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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性美好而文学”吴俊学术思想述评

2011-11-19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当代作家批评家

黄 平

从一则趣事写起,笔者和吴俊教授素未谋面,但通读过近乎全部的著述。印象极深的,学术文章之外,是下面一篇吴俊回忆东京访学的随笔《且听东瀛“他妈的”》,事发地点是横滨高速,争道超车,怨气郁积,恶战一触即发:

有一次津田终于忍耐不住,摇下车窗,对着边上的一辆汽车破口便冲出了四个字:“你他妈的!”这在中国,接下来一定会有一场唇舌恶战。但对方似乎不像津田那样,有机会在黑龙江大学读过两年汉语,竟是目瞪口呆,一语不发。见此状况,我也不由胆壮,跟着也骂了一句:“你他妈的!”骂毕,与津田相视大笑,怒意顿消。①吴俊:《且听东瀛“他妈的”》,《雨花》1995年第3期。

看起来,“国骂”震慑住了不懂汉语的对方。日本学者发泄完心头怒火,对于“他妈的”还有一番感慨:“他妈的可真管用呵”——这篇让人忍俊不禁的妙文,让人想起鲁迅的杂文名篇《论“他妈的”》②鲁迅:《论“他妈的”》,1925年7月27日《语丝》周刊第37期。,作为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吴俊对此自然不会陌生。由小见大,这篇随笔中的作者形象,和笔者通读完批评文章的感觉颇为一致:随性、率直、不假规矩的同时不乏洞见,和吴俊随笔中讥讽的“危装正坐,佯作读书”,参差对照,颇为有趣。笔者不惮浅薄冒犯,且由此出发,述评前辈学人,谈谈读书心得。

一、作为学术起点的鲁迅研究

一九八〇-一九九〇年,吴俊度过了本、硕、博完整的大学十年。求学生涯,从头到尾,贯穿了文学难得的“黄金时代”。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四年,吴俊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本拟继续报考复旦中国古典文学专业,但当年的招生方向是明代文学,吴俊坦陈对此“兴趣也不大”,转而报考同城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日后回忆,吴俊多次提及,这是由于“鲁迅对我的生活所产生的决定性的影响”③吴俊:《文化与人格的重构——关于知识分子及当代文学的对话》,《文学的变局》,第166页,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在复旦中文系王继权老师鼓励下,吴俊在大学二、三年级完整地通读了十六卷《鲁迅全集》,“我就是这样凭着对于鲁迅的亲切爱好,报考了相关的专业,因此决定了我迄今为止的写作和研究生涯”①吴俊:《文化与人格的重构——关于知识分子及当代文学的对话》,《文学的变局》,第167页,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一九八四年春夏之际,吴俊考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导师钱谷融教授,成为钱先生培养出的众多优秀学生之一,钱门弟子,日后普遍卓有成就,钱先生的学术境界、道德文章与教育理念,值得专文讨论②笔者兼任编辑的《现代中文学刊》,在2010年第5期刊发钱理群《读钱谷融先生》,对钱先生为人、治学有深入阐发。,这里暂且不展开。一九八六年冬季,吴俊成为钱先生的博士研究生,一九九〇年毕业,博士论文题目为《鲁迅个性心理研究》,毕业后留校任教③2007年吴俊赴南京大学文学院任教,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吴俊在多篇文章中回忆起华东师大中文系八十年代的光辉岁月,“我也何其幸且巧哉。机遇选择、厚待了我,让我得在近旁目睹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张扬,目睹了那一代人的骄傲”④吴俊:《学理逻辑之书,亦同情体悟之书——夏中义著〈王国维:世纪苦魂〉评论》,《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2期。。其回忆笔端感情澎湃,读来令人心仪不已,且摘抄下来,重温往昔气象:

我的本科、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的十年,正好贯穿了一九八○年代的整个十年。我目睹了那些灿烂若星辰的文学批评家的风采。许多杰出的批评家就在我的日常生活周围。一九八四年春夏,我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师从钱谷融教授。就以华东师大为例,我来历数一下当时名闻全国的年轻批评家的名字,足可想见那时文学批评的盛况。他们是夏中义、方克强、宋耀良、许子东、王晓明、殷国明、陈惠芬、南帆、李劼、夏志厚等等,真可谓精英荟萃呵。他们都是徐中玉或钱谷融两位老先生的及门弟子。与当时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首批研究生相比,华东师大这批人的最突出优势可以说是在年龄。他们是当时最年轻的学院学者和文学批评家。⑤吴俊:《三十年文学片断:一九七八-二○○八我的个人叙事》,《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6期。

作为华东师大中文系八十年代“灿烂若星辰”的批评家之一,吴俊从“鲁迅研究”与“当代文学批评”两方面开始了学术生涯。先说“鲁迅研究”,吴俊从一九八六年开始,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陆续发表《鲁迅深层意识管窥》、《一个“抉心自食”的人——鲁迅的内心世界》等文章,以鲁迅“个性心理”为分析重点。这一研究集大成之作,即是吴俊一九九○年完成、出版的博士论文《鲁迅个性心理研究》(二〇〇六年再版,书名改为《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

重读此书,饶有意味的是,吴俊在当时运用大量的日记、传记等材料,讨论鲁迅的原罪之感、暮年意识甚或“某些极端和偏执的个性心理因素与倾向”。和之前集中在社会层面与政治层面的鲁迅研究不同,吴俊在心理层面重新予以解读,“当人们发现,一个人在他的个性中表现出一种如此强烈的攻击倾向时,往往就有理由怀疑他的隐藏在这种攻击表现背后的更为隐秘和深刻的内在动因。这也就是鲁迅的个性心理之所以引人入胜的原因之一。不是出于其他任何原因,恰恰就是鲁迅的攻击行为本身,使我不得不深入鲁迅的早年童年经验,以溯其攻击行为的心理之源”⑥吴俊:《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该书系吴俊博士论文再版),第80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而且,吴俊比较罕见地从家族病史的角度来推断,“在我已经提到的多少有着某些特异和偏颇个性表现的周氏家庭与家族成员中,有鲁迅的曾祖母戴氏,鲁迅的祖父周介孚,鲁迅的父亲周伯宜;在这方面我还能提到的至少有这样几个人:鲁迅的从叔祖周子京(他与周介孚)是同曾祖的堂兄弟。其中,周子京最后完全失常,沦为真正的精神病人,发疯而死”①吴俊:《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该书系吴俊博士论文再版),第229、91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

可以看出,吴俊“鲁迅研究”的研究路径,明显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上文例举的童年经验、家族病史分析外,更为明显的还有弗氏标志性的性心理研究,“我对于鲁迅的受虐或施虐心理的分析和认识,明显不只是或主要不是指他的变态性心理,而是在一种更为广泛的心理领域就其某种特征倾向而言的。那么,这也就暗示了,在鲁迅的性心理中,确实也是有着某种变态的或受虐倾向的——我认为这主要体现在他早期和中年其间的明显的性压抑和僧侣般的禁欲等行为表现方面”②吴俊:《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该书系吴俊博士论文再版),第229、91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吴俊自己毫不讳言这一点,在博士论文“结语”里,第一句话,就引用舒尔茨对于弗洛依德的评价:“弗洛伊德的观点对于二十世纪所有的重要作家都有影响”③见吴俊博士论文“结语”,《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第225、225、234 页。。吴俊也给予弗洛依德极高的评价:“在世界范围内,纵观文学研究的历史,特别是它在现当代的发展,几乎很难再找出像弗洛依德及其学说这样深刻而广泛地影响甚至决定了文学研究的面貌与格局的人和学说了。”④见吴俊博士论文“结语”,《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第225、225、234 页。就论文具体的方法论而言,吴俊概括为,“我主观上其实是想把鲁迅的传记、心理和思想这三者融为一体作为论述的主体,而社会、历史等等则基本上只作为一些背景材料,以此突出对个性心理特征的分析”⑤见吴俊博士论文“结语”,《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第225、225、234 页。。值得注意的是,吴俊在此强调的“传记、心理、思想”三位一体的研究,实则以传记为材料,由心理出发,重新阐释了鲁迅的思想。这种“重读”还不是从此思想转到彼思想(比如王富仁在八十年代从鲁迅的“革命思想”转到“启蒙思想”),而是近乎切断鲁迅思想的社会、历史根源(“作为一些背景材料”),将鲁迅研究“向内转”,讨论心理世界。

联系八十年代重评鲁迅的历史语境,与其说这是基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对于鲁迅的再解读,不如说弗洛伊德在这里是作为援引自域外的理论武器,项庄舞剑,意在批判传统的庸俗社会学的鲁迅研究。吴俊在写于一九八五年的《鲁迅深层意识管窥》中直接点明这一点:

如果说哲学对人的研究不仅应该着眼于人的社会和阶级的属性,而且还应该涉及人的个体和生理的因素,那么文学对人的探索也应该如此。鲁迅的伟大不是由于他被崇为偶像,而是因为他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真正的人。但是,在鲁迅研究中,传统社会学的单一角度和单向性思维方式已阻碍了我们对鲁迅的进一步认识,多学科和多维的思维方式则有助于我们揭示鲁迅意识的丰富性和复杂性。⑥吴俊:《鲁迅深层意识管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6年第2期。

如果放宽视野,吴俊“鲁迅研究”之旨趣,应和于八十年代中期“重评鲁迅”的学界潮流,前面提到的王富仁之外,钱理群、汪晖、王晓明等学者陆续发表文章,或是探寻鲁迅的心灵世界,或是分析鲁迅的精神结构,或是呈现鲁迅内心的困境,和当时“主体论”、“向内转”等理论热潮彼此呼应。吴俊对此亦有自觉意识,“在我之前,曾有许多人,例如王富仁、钱理群、汪晖、王晓明等等,都从各种角度,在不同的层次,运用多种方法,极大地推进和提高了鲁迅研究的总体发展水平,我的研究也都直接或间接地受惠于他们的成果”①吴俊:《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第234、227 页。。换句话说,八十年代出现的这批卓越的重评鲁迅的著作,无论是《鲁迅个性心理研究》或是《心灵的探寻》、《反抗绝望——鲁迅的精神结构与〈呐喊〉〈彷徨〉研究》、《现代中国最苦痛的灵魂》,其实都深深地镶嵌在“历史潜文本”的逻辑之中,“被预设的‘历史’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隐身在所进行的评价和分析过程之中”②程光炜:《诗歌研究的“历史感”》,《新诗评论》2007年第6期。。

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或许更能理解吴俊对于鲁迅“个性心理”的探究。不需讳言,弗洛伊德的理论能否平滑地解读鲁迅的批评性,今天看来或值得讨论——不过,吴俊对此早有反思,在上文所例举的对于鲁迅性心理分析后,笔者注意到吴俊特意在下面加了一个注释,“对此不应作过分的夸张”;在“结语”部分,吴俊特意强调,“在鲁迅面前,在他的活生生的心理世界和生命体面前,我必须放下自己手中的武器”③吴俊:《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第234、227 页。。吴俊对于鲁迅个性心理的个别判定或可商榷,但由此启动的研究范式的转移,打开了鲁迅研究的新视域。

二、从“鲁迅研究”到当代文学批评

吴俊的鲁迅研究并未止于《鲁迅个性心理研究》,在一九九一年,短短一年间,吴俊推出新一本鲁迅研究专著《鲁迅评传》。这是一本特别的评传,不谈文学,而是主要集中在鲁迅的国学研究,比如《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乃至于金石、校勘、佛经研究等各个方面。作者在后记中交代,这本书隶属于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国学大师”丛书,是执行编辑钱宏的约稿。尽管算作吴俊学术研究的“插曲”,信手闲笔,还是显出对于鲁迅精深研读的造诣。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九十年代前期,吴俊逐渐从“鲁迅研究”转向当代文学批评。他在八十年代后期,已经试水当代批评,先后发表过对于《古船》、《红高粱》的批评,出手不凡,起点颇高,获得了《当代作家评论》年度优秀论文奖。重读吴俊这批早期的批评,看得出与当时进行的“鲁迅研究”密切互动,同样受到弗洛伊德不小的影响。比如以性意识解读《红高粱》:“如果人们并不忌讳的话,那么我想说,在莫言的许多小说中都弥漫着一种共同而强烈的心态,这就是性的躁动。”④吴俊:《莫言小说中的性意识——兼评〈红高粱〉》,《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5期。又如以“原罪”分析《古船》:“毫无疑问,《古船》具有一种史诗的气势。但是,如果有人把它说成是一部社会变迁和发展的史诗,或人类生活和斗争的史诗,那么,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部人——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农民——的心灵的痛苦纠缠和自我搏斗的史诗。深而言之,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部人企求摆脱痛苦、获得新生,甚至实现灵魂的自我超越的深刻史诗。”⑤吴俊:《原罪的忏悔,人性的迷狂——〈古船〉人物论》,《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2期。

九十年代之后,吴俊全面地转向当代文学批评,批评资源也超越精神分析一脉,面对不同对象具体分析。笔者做过一个笨功夫的统计,据不完全整理,吴俊批评过的作家有:王蒙、王安忆、莫言、韩少功、张炜、范小青、迟子建、史铁生、陈村、马原、王朔、余秋雨、林白、潘向黎、赵本夫、王充闾、叶弥、李其纲、胡廷武、懿翎、张忌等当代作家,林纾、钱锺书、林徽因、郑敏等现代作家,伍尔夫、昆德拉、萨德、略萨、纳博科夫等外国作家,可谓成果丰富,视野极为开阔。二○○八年十一月,吴俊与陈思和等其他十一位批评家一起,获得了第一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

毫无疑问,面对如此之多各具特色的批评文章,讨论吴俊内在的批评思想颇有难度。有研究者就此认为吴俊是反体系的批评家,“从没有刻意要去构建什么体系”,而是着重于一个个“个案研究”①赵淑平:《个案的意义——从吴俊的文学批评说起》,《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有的研究者认为吴俊属于和恪守教条相对的“众声喧哗”的批评家,“我对留神于‘众声喧哗’的批评家比较感兴趣,并且存有天生的信任度。是的,一个留神于‘众声喧哗’的批评家,或者,自身就带有‘众声喧哗’特性的批评家——而我认为,或许,吴俊就是其中的一个”②朱文颖:《假面与良知——吴俊印象》,《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这些说法都很有道理,不过,细读吴俊的批评文章,他在变化中亦有根本存焉。

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吴俊批评性的论断中,和常见的比较和气的文学批评相比,吴俊的文学批评颇为苛刻,对于大作家也毫无容情。比如他在答问中表示过,最为推崇的当代作家是莫言③吴俊:《文学的变局》,第167页。,但是谈到莫言《天花乱坠》时,“还有一个老毛病,也是仗着艺高人胆大,不事节制而近于油和烂,毕竟并不能控制所有的文字。这在短篇中更显致命。虽然有不凡的身手,莫言还是把他的好故事给糟蹋了”④见《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4期“印象点击”栏目。。又如对于王安忆,他认为王安忆的写作遭遇了“瓶颈”,“我在本文的旨趣范围内所得到的主要结论和观点是,小说表现技巧的匠气和结构形态的封闭性以及价值观念、意识形态的偏执,构成了王安忆在近期创作中的瓶颈特征。匠气和封闭性,是文学艺术方面的瓶颈”⑤吴俊:《瓶颈中的王安忆——关于〈长恨歌〉及其后的几部长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5期。。在同一篇文章中,吴俊渐次展现自己的标准:“对历史她失落了其中的残酷性,对现实她漠视了其中的多面性”;“用‘自由’为标准来比较两个时代的差别程度而竟然会得出如此结论,真正令人匪夷所思”⑥吴俊:《瓶颈中的王安忆——关于〈长恨歌〉及其后的几部长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5期。。似乎意犹未尽,吴俊另写一文《上海:我们的文学资源》,再次强调“历史理性”,指出“社会批评是知识分子的天然使命”⑦吴俊:《上海:我们的文学资源》,选自《遮蔽与发现》,第126-12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2007。。在另一篇文章里,吴俊再次提到,“从我的直观感受和经验来说,我觉得我很难从上海作家身上看到他们对文学的‘承担’觉悟,对文学缺乏源自‘信念’的力量”⑧吴俊:《上海:小说的空洞化》,《文学的变局》,第200页。。

单单就吴俊所指认的上海文学的缺陷而言,笔者觉得或还需要作更具体的辨析,但由此返观吴俊的批评理念,倒颇为清楚。试回忆吴俊作为学术起点的“鲁迅研究”,将鲁迅的社会批判反转为心理原因甚至于病理原因,在攻击性人格层面予以解读,明确包含着消解政治的面向。在这里,与其说吴俊反对鲁迅,不如说吴俊反对的是对于“鲁迅”的神话。在整体上,吴俊的“鲁迅研究”——和当年绝大多数“鲁迅研究”的策略类似——是象征与转喻式的,或者用中国特色的说法来说,是影射式的。

厘清这一点十分重要,不是说吴俊这一代批评家远离政治,而是价值标准发生了转移。读吴俊文集,他在多篇文章中都谈到李建军的文学批评,在《独发异声的文学批评家》里,吴俊有一句话概括得极好,亦是夫子自道:“价值取向”作为“修辞艺术”的内在驱动力⑨吴俊:《独发异声的文学批评家》,《南方文坛》2002年第2期。。吴俊在分析赵本夫的作品时直接谈到:“对于作者的内心关切和价值立场等动机性因素的辨析与考虑,也在根本性地影响着我们的具体判断。”[10]吴俊:《“中国作家”赵本夫》,《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在这个意义上,吴俊是“八十年代文学精神”尺度上的批评家,秉承一种人道主义的批评观,强调文学审美特质的同时,重视作家价值立场的承担,两者统一在“启蒙”(近似表述是“知识分子”)的批评范式里,以“人性”为批评旨趣——吴俊在自编文集《文学的变局》中,在最后一篇文章《为人性美好而文学》中直抒胸臆:

我们为什么从事文学?一种最朴素的回答就是,文学是为了使我们的人性向着无限美好的境界发展和提升。这是文学之本,也是我们需要文学的最根本理由。①吴俊:《为人性美好而文学》,《文学的变局》,第200页。

同样值得补充的是,吴俊并不是完全认同“启蒙”文学观。他在《文学的政治:国家、启蒙、个人》一文中,以“国家”、“启蒙”、“个人”将近代以来中国文学划分为三种话语方式,国家文学自不必说。对于启蒙文学而言,他批评启蒙文学与国家文学有思维同构的一面,比如本质论的文学思维,简单化的二元对立判断等。更进一步,提出“个人的文学或个人的政治”,强调“我们必须有可能建立自己的个人立场或个人政治,才能真正成为薪火承传的一代人文知识者”②吴俊:《文学的政治:国家、启蒙、个人——关于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的三种话语方式或权利诉求》,《南方文坛》2008年第6期。。在这个意义上,更能理解吴俊为什么如此推崇鲁迅的《过客》,几部文集都以此点题,“暗夜里的过客”,“向着无穷之远”,何谓文学批评,意味着透过遮蔽而予以发现。

三、以《人民文学》为中心的“国家文学”研究

进入新世纪以来,文学批评的大环境逐渐发生变化,吴俊也在调整着自己的学术路径。从一定程度来说,文学批评确实遭遇了危机,作为著名的批评家,吴俊写过《泡沫危机》、《末路上的文学批评》等文章予以反思。结合“八〇后”等文学现象,吴俊对于文学批评的现状剖析得十分尖锐,“文学批评不只是有点滞后,简直已有迟暮和腐朽之态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批评还从未有过如此迟暮之态”③吴俊:《“80后”的挑战,或批评的迟暮》,《南方文坛》2004年第5期。。

此外,文学批评面临了另一重挑战:伴随大学建制逐步成熟,知识分子逐渐学院化,“学术”构成了“批评”的无形压力——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内部,作为表征的是“现代文学”对于“当代文学”的质疑。在八十年代的历史语境中,比如“鲁迅研究”实则是“批评化”的,八十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可以被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批评,和彼时的语境结合得非常紧密,诸如鲁迅、茅盾、沈从文、张爱玲的“重评”,文学史的“重写”,微言大义,有深意存焉。然而,随着“批评”的观点沉淀为文学史结论,现代文学高度学科化,“批评”被部分学者视为单薄、贫乏、非学术,“学院化”的现代文学与“批评化”的当代文学,走向了历史的疏离。

由此带来的“批评家”与“学者”两种身份认同与知识生产差异的冲突,摆在了每个当代文学研究者面前。吴俊一方面反省文学批评学术化的弊病,“在很大程度上,文学批评的学术化并非全是好事;它有可能使文学批评远离了活生生的文学现状,转而成为专业学术著作中的陈词滥调或僵死教条”④吴俊:《文学批评面临的现时挑战》,《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6期。;另一方面也调整自己的研究方向与方法,大致在二〇〇三年前后,他逐渐以《人民文学》为个案,转向当代文学制度研究:

二〇〇三年春夏间,正是SARS肆虐之际。我申请的一项名为“《人民文学》与‘十七年文学’关联研究”的课题由教育部批准立项为博士点基金项目。我的最初打算是以《人民文学》为中心讨论“十七年”的文学(史)。但在资料的调研过程中,这一初衷得到了修改和拓展,我转而将当代中国的文学制度作为研究的最终目标,而具体途径仍借助于对《人民文学》的探讨。①吴俊:《〈人民文学〉与“国家文学”——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制度设计》,《扬子江评论》2007年第1期。

这段话值得细读,其一,以《人民文学》为个案的学术转向,原本的出发点是“十七年”文学研究,“十七年”这个研究领域,是当代文学研究者学术突围的一个出口,一个有意味的细节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一度将稿件处理的学术对象的时间下限延伸到“十七年”;其二,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社科基金等制度性学术规划,新世纪以来对于研究者发生越来越明显的影响,“批评”走向“学术”,背后有赖国家层面知识生产策略的转移与控制。在这样的形势下,吴俊以《人民文学》为个案,以文学制度为目标,来推衍生发对于当代文学的理解,为自己的学术研究找到切实的立足点。

追溯根源,一方面,这是吴俊一贯的学术志趣,他在发表于一九九九年的一篇文章中已经谈到,“九十年代或世纪末的中国文学问题,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可以归结为文学杂志的问题,即我们关注当下的文学状况,不能不关注文学杂志的地位、作用和命运在近年来的变化及其以后的可能走向”②吴俊:《文学杂志:从中介到中心》,《作家》1999年第8期。;另一方面,笔者推断,也是受到现当代文学大的研究环境变化的影响,基于对“学术性”的强调,现代文学早一步发生了从作家、作品、思潮、流派,到报刊、出版甚至于广告、插图的研究,不断填补着定型的学科内部的“空白地带”。

吴俊这次转向的研究成果,在笔者写作本文的同时,还在陆续刊发之中,此刻还无法全方位地梳理评论。仅就这几年已刊发的关于《人民文学》的论述来看,吴俊一个核心的观点,是提出了“国家文学”的概念:“从政治角度考察当代中国文学,我把它‘命名’为国家文学。何谓国家文学?我的基本定义是,由国家权力全面支配的文学谓之国家文学。换言之,当文学(在国家范畴内)受到国家权力的全面支配时,这种文学就是国家文学。”③吴俊:《中国当代“国家文学”概说——以〈人民文学〉为中心的考察》,《文艺争鸣》2007年第2期。由这一视角出发,吴俊指出:“‘国家文学’之命名,或其概念的提出动机之一,是将其作为一种兼有历史描述和理论分析双重用途的概念(或现象)。我将《人民文学》作为‘国家文学’的一个标本而提出探讨。主要是从《人民文学》提取个案,经由历史细节和理论问题的具体分析途径,描述并论述国家文学的不同演绎方式或形态,以及包含其中的诸多——特别是核心价值诉求。”④吴俊:《〈人民文学〉与“国家文学”——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制度设计》,《扬子江评论》2007年第1期。

在这一体系化的基础上,吴俊细致讨论了《人民文学》复刊、整风、组稿等诸多个案,尤其吸引笔者的,是堪为这个系列代表作的《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机电局长的一天〉风波始末》。文章独到地以蒋子龙《机电局长的一天》发表风波为个案,扎实而细微地还原了当时的历史现场,对于国家文学的具体运作、文学与政治的博弈多有阐发。就批评立场而言,依然可见以往的“八十年代文学精神”,这一点始终未变;就研究方法而言,吴俊更重视“史”与“论”的结合,做了大量的史料工作,尤其是挖掘出当时《人民文学》专职副总编施燕平珍贵的日记手稿。在这篇文章前言里吴俊谈到:“简单地说,如果没有施燕平先生的日记手稿,我的这篇文章就不可能产生,而且我相信,一个重要个案和一段历史的细节,恐怕永远也不会被我们获知真相了。”⑤吴俊:《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机电局长的一天〉风波始末》,《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6期。——值得补充的是,史料方面的搜集与整理,这几年成为吴俊学术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二〇一〇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逾七百万字,成为近年来史料研究领域的重要成果。

“史”与“论”的结合,或者说“学术”与“批评”的结合,在既有的价值立场基础上,构成吴俊当下研究新的驱动力。对于吴俊未来的研究,笔者无法预料,所谓述评,只能对过去近三十年的研究,做基于个人偏见的总结与回顾。不过,吴俊教授出生于一九六二年,正当学者最好的年龄,由“鲁迅研究”一路走来,无穷之远的远方,自然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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