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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与人性的双重质询——论方方的长篇小说《武昌城》①

2011-11-19洪治纲欧阳光明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武昌克斯人性

洪治纲 欧阳光明

长篇小说《武昌城》是方方的一部新作,也是她继《乌泥湖年谱》之后,再度以宏大叙事的方式,直面重大历史的一次艺术实践。小说以北伐战争为背景,全景式地再现了革命军围攻武昌城的惨烈过程,并在一种人道主义的视野中,对理想、革命与人性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了别有意味的思索。表面上看,方方叙述的是一场长达四十天的围城之战,无论革命军的攻城还是北洋军的守城,都充满了血腥、残忍与暴烈;但在叙事的背后,方方却以几个青年学生作为叙事主线,由北伐战争的历史正义性,转而着力呈现革命与战争相遇之后的种种内在纠葛,并从人性的层面上反思了革命的沉重与悲壮。

在《武昌城》里,方方一开始就为人们呈现了一幅残酷的场景——满怀革命理想的青年学生陈定一,被北洋军杀害之后,其头颅高高悬挂在武昌城的城楼上。这一恐怖的景象,仿佛特写镜头,迅速而果断地拉开了小说的故事背景:一是民主革命的环境异常残酷。北洋军为了固守武昌城,正不惜一切代价、用尽各种手段疯狂镇压革命的学生。这些满怀革命理想和激情的学生们,随时处于生命危险之中。二是北洋军阀的合法性统治根基已经动摇。靠暴政维持的军阀政权,已激起广大民众的强烈反抗,并催生出一股强大的革命浪潮。

有意思的是,在这种极度残酷的背景之下,活跃在敌我双方的,却是一群满腔激情的青年学生,包括梁文琪、周晋成、陈明武、罗以南等等。应该说,这既反映了中国近代以来最为突出的革命现象,也为小说叙事提供了一个特殊的精神通道。纵观中国近现代革命史,学生们向来不缺乏革命的激情。他们是一群最敏感的人,最具启蒙意识的人,也是一群最富于激情的人。中国的黑暗现实,让他们看不到人生、看不到国家有任何希望,也看不到民族生存的希望。为了个人能得到更好的发展,为了民族能够屹立于民族之林,他们常常自觉地承担起历史启蒙的职责,呼唤人们改变黑暗的现实世界,摆脱积贫积弱的社会现状。尽管革命必然会伴随着暴力,伴随着流血与牺牲,甚至如别尔嘉耶夫所言,“革命自身并不创造公正的和自由的社会秩序”。但是,由于“它们消除许多旧的非真理、非正义和谎言”①〔俄〕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第276、275页,张百春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使得这些学生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为革命所许诺的乌托邦前景而奋斗。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革命意味着推翻不合理的世界,建立理想中的自由、平等、博爱的世界。

在《武昌城》里,沉醉于革命理想中的梁文琪,从迈出学校、投身革命的那一刻起,便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梁克斯,希望自己能够像无产阶级理论创始人一样伟大。为了加入北伐军,一路上,梁克斯风尘仆仆,历经艰难,但自始至终斗志昂扬,终于在准备攻打武昌城的前夕追上了北伐军,成为革命军中的一员。他不满足于留在政治部工作,千方百计加入了攻城的敢死队,表现出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和牺牲精神。这种坚定的革命理想和激情,直到梁克斯受伤之后,也依然没有从他身上消退。战争固然残酷,但他坚信,革命终究能取得胜利,坚信革命的胜利能换来一个新新的中国,能够迅速改变中国那种死气沉沉而又苦难深重的现实,救民于水火之中。

然而,革命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浪漫,它将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暴力、残忍和死亡,也将不可避免地撕开人性中种种脆弱的部位,导致人格的扭曲,就像别尔嘉耶夫所说的那样,“革命是一种病,是灾难,是穿越死亡”②〔俄〕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第276、275页,张百春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事实也是如此。随着北伐军几次攻城的失败,战争的残酷性和惨烈性,迅速让梁克斯所有的革命理想和浪漫激情面临破产的边缘。双腿折断的他,不但没有打入武昌城,为革命贡献出自己应有的力量,相反还使前来营救他的人接二连三地丢掉性命。郭湘梅死了,吴保生死了,张秀文死了,张结子死了,表哥莫正奇受到了叶挺的严厉警告,甚至罗以南也在营救他的过程中九死一生……面对这些从未想过的情况,梁克斯陷入了沉思。虽然,在等待救援的那些日日夜夜,在与死神斗争的日子里,梁克斯是坚强的,表现出少见的冷静和豪情。然而,自从得知部队为营救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之后,他那浪漫而理想的气质受到了巨大冲击。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他不得不正视战争的惨烈性。直面生命的困境使他意识到,单凭一股革命激情,空有一种献身的豪情,根本无法对革命作出贡献,反而会带来更大的损失。“他为自己的冲动和鲁莽而深深后悔。他怀着热烈的情怀参加革命,迎接他的却是如此惨烈的结局。”为此,他不得不接受由先前“杀敌报国”的壮志到“坚持活下来”这样的命运转变,因为这就是他对革命的“贡献”,也是对那些为营救他而牺牲的人“唯一报答的方式”。这样的结局无论如何都是对梁克斯的一个莫大讽刺。无奈,他也只能接受这一宿命。“你的好心不一定就能办成好事,你的生死不一定就得你自己决定。他现在才知这世上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和幽深,就像这黑夜沉沉中,你根本辨不清形状和色彩,也不知高坡和洼地,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是美哪里是丑,也无从了解它们的秘密。你一切都看不清楚。”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梁克斯开始触摸到了生命的本体“宇宙”,触摸到了世界深层的秘密。从此,他担负起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决定接受命运带给他的嘲讽——活着,并等待死亡的到来。

与梁克斯一样满怀革命理想的青年学生,还有很多很多,如周晋成、王子政、陈明武等等。所不同的是,这些学生并没有出城,而是留在了被围困的武昌城中,继续他们的革命行动。在这几十天的围城中,他们的革命虽然没有取得多少成功,但个个都经历了一次次生命的炼狱,深刻地领悟了生命的脆弱,甚至任意被践踏的残酷现实,也体验到了在断粮断水的困境中,人们是如何走向生命的绝境,如何把“活着”这一最本能的生存需要当作唯一的追求目标。

被围困的武昌城成了所有城中人的噩梦,对他们来说,这是世界末日。王子政、周晋成等革命学生相继牺牲。陈明武经历了痛失母亲、无家可归、同学被杀等一连串的打击之后,被吓倒了,但很快他又重新站了起来。然而,当洪佩珠为了保住自己的贞洁而跳井自杀之后,他的革命理想崩溃了。在一片混乱的情势下,自救尚不可能,又谈何拯救众生?!他对这样的革命产生了怀疑。在被围困的城中,那些整日生活在死亡恐惧之下的人们,除了等待死亡,就是面临被抢劫与被强奸的命运。难道这也是革命不得不面对的后果之一吗?在与死亡直接对话的过程中,陈明武的革命热情悄然隐退。九死一生的他带着喜云姐弟俩往乡下走去时,面对北伐军的夹道欢迎,面对道歉和安慰,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安慰。革命的胜利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喜悦之情,因为胜利无法冲淡灾难和死亡给人们留下的绝望之感。这场战争给人们带来了太多的劫难,太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太多人饿毙在城中,太多人深陷在生命的地狱中永远无法脱身。与这些苦难和生命的劫难相比,道歉和安慰无疑是太轻了。“这些道歉和安慰能换回成千上万的人命吗?”这一声质疑,是他目睹过人间悲剧之后的一声叹息,是他面对生命本身被践踏和毁灭之后所发出来的一句“天问”。他当然知道这场革命的正义性和必然性,但是,此时此刻,他怎么也无法用革命的名义去消解生命本身的意义。

无论是梁克斯在绝境中面对生命本身的沉思,还是陈明武突围之后的“天问”,都表现了青年学生们对战争残酷性的强烈反思和质询。这是革命激情面对生命本身时产生的一种本源性的困惑,也是战争意志与人道主义相遇时的一种二律悖反。它所触及到的历史本质,就是革命本身的核心悖论:“革命既是暴力的,缺乏政治的理性,也是重建,体现了理性的社会组织。无论重建的过程其目标有多遥远有多模糊,还是极其难见在政治中使用暴力却在人类社会的最终的进步中没有表现出一小步的前进的。”①〔英〕彼得·卡尔佛特:《革命与反革命》,第95页,张长东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也就是说,革命并不是按照人类预想的理性轨道而发展,它必然伴随大量非理性的、暴力化乃至反人性的过程。这也意味着,《武昌城》在再现这场围城之战的过程中,作者试图通过极端的战争形态,传达创作主体对生命本身的人道关怀,并对革命与战争之间的吊诡关系进行了某种质询。

《武昌城》写的是北伐过程中最惨烈的一场围城之战,在具体的叙事过程中,方方抛开了革命意识形态的过度束缚,并且将战争的正义性和非正义性也暂时搁置在一旁,转而用一种人道主义的眼光,打量战争中个体生命的负重,并在生与死的直接对话中,展示不同的人面对绝境时的艰难选择。在惨烈的战争中打开各种人性,在生与死、人伦与道义、命运与国运的碰撞和纠结中,人性的大恶与大善都开始被不断放大。由此所带来的结果是,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我们不但要进入昔日战争那炮火连天、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惨烈现场,还得饱受无尽的人道折磨。

在冲向死亡(攻城的军人)和等待死亡(武昌城内被围困的人群)的极致性场景中,那些曾经满怀革命激情的学生开始由理想回归生命本体,并在这个层面上反思战争的本质。如果说他们的这种精神转向代表着学生革命性的不坚定、不成熟的话,那么,作为职业军人的莫正奇和马维甫面对生命劫难时所表现出来的彷徨和困惑,则再次证明了生命本身的重量。

北伐之初,莫正奇率领的军队一路北上,所向披靡,北洋军一触即溃,被北伐军风卷残云般消灭干净。这种唾手可得的胜利,使得这些军人一个个斗志昂扬,虽然在战争中出现了一些伤亡,但这一微小的代价在巨大的胜利面前,变得不值一提;即便是那些受伤的战士,在遭受着肉体疼痛的折磨之下,精神也是愉快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还来不及触摸生命的本体,体验不到苦难灵魂惊心动魄的挣扎场面。所有的这一切,都被胜利的狂欢所取代。面对战场上的死亡,莫正奇感伤过,也只是因为那些消逝的年轻生命所带来的战斗性减员。这时候,他还没有时间去思考生命这个复杂的问题,没有直面生命本身的秘密。因为军人的死亡,在他看来,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但是,我们也看到,在莫正奇身上,战争意志对人性力量的悄悄让步。他不但在医院中帮忙救治北洋军的伤员俘虏,因为“不管什么军,只要是伤员,都是一样的人”;而且还在追击敌人的途中,答应帮一个垂死的北洋军官送一封家信。

真正将莫正奇推向生命这一本然维度上进行思考的,则是攻城失败之后。攻打武昌城的失败,使莫正奇痛苦不堪,除了部队损失惨重之外,更重要的是,受伤的表弟梁克斯还在城楼下,等待着他的救援,这使他不断遭受到人伦和道义的双重折磨。虽然理智告诉他,死亡是军人必须面对的宿命。“这就是战争。战争的第一特征就是死人。打死对方,自己也可能死。所以,它也只能教会你一件事情,就是残忍。你必须适应。”对于军人来说,死,或许真的不难,难就难在,如何面对那些隐藏在敌人枪口之下、等待救援的伤员。救援,会带来新的伤亡。从战争逻辑上来说,保存实力,减少伤亡是首要的选择。正如罗以南所说:“站在长官的角度,要保护更多的兄弟,所以只能让城楼下的人听天由命。”但是,站在人道的角度上,答案并不是如此简单。更何况,莫正奇所面对的,还有亲情的撕扯,良知的呼唤。在亲情、友情、爱情和革命意志相互交织和冲突之下,莫正奇体验到了一种真正的生命悲剧性。

面对战争所带来的人性撕裂,面对无功而返的结局,他无奈,绝望,最后只能用“没办法,宿命,是宿命”来解脱良心和亲情的重压。这个经受住了血与火的考验,练就了一颗坚韧而强大内心的优秀军人,却在面对生命本身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与莫正奇相对的是马维甫。作为军人,他们的性格其实很相似。他们都视服从命令为天职,都把战死沙场和在战场上的身不由己视为自己的宿命。他们都有一颗善感的心。区别仅在于,他们隶属于不同的阵营,这一不同促使两个人走上了两条千差万别的道路。经过汀泗桥战役的溃败之后,马维甫已然明白,北洋军大势已去,溃败在所难免,困守武昌城,只不过是困兽犹斗的最后一搏,被“猎杀”是他们最终的宿命。即便这样,他还是坚决执行长官下达的守城命令。因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是“宿命”。

然而,面对城中饿殍遍野的惨象,面对百姓在死亡的地狱中奔走的情形,面对兵痞们抢劫、强奸等兽性行为时,他的良心受到了空前的折磨。他明知陈明武是革命学生,也是他们重点缉捕的目标,但他还是放过了这个革命青年。一方面,他不断促动陈明武认识到革命背后的残酷和血腥,另一方面他又将喜云母女托付给陈明武,以唤醒陈明武内心深处的人道情怀。他想过打开城门,甚至想过“就算是被贴上懦夫的标签”也要挽救这座城市。在与守城司令刘玉春的对话中,他说:“就算今生今世被打上懦夫或者叛徒的印记,我也选择弃守。以我一己的遗臭万年,来拯救众生。个人名节被毁固然可惜,设若这毁灭能换取无数人的生命,便是值得。”可惜的是,这种灵魂上的救赎,却长时间被军人的职责和尊严所压制。他只能在这两种强大的压力下,等待生命的终结,等待“宿命”的到来。

洪佩珠的死亡直接冲垮了他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终于看清楚了守城的罪恶,多守城一天,就意味着更多的无辜百姓被杀害,被蹂躏,意味着更多无辜的灵魂被践踏。最终,在道德良知的感召之下,人性的光芒终于战胜了军人的职责和使命,他决定打开城门。有意味的是,马维甫打开了城门,挽救了一大批人的生命,却无法将自己从灵魂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良知和责任始终折磨着他的灵魂,“作为朋友,与他沙场共同进退的袁宗春战中受伤,他没有去救;作为男人,他全身心热爱的人却宁可爱一个软弱无能的书生也不爱他;作为亲人,他非但没有尽心全力保护他心爱的表妹,甚至连为她报仇的办法都没有;作为军人,他背叛多年提携他信任他的上司。他想要有友谊,想要有爱情,想要有忠诚,这些都是他一生所渴望追求的,但是他却无从选择,他唯能选择的却与他想要的这一切背道而驰。”所有的这一切,构成了他“失败的一生”。在这种心灵地狱的煎熬之下,他最终选择了自杀,对于一个“失败的人”来说,死亡是唯一的,也是永恒的解脱方式。

莫正奇选择战死沙场,以获得心灵的解脱;马维甫开城后选择自杀,作为最后的救赎。虽然方式不同,但都殊途同归。这里,作者用一颗悲悯的心打量着这两个刚毅的军人。其实,作者此时看到的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人”,是两个有血有肉的、背负了太多痛苦的灵魂。

对革命理想主义的反思,对战争进行人道主义的关照,以及对战争中人性苏醒的呈现,是《武昌城》的精神核心,也是它最重要的审美意图。以人的生命本体为关照对象,尽最大努力回避了战争的正义性问题,也有效地避免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束缚。在这样的叙事思维中,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都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和尊重,每个生命内心的困顿与挣扎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不管他们属于哪一个阵营,不管他们持何种意识形态,在生命这一维度中,作者对他们都一视同仁。虽然这种写作思维并不新鲜,但对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战争小说,仍有着积极的意义。

众所周知,战争小说是中国当代小说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与中国漫长的战争史是密不可分的。建国初期出现的一大批“红色经典”,就是试图以全景式的方式,全方位展示各种战争历史过程和历史选择的必然性。在这些作品中,战争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世界,也是一个黑白分明、二元对立的世界。一方面,一大批人在战争中英勇地死去;另一方面,又催生出一个个屹立在枪林弹雨中不朽的英雄。因此,在战争小说中,那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那种对英雄形象的塑造和追慕的努力,成为一代又一代作家最基本的写作方式。相对于死亡所带来的震撼力,他们更愿意用乐观的精神去展示一种必胜的信念。不可否认,这种乐观的、充满了英雄主义情结的革命精神,确实能给人们提供一些心灵上的养料,但是,它也具有不可忽视的弊端,即忽略了对生命本身更为真切的体验与沉思。

这种写作思维,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便出现了相当大的改观。如莫言对战争的书写,就将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形态有意识地悬置起来,进而在想象力狂奔的状态之下,尽情地书写着“一个人的战争”。周梅森、朱苏进、邓一光等作家,也从不同的角度反思了战争,大力表现了战争中的人道主义和人文关怀。即便这样,我们还是能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到英雄崇拜的文化心理。当然,也有一些作品极力避开了战争叙事的英雄情结,摆脱了简单的二元对立思维,试图努力呈现普通人的生命情态和人性面貌,像尤凤伟的《生命通道》、苏童的《三盏灯》等,都是如此。

应该说,方方的《武昌城》也是从反英雄主义入手,在打破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中,开始对普通人的人性面貌进行全力关注。从叙事结构上来看,《武昌城》由两部分组成,包括“攻城篇”和“守城篇”。在“攻城篇”中,北伐军和革命学生成为主要的书写对象。与此相应的是,叙事由两条线索铺张开来:一条为革命军在北伐战争中的境遇;一条为学生的革命行动。这两条线索,一方面展示了革命的激情与战争的激烈,另一方面又在面对死亡本身时,让叙事沉入对个体命运的深层思考。在“守城篇”中,作者则把叙事视角放在武昌城内,全方位地表达被围困的武昌城所面临的极端困境,特别是对因饥饿威胁时人们身上所表现出的人性劫难、人性的救赎进行了浓墨重彩的书写。这种视角的大转换,构成了一种叙事的立体化效果,也克服了单一视角叙事所造成的局限。如果只是书写“攻城篇”,我们固然能看到北伐军在进军初期势如破竹之势,也能看到攻打武昌城时的惨烈战况,但是,却无法体验到被围困在武昌城内的人们所经历的苦难,也看不到人性的善与恶在极端的环境里有怎样的演绎,更无法对战局的全景做一个立体的关照。反之亦然。在这个立体化的过程中,《武昌城》突出了战争带来的直接景象:惨烈。小说对惨烈进行了极致性书写,如在“攻城篇”中,对北伐军两次攻城的伤亡情况作正面描写,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成了惨烈战争的一个最直观的表达;在“围城篇”中,作者又对因饥饿而死亡的状况进行了细微的刻画,让人们感到了在地狱中穿行的毛骨悚然之感。

从叙事节奏上来看,在“攻城篇”中,从第一节到第七节,叙事的推进速度极快,作者似乎赶不上北伐军进军的速度,只能跟在他们后面,用速记的方法,记录下从广州到攻打武昌城之前这段时间北伐军无人能挡的力量,叙事的基调是昂扬雄壮的。但从第八节开始,叙事的节奏开始变得缓慢。这是因为北伐军经过两次大规模的攻城失败之后,不得不改变战争策略,由攻城变为围城,以便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这种战争策略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作者的叙事节奏,也正是在这种慢节奏的叙事中,作者才有充裕的时间来审视战争的残酷性,才能细腻地观察战争中人的思想变化轨迹,才能在不动声色中刻画出战争所散发出来的强烈悲剧气息。在“围城篇”中,这种慢节奏的书写更为适宜。被围困的孤城,既无法突围,又得不到援军,唯一的结果就是失败。在这种绝望的境遇中,缓慢的叙事节奏更能有效地打开人的绝望心理,也能对各种微妙的变化作出细致的观察和刻画。

意味深长的是,作为这部小说中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罗以南是作者精心选择的一个青年学生,也是唯一一个贯穿整个战争叙事的见证人。在“攻城篇”中,面对陈定一被砍掉的头颅,他心灰意冷,萌生出家的愿望,却阴差阳错地被同学梁克斯带进了北伐军,成为了革命军的一员。在“守城篇”中,作者虽然没有对他作进一步刻画,但在城破之日,他还是出现在城墙下,以见证人的姿态,完成了对整个战争的记录,也饱受了血与火、生与死、爱与痛的生命体验。多年之后,他终于实现了做一个出家人的愿望,从而使小说叙事形成了一个典型的圆形结构。

但是,让我们感兴趣的,还不是罗以南这个角色对小说结构的贡献,而是他对待战争的态度。从小说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罗以南与梁克斯代表的是两类不同气质的学生,虽然他们都有救国救民的志向,但在思想层面上,又不尽相同。梁克斯具有高昂的英雄主义气概,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而罗以南虽然对黑暗的社会感到绝望,也真诚地期待光明前景的到来,但面对战争中的杀戮,他又本能地加以排斥。面对生命的消亡,面对惨烈的战争,面对激战之后尸横遍野的战场,“罗以南心里涌出无限的悲哀。这是什么世道呀,这样打仗又是为了什么呀?”这是他置身于战争现场,从内心深处对战争发出的一声强烈质疑。这是直面死亡的告白,是对生命的哀叹,是他在整场战争中迷茫与彷徨的根源。他是一个战争的参与者,又是一个战争的逃避者,更是一个人本主义者。战场上的血腥气息令他窒息,为此他还多次在战争的现场晕倒;但他又能在敌人枪炮的威胁之下,毫无惧色地进行救人行动。对于他来说,生存,是每一个人的权利,不能对之进行功利性的取舍。因此,在梁克斯陷入绝境,营救方案失败之后,罗以南还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保全梁克斯的性命。他曾说:“只要他们活着,我们就得前去相救。就算我们可能会死,也不能置他们于不顾,不然我们自己会对自己失望无比。”因此,与梁克斯相比,他虽然体现出软弱、动摇、无奈、悲哀的一面,但这些都是感知生命的易逝和脆弱时的直接表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看重生命本身的价值。

因此,在战场上的罗以南,与整个革命军的激情和气势相比,似乎是一个不协调的音符,他对生命过于敏感的心理,并不适合血肉横飞的战争场面。但是,正是他那彷徨、犹疑的心态,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审视战争的角度。可以说,罗以南凭借一种特殊的文化心理和人生感受,为小说奠定了一种反思革命与战争的基调,也成为创作主体彰显人性化审美意图的一个重要视角。

人类的历史,总是以减法的方式,将一段段惨烈的记忆压缩成一个个明朗的结局;而文学,则往往使用加法,引领人们重返历史现场,重温一段段可歌可泣的历史过程。在《武昌城》的附记中,方方曾说:“现在的武汉人差不多都不知道这段历史……我最简单的想法,就是想告诉大家,在我们居住的地方,曾经有过这样的往事,这些是我们应该记住的事情。”通过这部小说,方方无疑实现了这一愿望。但更重要的是,它也给我们带来了有关革命、战争与人性的新思考——当作家将战争书写的着力点放在生命本身,而不是国家伦理等抽象的层面上,一切有关革命的悖论便呈现在我们面前:一方面,革命是为了追求一个更好、更健康、更公平的社会,为了人性更全面的发展,为了每一个生命活得更有尊严;而另一方面,革命的过程却又如此地残酷、血腥,轻松地践踏了无数生命的尊严,甚至遍布了某些反人性的暴力特征。这是人类历史无可逃脱的宿命?还是革命本身所包含的内在症结?对此,《武昌城》虽然没有作出有力的回答,但它还是明确地隐含了李泽厚和刘再复所秉持的那种现代期许:告别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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