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假到底

冯海鹏

以假救急

陆浑县出了个赵家班，红极一时。赵家班的赵宏声既是班主又是台柱子，他男扮女装，唱腔优美身姿曼妙，哪个听戏的不是冲他来的?

这天，陆浑花梨园戏场子里座无虚席，赵宏声登台演唱《白蛇传》，观众正听得如痴如醉，突然，只听见胡琴响，却听不见赵宏声的声音了。

赵宏声忘词了!按说以赵宏声的舞台经验，现编词儿也不在话下，可问题是他不是单单忘了一两句，整个后面一大篇统统想不起来了。再说，今儿个台下来的可都是老票友，动一个词儿，底下各位可部门儿清!赵宏声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观众马上明白了，顿时，台下乱成一片，有笑的、有嚷的，也有喝倒彩的。

赵宏声第一次狼狈地下了台。这场戏演砸了，他心里清楚对戏班的影响有多大，要是往后再这样，戏班早晚要垮!没想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后来几次演出，赵宏声竟都稀里糊涂地忘词儿。一时间，他急得心火上涌，一狠心，干脆停演了。

再说赵宏声有两个入室弟子，一个叫明国，一个叫俊宝，这俩徒弟和赵宏声的女儿红霞年纪相仿，赵宏声疼爱他们便如同亲生儿子一般，还特意给他们每人_块玉佩，并把他们的名字刻在上头。平时遇到了什么事情，赵宏声也愿意跟俩徒弟商量商量。

这天晚上，赵宏声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他眼前一亮，有了主意。他连忙叫来自己的两个徒弟，告诉他们说：“明国，俊宝，师父忘词事关重大，今天我想了个主意和你们商量一下。”明国和俊宝便说：“咋办?”“造假!”赵宏声脱口而出，见两个徒弟一下子愣了，才笑道：“简单得很，从今往后啊，你们就给师父提词儿!”

明国疑惑地问：“咋提?”赵宏声说：“要是演出时没有道具，你们就在幕布后给我念；要是有道具，师父就想法儿让你们躲进去给我提!”明国、俊宝一听，真不失是一个好办法啊，便点头答应了。

赵宏声见徒弟答应，却说：“那你们俩谁合适呢?”“这……”俊宝吞吞吐吐地不答话，却把脸看向明国。明国见状，毫不犹豫地说：“师父，让我来。俊宝演得比我好，得上场呢。”赵宏声点点头，惭愧地说：“只是，委屈了明国你了。”明国摇摇头说：“师父你说的哪里话啊。”

从此以后，赵宏声只要演出，台上有桌子明国就躲桌子底下，有箱子就藏箱子里边给他提词儿。别说，这招还真灵验，那天起赵宏声不光没忘过词，而且无论什么样的新戏都敢唱，场场都顺顺溜溜地演了下来。这下，赵家班比以前更红火了。

以假乱真

这天夜里，演了一天的赵家班早已人困马乏，赵宏声打发大家都回去歇息后，自己才守着家当睡下了。

睡到四更天，赵宏声迷迷糊糊中醒来，猛然发现窗户外一个黑影一闪，“哧溜”一声不见了。赵宏声顿时一个激灵爬了起来，连忙跑到外头查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远处装戏箱的房间正燃着熊熊大火。赵宏声见状，拼命地奔了过去……

那天晚上，虽然大家奋力扑救，可是，不光家当被烧得一无所有，赵宏声看家的嗓子也在救火时被烟熏坏了。如今，他连说话都有点嘶哑吃力，更不要说登台唱戏了。

这可咋办?赵宏声守着那被烧得支离破碎的戏装涕泪横流。徒弟伙计们更是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这还用问吗?师父赵宏声为人低调，从不得罪任何人，不是仇祸那便是妒祸了，这显然是同行马家班干的!马家班班主叫马成天，心胸狭窄，手段毒辣。听说，之前有一个很红火的戏班，也是因为他搞鬼才被迫解散的。

但赵宏声擦掉泪，对大家摇摇头说：“算了，风头盛了折高枝。再说咱没证据，这样找人家反倒害了咱自己。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可师父的嗓子咋办?大夫说已经唱不了了!”明国焦急道。赵宏声叹了口气，无奈地說：“再说吧!”

谁知没几天，赵家班在赵宏声的指挥下，竟又忙碌起来。做道具的，买衣料的，请工绣戏装的……忙得不亦乐乎。又过了几天，坊间都传言赵家班要复演了，主角依然是赵宏声!这下可引起了轰动。演出那天，戏园子里是座无虚席，听戏的观众比以往还多呢，大家都想来看看，哑了嗓子的赵宏声要如何唱戏?

演出开始了，赵宏声像往常一样平静自如地入了戏，开口一唱，却是全场震惊。天啊!这一烧，倒把他的嗓子烧得更动人美妙了!赵家班再一次轰动了全城。

演出结束后，赵宏声卸了装，哑着嗓子对演出桌底下说：“明国，出来吧!”明国这才兴冲冲地钻出来，激动地说：“师父，我今天和您配合得咋样?”赵宏声竖起大拇指：“绝了，咱师徒这假造得不赖，没人看出来!”原来，赵宏声把演出的桌子做了改造，让明国提前藏进去。赵宏声对口型，明国来唱，这可是借鉴了双簧表演啊!而明国这几年得到赵宏声的真传，唱腔比起师父也许更胜一筹呢!

这时，一众徒弟和伙计纷纷围了过来，赵宏声望着身边的明国和俊宝，若有所思道：“师父说过，天无绝人之路!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大家听完，都呵呵笑了。赵宏声却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最后一假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赵宏声刚要入睡，却听到外面骤然响起了隆隆的炮声，一打听才知道，同本鬼子已经打到了陆浑。果然，第二天日本人进城了，转眼间老百姓流离失所，哪里还有人有闲心看戏啊。赵家班一夜之间没落了。

这天，赵宏声把明国和俊宝叫到跟前，对他们说：“看这世道，戏班早晚得散。师父决定，还是放手让你们出去闯闯吧。至于师父，哪里也不去了，我得守着咱的家当。只是……师父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红霞。”说到这里，赵宏声顿住了，俩徒弟猛然抬头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赵宏声接着说：“我知道，你俩都喜欢红霞，所以今天，师父倒没了主意。这样吧，还记得师父当年送你们的玉佩吗?今天谁能拿出来还给师父，红霞就托付给谁吧!”

赵宏声说完，脸上不觉已流下两行热泪。只见明国向他郑重地点点头，从口袋里取出了玉佩，而一旁的俊宝却愣在那里，一动没动。赵宏声接过明国的玉佩，托在手心看了看，又抬头看着默不作声的俊宝：“俊宝，你的呢?”俊宝吞吞吐吐地说，“我的丢了，都怪我……”赵宏声不说话，叹了口气道：“丢了就丢了吧!以后，没了师父照应，你们要走好自己的路!”

说完，赵宏声站身起来，转身从箱底拿出个布兜，在俩徒弟面前小心翼翼地一层层解开，只见里面露出的竟是两把手枪!见徒弟们愣了，赵宏声解释说：“临走了，师父也没什么好送你们的。思来想去，如今这外面的世道乱，还是这家伙有用。你们一人一把，防身用吧!”俩徒弟望着师父，流着眼泪接过手枪，深深地给师父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这天夜里，赵宏声正在屋里望着几件戏服感慨不已，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赵宏声愣了，来人竟是马家班班主马成天!

一见赵宏声，马成天立刻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老哥啊，成天给您赔礼了!”赵宏声有点纳闷，马成天眼圈一红，又说：“老哥啊，其实，你心里跟明镜似的。你早就知道你忘词是我给你下了药，那把火也是我差人给你放的，可是你却硬撑了过来。你知道吗?你越是不动声色，我的心里就越煎熬难受啊!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害你深啊，可害来害去，有啥结果啊，戏班没了，家没了，国也快没了，我才明白，我那叫一个混啊!”

赵宏声听了，苦笑一声：“我不撑下来咋办?你差的那人是我亲如儿子的徒弟俊宝啊!那时候，每次上场前，他都会给我一杯润嗓子的茶，只要我喝了就会忘词，于是，我多少就有些怀疑了。可我就是不愿意相信啊，直到发生大火的那天夜里，我在房间外拾到了我给他的玉佩!我故意不动声色，就是想看到他悔改啊!唉，都过去了，不提了!”

马成天突然说：“不，没有过去!”见赵宏声一愣。他接着说，“老哥，你比我还了解俊宝，你知道这些日子俊宝到哪里去了?他……他到鬼子司令部去了!前天见子枪毙的那几人，你知道是谁的功劳?就是这小子啊!”赵宏声低下头，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狠狠地说：“这么说，当初我的确没有做错决定啊!”“什么决定?”马成天疑惑道。

就在这时，突然只听“哐当”一声，门被推开了，赵宏声抬头一看，是明国。明国惊慌失措地扑过来，跪在师父身边，连声说：“师父，我杀人了!我杀人了!”赵宏声一愣：“你杀了哪个?”明国嘴唇哆嗦“我杀了俊宝!”赵宏声和马成天顿时目瞪口呆。

原来，就在刚才，明国无意中看见俊宝和两个鬼子在一起胡作非为，顿时怒火上涌，“啪啪”两枪把两个鬼子解决了，然后用枪指着俊宝的脑袋。明国咬牙切齿地说：“俊宝，师父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竟干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俊宝冷冷一笑，也用枪指着明国的头，发疯似的吼道：“我的事你少管!是你们对不起我的。为什么我最喜欢的红霞偏偏给了你?我得到啥了?只有师父对我的苛刻，给我受的罪!现在，我只想痛痛快快地活一次，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管!”明国看着俊宝血红的眼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人几乎同时开枪，结果，俊宝“扑通”一声，倒在血泊之中!

听明国断断续续说完，赵宏声仰天长叹，然后转头对马成天说：“看来，我的决定没有错啊!”马成天和明国愣住了，疑惑地望着赵宏声。

赵宏声早已流下两行清泪：“明国，不是你杀了俊宝，是师父我啊!其实，给你的子弹是真的，而给俊宝的原本就是哑弹啊!”明国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赵宏声接着说，“我原打算留他一命，等他害怕自己人的时候被打死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没想到…明国，师父让你提词儿让你替我唱，这次，又偷偷做了手脚让你杀了俊宝，師父造了多少假啊!但师父无憾，咱们中国人不能做对不起中国人的事，不能当汉奸走狗啊!”

明国听完，重重地给师父磕了个头：“师父，良心不掺假，我记下了!您老和红霞在家等着，我要用这把真枪多打几个鬼子去!等我回来!”