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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现历史烟尘中的人间世相——读方方的长篇小说《武昌城》

2011-11-19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武昌方方战争

梁 海

近四五年来,方方几乎没有写过短篇小说,但我们读到了她许多精彩的中篇,如《琴断口》、《刀锋上的蚂蚁》等,以及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她好像越来越沉浸于一个有长度的叙述,更愿意将现实或历史以那种成熟、沉实的,被时间过滤后的形态表现出来,因此,她的作品就给人一种非凡的力量感和持久性。方方的小说也越写越好看,简洁的文字、宽阔的叙述视域,稳健扎实的推进节奏,给人舒畅的感受,有一种澄澈的光芒,去照亮事物,看清事物。她厌弃形而上学,从现实或历史中提取“公因式”,也不会沿用某一种意识形态的规约来替代审美判断,而擅长表现人世的纷繁、复杂气象,凸现人性的曲折与惊悚,触摸人心的坚忍与幽微,人的情感、命运与历史、现实共同形成了强大的精神巨浪、心理漩涡,撞击着我们业已麻木的阅读。至今,我还无法忘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看到她的中篇《风景》时的强烈感受,在所谓“新写实主义”潮流中所显示出的出色的“写实”功力。作品整体的坚固和开阔,叙述所显示出的锐利的冲击力,步步为营的气势,这些特点一直保持到现在,成为方方小说景象的一个底色。而她的小说也因此成为当代文学一个独特的存在。

方方小说的叙事背景大多不离开武汉三镇。这也许是方方在武汉这座城市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与这个城市有太深感情的缘故。我感觉,甚至她小说稳健而激进的叙事节奏,通透、方正的时空格局设置,也与这座城市异常地接近。张新颖在评价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的时候说:“当方方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么热爱她生活的这个城市的时候,方方小说的性格已然呼应着这个城市的性格了也说不定,叙述节奏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方面,但已经是很内在的方面了。”①张新颖:《埋在时间下面的水滴,飘在水上的灯》,《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2期。

现在,这部厚实的《武昌城》,就仿佛一座饱经沧桑的坚实的城池,摆放在我们的面前。这一次,方方选择了一九二六年的武昌城,选择了著名的北伐战争的一个重要的历史片断。与众不同的是,方方的历史叙事,没有符合大家以往的想象和期待,既没有将历史“碎片化”、“花腔化”,也没有把历史抽象成寓言或隐喻,只是一味地“呈现”,而不作任何诠释和新解,不回避什么,也不张扬什么。她好像有意地以这样一种方式反抗自己的“异化经验”,让贴近或回到现场的历史,让“原生态”的化石,爆发出一块巨大的变异的活体,潜滋暗长出顽强的内在生命力。历史的结构和文学叙事之间的关系,被方方处理得极其自然,真实性,在她的文字里不是某种历史意识的诘责或追问,也不是承载所谓“个人性”的“新历史主义”审美判断,“历史意识的任务是从过去时代的精神出发理解过去时代的所有证据,把这些证据从我们自己当下生活的成见中解救出来”①伽达默尔:《解释学哲学》,第5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我感到,方方没有克罗齐那种“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写史的负担,没有刻意在小说中植入一种宏大的、全面的、自成一体的意义结构,内在地预设某种整体性的信念,而是一板一眼地追踪,散点式地铺展开战争中许许多多动态的人生境遇,叙述是那样从容、耐心,在急促、冲突而激烈的场景里缓缓呈现人间万象。我们看到,她着力将这座城市的历史和性格打造成了这部小说的风格,或者说,她赋予了这部小说以这座城市的性格。我们体验到,方方的文字里充满了这座城市八十多年以前的气息,作家的呼吸中也蕴藏着无法遮盖的历史的回声。方方喜欢这座她生活在其间的城市,她愿意在一九二六年的武昌城里,发现一个城市对岁月的承载,耐心地想象芸芸众生的命运。可以说,这部《武昌城》,不仅写出了一段历史记忆中的“长”和“宽”,“深”和“浅”,还写出了那段历史的惨烈和人性的坚韧。从这个角度讲,这部小说在观照历史的同时,也充满生命力地照亮了业已沉睡多年的历史,又让我们看见了那远逝的城市的旧貌。同样,这部《武昌城》也唤醒了我们沉睡而麻木的记忆。

我在《李宗仁回忆录》的《武昌之围》中,读到了这场战争的重要亲历者李宗仁将军对于这段历史的回忆。李宗仁较为详细地讲述了北伐军长驱北进,在武昌之战中的严重受挫、攻城无望。时为北伐军总司令的蒋介石与李宗仁在第三次攻城惨败后,一起站在武昌城郭的边缘视察战况,李宗仁后来在描绘彼情彼景时写道:“我因为蒋氏未尝做过下级军官,没有亲上前线一尝炮火轰击的机会,深恐其在枪林弹雨下感到畏惧胆怯。我两人走到了城边,战火正烈,流弹在我们左右簌簌横飞,我默察蒋氏极为镇定,态度从容,颇具主帅风度,很使我佩服”②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回忆录》,第281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我觉得,这几乎是最接近“历史本身”的表述,李宗仁的叙述仿佛站在一个“制高点”上。这两个历史“大人物”,在面对这座城池,挥动手臂做出攻击和停止攻击的决断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无法用心地去揣摩、想象城内城外的众生及其血肉之躯,正演绎着怎样的生死歌哭。“蒋氏极为镇定,态度从容,颇具主帅风度”的气象背后,如何能掩抑住人性尺度下生命的洪流,还有其中的软弱和愤怒,高尚与卑微,壮烈和猥琐以及民不聊生。我还是忍不住地想,其实,从一定的意义上讲,战争在历史上永远都是没有“制高点”的。战争固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但是,从人道和人性的层面,战争的历史正当性永远是可疑的,假如历史在不同的尺度下被衡量,假如历史是有理性的,那么,我们必将面临难以摆脱的困境,那种对生命和人生无情的打击,将世态炎凉推向了极致。因此,任何有关战争的文学表述,作家都需要忍受巨大的精神折磨和心理断裂。

现在,方方似乎在以一种很放松的心态来重现这段记忆,但是已经难见叙事的锋芒。我们所能看得到的,是这座城市及其簇拥在这座城市内外的一切,那俨然是站立在一个个鲜活生命之上的持久伤口,其内里的纠缠毕竟无法掩饰。这个现代民族国家曾有的历史,就是在这种伤口的血泊中建立和成长起来的,可是它现在依然龟裂和红肿着,阵阵作痛,挥之不去。从骨子里看,我们甚至常常无法支配自己的想象,这样,方方淡化了战争双方不同方向的相同逻辑,以城市的整体律动和无数生命个体为叙述的精神轴心,发掘各自内部所涌动的力;力的冲动、力的焦虑、力的迷狂、力的方向,在想象中相互派生,卑贱的死亡和高贵的救赎,坚硬的心肠和柔弱的反抗,都在方方大地般超然的叙述姿态面前变得艰难而辽阔。

小说的布局,如同城市的格局,单纯而朴素。方方选择了两个“位置”或视角,选择“攻”与“守”来“俯瞰”这场战争中的城与人,呈现激荡的历史烟尘中的人间世象。有意思的是,她并没有给自己找一个相对固定的、叙述的“立足”之地,而且,我感到,她在竭力地试图取消自己的这个角度,隐匿自己的声调,而是凭着雍容大度的胸怀,去面对和梳理战争风云中的世态炎凉,沧桑旧事。她过滤掉附着在历史事件本身或者之外的种种意识形态规约,在寻找历史的方向感和表现人的理性的谵妄时,寻找飘浮在时间之外的灵魂。让我们体悟到,在历史和生命面前,不仅横亘着撕心裂肺的绝望,还矗立着希望和宽容。

叙述一开始,小说就让我们频繁地目睹暴力和死亡,确切地说,是暴力对抗着暴力,是死亡堆砌着死亡,死亡撞击着死亡。一方面是追击中、攻击中、争夺中的死亡,另一方面是逃离中、退却中、固守中的死亡。零乱的步伐、活生生的力量、掰手腕一样较劲、兵不血刃的勇敢,都令死亡成为瞬间就可以发生的事情。方方描写的死亡简直是令人窒息地惨烈。从革命党人陈定一的人头高悬在城门口开始,北伐军的追击和挺进就演奏起没有安魂曲的一场场屠戮。三次攻城,无数将士都横尸城下,为“军令如山”和军人尊严付出生命代价。梁克斯的生与死差不多笼罩整个“攻城篇”的氛围。一个为自己的理想和信仰,慷慨、执著于革命的青年,全身心投诸于自己向往的事业,坚忍地面对死亡。特别是他受重伤后,在城墙下忍受漫长的等待、饥饿和精神煎熬,壮怀激烈、从容赴死的生命形态,令人动容和震撼。看破红尘、厌世,将要出家做和尚的罗以南,在遭遇、经历了这场残忍的战争,数次与死神和劫难擦肩而过之后,对生命和存在有了新的理解,最后仿佛从梦中醒来,又回到了梦中,成为无智和尚;从而,以自己的方式给自己画了一个圆形的人生轨迹。莫正奇和郭湘梅,这对军中恋人在战场这个绝不允许多愁善感的地方,清醒地笃信“战争的第一特征就是死人。打死对方,自己也可能死。所以,它也只能教会你一件事,就是残忍”,因此,他们在艰苦卓绝的战争中,无法逃避残酷的死亡,只能放下爱情,拥抱死神,以残忍的方式面对残忍,最后跌入青春和人生的梦魇和死谷。

他们的死,都在增加这座城市的伤口剧痛。生命的宝贵、美好竟然是与脆弱、无奈、多舛相伴随。他们在无法计较、无法掂量生命重量,更无法超然出尘的时候,自觉或不自觉地与青春作别,与幸福和爱作别,生命的柔软和刚烈,都一起被战争的残忍逻辑彻底击碎。当然,在处理这些在死亡练习场上搏斗的军人时,方方没有无节制地苦诉和悲悯,而是在彰显刚毅品格时,抒写被逼仄的心理压迫。

下部的“守城篇”,展示给我们的,是围城中的非理性残暴和困顿。饥饿、疯狂、愤懑、混乱、悲剧,这是一个整体性的较力的“磁场”,一个堆积着焦躁、忧患、无奈和残忍的“生死场”。在这里,我已经无法用几个简单的词句,来描述伴随着阅读所产生的惊悚、恐惧和压抑。也许只有在苦难中挣扎过的人,才能真正地理解昔日武昌城中困兽般的人群。在这样的情境中,一切都变得可能。人性的柔软和人性的狂躁不宁,人的无情和人的无私无畏,都可以顷刻间宿命般衍变为不可理喻的现实。应该说,方方是清醒的理性主义者,她有着极其细腻的情感,对人的行为细节和心灵深处的感应的确是冷静的。她还向我们大量地展示了拯救、担当、关爱和悲悯。正是这样,我们才没有在这个非理性的暴力事件中窒息难耐。

怪力何以乱神?自有人类社会以来,这个问题始终纠缠着人类。欲望和愿望,直觉与冲动,保守与激进,哪一种更不背谬人性的方向,哪一种力量更加合理,更加高尚,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判断,别尔嘉耶夫说:“世界可能正在走向最高的和谐,走向普遍的协调,但这并不能补偿过去无辜者所受的痛苦”①〔俄〕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第7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世界上哪一种力量或统治能够使力量保持平衡、稳定和发展,而不出现失控的“怪力”呢?我们现在看到,一九二六年的武昌城是倾斜的,因为“力”在这个时候是倾斜的、偏执的,也是无序的、非理智的,你更不能说这种力是向上的,因为守城和围城都制造出巨大的无辜和悲惨。实际上,人类的聪明和愚蠢都是一样的可笑而可怕。我认为,重要的是,在呈现战争本身的残酷面向的同时,方方始终都没有忘记、忽略支撑历史、支撑人心的堤坝尚没有彻底坍塌的重要因素,这就是潜隐在人物心底的爱。爱,就像融雪剂,只有她可以打开闭锁的城门。所以,武昌城和世道人心之域,最终都因正义和爱的力量不攻自破。

小说家的力量和神态只有两种,化简为繁或者化繁为简。方方当属于后一种。在她的小说中,故事显然是重要的,她不像很多作家那样沉浸在历史中无节制地表达幻象,而是将人物置于巨大历史冲突中,呈现他们巨大的生命和身体的焦虑,并且把主人公们陷入种种绝境的心理因素,放在小说的幕后,让我们去体味和思索。不仅把这些人物的故事,他们的激情、挣扎和苦难遭遇展示给读者,同时,也把跨越生死极限的精神痛觉、忧伤悲苦和绝望,隐藏在叙述的背后,造成叙事的张力,使人感到生与死之间不可理喻的难题。在这里,控制着方方进行清醒的历史叙事的,是情感的真切。正是因为她拥有极其细腻的情感,对人的行为和心灵深处的感知才异常地冷静。

就人物而言,我们所熟悉的,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吴佩孚、刘玉春、叶挺、郭沫若都被淡化,成为烘托文本叙事历史真实感的策略或叙事的背景之一。相反,若干个“小人物”的群像则主宰了方方小说历史叙事的主体。上篇中的莫正奇、梁克斯、罗以南、张文秀,下篇中的马维甫、陈明武、洪佩珠,袁宗春的遗孀和两个孩子,都被笼罩在巨大的悲剧氛围之中,但他们站在了历史的前面。

前面曾提及,方方的叙事“方法”,既非“新历史主义”,也没有陷入“历史”的泥淖不能自拔。我想,历史的真实性,不是“结构”和“建构”出来的,更不是“解构”和“消解”出来的,只要朴素地呈现、再现或重现就够了。恰如海登·怀特所说的:“可以把这种再现看作是真实的叙述。叙事中所讲的故事是对历史现实领域中经历过的故事的模仿,而仅就这个故事是一个准确的模仿而言,就可以把它看作是对现实的真实叙述。”①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第12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从这个角度看,作家的选择就是一种历史判断,一种独到的审美判断,这样才有可能挖掘出人间世相的“原貌”。其中,作家对人世的咏叹必定纠结着一种坚决和果断,因为对人性的考量是精神考量,是灵魂考古,叙事的意义也才会成为一种有价值的存在。

我们看到,在二十余万字的篇幅里,方方始终无法给我们呈示一种明亮、清晰的色调和风格。但她在叙述人死亡的时候,却总是让故事尽量变得平静和安详。悲剧是沉重的,无情、无理性而庞大的力量,慢慢地或者激烈地把清逸的、微小的生命和事物压碎。静与动、强与弱、进与退,相互咬合,相互催促和挤压。这里,既凸显了人的意志的强度,也廓清了人和人性的限度和褶皱。人间世相在战争的狂澜中风起云涌,人的生存呈现出飘浮的状态,而八十余年前尘埃落定后的古韵今声,铿然混响,也尽在方方不张扬的叙述中恣肆出来。方方的笔势中虽然饱含着光与火,但作者的语感和历史感都是那么细微有趣,在冷然的凝视中描摹世相。尽管远眺历史时,叙事给小说带来了距离感,就如同是气定神闲的随笔,沧桑的语境隐含着阴郁、悲凉之气,但却荡气回肠,意味无穷。

我注意到,上篇和下篇的字数几乎相同。在这里,方方显然是有意为之,她试图让“攻”与“守”能够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对阵双方将士的尊严、高贵和卑贱,在“攻与守”中渐次呈现,在“放与收”中立即变得明朗。莫正奇和马维甫,叶挺和刘玉春,罗以南和陈明武,阿兰和洪佩珠,不同的经历,相近的命运,凭借宏大场面和细节的丰富性,将一场战争从容地连缀成篇。

关于写作《武昌城》的初衷,方方在这部小说的“附记”中写道:“现在的武汉人差不多都不知道这段历史。八十几年后的九月,我开始写这部小说。先写了城内即守城篇,之后又写了城外即攻城篇,这是一个事件的两个面。我最简单的想法,就是想告诉大家,在我们居住的地方,曾经有过这样的往事,这些是我们应该记住的事情。”我们看到,小说发表的时候,方方置换了“守城篇”和“攻城篇”的次序,将后写的“攻城篇”放在了前面。我想,攻与守是一种对峙,其实是没有先后的,那么,她在叙述上只求一种平衡就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方方也没有将传奇性作为自己叙事的想象基点,所以,故事和人物的魅力完全可以很自然地生长出来。

我想,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容易心绪杂乱、躁动不宁的年代,方方依然能够用平静、平淡、平常的心境,将一段轻易就可能被尘封的城市往事,一些很容易被遗忘或者已经被遗忘的人,重新被想起,重新被唤醒。她与我们一起回到那段逝去的时间里,不矫情、不炫耀、不酸腐,没有强加给我们驳杂的理念,没有朗然在目的修辞和雕饰,没有虚无,却有着元气充沛、扎实的感觉,只愿留给你无限的缅想。虽然,她在竭力追求一种冷静而平坦的叙述,保持结构的平衡,节奏的稳健,并且压制着自己“史诗”的冲动,但是,我还是在阅读这部小说时,在兴奋里思考了许多,反省了许多,这样的机会,在今天的文学写作中,并不是每个作家都可以提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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