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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师陀创作个性生成的地域文化含蕴

2011-11-19

小说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京派中原北平

王 欣

和现代文坛上的许多作家相比,师陀似乎有着更为强大的个性。从早年得到的“不愿与人为伍的艺术的性格”①的赞美到晚年收获的“创作有独自的风格,即一般不为俗流所注目,但在文学史上将永远是坚实的存在”②的评价,师陀留给文学史最大的魅惑似乎就是他和他作品卓尔不群的风姿。在创作的大部分时间里,师陀行走于启蒙一途,承继鲁迅对国民精神和历史文化的理性烛照,又将左翼作家直面现实、书写苦难的气魄,京派作家坚守诗美、关注人性的热情与现代派作家质疑命运、探究终极的哲思融入其中,艺术化地表达对于人的尊严、和谐的生命境界和永恒价值的追求,呈现出独具特色的创作风致和文化品格。师陀独特的创作个性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不同地域文化对他的塑形和锻造,来自于他对多方文化神采创造性的选择、吸纳与消融。中原、北平、上海都曾是他某一段生命的栖居之地。这三个地域有着不同的空间特点、文化内核、历史沉淀,它们在作家的灵魂中汇聚、融合、砥砺,促进着作家创作个性的生成。在不同地域文化的塑造中,师陀的创作走向了厚重、深沉与别具一格。

师陀创作的原乡可以说是中原,这位河南作家出身于中原腹地并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的前二十年。“中原”支撑着他的创作,成为他独特的对象表现世界,他也从这个独特的对象世界出发,寻求反映社会矛盾、民族命运、时代精神的独特角度。虽然20岁以后,他为了寻求发展离开了养育他的中原大地,但是,正如张爱玲所说“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③师陀无疑是根植于中原大地的一棵树,别处的生活壮实了他的根须,繁茂了他的枝叶,但他创作中最具连续性和代表性的部分依然是凭借于带着“中原特质”的文化心态、观照视角,对中原及其所象征的艺术世界日甚一日的深入表达。

出自于对乡土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师陀一直视中原文化为审美的出发点和精神的沉思地,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它们有着表层与深层、显性与隐形的多维立体的表达。美国小说家赫姆林·加兰认为:“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的生命力的源泉,是文学一向独具的特点。地方色彩可以比作一个人无穷地、不断地涌现出来的魅力。”④师陀作品中的地方色彩是足够鲜明的。无论是单调的旷野、寂廖的秋原、清冷的晨雾、满城的花红、前帘下带小庙的主房、河岸上被催赶的长耳朵驴子这样的风物,还是点“天灯”求子、虹庙烧香、新年祭祀、丁祭典礼、装神扮巫、婚丧礼仪这样的风俗,亦或是山歌民谣的对唱,铁匠、锡匠、说书人、卖油郎、邮差先生的作为,以及家族械斗,邻里钩心,妻妾勃谿这样或温馨或残酷的风情,都散发着浓郁的中原气息,蕴涵着作家烙着地域文化印痕的主观情愫。这种“中原情调”既给予异乡人新鲜而惊奇的美学刺激,又给予同乡人怀乡和忆旧的美感。它令师陀的文学世界别开生面、魅力倍增。

中原文化的核心是正统的儒家文化。其忧世伤生的情怀和崇尚人格尊严、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精神滋养着师陀的灵魂。这种抽象的文化精神与现实境遇相结合,就形成一股强大的规范作家价值选择和创作理想的力量。师陀幼时家庭由盛而衰的惨景令他倍尝人世的坎坷和无常,“发愤”精神由此萌芽。而在贫瘠与荒凉的中原大地上,他更是亲历和目睹着兵、匪、战争,荒年中童年乐园的失去,水旱灾害中农民生存的艰难,妓女的被践踏与被戏弄,乡绅的蛮横霸道,手艺人的贫寒悲惨……中原生活的体验使作家获得了真正的民间情感,当它与五四启蒙精神遇合以后就建构成了一个真正从被压迫者的视角出发,充满现世关怀的民间世界。短篇小说集《谷》、《里门拾记》就是呈现这一民间世界的典型作品。

中原文化是乡土的,是象老实的农民一样脚踏实地,面向现实的。植根于这片文化的师陀发展了现实主义精神和理性观照的热忱。那以“中原”厚土支撑着的文学世界里不但充溢着对民间大众的生存方式和现实利益的关注和忧心,潜藏着因沉陷于浮华的城市而产生的以乡村为“拯救”的隐微曲折的涤罪的渴望,也同样包含着为现实所触发的对于童年生活的怀旧情感。对师陀而言,童年的记忆是一道意识之流,伴随着生命长河缓缓向前,它会与特定的时代和成熟的理性联系,形成一种更为深沉的结构或潜沉或浮出于作品之中。在上海写就的短篇小说集《果园城记》、长篇小说《荒野》就是这位极喜怀旧的作家在异乡穿越时空的烟尘回首凝眸故园时触发的“果园情结”“旷野情结”的结晶。

师陀对中原文化的把握是理性多元的,他不仅从审美的、艺术的角度,认同民间的魅力,而且也从另一方面清醒地意识到民间文化形态的封闭、落后与愚昧。中原根深蒂固的农业文明和宗法制度,使得西方先进的思想文化在经过“京海文化界”的过滤,传入中原以后被变形或稀释,难以撼动传统文化的坚固堡垒。中原保持着最纯粹的村庄形式和最落后的精神生态。师陀成为了这种落后文化的自觉表现者和批判者。“中原”在他的作品中不仅是空间的概念,更是文化的隐喻。他的大量文本,都是把中原作为一个自足的实体,对它的精神生态和文化生态进行全面的观照。《果园城记》就是他通过果园城的生态困局透视出这种以宗法制为支撑,以伦理结构为机制的中原文化的深层缺陷。

正因为有了中原民间文化形态和启蒙文化系统的互相参照,师陀的文学世界里透露出个性的力量:没有某些作家以先验的民间想象来承载政治激情的肤浅,师陀的魅力来自于与中原民间文化形态密切相关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来自于受民间文化中的地域色彩、生命追求的熏染所释放出的审美力量,来自于在民间文化真相的考察中关于人的精神重构和提高所形成的新的观照视角和思考深度。

师陀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离不开北平的引导。他于1931年离开中原故土,到北平寻找生活。北平是旧日的首善之区又是高等学府荟萃的文化城,北平文人更多地秉承了传统土大夫的节操:内敛、厚重、博通古今、融汇中西,对人事有独立的见解,对个人和民族的出路能作深度思考,坚守纯文学的立场,鄙视浮躁时髦。这种严肃、纯正的文化人格和创作态度对刚踏上文学之路的师陀有着极深的影响。我们看到,师陀在一生的创作之旅中坚持忍耐沉郁以成就艺术的精美,坚持特立独行以成就艺术的个性,坚持博览众采以成就艺术的深厚,应该说源于北平的这场文化启蒙。而京派作家特别是里面那群侨寓作家关于乡下人的表白和自我体认,让师陀感到分外的亲切。当出身背景、文化习染、超然的热情和沉郁的孤独感与他们契合以后,师陀在创作中就无形地接受着他们的濡染,或者说,这不是被动接受,而是同一片空气下的不谋而合,比如:诗化小说的追求、乡村抒情体和都市讽喻体两体并行、审美静观中风景的涂绘、对爱与美的玄思与崇拜……师陀的作品中表现出颇多与京派作家相同的质素。

王富仁曾说:“在整个20世纪的上半叶,中国的新文化主要是跨国文化界和京海文化界的文化,外省知识分子大多是到了北京、上海和国外才成为文化名人,才成为知识分子的。”⑤师陀即是如此,这个两手空空、独自闯荡京城的年轻人受到了北平包容平和之风的恩泽。他常常向京派的刊物投稿。而北平文化和京派文人对师陀的影响更多的是通过批评界的引导和塑造。李健吾、朱光潜等京派批评家本着独立、自由、公平的纯正批评的原则,扶持着师陀这位在文坛刚刚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他们的批评明晰和强化了师陀创作中那些与京派相契的特点和追求,点醒了他直面作品的芜杂与青涩的自省意识,从此,对“美的尊严”和“诗的真实”的捍卫深植于作家的心灵。特别是1937年,师陀受到了京派更大的奖掖和认同,他的短篇小说集《谷》获得了《大公报》文艺金奖。

虽然师陀获得了京派的接纳、欣赏和有意培植的热情,但这个独自闯荡北京城,没有任何依凭和背景的年青人似乎并没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欣喜。且不说他在晚年反复申称自己并不属于京派,就在当年的那场以北平的沈从文和上海的杜衡为主力的京海派的论争中,师陀也表现出作为年青人少有的客观冷静,毫无偏倚的立场。他在那场论争中撰文《“京派”与“海派”》,认可曹聚仁关于“到历史的某一时期,海派固在打倒之列,京派亦难幸免”的判断,并认为京、海两派并无明显的界限:“‘京派’和‘海派’依旧不过概念上的存在,认真区别很难办到。”师陀的判断不可谓不准确,言语不可谓不尖锐。

其实,按照现在流行的话语,师陀是纯粹的“草根”出身,和京派那批有着贵族气质和欧美留学背景的作家比较起来,师陀过着的实在是别样的生活:没有衣食无忧的雍容尔雅,远离任性而为的从容飘逸。师陀说:“我去北平是谋出路才去的,说得明白点,是希望参加共产党。”⑥和那些紧张复习备考的同学住在一起,师陀热心的却是写标语、和工人交朋友、请愿游行等共产党的外围工作。他自然对京派恬淡隐逸、安详无为的艺术趣味和超然物表、疏离时代的艺术态度难以认同。师陀奔走于北平大舞台的一隅,“人”的意识和阶级意识进一步觉醒。而这些实践活动日后都成为他文学创作的根诋与资源。

虽然北平的天空时时笼罩着政治风云、时代压力,但它千年厚土上升腾着的那股中和静美、古典浪漫、雅致绵密、圆润悲远的诗情无处不在地弥漫在空气里。它与师陀的个体性情和在时代中生成的焦灼感、紧迫感、忧患感扭结相融,互相照亮,互相浸润,互相转化,造成了一颗独特厚重的灵魂。我们看到,在北平的塑形中,师陀做出了一些颇具个性的思考和选择:他是怀着从事革命实践的激情来到北京的,但后来却放弃了参加实际革命运动的初衷,而专事文学创作,实现了从革命工作者向文学工作者的心理转换;他早期创办的刊物《尖锐》充溢着阶级斗争的疾风暴雨,发表的小说也充斥着强烈的功利诉求,而后却沉静下来,转向了对故乡景物人事的凝眸静观和国民精神的透视;他的文学创作属于北平地区文学活动的一部分,但客观品评他的作品,虽然的确有不少与京派相似的因子,但无论是在社会介入的深度,还是与民情泥土贴近的紧密度,都与京派超然物表的人生和艺术趣昧明显不同,难以纳入同一个层面。正是有着北平这样一个厚重的文化场和典雅的文学场的塑造,才保证了师陀创作起点的高度,成熟的速度和视野的深广度。

1936年,师陀从北平来到了上海,这是一次人生和创作的“再出发”,对他有着生活移位、创作新变的意义。

朱光潜指出:“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我们一定要从实用世界跳开,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欣赏它们本身的形象。总而言之,美和实际人生有一个距离,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⑥上海的生活点亮了师陀中原和北平的旅程。他发现,与摩登现代、欲望横流的上海比起来,中原、北平有着迥然不同的文化传统和现实环境,它们是美的,它们有稳固的道德、舒缓的时间、古老的爱情。可他也发现,中原是农村,北平也是“半农村性质”⑦,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农村。宗法制的中原和雅致的北平在乡土中国的大背景上竟有如此之多的重合,只有上海是一个真正的“他者”。这个“他者”再一次点燃了师陀创作的生命活力,甚至比北平对作家的催发更热烈、更长久。它以全新的生活场景和文化氛围触发师陀回忆、想象、构筑民族生命的灵感,为他全面审视乡土中国、考量民族文化提供了思维的向度和坐标。而多种文化的浸润和碰撞又使师陀的启蒙意识和批判理性变得更加沉郁深厚。对于师陀而言,只有当进入了上海这个真正的都市文化圈之后,他才深刻把握、感受到了乡土文化的真实状态,才在两种文明的反差中找到描写的视点和主题。中长篇小说《马兰》《荒野》《无望村的馆主》,戏剧《大马戏团》都是师陀在上海敞开心灵、面向乡土的优秀之作。

师陀来自于传统社会,蛰居于上海,除了怀想乡土,上海新奇的都市景象和风物人事,无疑也是一个“陌生化”的文本,能引起他叙述的冲动。特别到了40年代,战争双方的相持使上海进入了一个政治意识形态和主流话语管辖相对松弛的年代,一个由绚烂归于平淡的时代,大量肤浅的、模式化的抗战作品令人感到无力乏味,维持常态的精神活动成为需要,因为“在无论如何艰苦的环境里,个人会跌倒,人类是不会跌倒的,所以仍能有它的下一代”⑧。这种与上海风格尤为契合的“以生为本”的观念丰富着师陀的思想也影响到他的创作,他越来越关注时代背景下与个体生存相关联的一切:家庭生活、夫妻情感、朋友关系、爱情与背叛、情欲与理智、浪漫与现实、发财与守道……乡土中国与摩登上海的日常生存、以及背后潜伏的时代、文化、人性都进入了他的运笔视野。《上海手札》就是他在细数战乱中上海人日常生活和情感的基础上,对现代租界商业传统和殖民文化下国民劣根性的剖析。

当然,这种现代立场的凸显还来自于作家对西方现代思想、现代写作技法的探索与实验。师陀对它们的吸纳部分来自热衷于试验西方各种新兴创作方法的上海作家的文本。它们赋予了师陀文本一些动人的品质。比如,生命情欲对文本的热烈拥抱、小资情调给文本带来的忧伤风格、灵肉分裂的深度分析给文本带来的吸引力和冲击力……《果园城记》《马兰》《结婚》《夏侯杞》等文本都记载着师陀上海时期持续不断的创作实验的热情。

其实,色彩纷呈的上海带给作家希望和机遇的同时,更多的是一场物质和精神上的挑战。中原、北平、上海三个不同地域的经历,使他受着中国传统文化、现代都市文化和西方殖民文化的交互影响。他思想解放、勇于创新,向往生命的热烈活性,然而也老实耐苦、严谨自守、并不乏清雅脱俗、沉静超越。正因如此,当上海的作家普遍“迅速的著书,一完稿便急于送出,没有闲暇在抽斗里横一遍竖一遍的修改”⑨的时候,他却蜗居在象棺材一样的“饿夫墓”中,抱无限耐性,不计岁月的为人物及故事工作、服务。上海时期,师陀在创作的人文主义使命、个体自由抒怀与政治化、商业化的夹缝中苦苦坚守,并迎来了创作生命的最高峰。然而,他上海的写作不过是中原、北平写作的延续、丰富与升华,是他特立独行的气质的进一步生成、确立与凸显。

每一个作家都离不开特定地域的滋养,而多个地域文化经验在一个作家身上的扭结和交流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师陀即是如此,虽然来自中原,但受京海“中心文化圈”的影响形成的对中国政治、思想的整体观照意识,以及对多种创作方法、风格技巧的学习吸纳,使他的创作在源于直接的生活体验的基础上,获得了更为宽广的视野、思想的厚度和持续发展的能力。他始终没有加入任何团体,而是秉持自我,执着前行,在人与城的相互喻说中形成个性鲜明的行事风格和创作追求,以最适合自己个性气质的方式成功地切入了时代与社会,实现了生命的自由表达与艺术的自由表现的完美对接。

注释:

①刘西渭:《读《<里门拾记>》,《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二期,1937年6月1日。

②楼适夷致师陀信,转引自刘增杰:《心灵之约——友人书简中的师陀》,《师陀全集》8,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580页。

③张爱玲:《流言》,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④赫姆林·加兰:《破碎的偶像》,见刘保端等译《美国作家论文学》,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84页。

⑤王富仁:《论当代中国文化界》,《新华文摘》2002,(3)。

⑥朱光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谈美》,上海开明书店,1932年版。

⑦师陀:《马兰·小引》,《马兰》,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1月版。

⑧胡兰成:《天地》第11期,1944年8月,第20页,。

⑨苏汶:《文人在上海》,《现代》,1933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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