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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为何物 情何以堪——共和国文学之初的情感政治

2011-11-19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阶级民歌文学

吴 俊

引 子

这是我在近几年逐期阅读《人民文学》刊物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个题目,就是文学情感表达中的政治。具体一点说,就是共和国初期(一九四九-一九五一)的各体文学写作(包括文艺批评)究竟如何表达一般所谓的基本人情——情感表达的内容、方式及其评价立场。由此文学现象的梳理和分析,可以见出当代中国文学(即共和国文学)肇始时期的一般政治理念和文学价值立场——特别是这种政治理念和文学价值立场是如何塑造与构建的。问题的由来则是一种显见的现象:共和国文学中人情的表达内容和方式,与此前现代文学中的型态有着显著差异,情感表达的“规定性”、政治性和价值立场都显得极其重要且明确,甚至由此关联到、决定了文学作品的“正确性”与否。虽说是个专门话题,但其中的关联问题性也不可谓不大。

换个角度说,从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文学体现国家政治权力导向的特定历史背景中,可以发现文学表达情感的崭新内容与方式以及与政治的关联度,由此见出文学情感的呈现如何建构了一种新的模式;同时也可以看出新的权利政治和主流/国家意识形态如何引导、评价、规范基本人情、情感(人的感性)的文学表达。

从技术上看,这是个专门的案例研究,但显然也有关于当代中国文学历史性格的一般问题探讨。

一、领袖情,或领袖崇拜

从“文学国刊”《人民文学》的作品发表角度来看,当代中国文学始于文学对政治和国家领袖的颂歌/颂诗,并且,文学表达的这种领袖情,往往可归结于一般的(宗教式)崇拜感情——国家政治领袖由此被文学形象化、情感化为“教主”、“救世主”或迷信偶像。从权力政治角度说,这或是一种蓄意的引导;但从社会角度看,恐怕主要是一般对于“新社会”、“新时代”的理想激情——特定时代的社会情绪和心理的文学反应。当然,这种社会情绪和社会心理也就是政治蓄意的群众基础,甚至或者,这种社会情绪和心理本就受到政治蓄意的策动、鼓励和引导。

《人民文学》创刊号①1949年10月号,1949年10月25日出版。(按:本文所有注释除专门注明者外,均出自《人民文学》,以下不再注出刊名,仅注出版卷期时间。)上有诗三首(柯仲平、何其芳、李霁野)。其中的柯诗、何诗都是政治抒情诗,且堪称“新中国”的颂歌、领袖毛泽东的颂诗。“……中国人民革命的船,遇了多少次的险,∕我们有善于掌舵的毛主席,/领我们战胜了一切的艰难。”(柯仲平《我们的快马》)这样的诗句诗意延续了半个多世纪,在政治抒情诗的当代传统中,讴歌的对象至今不过是改换了“主人公”。

更突出的是何其芳《我们最伟大的节日》。诗引言“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一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在北京开幕。毛泽东主席……他讲话以后,一阵短促的暴风雨突然来临,我们坐在会场里面也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雷声”——借助“天象”印证政治权力的“天意”和领袖毛泽东的“真命天子”相,隐隐已近政治“颂诗”的极致。在中国历史上,以天象物兆暗示、证明天命所归,将世俗权力神秘化、神圣化,一直都是惯使手法,类如深夜狐叫“大楚兴,陈胜王”或从天上飞入水泊梁山上的天罡地煞星宿石碑。在崇尚历史唯物主义和现代政治的时代,即便号称人类历史上最先进的制度和意识形态,也“本能”地需要借助这类手法。这或也算是神道设教之一种吧。“……群众队伍从广场绕到主席台下,热烈地欢呼‘人民共和国万岁!’‘毛主席万岁!’毛泽东主席在扩音机前大声地回答‘同志们万岁!’”——“万岁”之声并不始于现在,但这一时刻、这一场合新中国新社会的这一声欢呼,表达的则是一个现代国家领袖崇拜的时代开始了。“万岁”就像是一种有声的文学,回响、贯穿在古代与现在的历史情感通道中,以后的一切也皆始于这一声不朽的“万岁”口号。

诗句“毛泽东,我们的领导者,我们的先知!∕他叫我们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就被我们打倒了!∕他叫我们喊出打倒蒋介石,∕蒋介石就被我们打倒了!∕他叫我们驱逐美帝国主义出中国,∕美帝国主义就被我们驱逐出去了!”——这是明显仿照《圣经旧约·创世纪》的开场句式①节引《圣经旧约·创世纪》句式:“起初神创造天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就这样成了。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在这样的“圣诗”文体中,毛也就比附成为一种“神明”、“先知”和“救世主”,他的“圣谕”规定了中国革命史的进程,规定了新中国的诞生。“毛泽东呵,∕你的名字就是中国人民的力量和智慧!∕你的名字就是中国人民的信心和胜利!”——毛的英明,就像神或上帝,保佑了中国人民/子民。全诗七节,半数以上诗行为颂毛,新中国的颂诗也成为毛的颂歌。就此诗在新中国文学“国刊”《人民文学》上的发表地位来看,可谓新中国“颂诗体”或“圣诗体”的典型示范。新中国与新的“神明”毛泽东,就这样在政治和文学的地位上,通过“合法”的情感表达方式,同时获得了神圣的诞生。再考虑到这首诗的作者何其芳的身份及其历史转换——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转向成延安文艺座谈会后革命文艺、工农兵文艺的战士,但他的知识修养、艺术趣味又与工农兵不同,谁会想到且有可能化用《圣经》体来写毛领袖的颂诗(政治抒情诗)呢?——“当代文学”意味着五四启蒙和知识分子思想传统已经开始获得成功改造,首先是作为个人的知识分子开始完成了自身的革命化、政治化和政党化的立场改造。意识形态的内容有时并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有关意识形态的立场与感情。这与原本出身于工农兵的文艺应该有着不同的更为深刻的意义。

此前有人说从《国际歌》(“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到《东方红》(“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到五四时代的反专制、破迷信的政治革命和思想启蒙潮流,在国家政治权力又一次换手的世纪中叶,完全置换成了一种号称无神论的“神圣君主”的领袖个人崇拜潮流。新文化运动的价值观和启蒙意识形态、知识分子的历史地位渐被政党政治及其政党文化官员和红色文艺家所全面颠覆并取代。特别是在国家权力的引领、支配下,还以此酿成一种持续不断的全民全社会的精神迷信运动。当代历史的政治-文化走向,或以“极权代言民主、迷信取代启蒙”才能见出一点真相。

除了何其芳这种有着西洋文学背景的人能写出仿《圣经》诗句的作品,领袖情或领袖崇拜在共和国初期的文学中,还有一种中国本土的方式,更显纯粹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宗教/迷信情怀的领袖情;就是和中国的迷信连结在一起,借助迷信的方式来表达人民群众对党和领袖的阶级与政治感情。这可说是一种工农兵的表达方式,也合乎工农兵文艺的政治正确性及天然合法性。当时有多篇作品都提到、使用了同一个细节,就是在中国民间,农民把毛泽东的画像,放在自家的神龛上供奉起来;这种宗教/迷信情怀的领袖情,较之知识分子的情感表达方式,显得更具象,更富世俗情感色彩,在工农兵受众中更具感染力。《人民文学》第一卷第六期①1950年4月1日出版。发表的《春节》(小说,陈肇祥),写的是八路军战士王六柱春节前夕回家探亲,家乡是个新解放区,现在正洋溢着一派喜庆欢乐的节庆气氛。小说描写了土改后的农民富足幸福的生活,歌颂毛泽东的救星领导。在突出政治的同时,小说涉及到了一些民俗描写,如烧香敬神拜年之类,但农民现在敬拜的则是毛主席、八路军。现在看起来有意思的是,共产党领导人民破旧俗、除迷信,农民转而以敬新神、拜新偶像代之——供奉毛主席、八路军了。

有时,政治标语口号一类的、空洞的政治抒情,还会遭到批评。当时就有“读者意见”说,对几首歌颂党、领袖和革命城市(首都)的长诗,并不满意,特别是《在七一庆祝大会上》、《北京》②邹荻帆:《北京》(政治抒情长诗),第1卷第2期(1949年12月1日出版)。两篇。认为抽象的歌颂会损害严肃的政治主题,如《北京》除了知识分子的抒情以外,就是一堆标语口号,而且是将政治口号庸俗化了。这样也就不像政治口号了③读者意见(徐康)作者署名单位是市委干部疗养院,第2卷第4期(1950年8月1日出版)。。

但是对于宗教/迷信方式的政治抒情,特别是表达领袖情、领袖崇拜的,倒是没见遭致批评,没有说它是封建主义什么的,或是愚昧落后的行为。反之,这会被认为是表达了劳动人民、翻身农民对于领袖的朴素阶级感情,得到的是正面评价。两者相较,很耐人寻味。小说《怎么到的今天》(俞林)④小说,作者俞林,第1卷第6期(1950年4月1日出版)。叙述抗战时期的周老汉一家倾家荡产吃尽了苦,毛泽东领导共产党解放军解放了穷人,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所以“不信命不供神,就供毛主席活神仙”,周家的神龛里供的是毛主席像。

只有神/上帝是绝对的主宰、绝对的正确。不管用什么方式或旗号,宗教情感、宗教仪式、宗教宣言在现代政治中仍有其突出的功能,并首先会被赋予合理性和合法性。而文学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往往是不可或缺的。

“中国共产党从产生到长大,曾经经历过错误和失败,但是毛主席却始终是站在正确的方面。”⑤周恩来:《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1949年7月6日)。因此,领袖情、领袖崇拜的表达,首先是受到政治权威所鼓励、提倡和引导的。共和国初期的此类作品,不管是知识分子的还是工农兵的,数量都很不少,且非常突出。仅限《人民文学》发表的,不计前文已经提到的作品,另如诗《祖国,亲爱的母亲》(吕剑),所有的颂诗都是“毛万岁”的颂歌。叙事诗《十里盐湾》(公木)内容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盐工闹革命、翻身做主人——也就是党和毛的颂歌①两诗均刊第1卷第4期(1950年2月1日出版)。。《延安,我庆祝你的再生》(贾芝)②诗,作者贾芝。第1卷第5期(1950年3月1日出版)。是兼有叙事色彩的政治抒情诗,堪称毛的颂诗。诗《毛主席在战争中的故事》(戈壁舟)③诗,作者戈壁舟。第2卷第3期(1950年7月1日出版)。中强调的是毛与群众的紧密关系:毛就在人民中间;同时却也着力突出了毛的神秘性和神圣性——可谓革命领袖颂诗圣歌的别出心裁。散文《和平签名》(史康)④散文,作者史康。第2卷第4期(1950年8月1日出版)。的主要内容是写中国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战争贩子发动战争的和平签名。但其中有个相关细节值得注意:和平的生活好日子都是毛主席给的、毛主席保佑的,毛是大救星、救世主,毛的相片就像供奉的神像牌位,世俗形式凸显出的也是毛的神圣性。就连评论文字也不能回避“颂毛”的文学政治现实。《谈工人诗歌》(工人写的诗和写工人的诗)⑤第2卷第1期(1950年5月1日出版)。艾青开篇即谈工人诗歌中的毛的颂诗。

领袖情、领袖崇拜的作品不仅限于毛的颂诗圣歌,中苏蜜月时期当然还有大量的“斯大林颂”。可以说共和国文学早期以歌颂斯大林为主旨的图片和文字作品构成了一种特别的文学史景观。仍以《人民文学》为例,如第一卷第二期⑥1949年12月1日出版。封面就是“斯大林在掩蔽部”(苏联卫国战争中的斯大林连环画之一),新年号第一卷第三期⑦1950年1月1日出版。封二是斯大林著作、传记的广告,还有画页“斯大林像”;同期更有“庆贺斯大林七十寿辰诗辑”,发表艾青、马凡陀、严辰的诗作和戈宝权的译诗。从诗名即可明白这些诗歌均可概称作“斯大林颂”:《献给斯大林》(艾青)、《全世界不同的语言欢呼着同一个姓名》(马凡陀)、《我们最最尊敬的同志》(严辰)、《斯大林之歌》(苏·江布尔作/戈宝权译),尤其是艾青的诗作,充满了歇斯底里的革命激情和乌托邦精神的狂热,是无以复加的神圣颂诗。

有意思也有点尴尬的是,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极权制下的领袖崇拜也会遭遇难堪。当“毛泽东颂”遭遇“斯大林颂”时又会怎样?《人民文学》第一卷第五期⑧1950年3月1日出版。有幅油画《中苏友好合作万岁》,画面是斯、毛握手,背景为苏中地图,前景是苏中国旗。画面布局均衡,没有导致“政治失重”的暗示。但第二卷第六期⑨1950年10月1日出版。的《战友》(油画,胡攷作)则出了问题。画面是毛泽东站立姿态,右手握拳前伸高举过顶,像是宣誓状,毛的形象居画右半稍下;背景则是墙上悬挂着的斯大林像,其像居画左上顶部。这幅画给人的显豁寓意就是毛在斯的像前宣誓。人物形象位置和姿势的“矮化”,引申出的是政治地位和绝对威势的“矮化”,毛的领袖崇高感在这幅画里就遭到了削弱和损害——显然,这会是对毛的大不敬,也有伤中国人民的感情。苏联、斯大林虽是老大哥、世界社会主义国家的领袖,但并不能威胁到毛在中国的神圣地位。任何抑毛扬斯的可能暗示,在新中国的意识形态中都是不能被允许的10。这就有了关于油画《战友》的批评反响。王子野《读油画〈战友〉有感》:二卷六期《人民文学》发表胡攷油画《战友》,毛在斯画像下举拳宣誓,画题题意不清晰,易误会。在政治上,国家元首身份是平行的,在中国挂相片则毛应在首位。《战友》就显得很不得体。技术上看,毛的人物形象塑造艺术水平不高,印制也不佳。胡攷来信检查:一、主题不明显,二、没有显出领袖的伟大风度,三、印制效果也不好。毛伸手的姿势较经常,握拳姿势较少。编辑部的话:该画有缺点,内容、政治、制版上都有错误。这次反响虽未酿成大事件,但事关中国领袖形象的绝对政治地位,《人民文学》及当事人不能不小心慎重地对待和处理。因为要歌颂的对象实在太神圣,颂歌也会唱得如履薄冰,辛苦异常。

归根结底,领袖情关乎或测试的是作家和文学的政治立场与政治觉悟。“胡风的《欢乐颂》,冀汸的《春天来了》——之所以被批评,就是因为他们依然用革命小资产阶级的眼光、情感、手法,去看,去表现眼前这个伟大的、意义完全不同了的现实。”诗人必须要完全改造成为一个新人;思想感情要有彻底的改造。“去年,一个从新解放区新来的朋友第一次到电影院里去看《毛主席阅兵》,当毛主席一出现的时候,全场立即掌声雷动了。他也在随着拍手,但是拍不响。”只有成为新的人,才能出现新的诗。最重要的是人的改造:思想、立场、感情、生活、形式和方法①臧克家:《为什么“开端就是顶点”》,第2卷第5期(1950年9月1日出版)。——当举国之民都视毛为神的时候,中国也就彻底变了。文学艺术则为之先兆——文学将权力意志的引导与社会情绪的表达相结合,使领袖的个人崇拜成为全民性的正确政治和最高情感。

二、英雄主义,或革命献身的精神情怀

第二类是以英雄主义或革命献身为中心的精神情怀。共和国建国时期新意识形态的建设在文学中着重提倡以工农兵为主的新人形象的塑造,特别是强调和突出革命英雄主义的精神,在各个方面都需要树立革命英雄主义的楷模。战争还没完全结束时,当然需要有英雄主义情感支配的献身和牺牲,但此时新的国家意识形态的建设,仍需要借助于革命献身的政治觉悟和精神情怀。英雄主义,或革命献身的精神情怀,具有特定的政治含义和性质,就是指为党、为领袖、为新中国、为人民、为集体或者说为理想、为革命事业,勇于牺牲、奉献生命、贡献一切的精神情感和境界。反过来也就是说,需要或必须牺牲的是“个人”;所有英雄主义的表达形式都必然包含着个人的牺牲。引申开去,牺牲个人的英雄主义是走向共产主义精神高度的必经之路,同样,怀有个人私利之念则是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英雄主义要泯灭的是个人利益的任何考虑。如果说领袖崇拜剥夺的是个人的自主和自觉的意志,革命英雄主义则在某种程度上将个人观念、个人价值完全置于必须摈除、否定的错误思想的位置上,置于正确意识形态的对立面。英雄主义成为一种价值标准。个人的意义和价值则主要在于必须拥有一个崇高的服务、牺牲的对象与目的。所以,英雄主义的要义说穿了就是个人的献身。与此相应,“不近人情”的文学才会是“正确”的文学——循此不难发现,中国当代文学、艺术乃至整个意识形态领域中,一直都有一条可称为“英雄主义政治”的鲜明历史线索,而且,“英雄主义政治”影响、左右了文学和意识形态的价值立场。如今,塑造当代英雄,弘扬英雄精神,仍然还是当下政治中的主要诉求。

讴歌英雄主义的作品不胜枚举。《人民文学》创刊号小说头条《火光在前》(刘白羽)即以歌颂英雄主义精神为主题。实际上对于稍具当代文学阅读经验的人来说,应能比较容易理解英雄主义文学现象的普遍存在,同时也应没有太多必要讨论英雄主义文学的一般事实。需要关注的是英雄主义文学的一些特殊功能和作用。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革命英雄主义尤其具有批判和改造知识分子(特别是作家、艺术家)及其他落后分子的思想政治作用,其表面方式基本都是对个人意识、个人利益和个人价值观的批判与否定。

周扬在《新的人民的文艺——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关于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报告》中指出,民族的、阶级的斗争和劳动生产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工农兵群众取得了真正的主人公的地位。作为对比,明确否定了知识分子所习惯的狭小圈子①创刊号(1949年10月号,1949年10月25日出版)。。工农兵和知识分子对举,一如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比较,既是思维习惯,也是政治分级。当然也不限于文艺领域。“文艺工作者是精神劳动者,广义地说来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精神劳动者应该向体力劳动者学习,一般精神劳动的特点之一是个人劳动(当然许多歌咏队、剧社、电影厂等的活动是集体的),这就容易产生一种非集体主义的倾向。在这一个方面,文艺工作者应当特别努力向工人阶级的集体主义的精神学习。”②周恩来:《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1949年7月6日),新年号第1卷第3期(1950年1月1日出版)。——突出的是精神劳动者在政治上的危险性和政治等级中的次等地位,个人与集体主义比较中的政治褒贬格外鲜明。在这种定位中,所谓“工人阶级的一员”之说,变成实际上的毫无意义。秦兆阳也有这种明确的说法:“要把写每一篇作品都当作是一个政治锻炼的过程。”“新的文学是集体主义的文学,不单是作者个人的产品。”③秦兆阳:《谈自我批评与批评》(论文),第2卷第3期(1950年7月1日出版)。对知识分子、文学创作意识中“个人”的批判和否定,目的在于树立一种更加崇高的“献身”价值和“献身”精神——最高的献身就是为党献身,即个人价值的最高升华。

小说《好娘儿——浙江游击山区故事》(夷夫)④第2卷第6期(1950年10月1日出版)。中游击队里的叛徒林西永,原是小学教员,被称为知识分子、读书人,看不起种田人。上级叫他向工农战士学习,但他思想不通,自视甚高,最后不免于叛变——知识分子往往沦为革命的叛徒,这几乎是新中国文学伊始就形成的一种人物政治身份定式。

正面的例子是,诗《赵福安》(李株)⑤第2卷第4期(1950年8月1日出版)。讴歌舍身炸碉堡英勇牺牲的英雄排长赵福安,一个后世董存瑞式的战斗英雄,牺牲前的愿望就是能够成为正式的共产党员。更典型甚至极端的例子是小说《尹青春》(寒风)⑥第2卷第2期(1950年6月1日出版)。,小说正文前专配了编者按:小说原题《党和生命》,以尹青春为代表,写出了人民战士的崇高品质。缺点:一、尹青春没有入党,作者理由不充分;二、突出了个别人物描写,没有写出集体面貌,忽略了党员和干部的形象和作用。(摘要)小说开头就写尹青春因违反纪律而耽误了入党,非常痛苦和懊恼。“入党”成为他此后行动的动力,他做的一切都为了入党。有个细节十分地离奇和“传神”,尹青春发高烧,但心里唱着歌颂党的歌就退烧转愈了。对党的信仰就是精神性的良方仙药,能够战胜、驱除身体上的疾病。后来,尹青春立了特等功,批准入党。他说“我一想到党就有了力量,要不我值得什么呢?”——这最后一问,并不只是尹青春发出的,也不是作者个人的声音,而是引领一个时代的最有力的呼声。是的,任何个人值得什么呢?完成了“去个人化”,也就是摒除了个人情感,实现个人的政治化,就走向了革命英雄主义的道路和境界。

人情、人性的拷问和抉择常会异常艰难,结果有时也会匪夷所思。小说《十万发子弹》(尼尼)⑦第2卷第3期(1950年7月1日出版)。中有一个令人震撼的情节,兵工厂女工为了转移、保护机器零件,宁愿将自己的襁褓幼儿放在危险的野地里,也要坚持带上散失的零件,保证兵工厂机器的正常生产。这种超越了基本人性和血缘亲情的政治情怀、政治品质,已经到了英雄主义和革命献身的极致。这样的情节也会使人明白,革命者是用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革命是如何获得胜利的——文学应该如何处理个人情感问题,或者说个人情感落在何处,答案不言而喻。中国当代文学史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不断塑造以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为特质的无产阶级新人和社会主义新人的历史。

三、阶级情,或阶级情仇

第三种是阶级情。按照无产阶级的感情逻辑,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恨情仇的根源就在阶级立场、阶级感情和阶级关系。因此,阶级情可以基本分为正负敌我两面,一是阶级爱,一是阶级仇。前者可以表现为军民鱼水情、党群骨肉亲、工农阶级情等,后者则是负面的情感,就是仇恨——不管是个人仇、家仇或其他人际仇恨关系,文学处理的基本模式就是将仇恨政治化,最后总是归结到阶级仇,万变不离其宗。阶级爱(阶级情)和阶级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比较而言,阶级爱的文学表达相对简单,阶级仇则多有曲折;在许多文学作品中,阶级仇的复杂体现往往就构成了作品的主要情节。一般来说,阶级仇的觉悟意味着阶级斗争观念的获得,这种思想上的觉醒必然伴随着行动上和组织上的一个要求,就是斗争、“火线”入党——加入无产阶级的先锋队组织。换言之,个人的仇恨并没有实质意义,个人复仇也不能体现历史的进步性;个人复仇的唯一正确方式必须是通过献身于党的事业、经由阶级斗争的途径而实现。这可说是当代文学所表达和提倡的复仇政治。

先简单看阶级爱的例子。小说《鸡》(卢耀武)①第1卷第2期(1949年12月1日出版)。中武工队路科长负伤养病,需要吃鸡调理。先是没鸡,有了鸡,杀不杀、吃不吃,又成问题。困难时期,养鸡可以发展生产。其间,小地主婆来换鸡,拒绝不换;后来却把鸡送给了悉心照料自己的贫苦农妇,下蛋生产。真所谓“亲不亲、阶级情”。小说基本题旨主要在围绕“换鸡”和“送鸡”所表达的阶级关系,含有歌颂军民鱼水情的意味;另一个则是发展生产的主旨。诗《滚米》(戈壁舟)②第1卷第5期(1950年3月1日出版)。写的是老百姓备军粮支援解放军,军民阶级感情的颂歌。诗《让马》(戈壁舟)③第1卷第5期(1950年3月1日出版)。讴歌部队官兵的深厚阶级感情、勇敢战斗精神。散文《哨兵》(易刚)④第2卷第4期(1950年8月1日出版)。从一件小事的叙述上升到阶级友爱和仇恨的政治高度。类似题旨的作品既多,也就能想见大概。

阶级仇的表现相对曲折。小说《牛》(田人)⑤第1卷第5期(1950年3月1日出版)。突出的是人和牛的关系,随着阶级关系的改变而变化。以前给地主干活,人牛为敌;土改后,人牛一家。《一个换了脑筋的兵》⑥第1卷第2期(1949年12月1日出版)。,讲一个人三次换脑筋(改变思想认识,提高政治觉悟)。“我”是个解放兵,出身贫苦,被抓壮丁当了国军;妻子被打死,女儿被卖掉。做俘虏后一度忧惧被解放军迫害,以致几度自戕。在指导员的亲切关怀下,终于放下了思想负担,对解放军有了新认识,原来解放军是自己的部队,第一次换了脑筋。当了解放兵后,经过诉苦大会和祭灵,提高了阶级觉悟,认识到应该将个人仇恨与阶级仇结合在一起,政治觉悟又有新提高,是为第二次换脑筋。最后,战斗前夕,提交立功计划,通过炸碉堡的英勇战斗立功,在战斗中产生了第三次换脑筋的自觉要求:申请火线入党——火线入党的意义在于他最终确立了一个政治献身的目标,也就是阶级感情和阶级觉悟的最高升华(那时文学作品的评价标准之一,就是主人公有没有火线入党这个情节。所以“火线入党”成为一个模式,既在最后推进情节,同时借以提升思想主题)。所谓换了脑筋,就是指一个朴素的农民怎样经过了党的教育、部队熔炉的熏陶、战斗火线的考验和锻炼,终于提高了阶级和思想政治觉悟,自觉向党组织靠拢,争取成为一个共产党员——阶级仇的认识是与他对阶级情的全面觉悟同时获得的。

同期还有一篇小说叫《坚定的人》(周元青),写一个战斗英雄受伤失明,但他曾开小差离队回家探望家人,无意间亲历了刘胡兰被杀的现场,自己的妻子也惨遭蹂躏,这使他从此将个人家仇融入到阶级仇恨的感情之中,提高了阶级觉悟,反省自己,一心杀敌,成为革命集体队伍中的一个真正坚定的人——阶级情的政治觉悟,也就是个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情感和意义归属,找到了现实也是最终的归宿。马烽《村仇》①创刊号(1949年10月号,1949年10月25日出版)。直接写农村阶级斗争。“村仇”实为“阶级仇”,农村阶级斗争的关键和根源,在于必须提高农民的阶级觉悟,团结起来,在共产党领导下,进行土地改革,彻底打倒地主阶级。

总而言之,人际感情关系的表现须以阶级关系为根本而展开,并最终落实到阶级关系上。只有阶级关系中的个人情感才是文学意义和价值的体现。随着“阶级斗争”观念的日趋激烈,当代文学中以阶级仇为中心的阶级感情的表达也趋于激烈和白热化。

四、人伦亲情,或血缘、家庭、爱情、性

第四要谈到一个比较难处理的情感关系了,就是怎么样去写家庭、血缘、人伦,亲情中的人际人情关系。这在当代文学实践中越来越是个棘手的政治问题——文学策略无从解决这个困难,最后也就只能取消人伦亲情关系的表达,如后来“样板戏”中的人物关系设计。结合作品样式和题材内容,共和国文学初期对人伦亲情的一般处理方式有几种主要的模式。

先看男女之情(恋爱、爱情)在小说、诗歌(新诗、民歌)中的处理方式。有一个民歌体长诗叫《赵巧儿》(李冰)②第1卷第2期(1949年12月1日出版)。,它是用乐府谣曲的方式写的,民歌是一个大的说法,里边就涉及到一个情爱线索——无情无性无男女之欢不成其为民歌,而且最露骨的性描写一般都是在包括民歌在内的民间文艺中出现的。怎么办?只有改写了:借其形式,植入新的内容和意识形态,也就是如何改写民歌中的男女情。这就是文学政治问题了。《赵巧儿》的主线应该是男女之爱: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巧儿和虎儿青梅竹马,男女爱加上了阶级情,民间爱情描写诗句甚多,连同闹新房的民俗渲染。但阶级斗争的线索很快就出现了,贫农和恶霸的对立,恶霸仗势强娶民女(这可以理解为是阶级斗争中的性因素的植入),虎儿遭打黑枪。但亲不亲,阶级分;最后巧儿帮助抓恶霸。经过土改斗地主、分果实,巧儿离婚脱苦海,翻身、结婚双喜临门。长诗最后是共产党领导受苦人翻身当主人,打倒了地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再以发展生产、支援前线、解放全中国收尾——但结尾仍有关涉情爱的处理:“巧儿跑到虎儿面前,∕忘了的手巾塞在怀:∕‘完成任务快回来,∕村口上我接你来。’”毕竟还有民歌的底子,作结还不避男女情。

在男女爱中要赋予阶级情,因为任何感情都会涉及到阶级关系、阶级斗争,比如贫农和恶霸的阶级斗争,这到后来就成了一个规定性的模式。诗中的巧儿是贫苦农民的女儿,虽然被恶霸强行娶过去了,但她的阶级属性决定了她会在地主家里造反参加土改。她与虎儿的重新结婚,不仅是说农民的政治翻身和阶级斗争的主题,而且也是在原来男女朴素之爱的基础上提升了爱情中的阶级和政治内涵,成为阶级权力的一个标志性体现。用我们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性资源的争夺,它里边也有阶级性,所以情爱里边有阶级性。将阶级情植入男女情爱中,或将男女情爱用阶级关系来进行改写,这是一种普遍模式。

再来看小说是怎么处理男女情的。有一篇小说叫《一件亲事》(枫林)①第1卷第4期(1950年2月1日出版)。,亲事就是结婚,新时代体现新风尚,故事也要跟着时势潮流走。小说主题是思想和工作进步了,就能促进男女感情的发展,并带来美满的婚姻;如果一个人落后的话,就不会有爱情的眷顾。同时,在进步-爱情的故事中,也嵌进了发展生产、生活幸福的内容。

进步/工作-爱情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男女情模式,尤其是在正面描写的人物和故事中,非常具有标志性——男女之爱以“进步”为条件。其中也就包含有革命政治和阶级情的决定性因素。此类作品更典型的恐怕莫过于《革命夫妻》(杜烽)②第1卷第4期(1950年2月1日出版)。,进步还是落后,是夫妻生活的考验关和感情的试金石。三年多未见,妻子到部队探望,夫妻见面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进步和成绩,先要与丈夫交流看看他的进步,然后才是夫妻男女想念之事。可以将这类作品中的夫妻关系概括为“落后就绝夫妻情,进步才有男女欢”。何谓“革命夫妻”?误会丈夫落后,妻子拒绝上床。误会消除,男欢女爱。后来就叫做打破家庭旧观念,一心一意干革命立新功。

相比非常有名的小说是《我们夫妇之间》(萧也牧)③新年号第1卷第3期(1950年1月1日出版)。,它里面要面对和处理的一个问题是家庭夫妻亲情及其暗含的革命政治伦理和阶级关系地位问题:谁改造谁、怎样改造的问题;知识分子如何与工农结合、彻底转变立场和感情问题;文化冲突与政治立场问题;家庭亲情伦理与革命政治伦理问题。如此重大的问题(主题)要从夫妻感情关系中来表达,这与其说是在写夫妻情,不如说就是在写当下政治。所以立场问题和感情的价值取向,其实不取决于夫妻(情爱)关系,而取决于夫妻关系中的政治主导。这就容易理解即便是从男女情的一般处理来看,这部作品也和当时的主流不相适应,它的政治关系和男女关系都没处理好——其政治主导性在多重关系中都没有得到明确的落实。

除了男女情、夫妻情,还有母子/女情,父子/女情,也是家庭人伦亲情里的几种主要关系。如何处理母子/女、父子/女亲情,也有亲情政治问题,即也有意识形态的基本规范。朱定的诗《我的儿子》④第1卷第5期(1950年3月1日出版)。是独白形式的抒情诗。“营长”父亲对新生儿子的独白,缅怀、讴歌牺牲的战士,期待革命新一代的成长。父子之爱中寄托了革命情,革命情包融着父子爱。为什么单纯的亲情之爱必须升华为境界更高的“革命情”?营长对儿子的独白,代表了老一代革命者对年轻一代接班人的嘱咐、嘱托,是革命血脉、政治重担的一种交接和承继,这是对血缘亲情关系的超越,也就是政治大于人情和亲情。对牺牲者的讴歌,不是诗歌的抒情策略,而是关于革命和政治血缘的无上崇敬。这首抒情诗用的是独白形式,正适合父子间亲情的倾诉。但在表达父子私情时,必须考虑到亲情和革命情的关系问题,即表达亲情时,如何把革命情融入其中;父子亲情伦理如何关联革命政治伦理。人伦之爱只有为革命政治伦理所包容,才是正确的、有价值的。所以同一个作者在小说《关连长》⑤新年号第1卷第3期(1950年1月1日出版)。这样的作品里,会因太多的人情味(比如小家庭观念、儿女情长等)而被认为伤及了解放军官兵的形象,遭致批评。一方面没有突出革命政治的主题,另一方面却渲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情感,铺陈家庭人伦亲情,夫妻之爱,怜子之情,想象爱情,想象未来,这绝不是能被允许的情感表达。家庭人伦亲情要和革命政治伦理相兼容,但前者绝不能凌驾于后者之上,只能寄托于后者之中。前文举过《十万发子弹》(尼尼)①第2卷第3期(1950年7月1日出版)。的例子,小说讲的是抗战时期敌后兵工厂生产子弹的故事。主旨一是抗敌反扫荡战斗,一是讴歌兵工厂工人阶级的战斗精神。主人公是个女工叫杜力华,有个重要细节:她为了转移保护机器零件,宁愿将自己的襁褓幼儿安顿在危险的野地里,也要坚持带上散失的零件,保证兵工厂机器的正常生产。工人阶级的政治觉悟、忘我的工作精神和对敌斗争意志,在一个女工身上表现出比母性血缘人伦亲情还要强烈的力量。革命战士和工人阶级的政治品质与意志,超越了普通的人性和亲情。主人公的身份设计有讲究,她有双重身份,一是工人,二是战士。她面对的一个冲突是血缘人伦亲情与革命政治利益的冲突。怎么来处理这一冲突?当然是革命政治利益至上。就是当人伦与革命两者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应该是革命至上的选择,这才是一个无产者、一个革命战士的必然选择。对这样一个兵工厂女工来说,一个母亲和革命女战士这两种身份利益冲突时,如何来确立她的选择?她令人震撼地放下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她身上,革命、集体、政治的情怀显然比一个母亲的母性要强烈得多,而这是一种正确的政治情感价值的选择。为什么革命能够战无不胜?这个女工的选择给出了回答。

以上男女情、夫妻情、父子情、母子情各举实例,说明共和国文学初期对人伦亲情的一般处理方式。这些作品都不是刻意选择的,就是那么两年里产生的,它们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既是一种革命政治风尚的倡导,也是一种文学创作的标杆,其意义绝不能小觑。在革命队伍里,男女情不是随便能写的,它有规定性,必须有一个更高的阶级情、政治情“挂帅”,男女情才能顺水而下,否则的话就像是“走私”,就会犯“生活错误”,比如低级趣味,比如小资产阶级思想;或只能貌似写情,实则虚晃一枪,游走边缘,遮掩回避,这就要提到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说《龙河岸上的英雄》(柳洲)②第2卷第4期(1950年8月1日出版)。。小说背景是解放战争,核心情节是年轻漂亮的女共产党员周宝珠支援前线作战、掩护伤员养伤。其中两个细节分外突出:一是作者对周宝珠的女性外形描写,刘海、黑圆脸、嘴唇下的黑痣、大眼睛、长辫子;这几乎就是以后文学作品中革命女性漂亮形象的流行“模型”。在这里,能够提示读者的则是,作者注意并强调了描写对象的女性特征,作者将女性当作女人来写了。二是为掩护伤员、麻痹敌人,还没结婚的姑娘周宝珠在敌人进屋搜查时,毅然脱衣躺进了伤员的被窝,冒充夫妇,终于骗走了敌人。在这里,崇高的革命感情克服了男女情的困难和障碍,虽然这个细节非常地具有令人想象的暗示。而且,伤员“我”与宝珠的交集也明显是小说情节的主要开展线索和叙述内容。但是,尽管有了这些(包括可能是暗示性的)细节,全篇却并无男女情事及心理的直接描写,革命、进步、立功、解放全中国的信念和理想升华了一切,也成为小说思想主旨的归结点。因此,对小说篇名的理解,所谓英雄既是指周宝珠和支援前线作战的人民群众,也应该是指超越了男女私情的纯洁、无私、崇高的献身革命的英雄主义情怀。

这篇作品中最重要的是,在一个最挑战男女情色的细节里,却完全没有男女情色的行动甚至心理的描写。从革命的角度看,情或性,是可以用革命去克服或提升的。这篇小说一方面突出了女性的外貌形象,使一个女共产党员不完全像是一个工农干部、革命者的抽象符号,她的身体、体貌进入了阅读视野,并且同时还挑战了男女身体接触的底线,极具想象的冲击力。但另一方面它又居然能够做到什么“情事”也不写——这让人再次体会、了解到与《十万发子弹》中相同的革命者意志的坚韧程度。或换言之,革命情怀能够将母性、男女情这种基本情感及其心理感受的表达,压抑、排斥到何等极端的程度。革命的理想功能就是能够升华一切,政治意识和政治信念能够超脱、超越人性的一般底线。

再看另外一部作品,它和《关连长》、《我们夫妇之间》一起是共和国伊始最早遭致大范围公开批评的作品,就是《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①方纪:《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不连续的故事》第5篇(小说),第1卷第5期(1950年3月1日出版)。。小说主人公小环姑娘,人称一枝花(这个绰号,给人的感觉是这个姑娘带有某种妖艳的,甚至是轻佻的色彩),她性格开朗活跃,是村里剧团的台柱。因为漂亮有魅力,吸引了村里的年轻人整天围着她,招致物议,被视作浪荡女人。但她在动员村里青年参军的任务中却成为关键,在她的鼓动下,年轻人踊跃报名,终于完成了任务。人们也改变了对她的成见。不过,她担忧的是,如果男友还不退伍回村的话,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命运结局呢?作者最后设计了近于乌托邦的小说结尾,用美好的想象来安慰她。小说在毛的颂歌《东方红》中结束。

从文学写作的时代背景看,这篇作品最为突出、最可关注的是个性女性形象的塑造。作者突出了小环姑娘重视自我和个人生活,与政治化的宏大叙事相交叉,凸显了一般生活的价值立场,多以生活感性的逻辑为主,并不一味强调政治手段的功效;特别是以女性为现实美好生活感情的象征,也以女性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为理想的目标——不妨理解为作者是将美丽女性与现实政治进行了理想化的结合,又侧重于将美好的生活愿望寄托在美好的女性身上了。但这种叙述动机和手法导致的文学结果是将一个“非政治化”、“非进步”、“道德行为可疑”的,携带了太多“负面”因素的女性形象推为主角,试问:党和政治的作用、地位在哪里呢?正像后来的批评所指出的,作者把一个女人的力量写得比党、政治、革命的力量还要大,党的作用被边缘化了,却用一个女性的魅力来处理重大政治题材,这导致作品的政治错误。即便在今天,这种女性政治——情色胜过政治,女性强于党性——显然也是难以被公然接受的②见《关于〈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第2卷第1期(1950年5月1日出版)。编者按:(摘要)1卷5期的《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受到了《人民日报》发表的读者和编者的批评,本刊承认小说内容有问题,工作有疏忽,接受批评。特转载《人民日报》所发文章,同时发表一篇江西寄来的读者批评文章:《从一篇小说看文艺创作中的一种倾向》(转载,《人民日报》副刊“人民园地”),《评〈让生活变得更美好吧〉》(齐谷)。。

如果不谈其政治上存在的严重偏差或错误,从文学表达技术上看,作者为强化文学表现的艺术性和戏剧性效果,有些情节或细节也明显暴露出刻意、生硬的人为痕迹,连同没有同时权衡、兼顾好艺术与政治的“正确”关系,越发显得过于轻视作品中的“政治戏分”了。所以,这篇极富新颖艺术和构思特色的作品,不仅不能算是成熟、成功之作,还是要被批判的错误之作。《我的检讨》(方纪)③第2卷第2期(1950年6月1日出版)。编者按:三月十二日《人民日报》提出批评,作者方纪四月十日来信检讨,着重谈了题材和主题的不一致,结果产生了“女人的力量超过党的力量,爱情超过政治的歪曲的描写”——这其实是把“错误”的产生根源,推给了写作方式和具体构思、题材使用不当的原因上。没有检讨实质(自身政治思想问题),而是避重就轻归结在技术层面上了。

其实,作者方纪的政治思考还是相当自觉和敏锐的,这主要表现为他对人物和小说结局的处理上。作者应该能够觉悟到,现实并不美好,现实当中像小环这样的女孩子,结局很难乐观,如何进行文学处理,既无现成答案,恐怕也不会有答案——这种题材本身就蕴含了政治冒险和尴尬。所以,既然无法落实对这个女孩子的现实性处理,想象性的结局就是一个相对可行的选择;作者设计了一个乌托邦的小说结尾,用一种美好的想象,回避了文学现实的困窘。

由此,文学既想冲出意识形态的重围,实在又无力也不敢公然挑战权力,跃跃欲试之后,最终还是用革命的浪漫主义结束了自己的冒险——尝试以情爱、情色来“削弱”革命的意识形态,这种文学究竟能走多远呢?

五、如何论情:批评/理论中的(文学)人情

这个问题在上面其实已经部分触及到了,就是文学批评是怎样评价文学中的情感表现及情感的价值地位的。这在否定性的批评中显得尤为明确。作家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如何才能做到文学逻辑、叙事策略、政治规范三者必须的“完美”结合。也就是如何才能在艺术与政治的双重关系中正确解决文学中的情感表达和情感地位问题。

比如《关连长》为什么被批评?因为它里面有太多的家庭、妻儿的人伦感情色彩。它为什么要写家庭和妻儿,因和这部作品的构思有关。这部作品的结构关键是关连长为了一所学校里的学生,献出自己的生命。打仗打到这里,敌人据学校为堡垒,这个时候怎么办?很显然要保护学校里的孩子。这样此前就有一个情节上的铺垫,用连长和指导员对自己的妻儿家庭的描写和回顾来衔接那个学校里孩子的命运。这符合文学逻辑,也在叙事策略上显得顺理成章,但作品的(政治倾向)问题也就由此产生:作者是用家庭妻儿的人情掩盖了残酷战斗中革命战士的阶级情、阶级觉悟及政治意识;保护孩子和战斗本身,取决于政治的需要,取决于战争性质,不是取决于家庭妻儿之类的人伦之情。人性、人道主义不能凌驾于革命利益和政治立场之上。而且这篇作品在另一个问题上也犯了错误,就是谁改造谁的问题;到底是解放军部队改造知识分子,还是知识分子改造部队的问题——小说一开始说的是部队战士学文化,文化教员当然是知识分子身份的符号。所以这个作者(朱定)可以说对现实政治真是没一点基本理解,犯的都是方向性错误。

文学如何处置人情,说到底是在观念上、理论上包括意识形态上如何认识、处置广义人性的问题。如何认识、处置人性,则首先取决于对“人”的基本理解,取决于对人际关系的基本理解。很显然,将人首先理解为阶级的人、政治的人,将人性首先理解为阶级性、政治性,将人际关系首先理解为阶级(斗争)关系,这是共和国文学对于人的正确政治定位。这种观念、理论或意识形态必须鲜明地落实在具体的文学形象上。文学理论和批评将以此为主要的判断标准。凡是遭到否定性批评的作品,包括上文所举,无不与此特定的评价和批评标准直接相关。再来看有关秦兆阳小说《改造》①新年号第1卷第3期(1950年1月1日出版)。的批评。

《改造》的主人公是小地主王有德,人称“废物蛋”。小说试图突破的观念和写法体现得十分明显:主要从普通人性转变角度写阶级(感情、立场)转变和人的改造,而非从阶级斗争角度写人性转变和人的改造。小说主要侧重日常生活、劳动和世俗人情对人的(阶级)改造作用,而非阶级立场、阶级斗争和政治概念对人的改造作用——这正是这篇小说的主要挑战性所在。所以,没有突出阶级观念、模糊阶级斗争、混淆阶级立场,成为作品后来被批判的主要原因。

《人民文学》自己的“检讨”《改进我们的工作——本刊第一卷编辑工作检讨》①第2卷第2期(1950年6月1日出版)。在提到《改造》时就说,该作过分追求趣味,没有写出“剥削”,模糊了阶级关系,冲淡了阶级对立的严酷性、阶级斗争的尖锐性……立论无不着眼于人物(关系)的政治定性。同期还有《关于〈改造〉》的批评小辑。小辑前加有编者按,说明发表读者来稿批评、秦兆阳检讨等。其中,《评〈改造〉》(徐国纶)一文认为,作品没有揭示人物的阶级本质,只揭示了地主阶级寄生的特点,却忽略了与劳动人民为敌的阶级本质,因此会使人们认为地主只是无能的滑稽人物,从而放松了对地主的警惕。作品也没有揭示阶级剥削、阶级对立关系,地主阶级应该是人民统治的对象,应该对其进行强制改造。最后批评者提问:“写消极人物的转变,英雄人物的成长,都会给我们以教育和力量,写地主阶级的改造,给我们什么呢?”——这个诘问显然认为写地主阶级的改造,没有积极的、正面的意义和价值,并提示了一种观念认识:阶级本性不可改变,阶级斗争不可调和;绝对不可模糊阶级关系、忽视阶级觉悟、松懈政治意识的警觉性。另一篇批评文章《掩盖了阶级矛盾的本质》(罗溟)同样认为《改造》缺乏阶级分析,同情地主阶级,掩盖阶级矛盾、阶级对立的本质。而且,写地主改变成为新人既没有积极意义(没有政治上的必要和理由),更是一种“政治错误”,说明作者的思想感情和阶级立场有问题;应该强调的是阶级对立的观念,地主阶级就是剥削阶级。在这种批评“压力”下,秦兆阳不能不承认自己忽略了剥削阶级的本质,小说中改造地主阶级的方式错误,模糊了阶级观念②秦兆阳:《对〈改造〉》的检讨》。。

从这种批评实践来看,对人的“阶级定性”已经开始成为文学创作和评价的主要准则或依据,为了保障或证明作品的政治正确,在人物塑造、人物关系、情节冲突等方面,已经不能疏离或摆脱阶级性、阶级斗争的主体框架来构思或设计了。同时,正面人物、反面人物的文学地位也有了政治定级,反面人物甚至还有被剥夺文学合法性资格之虞——或者作为文学中的一种边缘形象,只是为突出正面英雄而充当反派角色功能的政治符号。从中不难看出此后文学走向的历史痕迹。

再看一篇纯理论文章。一般来说,如何处理情感问题在理论上不是难题,但是也会遭遇挑战,特别是在涉及民间文艺的时候。一九四九年以后,包括以前的解放区文艺,所谓文艺遗产的合法资源主要就包括民间文艺。民间文艺里有情诗情歌,问题随之产生:革命文艺、无产阶级政治如何对待民歌里的情爱情色呢?这就是一个问题。

何其芳、张松如在延安合编过一部《陕北民歌选》,一九五○年因重印出版,何其芳再写了一篇代序,并以《论民歌》为题先行发表③第3卷第1期(1950年11月1日出版)。。此文开篇即谈古代统治者以风化风俗之名对民间歌唱艺术的压制。对民间艺术要有阶级分析:多杂有封建意识毒素,也表达底层人民生活情感;相比则民歌更具劳动者的思想情感特点。然后从题材内容思想主题等方面分析肯定民歌价值;还专门提到妇女题材(女性痛苦、婚姻、家庭、感情等)民歌的重要地位及独特性。接着就不能不谈及民歌中最大量的“情歌”。谈情歌向来是研究、评价民歌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五四时期的新文学者就已开此先例。同样,如何对待情色、色情乃至下流的民歌,总是一种挑战和两难。新意识形态(所谓无产阶级意识)、新中国文艺在评价旧文化、旧传统和历史遗产时,也往往陷于两难:既不能完全否定历代劳动人民的文化创造,又必须合理解释其中与新意识形态相冲突的内容;完全的政治正确实为理论乌托邦,却是新意识形态必须坚持或信奉的理论/政治出发点。因此,阶级分析的方法,或者说历史唯物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历史观和方法论就成为战无不胜的思想武器。《论民歌》的主旨和方法不能脱此窠臼,但在当时及民歌研究上,或有其创意贡献。文章指出唱民歌的动机是解疲乏、去愁闷、谈恋爱;既分析民歌情歌中的消极因素,但更多肯定其积极面。作者主要持正面评价的价值立场。概括而言,文章的核心观点是,民歌主要为农民的诗歌,主要反映人民的悲惨生活及其反抗;长久的封建统治也使民歌打上了封建主义的烙印。这是中国民间文学的共同特点。从政治和阶级斗争的角度看,只有无产阶级领导,新中国才产生出了“新的民歌”。民歌从控诉、反抗发展成革命战歌和新生活颂歌。革命也成为新民歌中情歌的内容主题——民歌/情歌的缺陷由封建主义承担,民歌/情歌的成就是劳动人民的功绩,民歌/情歌的出路在新中国的“新民歌”。在民歌发展的这一历史逻辑中,情歌之情发生了性质改变:不仅否定了情色和色情,也批判了非阶级性的个人情和一般人情,只有政治情、阶级情、革命情才是情歌尤其是新民歌中应该提倡、也是唯一正确的情感内容。这已经从理论上直接开启了一九五○年代新民歌运动的先声。

《论民歌》里碰到和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实质是民歌/情歌对当下政治的挑战,具体就是如何解释情歌和情歌中的情色,以及掩藏在这个情色背后的政治——生活审美、日常意识形态、无意识的政治等,至少古代情歌里不会有后来所谓的阶级斗争。但民歌/情歌在阶级理论中获得了天然的政治正确性,是社会主义文艺可以也需要借鉴的一个资源——一九四九年开始,中国文学的合法性文学资源就主要限制在一个特定的政治范畴内:一,苏联的社会主义资源;二,中国的五四资源,特别是鲁迅代表的五四资源(前提是五四和鲁迅的资源已经或需要重新阐释),这已经是有选择了;三,传统的文学遗产,即精华、糟粕关系里的精华;四,西方文化遗产中的精华,包括如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批判资本主义的文学——既然民歌有了这样一个现实政治定位,那么很必然的,古代的反动统治者肯定要压制民歌,压制的名义往往用了道德风化的理由——情歌成为历代禁而不止的“淫声”。不过,后世的阶级理论好像难以完全解释古代“采诗之官”对于民歌的作用,甚至还会因当下的政治功利而不惜曲解历史。立场决定理论,立场决定知识和理论的运用。更困难的是,必须按照现实政治来处理、解决劳动人民创造的文化遗产中的糟粕问题——这个问题的理论困难性,有点类似在左翼政治框架内如何处理、评价鲁迅与左联政党领导者的矛盾和斗争。政治的边界太过明确,越雷池又太过危险,理论就失去了自由的空间。最后的解决方案只能“瞒和骗”地走向乌托邦。情歌不能言情,情歌就消亡了;情歌被驱逐了,民歌又焉能成立。新的社会主义文艺提出了“新的民歌”概念,新的民歌里也有情歌,新情歌的内容主题则变成革命了。所以新民歌、新情歌与传统民歌、情歌实际上已经是分道扬镳的两种类型了——区别的性质就是“情的质变”。社会主义新民歌改造、取代、发展中国的传统民歌,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再建或重建全社会情感表达合法性的政治操控及文学方式的过程。何其芳所谓统治者对民歌的压制,或许有其普遍性。他本人所编的“民歌选”,连同后来如周扬主持编选的新民歌集等,从其自身的立论方式来看,当然也就可以视为行使当代采诗官的职责。

小 结

概括地说,共和国文学伊始就已运用国家权力资源构建文学言情、抒情的新形式。言情、抒情的性质和主题必须是革命,革命也就成为文学人情的合法性保证;与革命情地位确立的同时,非革命(更不要说反革命)之情逐渐被剥夺了文学表达的资格和权利,也被逐渐剔除、驱逐出了文学表达的基本领域。非革命之情的主体及实质就是与阶级观念相对的多样化、也是多元价值取向的个人情或曰个人主义,个人情或个人主义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意识范畴,严重的个人情和个人主义就走向了反革命。因此,文学情的表达有其必然的政治逻辑性。

从国家政治角度论,共和国文学的政治特征是国家权力对于文学(生产)的直接操控,这种操控不仅涉及文学的观念和形式,而且涉及文学的社会存在、制作过程等所有方面。也就是说,国家权力对文学的操控不仅体现为上层建筑,而且囊括了整个意识形态领域——如上所述,如果人的情感(喜怒哀乐)的文学表达都有权力规定的话,那么这种规定的目的也就非常明白了,就是精神操控——不仅是思想操控,而且包括了情感、心理、意识的操控。这样,文学和文学情表达的政治特性就凸显出来了。

一方面文学能够将国家权力操控具体落实在日常阅读、日常审美之中,将国家意志落实为全民社会意志。这很有点文学“移情”的效用。由此,特定的文学教化之情就渐成全民的意识形态。也就是说,共和国文学对共和国国家权力的情感心理支持和意识形态支持,具有了全社会动员的功能和力量。另一方面,个人情和文学中的个人情又是最容易“出轨”的,一不留神,权力就会驾驭不住情感的野马。“情感走私”不仅是对文学政治性的伤害,更要紧的是会伤及权力的社会基础和社会认识,动摇权力意识形态的最高利益地位。因此最不易受控的情感尤其需要有理性的阀门来增强其可控性,情感控制的任务便总须交由思想控制来承当——一般所谓的阶级感情充当了两重功能,一是阶级立场,二是感情内容或性质。换言之,若是主要从言情论,共和国文学就是表达革命感情、无产阶级感情的文学。这是当代中国的国家文学(情感)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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