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缺陷的世界留点意义——以红柯《好人难做》为例
2011-11-19张德明
张德明
红柯是地道的关中子弟,但他的心灵长期行走在辽阔的西域。大漠风情在红柯近50年的人生经历中已经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痕,融入了他的血液,成为其生命的一部分,“达到了心灵与情感的深度”(李敬泽语)。千里戈壁和西部风情是红柯魂牵梦绕的记忆,让他的精神饱满,让他有述说不尽的喜悦,那里的人事感动着他。俗常的人生与看点,保持着的农家子弟的判断,对事物最朴素的感情和评估帮助了他。西域给予红柯的养分更像是一种生存哲学,抑或说,红柯在小说文本中表现的故事背景态的生存哲学已然成为他创作的诗学。对于西域文化的文学意义,红柯见解独到:“西北的大戈壁、大沙漠、大草原,必然产生生命的大气象。绝域产生大美。在这块偏远荒凉而又富饶瑰丽的世界里,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让人有遏制不住的写作冲动。”遥远的西域成为他刻骨铭心的充满诗意的世界,那些西部风情作品、西部军垦作品、西部历史作品,其共同特点就是感觉细腻新鲜、想象瑰丽灵动、生命元气充沛淋漓和男儿血性强悍刚烈,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浪漫主义。“红柯早期的生命叙事崇尚人物的力与美,身体性的生机、活力和精神上的欢愉构成了早期小说人物的特点”①。伴随作家对生活理解的不断深化,他在作品中所展露的已不单是生命的传奇与浪漫,更多表现为生活的日常性一面,人物与客观世界的多元化关系得到修复。他把日常生活演绎得令人心醉又心碎,故事与情感生发自然入微,当激情被现实活活扼杀时,浓浓的悲剧感不期而至。这些比较近切的作品中,多以好看且故事性强而名,好看和故事之外,别有一种“窝心”的心酸格调。红柯用冷静的叙述,描绘生活中一个个真实的画面,使读者钻进庸常生活的底层,看到那些个部落的精彩。当然,所谓精彩,不是指他们为摆脱人生的落魄无奈而采取的一些有违规则的行径,而是欣赏人物面对生存实况的赤裸裸的道白。
红柯近来的很多小说侧重关注人与外部环境的关系,表达人在社会结构中的尴尬处境,向读者诉说环境结构对人的驱使与捉弄。他以冷峻的叙述风格揭穿强力社会对人性的歪曲和灵魂的磨蚀,以平凡的字句和无奇的情节刻画复杂难解的心理,用自己的独特视角和新的认知方式对社会人生进行书写。本文将以红柯《好人难做》(《当代》2011年第3期)为例进行分析。
红柯生于关中腹地,但他似乎有意把故乡忽略了。这在作家中是不多见的。在众多作家那里,故乡与童年往往成为他们反复咏叹的对象。如,阿拉卡塔卡之于马尔克斯,沪上之于张爱玲,芦清河之于张炜,藏地之于阿来……在《好人难做》以前,红柯最优秀的作品应该是表现新疆的。曾有人问他在以后是否会从书写异域转向自己的故乡,他认为,故乡对一个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再生之地。这种认识是极其独异的。一些评论家把红柯的创作归于西部文学,其实西部文学是一个含混的概念,因为广义的西部所包含的文化生态是多样性的,倘若要从诸多不同因素中精准地对作家进行归队站位,往往显得勉强。一些论者之所以常常将红柯的创作视为某种特定的地域风情,我以为,这是误入了他小说设下的阅读圈套。其实在他的小说里内含着更深的人性考量和生命认知,透露着他对人类生命存在的某种独特感悟,也是他对神圣书写态度的崇尚与向往。他用艺术想象构建起充满英雄情怀的精神乌托邦,表达他对生命和人性极致的企盼。
《好人难做》是红柯第一部书写陕西平民生活的重要作品。这部小说不像他之前的《西去的骑手》、《大河》等写得那么剑拔弩张,那么野性放纵。它写渭河两岸平民的普通生活,以及由此升华出的对生存的敬畏和悲悯,书写中国社会现代化及城市化进程中所发生的种种变化。这种改变既是物质环境上的,也是主体精神上的。红柯对当下形势的把握和表现显示了相当的洞察力。
小说主人公马奋棋是县文化馆的普通职员,老馆长在退休前有意栽培,把他打入提前量,结果空降了一个王馆长,马奋棋只得做了副馆长。王馆长心胸广大,让马奋棋参加一个市上的会议,并借机看望读书的儿子,就是这次机会改变了他的一切。马奋棋在儿子所在的大学听了一场京城著名学术大师的讲座,这是他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享受的精神大餐,收获巨大,深受启发专致民间文化研究。马奋棋躲到乡下老屋潜心创作,不长时间整理出《渭北民间故事集》五六辑,引发轰动,受到隆重表彰,由此产生了一连串高附加值:他的住房解决了,文化馆的经费陡增一万多,大家医药费报了一大半,王馆长的捣蛋儿子安排了工作。由于专家的介入,《渭北民间故事集》第六辑被更名《凉女婿》再掀波澜,马奋棋带去的热闹仍在继续,他被聘为渭北大学特邀教授,文化馆的办公条件大大改善,馆长居然被恩准可以在县政府宾馆待客若干次,在县领导的过问下,马奋棋的宝贝女儿马萌萌的工作落实了,并找到了令人艳羡的理想婆家……俗话说:好事不会被一个人都占全了。正在他春风得意之时,万万没有想到,马萌萌却在完婚前跟县城闻名的“流氓”张万明私奔,一桩小城曼妙的姻亲化为泡影,突然的打击,令浑身焕光的马奋棋难堪至极,家门不幸给他刚刚获得的人生快意迎头一棒;王岐生把《凉女婿》弄成折子戏,眼看即将在国内打响,却在全国巡演即将落下帷幕获大奖的关键时刻,因为不满专家的意见而罢演;原定在渭北大学召开的以“凉女婿”为重点研讨的国际会议被取消……马奋棋陷入一连串的困境之中。
马奋棋靠不可思议的突发兴趣单枪匹马弄成的研究成果,使他声名远扬,捞到了借水还油的实惠。作为核心主人公,他担当了继承传统民间文化及传统道德的责任,然而,他的女儿却不识时务极端不配合地扮演了一个违忤者的角色,令人绝望地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腌臜事。结束私奔的马萌萌找了“凉女婿”周怀彬,却继续与张万明藕断丝连,这些都让马奋棋直不起腰,更有自己年轻时与女广播员的一次放情形成的瘸子一家巨大不幸的后果成为其不可告人的私密,他背着沉重的心理包袱。小说以一种沉于芸芸众生的眼光阅世识人,俗世生活的日常琐细的描摹,完成对众生常态生活的原始记录,对他们的生存本相作冷静的揭发和剖析。
作品通过对马奋棋颇有戏剧意味的俗世生活的书写,揭示了普通人生存意义上的自寻苦恼与矛盾,马奋棋从平静的日子跳出来,在笑纳生活赠品的同时,也身不由己地承受生活提供给他的连连纷乱和尴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卷入各种不幸的事件中,疲于招架,却又不得不竭力接受与面对,这个中年才稍或得志的意外才俊,无论身心都写满疲惫。马萌萌私奔数月后遍体鳞伤地回来了,马奋棋看到的是徒具形骸的空洞陌生的可怕女人,他的直感是必须尽快将她嫁掉,尽管女儿选定周怀彬使他气急败坏,但绝望之余仍使他颇为侥幸,甚至正中下怀,以至他生怕节外生枝担心凉女婿周怀彬变卦,只盼早点处理掉身边这个妖精,她不定哪天又会闹出家庭恶戏,她已让他受尽耻辱。生活容不得他有丝毫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实给了马奋棋多重的角色定位,让他有许多不可推卸的担当,尽管在小说中读者并没有看到更多的相关描写,甚或给人一种假象:这个人似乎没有更多的作为,除了弄个“凉女婿”把自己圈进去外,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他几乎就是一个低能儿。但不可否认,马奋棋总是卖力讨好地出演诸种生活角色,善良地负起应尽的责任,却又往往顾此失彼,在两难的处境下,全力面对现实的拷击。现代世俗的喧嚣与浮躁、颓废与萎靡,使人难以轻松幽默地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恰恰就是这种难得的乐趣,《好人难做》却能吃惊地找到。令人惊讶的是,小说在幽默之后,给读者的感觉不是不知其味,而是形成更深层次的文化景观,会对在幽默伪装下蕴藏的社会人生内涵作出符合读者身份的客观思索。红柯把生活中很多见怪不惊的故事讲得声色并茂,环环紧锁,甚至把一个十分简单的故事编织成复杂框架,把现实人性的复杂幽微书写得传神生动,含蓄蕴藉地宣示给读者一种艰辛苦涩的现实感知。红柯这种幽默来源于他对转型期市民生存现实和精神状态的精确把握和呈现,在令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扬厉出对浅表性粗鄙化世俗生活的反讽,乔装的喜剧情境却又往往掩饰不住力透纸背的深刻理性反拨,我希望红柯不要放弃已然拥有的迷人的机智与幽默,这太令人难以忘怀。
《好人难做》对普通民众生态的真切扫描蕴涵着对其凄惘情结的瓦解和对平民存在哲学的肯定与褒扬。“凉女婿”很好地对应着马奋棋的命运走势。编者给作品所加的点评:江湖规矩,人生真谛,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恰如一出恶谶,青春骚动的马奋棋的一段懵懂情事,毁掉了女广播员的一生乃至生命,尽管通过好友王医生这张纸把火包了十数年,但他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见到瘸子父子和疯掉的女人之后。虽然周怀彬这个“凉女婿”替他偿还了那段孽债,但红柯似乎更看重某种报应观念对马奋棋的惩戒,让他女儿也历经类似的情劫并不断续演丧尽他颜面的闹剧,更为马奋棋左挑右选地定制了一个真正的凉女婿。现实是无情的,它常常给人一种翻脸不认人的冲击,只要你稍开小差或闭目塞听,一朝一夕的命运转换便随着你的苏醒来叩门。一道鸿沟拉开了马奋棋与女儿的生活观念距离,待他发现时已无力回天,马奋棋虽也曾经年少风流,但毕竟年岁控制了他的野心,在女儿根本不了解他当年生活背景的眼中,马奋棋的活法已显得没劲没味。当女儿葬送公认的绝佳婚姻主动向张万明投怀送抱后又与周怀彬速配成功并继续与情夫暗度陈仓之时,马奋棋意识到的只是一种无可奈何,一种深深的隐忧与不安,一种正常而又真实的预感:人生的报应和家庭的黄昏已经来临。
马奋棋的人生历程犹如一段寓言,简单而又深厚。小说既可能冒简单化、主观化甚至苍白化的风险,也可能在这简单主观苍白的暮色蹚出一条路来,赋予一种蕴藉深广的意味,而非简单易懂的哲理。难言的感觉,难解的谶迷,难以诉说的梦景,这是《好人难做》非比寻常寓事的真谛所在。它乃是一种更深广意义上的文化寓言。小说关注人物生存在场的惶乱失落,但作家没有给出结论,他只看到并表现这种状态,一种令人沮丧甚至悲惧的循环。马奋棋人生中唯一的安慰与自豪是“凉女婿”的资料整理,而这份原以为骄傲的资本却成为他不忍也不敢向外人道的难言之隐,使他蒙羞的恰恰是自己那个只添乱不帮忙的丧门星。现代场景把他搞得头昏目眩,但是,糊涂与清醒是如此奇妙地结合在他的头脑之中:文化的怠惰与生存真相矛盾而又和谐地厮守一处,低迷的马奋棋常常也以十足的激情击落那些漂浮在自己头顶上的不祥云彩。小说围绕马奋棋设计的一系列人事之谜,不仅是红柯留给读者的回味与思索,同时也留下了他自己的困惑。纷纭人事绝非知性分析所能穷尽,人类生活乃至人自身均有诸多令人束手无策与莫解之处,愈想参透世界的人,愈易深刻体验到这种困扰。小说展示了一个严峻的场面:真实世界与人们对它的把握之间的难以化释的对抗。这种对抗意味着难以透析那乱麻般的人类世界、猜破那可能存在的谜底;意味着生活背景与人生走势向来不听命于个人的指手画脚,却又与无数已知和未知的因素纠结攀附;意味着无从透析纷纭人事的尴尬正是缘于人们自身的局限。那么,无限可能性或者竭力完美的期待难道不是乌托邦吗?所以,红柯在小说中竭力还原的不再是外部世界,而是主体的体验与感悟。
红柯行走在故乡的精神气场,将个体记忆组合为孤独的心灵长跑,力争达到完成自我心灵补偿与生命献祭的佳境。马奋棋在现实重创之下退守心灵,小说为此设计了他的人生往事回顾展,把这块展板搞得有模有样,到了混淆视听以假乱真的程度。小说植入作家的三个短篇旧作,以另一种文本式样给马奋棋有意味的人生画像。它们构成了小说的互文本空间。细心的读者当可发现,这些集装箱式的人生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对应着马萌萌的夸张履历,显隐之间悲喜暗合。尤其是第三个短篇直接套用作家原来旧题,亦幻亦真中直及作家的价值向度。但红柯并不过多纠缠于此,而是点到为止,避免给人耍小聪明调戏读者的嫌疑,也没有把三个画面无限放大或延伸,仅仅恰如其分、旁敲侧击地稍稍示意内中远为复杂的意蕴。
作为一位“60后”作家,红柯的当代性是公认的。他对当下生活进行还原与超越时,清楚地知道,他提供给读者的,并不是一个曲折引人的故事,而是一种生活现实、一种生存状态;他也无意于对所描述的生活作社会政治道德的评判与说教,他关注的乃是更具普遍意义的有关人的生活状态和生命意识。比起某些虚妄的观念来,人的实际生活过程,自然要丰富得多,生动得多。红柯在文学上是有野心的,这野心是为了让他自己在特殊的岁月里生活得更有激情、动力和温度。人生不过是从摇篮到坟墓的旅行,红柯希望众生在这个旅行过程中寻找到一份真实的内省、温暖和自由。他喜欢观察感受现实,希望作品有现实新鲜感,对过往的经验主义写作抱有警惕,他是一位让自己尽可能彻底的虚构现实主义作家。
红柯从自己对生命自然的素朴经验出发,去捕捉被当下文明遗忘和败坏的生命景象,捕捉被现实排除的生命价值。小说中的灵幻化情景激情地张开对现实的怀抱,表达的却是对现实颓败的哀伤和对生命之源的念想。在怀疑批判精神和道德审美精神相互脱节的今天,《好人难做》对人类生存中许多暗藏的危险信号提供了想象世界的出路,作家对此有自己独立而自信的感受,借此规避人性败坏的进一步扬升,把戾气太重的背景予以弱化,将对生存情怀的尊崇与历史的风尘仆仆融构为独特的个人叙事魅力,闪烁出质朴无华的诗性光芒,唤起人们对现实功利化的一片质疑。这部小说写的是小县城里几个人物的故事,人物彼此勾连,荣辱共生。《凉女婿》折子戏编剧王岐生与马奋棋的命运紧紧交织;一生都在为女人奔忙的“流氓”张万明剥落了人模狗样的老淫棍梁局长的狐狸嘴脸,他被几个高智商的情妇搞得精疲力竭,花三个月时间把自己的身份变成另一个城市的环卫工人,与平凡的清洁女工产生真感情,情妇们的怒火万丈,这帮平日勾心斗角的吸血鬼此时显示出同仇敌忾空前的团结一致,要共同对付这个不要脸的花心大萝卜,老梁被众情妇推到悬崖顶上,她们随便一个动作都足以让他粉身碎骨,这帮女人不但要钱要权要地位要荣誉还要他的生活,同环卫女工的朴实相比,他对那群急功近利的情妇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自首后所有事情独揽在身,却只有老婆、娃和那个环卫女工去探监;张万明长期在女人堆里打滚,他无权无势,也没几个钱,靠所谓风度魅力吸引着女人,女人动心了心,献身的劲头都有,还把这种奉献视为一种信任和机会,对他充满感激,这些女人在丈夫之外开辟第二战场,相当于农家乐,与张共享,特别是从梁局长公子手里火中取粟,更使他名声大振,不共戴天的梁、张之人居然为了女人走到一起成为知己,最后张对女人都厌了,金盆洗手,躲到庙里当义工,他对马萌萌说:“我老啦,耍不动啦,皈依佛门呀,你放了我吧”,多么富有讽刺意味;学问高深修炼成精的薛道成教授,他以《文心雕龙》破译城里人人性的虚伪卑琐,颇具神秘色彩,但“难得糊涂”的化境却怎么也化解不了现实给他的麻烦;积善行德的“好人”王医生本着人道精神给那些被“人物”们弄大肚子的未婚女子堕胎,给了小学女老师调进城的实惠,却导致了至交马奋棋情人的悲惨凄然的结局;长一副猪相心头明亮的“凉女婿”周怀彬最初根本不被马奋棋接纳,而最后马奋棋却不得不叹服女婿的高深道行,他表面老是模仿老婆情夫的一身行头甚至言语,却无时无刻不给这对野鸳鸯滚热的后背甩去冰凉的毛刺,令人惊悸而寒迫,他明知马、张二人的情事,但弱智似的放任马萌萌,把一顶绿帽子戴得心安理得,其实正是他的所作所为构成了这二人极其巨大的心理悲惧,周怀彬带着诙谐甚至欣赏的意趣观照着这对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男女,具有戏谑的意味。他忍受对方激情四射的偷情生活,本来是偷情事件的当事人,却成为津津有味的旁观者,他对马萌萌恰如太监与皇上,几乎没表现出男人的血性,但这也正是小说的过人之处,意外处处相伴,马奋棋对这个老辣的姑爷已经无可奈何到绝望:“可她在丢我的人,我是她父亲,她该收敛些,你个瓜熊这么放纵老婆比杀她还残忍你明白吗?”小说利用生活中的一幕幕场景,将人物展现在读者面前,任你评说。小说中没有写出绝对纯洁的人物,都是把人物放在现实这个大染缸里淘洗,色彩斑斓。
《好人难做》在故事谜底的设置中完成了作家对现实的隐喻性理解,从因果对应中跳脱出来,把叙事热情伸到人物的内心深处。它可能包含了一些直露和夹生的痕迹,但它却寓示了红柯的某种转型:从摹写生活史的神秘现象到探察人类精神深处的窘迫及其出路。我们知道,写作对人类精神的异乎寻常的关怀是亘古不变的,红柯将他所领悟到的存在尴尬和无奈植入文本内部,从而揭示人物心理深层的隐秘欲望。红柯对某些正在衍生精神梦魇的域地表露了极高的热情和足够的耐心,写出了人物潜意识深处的黑暗记忆,把缺乏希望和信心的现实场景掀在读者面前,其暗示意义是明显的。如在小说中,对男女情爱的叙写深入表达了作家的这种意识。在作品男女所处的家庭生活内部,作家没有通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去诠释爱情,而是通过日常细小的生活琐事、平常的语言叙述,逐渐将读者引入小城男女的普通情感中,虽平淡却迷人。与此相反,小说透着从现实中寻找幸福的渴望,那些没有希望的时代场景不断被强化,纯洁被毁坏,表达着红柯一贯的忧虑和伤感,于是产生了梁局长、张万明、马萌萌等另一堆男女。小说写的是情爱社会学或者情爱政治经济学,体现了饱满到极致的情绪张力,落笔于情爱中竭尽全力的恐惧和无法把握未来的恐惧。在这群男女中,找不到彼此的恐惧是如此真实,男人歇斯底里的占有和女人举重若轻的算计,具有特写般的震颤效应。小说并没有详细描写梁局长任职期间和几个情妇们的情色交往,也没有写张万明与数十个女人之间的床头夜话,一切都是如此轻飏。但这仅仅是假象。在红柯看来,小说中男人是可笑甚至是不堪的,他们以玩笑生活开始,以悲剧收场,这是其始料不及的。在梁局长权谋韬略的背后,我们看到了官场多面人的形象,他的结局陡然让人想起某些人真是不查是孔繁森,一查是王宝森,真是海瑞进去,和珅出来。那些女人不是作家为贪官打造的完美的职业情妇,通过她们的视角,我们看到了一个灰色的生活圈,也是一个彩色的生活圈。道貌岸然的贪官卑劣与龌龊,高知女人们的堕落,权钱在生活中神秘的作用。她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一群特殊的女人,一种特殊的职业,她们活得阴暗,活得堕落,活得虚荣,但是她们活得真实,活得坦荡,对这一形象暧昧的群体,作者怀抱凄绝的理解。透过这群在灰色生活圈里打拼的女人色彩斑斓的生活,我们看到了平时肉眼难及的那个世界。小说以轻松有趣的书写,使真实自然、生动曲折的情节和形色鲜明的人物跃然凸显,小说回避了惊天动地的腐败,却活灵活现地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流行性诱惑”与“亚腐败”的现实画卷。
凡高说过:“我们的生活是一场骇人的现实。”回顾往日,各种人生不幸与尴尬的场景,几乎已被一一写尽,而这些依然存在;反思与忏悔相当地苦口婆心,但行为上依然我行我素;年复一年的启蒙与劝导,抵不上权钱的瞬然一击。对此,你会深感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感到身心的疲惫与脆弱,感到陷入重重迷雾而难以自拔。红柯并没因此麻木和绝望,尽管他处理的是孤独、暗伤、徒劳、拯救一类词语,但他本质上是一位肯定性作家,他把日常生活予以诗意化,读者看到的是生存的可爱和可贵,他凭借这种当下稀缺的浪漫为缺陷的世界留点意义。
【注释】
①李勇:《论红柯小说创作新变》,《小说评论》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