最真实。一旦位移入道德观层面，又有难以承受之重。道德观并不总有普世性，不同的宗教道德观的差异是明显甚至对立的。谁也不能无视多妻与禁欲的对立。文艺作品要表现“历史上最干净的爱情”，无异于作茧自缚，永世不得“羽化”。一心表现“历史上最干净的爱情”的张艺谋，使自己的《山楂树之恋》出现了“精神分裂”似的病态：画面构筑灵动清新，理念追求却走投无路，最后“无可奈何花落去”，躲进“发乎情，止乎理义”的理学废墟中避难。

也许张艺谋并不知道，“最干净”是比较的产物，作这种比较不但在时空上无法定位，而且在认识和方法上都缺少可行性。更何况，这种比较也无助于我们评价作品，表现“最干净的爱情”未必就伟大，“最不干净”也不一定低下，问题在于如何表现。像《山楂树之恋》这样表现，干净与否都是劣质品。它的人物是没有时代血液的模具，构筑的画面再精美也无力回天。原著中凡涉及人的生存形态的真实，都被张艺谋用谎言覆盖了，腥风血雨的“文革”被影片漂洗得连鲁迅所说的“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都荡然无存，只剩下张艺谋式的谄媚。何必呢？再脆弱的神经也不会介意如此廉价的“奉献”。

《山楂树之恋》的女主角静秋的祖父是地主，父亲是右派，母亲受到管制，这样一个“反动世家”的“可教育子女”，高中一毕业就当上了教师，并且与高干子弟老三上演了“历史上最干净的爱情”。这样的事发生在1975年前后，文化大革命没有完全结束，“四人帮”还未被粉碎。那是一个人妖换位、是非颠倒的时代，不少大写的人被牛鬼蛇神“横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的口号虽然隐形，但依然强大。要武嘛，文化大革命早就变成了“武化大革命”。有的“好汉”随父母沉沦，转瞬间由“抄家者成了被抄者”。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偏偏最易碎的静秋，竟戴上了“教师”的桂冠，这是许多“龙凤胎”企之莫及的岗位。我不是说文艺作品不能这样处理，我是说不能以《山楂树之恋》那样处理，把原著中仅有的可能性全都漂洗了。

张艺谋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你和你同龄的前程不是早就被安排了吗？“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要想另有作为，那就要或有性格的可能性，或有手段的可能性。性格的可能是自发的，与那特定的时代合拍、同步，如《伤痕》中的王晓华。手段的可能性是自觉的，将“另有作为”对象化，为达到目的不惜手段。所有的可能性都不等于现实性，可能成为事实是有条件的，而条件又充满偶然性。王晓华的可能性就没有成为现实性，成了“伤痕”。静秋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教育好不一定能教育好，教育不是万能的。当时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首先是有成分论，要比常人表现好无数倍。表现，主要是政治表现，划清界线，要以伦理的沦丧为代价。所以才会有许多人“永世不得翻身”！这“表现”之重，足以压断人的脊梁骨，稚嫩如静秋，何以能堪？

《山楂树之恋》中的情节，不可能存在于那个时代，不可能以张艺谋所编排的形态生存。老三与静秋相恋，是有巨大的时代压力和内心阻力的，若以联姻为结局，极有可能葬送老三的“政治生命”。所有这些压力和阻力，都是两人相恋的“离心力”，必须有相应的“向心力”，他们才可能恋爱。凡原著有的“向心力”，都被张艺谋漂洗“干净”了。为了“最干净”，张艺谋连静秋的性感和丰满都视为当诛之“人欲”，以发育不良的“天理”取代。这样一来，使得老三就不像生活在特定时代的社会的人而是外星球的来客！

张艺谋，你所经历的“武化”了的文化大革命，决不只是唱唱红色歌谣，跳跳革命舞蹈。太轻松了！张艺谋把国家的浩劫谱成了《月光曲》！我说它腥风血雨，有共和国主席、几位老帅的在天之灵可以作证，林昭、张志新的鲜血作证。

电影《山楂树之恋》表现的不是艺术真实，而是用艺术外衣包裹的谎言。

政治谎言，以暴力作后盾，强奸我们的思想；艺术谎言，用审美装潢，诱奸我们的感情。思想不容强奸，感情也不容诱奸！

我无意要求张艺谋正面表现“文革”，这有政治上的难度，能够理解。但影片既以特定时代为环境，那么环境就不应该是绘制的景片，应该是人物生存和成长的土壤。艺术家不能割断作品中的人物与时代的脐带，没有造就人物生命的脐带，必然是死胎！如何处理人物与时代的关系，这正是艺术家显示才华的良机，展现身手的舞台！作为观众，我有权利要求艺术家这样做，却不能示范如何做！我的识别力能轻而易举地判断出臭鸡蛋，但我实践的能力却不能生出一个好鸡蛋，连想生《山楂树之恋》这样的臭鸡蛋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